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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負重的牲口

剛開始看到有苦力挑著重擔在路上行走,你會覺得這是個愉悅的場景,衝擊著你的眼球。他穿著破衣爛衫,一身藍,從靛藍、天藍到泛白的乳藍,但很應景。他費力地走在稻田間狹窄的田埂上,又或是爬上綠色的山丘,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他上身不過一件短外套,下身一條褲子。倘若他有一套起先還是渾然一體的衣服,但後來要打補丁時,他不會想到要選用同一顏色的布塊,手頭什麼方便就拿什麼補。為了遮陽避雨,他戴了頂草帽,隆起的部分像個滅火器,帽簷又寬又平,看上去有些怪異。

你看見一長溜苦力走過來,一個接一個,每個人肩上挑一個擔子,兩頭掛著兩個大包,構成一幅愜意的圖景。從水中的倒影看他們匆匆忙忙的樣子十分逗笑。他們路過時你觀察他們的臉,要不是東方人神秘莫測的說法已植入人心,你肯定會說他們面容溫厚坦誠。當他們到了路邊的神祠,在菩提樹下放下重擔,躺下來,快樂地抽煙聊天,而且如果你也嘗試扛過他們一天要挑三十里路的重擔,你會很自然地敬佩他們的忍耐力和精神。但是如果你跟人說,你對這些中國長者心生欽佩之感,人們會聳聳肩,覺得你有些荒謬可笑,然後寬容地告訴你,這些苦力都是牲口。兩千年來,他們祖祖輩輩都是挑重擔的,所以他們幹得很開心也不足為奇。事實上,你自己都能看到他們打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挑擔了,因為你會遇到小孩子肩頭扛著扁擔,兩頭掛著菜筐,踉踉蹌蹌地蹣跚前行。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天氣變暖,這些苦力脫掉上衣,光著膀子走著。有時一個苦力要停下來休息,便把兩頭的包放地上,扁擔還留在肩頭,這樣他就要稍稍蜷蹲著休息一下,這個時候你會看到他那可憐疲憊的心臟在肋骨間跳動。你看得一清二楚,樣子恰似在醫院門診室看見心臟病人的心臟跳動一樣。看到這一幕會讓人有些許莫名的傷感。然後你再看他們的脊背,擔子長年累月的壓迫,留下深紅的疤痕,有時甚至有潰口的瘡疤,很大,沒有繃帶包紮,沒有衣服隔擋,直接就在木扁擔上摩擦。但最奇怪的是,就好像大自然力圖讓人適應他被交予的這些殘酷用途,一種反常的畸形出現了,苦力們肩上會隆起一個包,就像駝峰一樣,這樣擔子就可以頂在上面。但是儘管心在狂跳,疤在怒吼,不管苦雨還是烈日,他們永遠都行在路上,從黎明到黃昏,年復一年,從童年到遲暮。你看到那些老人骨瘦如柴,皮膚鬆弛地耷拉在骨頭上,乾癟枯槁,臉上滿是皺紋,像瘦猴一樣,頭髮灰白稀疏,在重擔之下跌跌撞撞,一直走向墳墓的邊緣,那是他們最後休息的場所。但苦力們仍在趕路,不能算跑,也不能算走,就是快速地側身而行,眼睛一直盯著地面,好選個下腳的地方,臉上露出緊張焦慮的神情。他們繼續前行時,你眼前再也不是什麼愜意的圖景了。他們的那種疲於奔命的努力讓你感到壓抑,內心充滿憐憫,但又什麼忙都幫不上。

在中國,人就是負重的牲口。

「被生活損耗、折磨,然後迅速走完生命歷程,根本得不到休息——這不是很可憐嗎?苦苦地幹,沒個完了,然後還沒活到享受勞動果實的日子,就疲憊地突然逝去,也不知道會落個什麼歸宿——這能夠不令人悲哀嗎?」

那位中國的神秘主義者[1]如是寫道。

(羅選民 譯)


[1]指莊子。上段引文的文言原文參見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