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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貧瘠的春天

農民老劉坐在自己只有一間房的門口。那是二月末的一個溫煦的黃昏,他瘦削的身體已經感知到春天的來臨。他怎會知道正是這時候樹木的汁液開始顫動,泥土中的生命開始甦醒呢?他無法給自己一個答案。可是在往年,這本是一件極容易的事情。他本可以指著屋子四周的柳樹,給大家看就要抽條的嫩芽。但是現在樹已經沒有了,嚴冬饑荒時被他全砍了,一棵一棵地賣了。或者他本來還可以指著父親年輕時親手栽種的三株桃樹和六棵杏樹,給大家看那粉嫩的花苞。這些果樹正值壯年,每年都會結下纍纍的果實。但是這些樹也沒有了。最重要的是,往年他還會指著麥地給大家看。在這塊地上,他冬天種麥子,因為那個時令沒法種水稻;快入夏時,他就會插秧種稻子,而且收成很好。水稻是他田里的主要農作物。但是今年地裡啥也沒有。沒有離離的麥子,因為該種麥子的時候,田地被洪水淹沒了,現在地都開裂了,像剛幹不久的黏土一樣。

好吧,在這樣一個日子裡,要是還和往年一樣,他的水牛還在,耕犁還在,他應該早已經出門去耕種那片已經開裂的土地了。他很想念犁地,想念平整耕田的樣子,是的,就算他連一顆可以播撒的種子也沒有。但如今他沒有水牛了。要是先前有人勸他把他的水牛宰了吃,他一定會痛罵那個人是個王八犢子。他的水牛可是耕地能手,豐收時還可以幫拉石磨碾谷子。但這都是過去時了。他已經吃掉了自己的水牛。他和他的妻子、父母還有四個孩子一起把水牛給吃了。

但是,在那個昏暗的冬日裡,他們吃完了儲藏的最後一點糧食,樹也砍光了賣錢,能賣的都賣了,連從洪水中救出的那一點點東西也都賣了,除了房梁和身上的衣服,什麼都沒有剩下,他們還能怎麼辦?剝掉衣服來填肚子有意義嗎?而且當時牲口也已快餓死了,因為洪水已淹沒草地,連煮牲口的骨和肉所需的柴草也得走很遠才能撿夠。那一天,他看到自己年邁的父母面如死灰,聽到孩子們哭泣不停,眼見小女兒奄奄一息,他被一陣慘痛的絕望鉗住,變得失去了理智,然後鼓起虛弱的氣力,做了他說過永遠不會做的事情。他到廚房拿起刀,走出去,把自己的牲口給宰了。那一刻他絕望地呻吟著,好像親手殺了自己的兄弟。對他而言,這是最後的犧牲。

但這還不夠。是的,他們又開始遭受飢餓的折磨了,但已經沒有什麼可殺的了。村子裡很多人南下投奔別的地方,或者到河流下游的大城市去乞討。但農民老劉絕不乞討。而且他覺得反正大家遲早都要死,死在自己的土地上是剩下的唯一的安慰。鄰居來求他,讓他跟他們一起動身;是的,他的鄰居看到自己的老父親已命歸黃泉時,甚至提出願意跟老劉一道背他的父母趕路。但老劉拒絕了。這樣也不錯,因為兩天以後他老母親就死了。要是死在半路上,他只能把屍體扔在路邊,否則還得耽誤其他人的時間,然後就會有更多人因此死去。現在呢,雖說他身體已經十分虛弱,花了整整三天才挖出一個夠深的土穴來掩埋母親乾癟的身軀,但畢竟他可以把她安好地埋葬在自己的土地上。就在母親下葬之前,他和老婆吵了一架,就為老人屍體上那點可憐的衣服。他老婆是個硬心腸的女人,假如老劉同意的話,她就要讓婆婆光著身子下葬,這樣一來扒下來的衣服就可以給孩子們穿。但是老劉還是給母親穿了內衣和褲子離開了,儘管那都已經是破布了。當他看到冰冷的泥土蓋在老母親的皮肉上時——喔,這對一個男人來說是一種悲哀,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然後他又親手將他的老父親、幼小的女兒和一個從未長結實的小兒子一個個埋入泥土。

這就是這場冬日的饑荒從他們身邊所奪走的。饑荒還差點奪走所有人的性命,幸虧洪水過後,隨處可見的水塘裡發現了小蝦,他們便撈來生吃,雖然都因此得了一種難以痊癒的痢疾,但他們一直這樣吃到現在。大概在最後一天,他老婆掙扎著出去,挖到了一些剛發芽的蒲公英,因為沒有柴火,所以也只能生吃了。味兒苦,但在吃膩了沒有滋味的生蝦後,這苦味倒還感覺不錯。是的,春天來了。

他一屁股坐下,望著外面自己的土地。要是他能要回他的水牛,如果他沒有把耕犁當柴火燒了,他現在就能耕地了。每當他想到這些(他每天都想很多遍),他就覺得十分無助,就像扔進洪水的一片孤葉。水牛不在了,犁也不在了,連一根木頭一節竹子都沒有剩,他還有什麼呢?冬天裡,有時候他還會心存一絲感激,至少洪水沒有把他所有的房屋都沖壞,儘管也沖毀了很多人家的房子。但現在,他突然意識到沒有什麼值得他感激的,沒有,甚至他都不感激自己還活著,自己的老婆還活著,還有老大老二兩個孩子。他感覺到淚水慢慢湧上眼眶,就算在埋葬母親那天,看著泥土撒落在母親的軀體上時,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他甚至還因為母親辭世時尚有破布遮體而感到安慰。但現在,他無以慰藉。他喃喃自語:

「我沒有種子可以種地。土地就在那兒!我要是有種子,我會用我的雙手去刨地,土地就會有收成。我知道我的地肥。但我沒有種子,地裡什麼也沒有。是的,春天來了,可我們還會挨餓!」他呆望著這貧瘠的春天,沒有一絲希望。

(羅選民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