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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論烤豬

我的朋友曼寧曾熱心地給我朗讀並講解過一部中國書的手抄本。上面說,人類在最初七萬年裡茹毛飲血,從活的野獸身上生吞活剝,大嚼大吃,跟今天的阿比西尼亞人的做派毫無二致。他們的大聖人孔夫子在他那部《春秋》第二章裡非常明確地提到一個人類的黃金時代,被稱為「廚芳」[1],字面意思就是「廚師的芳辰」。這部手抄本接著寫道,烤肉,或者不如說燒肉(我認為它是豬肉烹飪中的老大)的技術,是人在無意之中發現的。情況是這樣的:一天清早,養豬人何悌像往常那樣,去樹林裡給豬採集橡果,就把小屋交給他那個笨笨傻傻的大兒子寶寶照看。那麼大的孩子一般都愛玩火,寶寶也不例外。寶寶玩起火來,誰料火花四濺濺到一捆乾草上,乾草見火就著,火勢蔓延,他們那間可憐的庭院全都被點著了,最後化為一片灰燼。被燒的除了茅草屋(那只是沒發大水以前草草搭建起來的一間極其簡陋的小屋,你可以想像的),更重要的是,剛剛生下的一窩膘肥體壯的小豬,至少有九頭,也都燒死了。根據我們讀過的遠古時期的記載,中國豬在整個東方一直被奉為食品裡的珍品。當時的寶寶嚇得驚慌失措,主要不是因為房子被燒掉了,因為那種房子,他父親和他只要拿上幾根干樹枝,花上一兩個鐘頭,就能輕而易舉地再蓋起來。他驚慌失措,是因為小豬被燒死了。面對著一具還冒著煙的意外喪生的小豬屍體,他搓著手,一籌莫展,就在這時,一股以前從來沒有聞到過的氣味飄進了他的鼻孔。這味道是從哪兒來的呀?——自然不是被燒的房子的味道──那種味道他以前又不是沒聞到過──因為,這個愛玩火的倒霉孩子,絕對不是第一次由於粗心大意闖下這種禍。而且,這更不像他所熟悉的香草、雜草或鮮花的味道。同時,好像有了一種預感似的,口水順著他那下嘴唇一個勁兒地往下流。他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接下來,他彎下身子,摸了摸那頭小豬,看看還有沒有一點生命體征。結果他的手指被燙了,他趕快把手指頭縮了回來,放到嘴邊,傻傻地吹著。幾片燒焦的豬皮碎片碰巧粘在他的手指上,就這樣,生平第一次(的確,這也是人類第一次,因為在他以前誰也沒有嘗到過)──他嘗到了——脆脆的豬皮的味道!他又摸了摸豬,此時豬的身體已經不那麼燙手了,可是他還是有點條件反射似的又舔了舔手指。他那遲鈍的大腦這才慢慢回過味來:原來,撲鼻的香味來自於這頭被燒了的小豬,被燒過的小豬吃起來的味道還那麼香。他完全沉醉在自己這個新發現的快樂裡了,把燒熟了的小豬連皮帶肉一大把一大把地扯下來,像野獸似的狼吞虎嚥地往嘴裡塞──這時候,他父親大人手裡拿著打人的棍棒,從還在冒煙的檁椽中間走進來了,一看家裡的慘狀,手裡的棍棒像下冰雹似的密集地打在那個小淘氣的肩膀上,可是寶寶就像被蒼蠅叮了幾口似的,理也不理。他肚子所感受到的快樂讓他對於距離肚子那麼遠部位的疼痛幾乎麻木無感了。不管他父親怎麼打,也無法讓他捨棄那頭小豬。直到他把那頭小豬全吃下肚,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就這樣,父子之間有了下面這場對話。

「你個沒羞沒臊的小崽子,你剛才狼吞虎嚥地在吃什麼?就因為你搞的惡作劇,房子都燒了三次了,你還嫌不夠嗎?你個該死的,你剛才一定是在吃火,吃──我也不知道你在吃什麼,我問你,你往嘴裡塞的是什麼東西啊?」

「哦,爸爸,小豬,小豬!你一定要過來嘗嘗燒過的豬有多香。」

何悌聽了,嚇得耳朵裡嗡的一聲。他罵他的兒子,也罵自己生了這麼一個兒子,竟然吃燒過的豬。

寶寶的嗅覺在這個早晨變得異常敏銳。他迅速又搜出一頭小豬,一撕兩半兒,把小半個硬塞進何悌的手裡,大聲說:「吃,吃,吃燒豬吧,爸爸,你嘗一口──哦,老天爺!」──他一邊這麼粗野地喊叫著,一邊把那一半往自己嘴裡塞,吃得好像都噎住了的樣子。

何悌把這種該死的玩意兒抓在手裡,渾身關節都在打戰,他心裡猶豫著,究竟要不要把兒子當作一個反常的小怪物處死;這時,燒得脆脆的豬皮把他的手指燙了一下,就像他的兒子一樣,而他也一樣把手指放到了嘴邊吹,結果嘗到了燒豬的滋味。此時的他雖然嘴上還硬說不好吃,其實心裡清楚那味道確實很香。最後(手抄本此處的描述有點冗長乏味),父子二人索性坐下來大快朵頤,最後把剩下的那窩小豬很快就吃了個精光。

何悌對著寶寶千叮嚀萬囑咐,嚴令禁止他洩露秘密,否則那些街坊鄰居肯定要把他們當作一對邪惡的壞人用石頭砸死,因為他們竟敢改變上帝賜給他們的美食。儘管這樣,千奇百怪的流言還是傳開了。有人發現,何悌家的茅屋被火燒的頻率比往常要高。從那時起,他們家火災不斷:有時大白天突然起火,有時深夜裡起火。常常是母豬一下崽,何悌家的房子就一定會著火;更引人注意的是何悌的做法,他非但沒有為此責罰他的兒子,而且看來對他反而更加縱容。後來,他們受到了嚴密的監視,那個可怕的秘密終於被發現了,於是,父子二人都被傳喚到了北京,那時的北京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巡迴裁判城市。提供了證據,那種可憎可惡的食物也被送上了法庭,但在判決之前,陪審團團長請求把據以控告罪犯的燒豬肉拿到陪審席上審查。然後,他摸了摸,陪審員們也都摸了摸;他們的手指都被燙了,就像寶寶和他父親曾經被燙過一樣,不僅如此,他們很自然地一個個也都把手指伸到了嘴邊去吹;結果,在所有的證據面前,在法官明明白白的指控面前,——讓法庭上所有的人,包括市民、外鄉人、記者和一切旁聽者全都大吃一驚的是——陪審團既沒有離開席位,也沒有商議,就一致做出了「無罪」的裁決。

那位法官是個狡猾的傢伙,對於這種明顯不合法律程序的決定裝聾作啞。剛一退庭,他就鬼鬼祟祟地或卡或要,把那些小豬全都據為己有。還沒過幾天,有人發現法官老爺的公館就著了火。不僅如此,這種事就像長了翅膀,四面八方都能看到火光沖天。這一地區的劈柴和生豬價格飛漲,保險公司紛紛關門大吉。一天一天過去,人們蓋的房子愈來愈簡陋,到後來簡直叫人擔心:建築這門學問恐怕不久就要在人間失傳。這樣,點房子燒豬的習慣就流傳下來了,那個手抄本寫道,隨著時間的推移,某位類似我國的洛克那樣的大賢人誕生了,這才發現,豬肉也好,別的什麼動物的肉也好,要想烹製為食品(或者,用他們的說法,燒熟),根本不需要把整幢房子都陪著燒掉。於是,原始的烤肉架出現了。把肉串起來或用鐵叉烤肉的辦法,在一兩個世紀以後也出現了,不過在哪朝哪代我可記不清。那部手抄本在結束時寫道,人類的那些最有用、最是一目瞭然的技藝,就是這樣一步一步慢慢地發展起來的。

(張白樺 譯)


[1]此處為音譯。蘭姆所說的出處不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