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西南聯大英文課 > 9 花事記憶 >

9 花事記憶

「每個民族的風土人情各不相同,但是所有民族對花的喜愛是相同的。」

——中國諺語

河北北部。雲朵還沒來得及如期聚集,雨季便已經過去了。在仲夏烈日的炙烤下,褐色的大地一片蒼茫的景象。在平原上、山谷裡和山丘間走了三天,除了村落附近灌溉過的土地,再沒有見到綠色。

沿著古老的石頭小徑向上,就到了一處狹窄的巖架。一隊挑夫正從這裡下來,於是我們在下頭等了一會兒。壓在他們身上的是要運到海邊出口海外的內陸土產。巨大的箱子通過繩子綁在背上,比腦袋都要高出許多。儘管負重艱難,領頭的那位還是一下就側過身去站到了懸崖邊上,後面的九位也依樣照做,繼續行進。

等他們都過去了,我們就開始向上攀登。我的挑夫走在前面。等到我也走到大家都通過的轉彎處,我看到他已經蹲在那兒,把水罐裡最後幾滴水灑到了路邊的石縫裡。原來在那亂石間的塵土中,有一株野玫瑰。纖細修長的籐蔓上點綴著五片蕭疏的葉和一朵綻放的花。完美的花朵,層層渲染,吐露著芬芳。「就是從這樣的花身上,」我的挑夫說道,「我們學會了堅韌。」

廣東省。曾經富麗堂皇的廟宇,如今髒亂不堪,無人照料。我向住持抱怨佛像臉上的積塵。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領著我穿過兩個庭院,沿著一條黑暗狹窄的通道向前走。

來到通道的盡頭,他打開一扇門,示意我先過去。出了門,我踏進了一座深谷之上的小花園。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精心打理的肥沃土壤上連雜草也無處可尋。在緊挨著山崖的一側,還特意用石塊堆砌了一座矮牆,守護著花園。

在花園裡,住持對我說:「祭壇的擺設不過是宗教的符號……而在花的面前才能見到自性。」

我無言以對。腳下,百合花亭亭玉立,潔白的花瓣與金色的花蕊相得益彰。頭頂上,一株玉蘭正在盛開。

住持小心地剷起一小叢蝴蝶花,移到一個瓦盆裡。「帶回家去吧,」他說,「如果你想要心懷誠意,尋求真理,那麼與花同在,就一定能找到。」

我的女傭變得怒氣沖沖,因為有個髒兮兮的乞丐在我們南京的居所牆外搭了個草棚,就這樣在連接花園和山間小路的門邊住下了。

她說這人必須得搬走,不然風會裹挾著他的病菌飄到牆裡來。到時候我們都得遭殃,小姐說不定還要死於霍亂。

然後她就出去了,要趕他離開。但過了一會兒,我見她坐在縫紉室地板上縫起被單來了。通常在心神不寧的時候,她會用這個辦法來平息自己。

「要飯的走了嗎?」我問。

「沒有——他還在那裡。」她回答。

「哦!你沒吵過他,是不是?」我追問道。

「我沒跟他講話。」她說,「那個人拿破盆種了一小枝茉莉,放在草棚裡風最小的地方。茶他肯定沒多少,但是他把這僅有的東西拿出一些分給了花。我覺得這種人不至於傷害我們。人不能成天想著身體健康,反倒把精神健康給忽略了。我還給他拿了點兒米和魚。」

中國人愛花,在種花方面也有如天助。這當然是一種苦心孤詣的境界。在愛花人的悉心呵護下,鮮花得以盛放在全國各地。要知道各處的氣候天差地別,某些地區正值零度以下的寒冬之時,另一些地區已是悶熱難耐。

花就這樣被嬌慣、伺候和撫弄著,被虔誠地供奉著。大量有關不同植物秉性的智慧結晶世代口耳相傳——另外還有一套詳盡的園藝文獻彙集了幾百年以來的觀察記錄。在寄廬圖書館,光是有關菊花種植的經典著作就有四十本,跟盆景有關的著述數量也不相上下。

天熱起來,人們會把植物挪到院子裡最陰涼的地方,並且給那些無法移動的開花樹木、籐蔓和花草搭起遮陽篷。在悶得喘不過氣來的酷熱中午,我還曾經見到有人一直坐在那裡,給一株耷拉下來的花扇風。到了寒冷的季節,又用紙把植物罩起來防凍,木炭提供的熱氣則通過地下空氣管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根部周圍的土壤中。

今時今日的這些構造完全來自兩千多年前衛國國君所頒布的法令。他要求這些構造的設計必須簡單,讓最貧窮和最笨拙的人也能做出來。在最惡劣的天氣,花匠用帶有呼吸孔的小紙袋給花苞一個個穿上衣服。

儘管花匠為了讓花草保持最好的姿態而殫精竭慮,但他們收取的費用低得令人吃驚。一位花匠曾經跟我解釋過這是為什麼。他說花草乃是修身養性之道,如果哪個國家把花草作為奢侈品來定價,那麼這個國家恐怕連文明最基本的原則都還沒有弄明白。

在中國的傳說中,每月都有一種月令花,在新月之後的第五天慶祝。詩人常常在花期到來之日敲開院門,要求進屋吟誦花的詩歌。許多茶鋪都有一個講故事的人來吸引顧客。在花的節日,我常在路過的時候,聽到盲眼說書人在給下了工聚過來的人們講花的寓言。

正月的女主人是水仙花,二月是紫羅蘭,三月是桃花,而三月是婚禮最多的月份。桃花在中國是婚禮的象徵,正如橙花之於美國婚禮一樣。在中國古代,人們會在桃花花期的節日中慶祝美好的姻緣。四月用牡丹來命名,但玫瑰才是這個月真正的主人。因為「牡丹是富貴人家的花,象徵著財富和權力;而可愛的玫瑰則屬於每一個人,她的美麗優雅在鄉野和廟堂面前毫無分別。」

溫柔的茉莉是五月的女主人。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是純潔的化身,主持六月;有治療功效的鳳仙花主持七月;嬌小卻馨香撲鼻的桂花主持八月;深得文人喜愛的菊花居於九月。明亮歡快的金盞花是十月的女主人;十一月的則是山茶花;冬季開花的梅花,花瓣就像雪花一樣,是屬於十二月的花。

哪種花都不能被忽視,但因為一年不過十二個月,於是在農曆二月十二設有百花節。

百花節的禮儀是走親訪友,互相贈送花的種子作為禮物。花的生日適宜聚會。甚至不需要花園就可以舉辦花茶聚會。我認識北平一位體弱多病的中國小姐,既沒有財力也沒有精力來料理一座花園,但是每年都舉辦花茶聚會。鄰居家有一枝紫籐爬進了她的院牆。每年到了紫籐開花的時候,她就請朋友們來做客。有一年紫籐並沒有開花,她仍然興高采烈地舉辦了聚會,以紀念往年的花開景象。

有能力的富裕人家,往往在聚會時舉辦盛大的花卉展覽。通常從清晨開始一直持續到傍晚。日落之後院子裡會點起絲綢做的燈籠,讓大家盡情地欣賞花木之美。只要舉止得當,逗留時間的長短全憑個人的選擇。

中國人不喜歡插花,因此很少這麼做。聚會上展示的花朵,或盆栽,或地栽,都仍在生長。幾百年以來的詩詞繪畫已經給每一種樹木、籐蔓和植物賦予了象徵意義,植物的擺放也受此影響。在文人的家裡,一定會見到「三友」——也就是竹、松、梅——放置在一起。

賞花會的目的是為了觀賞鮮花,而玩紙牌或者打麻將則被視為下品。有的時候,會搭起露天戲台表演那些賞花經典節目。有一回我參加了一個賞花會,那家的小孩穿上了花衣服,跳了一段即興花舞。往往還會請擅於吟誦的人獻上有關花的詩歌。

花宴也頗受歡迎。林家在每年果樹開花的時節會舉辦果樹節。友人們會結伴同游,從各地趕到寧波附近觀賞杜鵑花。美麗的荷花在河中的淺灣打開鬱金香形狀的花骨朵時,各省的家庭也會把席設在船上。

我第一次受邀參加花卉節日的時候,乾媽告訴我著裝的禮儀。「這樣的場合每個人都要盛裝出席。」順閣說,「但是根據古老的禮儀,不宜穿得比花還要艷麗。出席賞花會的打扮應該講究、乾淨、素雅、落落大方。奇裝異服在花會上是不合時宜的。彬彬有禮的女主人與賓客們都知道,相聚是為了慶祝花開,衣著打扮如若分散了人們對花的注意力,是粗魯無禮的。」

我出國了六個月。回來後不久,想要買一匹絲綢。在我走之前,姓施的絲綢店主剛剛開了一間新店,所以我就去那裡找他。店門關著,好像沒有人。我打聽了一下,得知他回到老店那裡去了,那兒也是他的父親和祖父曾經經營的地方。

我果然在那裡找到了他。選完布料,談定價錢,他給我沏了杯茶。我問他為何離開大馬路,他說那地方不好。

「那地方多繁華,」我很是驚訝,「你不覺得那兒客人更多嗎?」

「做生意的人,」他告訴我,「生活的很大一部分是跟顧客打交道。那地方太繁華了。很多人光顧是因為方便。他們拿著長錢夾,付錢也很爽快,但錢並不是全部。」

店家十四歲的兒子,也是繼承生意的人,又給我舉了個例子。「從長遠來說,這個地方對我們家更好。」他說道,「在大馬路的店裡,我們在櫃檯上放了榆葉梅,給高雅人士欣賞,但是有人竟然讓二月的冷風吹到花上來了。」

有一回我迷了路,不得不向巡捕問路。於是我把車停到路邊等待,巡捕還在忙著打理手頭的事務。他身上穿的制服效仿的是三藩市的警察服制,這個鎮子的鎮長是在美國受的教育,所以讓他的共和國警察都穿上這種制服。崗哨建在現代的水泥路上,邊上種上了夾竹桃,此時他正用茶壺給花朵澆水。

打理完畢,他給我指了路。在示意我可以繼續上路之前,他跟我說:「一年裡面每一天中國都有鮮花的庇佑。」然後問道,「在外國也是如此嗎?」

(鄭文博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