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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孤兒寡母

住在鄉村的這段日子裡,我常常去村裡古老的教堂做禮拜。這個村子居住著很多古老的家族,在教堂冷冰冰、靜悄悄的耳堂中,聚集了許多代貴族的骨灰。那陰暗的耳堂、日漸剝落的紀念碑、深橡木色的護牆板,全都籠罩著過往歲月的蒼涼,讓人頓生敬畏之心。這似乎是一個很適合莊重地靜思冥想的地方。在鄉村,星期日也同樣寧靜得如此聖潔;在大自然面前,一切都顯得這般沉靜,每一種躁動的激情都會得到安撫,讓人覺得靈魂深處對自然的尊奉會緩緩地從胸中湧出。

甜美的日子,如此純潔,如此寧靜,如此明麗是大地與天空的婚禮

我不想裝成一個人們所說的虔誠的人,然而,身處周邊平靜祥和、景致優美的鄉村教堂,在這裡做禮拜,我有一種在別處不曾有過的特殊感覺。比起其餘六天的我,星期日這一天,如果說我並沒有變得更虔誠,那麼,可以說,我肯定是更好了。

然而,在教堂裡,我不斷地被周圍芸芸眾生的冷漠與浮誇拋回到這個現實的世界。在所有的教眾中,看上去完全像個真正虔誠的基督徒那樣謙卑恭順的,唯有一位垂垂老矣的貧苦婦人。歲月與疾病的重負壓彎了她的腰,但是,除了讓人卑賤的貧窮,從她的外表,隱約可見的是那揮之不去的尊嚴。她的衣著雖然極其寒酸,卻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她還得到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敬重:不需要坐在村裡窮人中間,而是獨自坐在神壇的台階上。她似乎已歷經滄桑,除了對天堂的渴望沒有別的嚮往。我看到她虛弱地起身彎著腰祈禱,習慣性地誦讀著祈禱書,雖然眼花手抖得已經不能閱讀,卻很明顯已經銘記於心;這時候,我相信,遠在上天聽到牧師的唱和、風琴的樂音、唱詩班的頌詠之前,這位貧窮老婦顫抖的聲音早已傳到了天堂。

我喜愛在鄉村教堂消磨時光。這座教堂選址得當,令人心曠神怡,常吸引我前往。它坐落在一個小丘上,一條小溪繞著它緩緩流過,拐了個美麗的彎,然後蜿蜒伸向遠方一片柔軟的草地。教堂的周圍生長著一些看起來跟它一樣古老的紫杉樹。它那高聳的哥特式尖頂輕盈地穿過紫杉林直插天空,周圍常會有白嘴鴉、烏鴉盤旋翻飛。一個靜寂、晴朗的清晨,我坐在林中,看見兩名工人在挖掘墓穴。他們在墓地最偏僻、最容易被忽視的角落裡選了一小塊地。那個角落散落了一些無名的墳墓,彷彿那些窮困潦倒、無依無靠的靈魂都擠到一起,在地下相聚了。他們告訴我,新墳是為一位窮寡婦的獨子準備的。

我思忖著這延伸至塵土的世俗等級差別,這時喪鐘敲響,宣佈葬禮開始了。這是窮人的葬禮,無關乎逝者的尊嚴。幾個村民抬著最簡陋的棺木,棺材上既沒有棺罩也沒有其他的遮蓋物。教堂司事一臉冷漠地走在隊伍的前面。沒有裝腔作勢的哭喪人來虛飾親人的痛苦,只有一位真正的哀悼者跟在棺木後面虛弱地蹣跚而行。她是死者那年邁的母親,那位我見過的坐在神壇台階上的貧窮老婦人。一位寒微的朋友攙扶著她,盡量安慰著她。屈指可數的幾個住在附近的窮人也加入了送葬的隊伍;村裡一些孩子手牽手跑著,一會兒傻樂得不管不顧地大喊大叫,嘻嘻哈哈,一會兒又停下來,帶著孩子的好奇,盯著這位肝腸寸斷的送葬人。

送葬隊伍到達墓地時,牧師穿著白色的法衣,手裡捧著祈禱書,由教堂執事陪伴著,從教堂的門廊裡走了出來。這個簡短的葬禮只是一次慈善活動。逝者一貧如洗,遺屬身無分文。所以,儀式在草草地進行著,在走形式,冷漠而無情。腦滿腸肥的牧師出了教堂的門,只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墓地裡送葬的人們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葬禮:本應該是莊嚴、感人的儀式,卻變成這樣一場冷漠的啞劇。

我走近墓地。靈柩已安放在地上,棺蓋上刻著逝者的名字和年齡——「喬治·薩默斯,二十六歲」。這位可憐的母親在他人的攙扶下跪倒在棺木前,乾枯的雙手緊緊地握著,像是在禱告。可是,從她那微微搖晃的身體和顫抖的嘴唇,我能感受到,她是懷著一個母親對兒子的無限慈愛凝視著兒子這最後的遺容的。

儀式結束了,準備把棺木放入墓穴。一陣喧鬧吵嚷那麼粗暴地打斷了母親的哀痛和慈愛之情。牧師的口氣冷冷的,例行公事地下了指令,人們用鐵掀剷起沙石;站在自己深愛的至親的墓穴前,這種撞擊聲是最讓人受不了的聲音。周圍的喧鬧似乎把這位母親從痛苦的出神回想中喚醒。她抬起呆滯的眼睛,有些狂亂地環顧周圍。看到有人拿著繩子走過來準備把棺木放入墓穴,她絞著雙手,慟哭失聲。在一邊照顧她的窮婦人抓住她的胳膊,使勁地想把她從地上拽起來,低聲地勸慰道:「不要這樣,好啦。不要這樣,好啦。不要太傷心啦。」她只能搖搖頭,絞著雙手,就像那些誰也安慰不了的人一樣。

他們把棺木慢慢放進墓穴,繩子嘎吱嘎吱地響著,似乎讓她肝腸寸斷。但是,棺木意外地撞到了什麼阻礙物,母親的全部慈愛一下子爆發了,好像她的兒子會受到了傷害似的,卻不知,人世間的一切痛苦絕對不會降臨到他身上了。

我實在不忍繼續圍觀了,我的心脹到了喉嚨,我熱淚盈眶。我感到自己好像正扮演著一個殘忍的角色,袖手旁觀孤兒寡母骨肉分離的哀痛。於是,我信步走向教堂墓地的另一邊,一直等到葬禮散了才離開。

看到這位母親拖著沉重的腳步吃力地離開了墓地,把僅存的心愛——自己的兒子留在黃土中,回到沉寂而貧窮的生活中去,我為她而心痛不已。我想,富人們會有什麼痛楚呢?他們有朋友的安慰,可以追歡賣笑,擁有一個可以轉移注意力、消解痛苦的世界。年輕人會有什麼憂傷呢?他們正值成長期,他們開朗的精神會很快衝破所承受的壓力,充滿活力和彈性的眷戀很快就會纏繞到新的對象身上。可是,那些窮人呢?他們沒有外在的疏解途徑。那些老人呢?他們的生命往好了說不過是人生的冬季,已經無法再有成長的快樂。一個寡婦呢?她已經是風燭殘年,孤苦無助,一貧如洗,剛剛在葬禮上與自己晚年最後的慰藉——獨子生離死別。這些苦痛確實是我們感覺愛莫能助的。

(張白樺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