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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洩密的心

沒錯兒!——我以前一直神經過敏,神經過敏得非常非常厲害,現在也是這樣;可你為什麼要說我瘋了呢?聽著!看我給你講整個過程的時候,有多健康——有多淡定。

這念頭最初是怎麼鑽進我的腦袋裡的,我可說不來;可是一旦有了這個念頭,就晝思夜想,魂牽夢繞。動機?根本沒有。盛怒?根本沒有,我愛那老頭,他從來沒有冤枉過我,他從來沒有侮辱過我,我也不貪圖他的金銀財寶。我想是他的那隻眼睛惹的禍吧!對,就是那隻眼睛!他長了一隻鷹眼——淡藍色的,蒙著層薄膜。那隻眼只要看我一眼,我就感到毛骨悚然;因此我心裡就漸漸地——一點一點地——打定了主意,要這個老頭的命,好永遠地擺脫那隻眼睛。

看,問題來了。你以為我瘋了。瘋子可是什麼也不懂。只可惜你當時沒看見我。只可惜你沒看見我幹得是多麼智慧——行事多麼謹慎——多麼有遠見——我幹活的時候多麼會掩飾!在我殺死老頭前一個星期裡,對他空前的體貼。每天晚上半夜的時候,我把他門鎖一扭開門——哦,多麼輕手輕腳啊!接下來,我把房門拉開一條縫,寬窄正好可以探進腦袋,就用一盞昏暗的燈塞進門縫,燈上罩得嚴嚴實實,嚴實得連一絲燈光都透不出來,然後我把頭再伸進去。哦,你若是看見我多麼巧妙地探進頭去的話,一定會哈哈大笑的!我慢慢探著頭——特別,特別慢,以免驚醒熟睡的老頭。我花了一個小時,才把整個腦袋探進門縫裡,正好看見他躺在床上。哈!——難道瘋子會有這樣的智慧?我頭一伸進房裡,就小心翼翼地——哦,那麼小心——小心地打開了燈罩,因為鉸鏈會發出聲音——我將燈罩掀開一條縫,這樣一道細細的燈光就可以正好射在鷹眼上。我這樣一連干了整整七夜——天天夜裡都在午夜時分——可是我發現那隻眼總是閉著;這樣一來,我就下不了手,因為惹我生氣的不是老頭本人,是他那只帶薄膜的眼睛。

到了第八天晚上,我比往日還要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門。想想看,我就在房外,一點一點地打開門,可是他對於我的這種秘密行動和陰謀詭計,連做夢都沒想到。想到這裡,我禁不住咯咯地笑出了聲;他可能是聽到了;因為他彷彿大吃一驚,在床上突然翻了個身。這下你以為我會退縮了吧——可是我沒有退縮。他生怕強盜搶劫,把百葉窗關得緊緊的,所以房裡一片漆黑,我知道他看不見門縫,於是繼續一點一點地從容不迫地推著門。

我剛探進頭,正要動手掀開燈上罩子的時候,大拇指在錫皮扣上一滑,老頭一下子從床上坐起身來,大喊一聲道:「誰在那裡?」

我一動不動,一聲不吭。整整一個小時,我連肌肉都沒動一下,與此同時,我也沒聽到他躺下的聲音。

不久,我聽到一聲輕輕的呻吟,我知道只有恐懼至極才會這麼呻吟。既不是痛苦的呻吟,也不是悲歎——哦,不是!——那是在嚇得魂飛魄散時,不由自主地從心靈深處發出的這麼一聲低低的呻吟。我倒是對這種聲音心領神會。我知道他剛剛聽到輕微的那聲響動,在床上翻身以後,就一直大睜著雙眼躺著。他心裡的恐懼在逐漸升級。他一直在安慰自己這是一場虛驚,卻一直沒能奏效。

我非常耐心地等了好長時間,既然沒有聽到他躺下的聲音,於是決定將燈罩掀開一條小縫,極小,極小的一道縫。我動手掀開燈罩——你可能想像不出,有多麼,多麼鬼鬼祟祟,——最後終於射出一道微弱的光,彷彿蛛絲,從那道縫裡射出,照在鷹眼上。

那隻眼睜著呢——睜得好大,好大;我一看,不禁怒火中燒。我看得一清二楚——整個眼睛只是一團暗淡的藍,蒙著一層可怕的薄膜,讓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慄;可是,我卻看不見老頭的臉龐和身體;因為我憑著直覺,讓燈光正好射在那隻鬼眼睛上了。

此時,我耳邊傳來低沉的、單調的、短促的聲音,就好像把一塊表包裹在布裡發出的聲音。我對這種聲音也很熟悉。這是老頭的心跳聲。我的火氣更大了,如同士兵聽到了戰鼓咚咚,士氣大增一樣。

即便在這時,我依然克制著自己,紋絲不動。我連大氣都不喘一下。我提著燈,一動不動。我讓燈光盡量穩穩地射在鷹眼上。與此同時,嚇人的撲通撲通心跳聲越來越大了。一秒比一秒快,一秒比一秒大。老頭的恐懼一定已經到了極限!我說,心跳聲越來越大,一秒鐘比一秒鐘大!你聽明白了沒有?我早就告訴過你,我神經過敏;我確實神經過敏。此刻正是鴉雀無聲的午夜時分,古屋裡一片死寂,耳聽得這種古怪的聲音,讓我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可是幾分鐘以後,我依然克制著自己,紋絲不動地站著。然而心跳聲竟然愈來愈大,愈來愈大!我看,那顆心一定是要爆炸了。

此時,我又產生了一個新的焦慮——鄰居恐怕會聽到這心跳聲!老頭的死期到啦!我大吼一聲,扯開燈罩,跳進屋裡。他尖叫了一聲——只叫了那麼一聲。就在那一剎那,我一把把他拖到地板上,把沉重的大床壓在他身上。接下來,看到已經萬事大吉,我開心地笑了。可是,幾分鐘過去了,悶聲悶氣的心跳聲還在響個不停。這倒也沒惹我生氣;牆外是聽不見的。後來終於沒動靜了。老頭死了。我把床挪開,審視著屍體。我把手放在他胸口,停留了好幾分鐘。心臟不再跳動了。他死透了。那隻眼睛再也不會惹我煩了。

你還當我發瘋的話,等我給你講講我藏匿屍體所採取的明智的預防措施,你就不會這麼想了。夜色闌珊,我要抓緊時間干,卻不能弄出動靜來。我先將屍首肢解開來。

然後,我再撬起屋裡的三塊地板,將肢解後的屍體都藏在兩根間柱當中。接下來,我把木板歸位,幹得那麼巧妙,那麼機智。人的眼睛都看不出有絲毫破綻——就連他的眼睛也看不出。

大功告成,一切就緒,已經四點鐘——夜色沉沉,如同子夜。鐘錶報時,臨街的大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我心情愉快地下樓去開門,——我現在還有什麼好怕的呢?門外進來三個人,他們做了自我介紹說是警官,絕對的和顏悅色。有個街坊在夜裡聽到一聲尖叫,疑心出了不軌之事,報告了警察局,這三位警官就奉命前來搜查樓裡的各個屋子。

我滿臉堆笑,——有什麼好怕的呢?我對這三位先生表示歡迎。我說,那聲尖叫是我剛才做夢時發出的。我提到老頭不在家,到鄉下去了。我帶著三位來客在家裡上上下下走了個遍。我請他們搜查——仔細搜查。我最後還領著他們進了老頭的臥房裡,指給他們看他的傢俬都完好無損,原封沒動。我心裡有譜,還熱情洋溢地端進幾把椅子,請他們在這間房裡歇腳,與此同時,我自鳴得意,還膽大包天地端了把椅子,專門在埋著冤鬼屍體的地方坐了下來。

警官們心滿意足了。我的所作所為讓他們心悅誠服。我也異常輕鬆自在。可是沒過多久,我就覺得自己臉色越來越蒼白,恨不得他們馬上離開。我頭痛欲裂,還覺到耳朵裡嗡嗡的響;可是他們還坐著,還在東拉西扯。嗡嗡聲更清楚了;嗡嗡聲在繼續,聽起來愈發清楚了;我最後終於發現原來聲音不是來自耳朵裡。

不消說,我此時的臉色已經特別蒼白了;可我的話說得更溜了,嗓門也提高了。可那嗡嗡聲越來越大——我該如何是好呢?這是一種低沉的、模糊的、短促的聲音——就像包裹在棉布裡的一塊表發出的聲音。我開始氣喘吁吁了;——可是這三位警官竟然沒聽到。我說話的語速更快了,——情緒更熱烈了;可是響聲卻在持續增大。他們為什麼還不走呢?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在房裡踱來踱去,彷彿他們三人的看法給我火上澆油似的;可響聲還在持續增大。哦,上帝啊!我該如何是好呢?我唾沫星子四濺——我胡言亂語——我破口大罵!我搖晃自己的座椅,在木板上摩擦,可是那個響聲卻蓋過所有的聲音,還在持續增大。那個響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可是那三個人還在愉快地東拉西扯,嘻嘻哈哈。難道他們聽不見嗎?

他們聽見了!——他們懷疑了!——他們知道真相了!——正在嘲笑我這樣嚇破了膽呢!——我剛才是這麼想的,現在還是這麼想。可怎麼著都比這種痛苦好忍受!怎麼著都比這種嘲笑好受!我再也受不了這種皮笑肉不笑啦!我覺得再不尖叫就要死了!——聽啊——又來了!——我聽到那響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壞蛋!」我大聲尖叫,「別裝啦!我認罪!——撬開地板!這裡!這裡!——是他那顆可惡的心的心跳聲!」

(張白樺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