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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聯大的歷史雖然不到十年,卻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座豐碑,堪稱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跡。在那樣一種戰火紛飛、艱苦卓絕的條件下,她在不同的學科中培養了大批未來的國家棟樑之才,真可謂群星燦爛,蔚為奇觀。如果我們問,當今中國外國語言文學界,為何不能像早期西南聯大外文系那樣,培養出諸如錢鍾書、曹禺、穆旦、李賦寧、王佐良、許國璋那樣的大師級人物?這個問題確實會困惑許多人。如果僅僅說那是一個產生大師的時代,這恐怕缺乏足夠的說服力。陳寅恪先生在紀念王國維碑文裡強調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恐怕是一個重要原因。這種「精神獨立」和「思想自由」釋放出來的人文關懷和學術氛圍聚集了一批學識卓越的教授,在他們的教導下,學生放眼世界,以報效國家為己任,發奮學習,勤於思考,最終成為國家之棟樑之才。

在西南聯大外文系的那些學養深厚的教授中,系主任陳福田是其中一位。他主編的《西南聯大英文課》課本(原名《大學一年級英文教本》),將先進的教育理念融入到英語教學之中,在提升英語閱讀技能,欣賞英語範文、西方經典之外,更重要的是傳遞了一種深切的人文關懷和高尚的道德情操。閱讀這類教材,學生學到的不是一鱗半爪的語言知識,或者獵奇的故事情節。在這裡,學生知道何為教育,何為學,如何學,為誰學,如何學有所為。在這裡,學生的英文能力得以加強,健全人格得以培養,精神世界得以昇華。放眼當今中國之外語界,具有如此境界的英語教材恐已微乎其微。

《西南聯大英文課》課本是為培養通識人才、博雅之士而編寫的。它著眼未來,追求內涵,厚積薄發,與時下中國外語界魚龍混雜的英文速成教材相比,具有天壤之別。這部教材有幾個特色。

首先,它扎根於中國社會的土壤之中。課文選材旨在培養中國未來的文化精英,為改革舊制、構建中國的現代性而做好鋪墊。在教材的前三篇課文中,編者向我們展示了西方學者眼中的中國,意在喚起西方的注意和中國國民的覺醒。《貧瘠的春天》摘自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珍珠的小說《大地》。當春天來臨時,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農民老劉卻看不到希望,甚至對自己活著都不感到慶幸。第二、三篇《負重的牲口》《河之歌》均出自英國戲劇家、小說家毛姆的文集《在中國的屏風上》。課文講述了挑夫和縴夫不堪重負的猶如牲口般的生活。

他們不停地上上下下,伴隨著無盡的勞役響起有節奏的吶喊:嘿,喲——嗨,喲。他們赤著腳,光著膀子,汗水順著臉頰直流。歌聲裡滲透著痛苦的呻吟。這是一種絕望的歎息,撕心裂肺,慘絕人寰。這是靈魂在極度痛苦中的吶喊,只不過帶著音樂的節奏罷了。那最後的音符是對人性的終極哭訴。生活太難,太殘酷,這是最後的絕望的反抗。那就是河之歌。(P26)

在這樣一種社會語境的參照體系中,受教育者看到的是自己生活中的真實畫面,看到的是自己千千萬萬需要得到拯救的同胞。編者希望學習者不要沉溺於象牙塔之中,而是要直面血淋淋的現實,獻身於社會改造之中,鑄造「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博大胸懷。

第二,它立足於教育之上。教材所選範文均是為了服務教育這個大的目標。在這個方面,所選課文有:《通識教育》《民主社會中教育之功用》《教育的目的》《什麼是大學?》《通識學院的理論》等。

什麼是教育?英國博物學家托馬斯·亨利·赫胥黎給出如下定義:

我認為教育就是對自然法則智慧的展現,這種展現不僅僅指各種事物及其蘊含的力量,而且也包括人類和他們的各個方面,以及熱切希望和這些自然法則和諧相處的情感與意志的塑造。因此,在我看來,這就是所謂的教育。(P218)

記得在九十年代,中國的高等學校掀起了一陣素質教育(實為通識教育)的高潮,教育部還對之進行大力的推廣。後來有些高校還發出培養複合型人才的呼聲。其實,後者依舊停留在簡單的技術教育層面,它關注的不是思想的訓練,而是技術的疊加。它只是工具理性層面的產物,似乎把外語加上幾門專業課程,合格的複合型外語人才和專業翻譯人才便新鮮出爐了。其實,這不過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而在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陳福田先生的英語課本就已經將經典的教育理念運用於英語教學之中,用經典的文章來啟發學生的思維,在今天看來,這仍然是發聾振聵之舉。

如果有人要問,通識教育與技術教育的區別在何處?受過通識教育的人應該是什麼樣的?針對這些問題,我們完全可以在《西南聯大英文課》中找到滿意的答案。

在技術學校,學生們為一份特定的工作做準備,大部分停留在感性活動的層面,做別人可以理解的工作。在職業學校,學生們倒是處在思想和原則的領域之內,但他們仍然局限於某一特定的人類旨趣,他們的認知活動也僅基於此。但是大學之所以相對於這兩類學校被稱為「通識學院」,是因為它的教育不是由特定的興趣所主宰,它不局限於任何單個的人類使命,不是孤立地理解人類的種種努力,而是將人類活動當作整體,將這種理解置於彼此的聯繫之中,置於與總體經驗即我們所謂的人們的生活的關聯之下。(P643)

我認為,一個接受過通識教育的人應該是這樣的:他年輕時受到的訓練可以使其身體服從自己的意志,就像一台機器一樣輕鬆而愉悅地從事一切工作;他的心智好比一台敏銳、冷靜而有邏輯性的引擎,每個部分能力相當,有條不紊地運行著;他又如一台蒸汽機,待於效力各種工作,紡織思想之紗,鑄就心智之錨;他的大腦中充滿著知識,既有關於大自然的重要真理和知識,也有自然界運行的基本規律;他並不是一個不正常的苦行人,他的生活中總是充滿生機和熱情,但他的激情永遠受制於強大的意志力和敏感的良知;他學會去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不論是自然之美還是藝術之美;他憎恨所有的醜惡,並做到尊人如待己。(P220-221)

透視目前中國外語教育之現狀,許多外語學院變成了職業的訓練場,教師忙於專業教學,灌輸學科的專業知識,教學與研究都離開了學問的原起點。更有甚者,思想已經淡出,學術已經褪色,技術有統領學術的勢頭。如果是創新技術,倒還無可厚非,問題是許多技術和方法無非西方的舶來品。遺憾的是這種簡單的重複應用並沒有讓我們的一些教授心虛,其中還會有人覺得自己已手握倚天劍屠龍刀,可以發令於學術界。在這種氣候下,博雅教育的生態環境必將遭到踐踏,學生得到的教育不過是工具訓練而已。

即便對於專業學者和人文學者,《通識學院的理論》一文中都有這麼一段精彩的論述:

現在如果有人選擇只關注自己的業務領域我並不反對,但如果一個人這樣做是因為他不懂其他業務領域的知識,或是因為他不瞭解使他的業務變得有理據、有意義的任何相關領域的知識,那我們就可以說雖然此人很專注於自己的業務,但他並不通曉,並不理解它們。這樣的人,從今天所要求的「通識教育」的角度看,與不懂自己買賣的買賣人和只從事自己專業的職業人士沒有本質差別。(P648)

這種論述來自學術界的一個普遍的看法:真正的學者只關心自己的學術研究,甚至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如果一位學者冒險去探索自己領域與周圍領域的關係,他很容易成為知識普及工作者、文人、思辨者,或者最不好的結果是變得與科學研究背道而馳。」(P648)在中國的外語界,不是沒有持這樣觀點的學者,這也許是中國學術界為尋求規範而需要共同度過的一個陣痛時期。歸根結底,這只是一種片面和不成熟的表現。首先,知識首先體現為網狀的整體,就像一個蜘蛛網一樣,一切均指向其中心原點;或者說,知識由中心的原點出發,無限地指向未來,而知識的每個節點都在其中發生作用。其次,在當今的學術界,傳統學科已趨向飽和,學術研究和發現已接近瓶頸,同為這個時代的學者,如果誰持有通識和博雅的教育,就更容易發現新的增長點,產生新的理論和知識。課文中有這樣一段描寫:「他與他們一樣將自己封閉於狹窄的個人興趣之內,而從來不花腦力從整體上理解自己的經驗。遺憾的是,我們大學裡越來越多的席位都被這些僅有特定興趣,掌握專業化知識的人佔據。」(P648)這種理解來自一個世紀以前的西方學者、教育家,我們不得不感歎我們在教育理念上與西方的一些先哲相比,還存在一定的差距。

第三,課本由經典構成。全書共收錄四十三篇課文,涉及文學、教育學、政治學、哲學等。該書選文多樣,有小說、散文、論說文、傳記等。所選英文文章,必出自大家之手,如毛姆、賽珍珠、蘭姆、梭羅、愛倫·坡、羅素等,其中不乏中國的作者,如胡適、林語堂。這些文章不僅語言優美,更重要的是,它們充滿了深邃的思想、睿智的對話和審美的體驗。

經典對大學教育十分重要,它是文化記憶的基本元素。經典需要一代又一代學者的解讀、闡釋、重構。在無窮循環的闡釋與演繹中,經典猶如美酒佳釀,時間越長,其味越醇。經典作家的聲譽獨立於大眾讀者而存在,經典作品的甘醇伴隨每一位接受過博雅教育之士的生命中的每一個時刻,須臾不曾分離。課本選有《經典之所以為經典》一文,可以告訴學生為何要讀經典,如何去讀經典:

所謂經典著作,就是那些作品,它們能夠給那些對文學表現出持久且濃厚興趣的少數人帶來快樂。這種快樂感之所以存在,是因為這類少數人願意體驗新的快感,於是懷揣一顆永無止境的好奇心,投入於永不止步的再發現當中。成就一部經典之作並不倚仗於倫理道德。經典作品能夠流芳百世,並不是因為其遵循了某套標準,也不是因為其備受關注而免受疏忽,而是因為經典作品是快樂的源泉。(P385-386)

其實,陳福田先生主編的《西南聯大英文課》課本本身就是一個經典。編者高屋建瓴,以超人的學識,以深邃的思想,薈集了人文社會科學的優秀文章。這些文章具有跨學科的、多層次的特色,都是可讀性極強的範文。閱讀這些文章,能給人以震撼,能給人以感悟,能給人以啟迪,能給人以方向,能給人以力量。課本不僅僅是針對西南聯大的學生,而是面向未來的中國教育。中譯出版社發現這部教材,並深入挖掘,重新編輯,邀請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等多校教師聯合翻譯其中的英文課文,編輯成英漢雙語課本,這於中國外語界,甚至中國教育界,都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

是為序。

羅選民2016年歲末寫於廣外雲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