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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追尋生命的意義

若能賦予人生意義,

就能使生命豐富璀璨,

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是否苗條、富裕、掌權,

都已無關緊要了,

此時澎湃的慾念止歇,

連最單調的經驗也變得興味盎然。

常見網球選手在球場上完全投入,充分享受打球的樂趣,但一下球場他們就變得悶悶不樂、難以相處。畢加索從繪畫中得到很大的樂趣,但一擱下畫筆,他就變成一個令人討厭的人。西洋棋怪才費捨除了下棋,做其他事都顯出無可救藥的笨拙。不計其數類似的例子都在提醒我們,能在一種活動中達到心流,並不能保證這個人在人生其他方面的表現也會有相同的水準。

如果我們能從工作和友誼中找到樂趣,並且把每一次挑戰都視同磨煉新技巧的機會,生活帶來的回報當然會超過一般的水準,但這仍然不足以保證我們會達到最優體驗。不能以一種有意義的方式相互銜接的活動,只能產生支離破碎的樂趣,這時我們還是抵擋不住突如其來的襲擊。即使最成功的事業,最令人滿足的家庭生活,早晚也會枯竭;對工作的熱情會逐漸冷卻,配偶會離開人世,孩子也會長大離家。因此,我們必須完成控制意識的最後一步,也就是達到最優體驗。

這一步要做到的就是,化整個生命為統一的心流體驗。如果一個人決心完成一個困難的目標,所有其他目標都是為這個大目標而存在,他就會投入所有精神能量,培養實現這一目標所需的技巧,那麼所有的行動與感受就會形成蔚為和諧的整體,人生各個不同的部分也會契合無間。不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每種活動都深具意義。在這種情形下,一個人的生命就有了意義。

要求人生有一個和諧而完整的意義,是否天真得不可思議呢?畢竟,自尼采宣佈「上帝死了」,哲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就一直忙著證明:存在沒有任何目的,我們的命運受概率和非人的力量所操縱,所有價值觀都是相對而斷章取義的。如果我們所謂的「意義」是建立在自然界架構和人類經驗之上,並適用於每一個人的目標,那麼人生確實沒有意義可言,但這並不表示我們不能賦予生命意義。文化與文明大多是人類在艱困無比的條件下,為自己和子孫後代創造目標、奮鬥不懈的成果。承認生命不具有意義是一回事,但單憑這個事實就決定一切聽天由命,卻是另一回事。前一個認知和後一個反應之間,沒有必然的關係,正如同人雖沒有翅膀,卻不見得不能在天上飛翔一樣。

以個人的觀點來看,最終目標只要能為一生的精神能量建立秩序,它本身是什麼並不重要。它可能成為啤酒瓶收藏家、找出癌症療法或純屬生物本能—希望兒女過得好,光耀門楣。只要方向明確,行動規則清楚,並能提供集中注意力的方法,任何目標都能使人的一生充滿意義。

過去幾年,我跟幾位伊斯蘭教徒建立了良好的友誼,包括電子工程師、飛行員、商人、教師,他們大多來自沙特阿拉伯或其他波斯灣國家。跟他們談話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即使處於沉重的壓力下,他們仍能保持輕鬆自如。當我表示困惑時,他們告訴我:「這不算什麼,我們把生命交託在真主手中,一切都由他決定,所以我們不會焦慮不安。」

何謂意義?

「意義」是個很難界定的概念,「意義」本身究竟有什麼意義呢?這個詞可以作三種解釋,說明達成最優體驗的最後步驟。第一種解釋指涉一個目標或重要性,例如在「人生有什麼意義」這句話中,「意義」一詞反映一種假設,即事件之間基於一個最終目標而互有關聯,它們有一種現成的秩序和聯繫。這一假設的前提是,各種現象都不是隨機發生的,都遵循一種可辨識的模式,指向一個最高的目標。第二種解釋指的是個人的企圖,例如「她通常都是好意」,這句話裡的「意」已經認定,一般人會在行動中洩露他們的目的,通過可預測的、表裡一致、有秩序的方式,表達真正的目標。最後一種解釋指的是一種有秩序的資訊,例如,「耳鼻喉學意即從事耳朵、鼻子、喉嚨等方面的研究」,或「黃昏時滿天紅霞,意即明天會有個晴朗的早晨」,這兩句話裡的「意即」賦予不同字句對等的地位,界定事件之間的相關性,有助於澄清不相干或互相矛盾的事件,並確立其間的秩序。

創造意義就是把自己的行動整合成一個心流體驗,由此建立心靈的秩序。上面所介紹「意義」一詞的三種解釋,有助於我們瞭解如何創造意義。肯定人生有意義的人,通常都有一個富於挑戰性、足夠凝聚他們全部精力的目標,人生意義就建立在這個目標之上。我們不妨把這個過程稱為「找到方向」。心流的首要條件便是,行動必須有目標,如贏得一場比賽、跟某個人交朋友、用某種特定方式辦成一件事。目標本身通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經由目標,集中注意力,投入一種實際可行而充滿樂趣的活動。

拿破侖與特蕾莎修女

有些人能夠經由同樣的方式,把一生中的精神能量都集中於一點。各個獨立的心流活動能把看似不相關的目標,結合成一場無所不包的大挑戰,使一個人一生中做過的每一件事,頓時有了方向。建立方向感的方式很多,拿破侖追求權力,一將功成萬骨枯,賠上了數十萬法國士兵的性命;特蕾莎修女奉獻一生,幫助無依無靠的人,以信仰為基礎的無條件的「大愛」,賦予她人生的方向,建立了一種超乎理解的精神秩序。

從純心理學的觀點來看,拿破侖和特蕾莎修女的內心方向感均屬於相同的層次,都可視為最優體驗。但兩者之間明顯的差異,使人不得不考慮一個道德上的問題:這兩種賦予人生意義的方式,各有什麼樣的後果?我們的結論可能是:拿破侖使不計其數的生命陷入混沌,特蕾莎修女卻緩和了許多人的精神熵。我們在此不打算對行動的客觀價值進行判斷,我們關注的是:統一的方向感為個人意識帶來什麼樣的主觀秩序。「人生有什麼意義?」這個老問題的解答頓時變得很簡單。人生的意義就在於「尋求意義」:不論它的本質,不論它來自何處,只要找到一個統一的大方向,人生就會有意義。

意義的第二種解釋與企圖的表達有關。這個解釋也適用於把整個人生轉變為心流活動,並從中創造意義的情況。找到一個能統一所有目標的方向還不夠,我們仍必須不屈不撓地面對隨之而來的每一個挑戰。方向需要奮鬥,企圖一定要化為行動,這就是追求目標的決心。一個人制定的目標完成多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沒有為實現目標而努力,不讓自己的精力消散或浪費掉。哈姆雷特說:「決心的本色在顧慮的陰影下變得蒼白……氣壯山河的冒險……也失去行動之力。」一個知道該怎麼做,卻無法打起精神實踐的人,實在很可悲,所以英國浪漫詩人布萊克說:「心中有慾望卻不付諸行動的人是在毒害自己。」

追求意義的第三種方式,是前兩種的結果。痛下決心追求一個重要的目標,各式各樣的活動都能彙集成統一的心流體驗時,意識就呈現出一片祥和。知道自己要什麼,並朝這個方向努力的人,感覺、思想、行動都能配合無間,內心的和諧自然湧現。生活在和諧之中的人,不論做什麼、遭遇什麼,都不會把精神能量浪費在懷疑、後悔、罪惡感及恐懼之上,精力永遠用在有益的方面。對生命胸有成竹的人,內心的力量與寧靜,就是內在一致的最高境界。

方向、決心加上和諧,就能把生命轉變成天衣無縫的心流體驗,並賦予人生意義。達到這種境界的人再也不覺得匱乏。意識井然有序的人不需要害怕出乎意料的事,甚至也不懼怕死亡,活著的每一刻都饒富意義,大多數時候也都樂趣無窮。這種境界聽來實在很有吸引力,但我們該怎麼做才能進入這種境界呢?

培養方向感

很多人都能在生活中為每天所做的事情找到統一的方向—一個像磁鐵一般,能吸引他們的精神能量,並整合所有次要目標的標桿。這個目標決定一個人必須面對哪些挑戰,才能把生活轉變成心流活動。缺乏這樣的方向感,即使是有秩序的意識也不會有意義。

在人類歷史中,努力尋求能賦予經驗意義的例子,可說俯拾皆是。這些典範彼此相去可能甚遠。例如,社會學家阿倫特指出,古希臘人通過英雄式的作為,追求不朽;基督教世界裡的男男女女則傚法聖徒,追求永生。阿倫特認為,終極目標與人生有限的認知有關:它必須能給人一種延伸到死後的方向感。不朽或永生都有這種作用,但運作的方式卻不盡相同。希臘英雄崇高的行為是為了贏得同儕的尊敬,希望個人的英勇行為能靠歌謠與故事,一代接一代,傳頌千秋萬世。聖徒卻放棄個人的獨特性,一言一行都以上帝的旨意為依歸,希望藉著與上帝結合,得到永恆的生命。不論英雄還是聖徒,都為一個遠大的目標,奉獻全部的精神能量,終身篤行,至死方休,使生命成為統一的心流體驗。社會其他成員就遵照這些榜樣,過著比較平凡的生活,人生遂也具備一個不那麼明確,但也多少算得上中規中矩的意義。

文化三階段

按照定義來說,每種文化都自有一套意義體系,幫助個人規劃目標的方向。比方說,索羅金把西方文明分為三大類型。他認為,2 500年來,這三種類型不斷交替出現,有時能持續數百年,有時僅數十年。他稱之為文化的「知覺」、「觀念」與「理想」三個階段,他試圖演繹,每個階段都用不同的優先順序,證明一套存在的目標。

知覺階段的文化對現實的觀念,以滿足感官為整合的主軸。這類文化傾向於享樂主義及功利主義,並以具體的需求為主要考量。這一階段的文化中,藝術、宗教、哲學以及日常行為模式,都以實際體驗的目標為圭臬。索羅金指出,知覺文化在公元前440~公元前200年間,是歐洲文化的主流,並於公元前420~公元前400年間登峰造極。過去100年間,知覺文化在發達的資本主義民主國家再度興起。生活在知覺文化中的人,不見得崇尚物質,但他們整理目標,或證明自己行為的正當性時,都以樂趣與實用性為主,很少考慮到抽像的原則。他們心目中的挑戰,幾乎完全以如何使生活更輕鬆、更舒適、更愉快為出發點。他們所謂的「善」,就是愉快的感覺,對理想化的價值觀則抱著不信任的態度。

觀念階段文化的組織原則,與知覺文化階段恰好相反:它們輕視具體事物,全心追求非物質及超自然的目標。他們強調抽像的原則,主張禁慾,並超越對物質的關心。藝術、宗教、哲學、日常行為模式的正當性,都附屬於精神秩序的實踐之下。一般人的注意力都投注在宗教或觀念之上,如何生活得更好對他們而言並不構成挑戰,心靈的澄明與堅定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目標。索羅金說,公元前600~公元前500年的古希臘、公元前200年至公元400年的西歐,都是這種世界觀的高峰期。

知覺、觀念文化的差異

以知覺為中心或以觀念為中心的文化的差異,可用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明。我們的社會和法西斯社會都重視強健的體魄,崇拜人體之美,但出發點截然不同。我們的知覺文化把鍛煉身體當做追求健康與快樂的途徑,觀念文化卻把身體當做某些抽像原則的象徵,它的價值在於形而上的完美。在知覺文化中,俊美青年的海報可能會刺激性慾,被當做商品出售牟利。而在觀念的文化中,同一張海報卻成為觀念的宣言,具有政治上的效用。

當然,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不可能只用這兩種方式中的一種來整理體驗的秩序。知覺或觀念的世界觀,會衍生出各種不同的次類型或綜合類型,共生在同一個文化之中,甚至在同一個人的意識之中。所謂「雅痞」生活方式,就是建立在知覺原則之上。美國的「聖經」地帶[4],基督教基要派信徒卻屬於觀念的系統。這兩種形態及其衍生出來的次形態,在當前的社會體系中雖然各自為政,但它們所具備的目標系統,卻有助於把人生整理成首尾一致的心流活動。

不僅文化能概括這兩種意義體系,個人也能做到這一點。諸如艾柯卡或佩羅特等商界領袖,人生秩序一方面建立在具體的企業挑戰上,卻也經常在追求感官享樂方面領先群倫。《花花公子》雜誌的老闆赫夫納代表知覺世界觀較原始的一面,他提倡的「花花公子哲學」鼓吹純粹的享樂取向。膚淺的觀念型人生觀,還包括宣揚盲從、過分簡化人生疑難的神棍和故弄玄虛的神秘主義者。他們當然也有多種變化與組合:例如電視布道家貝克和斯華格等人,嘴上講的是要求觀眾奉行觀念的目標,私下卻沉溺於感官的享受。

三者各有利弊

有一種文化能成功地整合這兩種各走極端的模式,保存兩者的優點,彌補兩者的缺點,索羅金稱之為「理想文化」。它能結合具體的感官體驗,而仍然保持對精神目標的尊重。中世紀晚期的西歐與文藝復興時代,在索羅金心目中都頗具理想傾向,並在14世紀前20年之內臻於巔峰。不消說,理想文化當然是最好的方案,一方面避免物質主義的散漫,另一方面也沒有觀念體系的狂熱禁慾作風。

索羅金的文化三分法雖然太過簡化,頗有可議之處,但是在說明一般人整理終極目標的原則時,還是相當有用。知覺文化永遠是個受歡迎的選擇,它要求對具體的挑戰作出反應,用具有物質傾向的心流活動塑造人生。它的優點包括:規則人人都能懂、回饋清晰—健康、金錢、權力、性滿足,都是人人渴望的東西,毋庸置疑。但觀念模式也有它的優點:形而上的目標也許永遠達不到,但另一方面,也沒有人能證明你已失敗:虔誠的信徒無論如何都有法子歪曲回饋,利用它來證明自己沒有錯,自己是上帝的「選民」。理想模式或許是把人生整合成心流的最好方法,但是在挑戰中兼顧物質條件的改善和精神目標,殊非易事,在一個側重感官的社會裡,要做到這一點,更是困難重重。

說明個人如何整頓行動秩序的方式,也可以不談挑戰的內涵,改從挑戰的複雜性著手。一個人是物質主義者還是觀念主義者,或許並不重要,如何區別與整合自己的目標才最重要。前面我們已經談到,複雜性取決於一個體系如何發揮它的特色與潛力,還有不同特色之間的關係。從這一點來看,基於感官享樂的人生觀,若能經過精心策劃,對各種多姿多彩的具體人生經驗作出反應,具備內在的一致性,就比未經深思熟慮的理想文化更好。

建立複雜意義

研究一般人如何發展自我觀念、人生的長期目標等專題的心理學家,有一個共識:每個人剛開始都只想到求生、保持身體及其基本目標的完整性,這時人生的意義很簡單—就只是求生、求舒適、求享樂而已。當身體的安全得到充分保障後,一個人就可以擴張意義系統,包容家人、鄰居、宗教或種族等團體的價值觀。這一步驟雖然通常會要求個人認同傳統的標準與規範,但仍能提升個人的複雜性。下一步發展又回到個人主義的反省。個人再次轉向內心,從自我尋求權威與價值標準的新基礎。他不再盲目認同,開始發展獨立自主的善惡觀念。這時人生的主要目標變為追求成長、進步和實現潛能。前面各步驟都已臻至圓熟,第四步才能展開,這是最後一次脫離自我,認同他人及宇宙共同的價值觀。在這個階段,極端個人化的人—就像修行功德圓滿,聽任河水控制船行方向的佛陀—終於心甘情願讓自己的利益融入大我的利益之中。

這套建立複雜意義系統的過程,說來好像注意力會不斷在自我和他人之間轉來轉去。首先,精神能量投注在個體的需求上,精神秩序就是享樂的同義詞。這一層次完成以後,注意力就可以轉移到社群的目標上,亦即在團體價值觀中具有意義的事,這時宗教、愛國心、別人的接納與尊敬,都成為內在秩序的變數。這套辯證過程的下一個動作又回到自我:一個人對較大的人群體系產生歸屬感以後,開始覺得發掘個人極限變成一項挑戰,這促使他追求自我實現,並嘗試不同的技巧、觀念與訓練。在這個階段,樂趣已取代享樂,成為主要的「報酬」。但因為一個人在這個階段又成為追尋者,中年危機很可能隨之出現,他可能轉業,個人能力的極限也構成越來越沉重的壓力。從這時起,個人已準備最後一次改變精力的方向:他已知道什麼事自己能做,什麼事光憑一個人的力量做不到,最終目標是跟一個超乎個人的體系—一種主義、一種觀念、一個超越的整體合而為一。

並非每個人都能沿著這個複雜性漸增的「螺旋梯」爬到頂。一小部分人永遠停留在第一階段。如果求生的壓力一直壓得人無法把注意力投向其他方面,他就不能為家庭或社群的目標貢獻多少精神能量。個人的利益也能賦予生命意義;大多數人很可能在第二階段就覺得很安適,家庭、公司、社區或國家,就成為他們主要的意義源泉。較少的人攀升到反省式個人主義的第三層次,到達與宇宙價值觀結合的境界者更少。因此後兩個階段不見得能反映現實狀況或可能發生的狀況,它們只代表一個人如果夠幸運,能成功地控制意識,結果會是什麼樣子。

上述四個階段,對意義按照複雜度漸次增加而顯現的過程作了極為簡單的描述,另外可能還有六階段或八階段的區分法。階段的多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多數理論都承認個體與團體的對峙,以及獨特化與整合不斷交替發生的重要性。從這個觀點來看,個人的生活包含一連串不同的「遊戲」,代表不同的目標與挑戰,會隨著個人漸趨成熟而改變。複雜性需要我們投注精力,培養與生俱來的技巧,學習自製與自立,意識到自己的獨特與極限。同時,我們也需要投注精力去認識和瞭解個人疆界之外的力量,並設法與之配合。當然我們大可不理會這些事情,但如果不行動,多半的情形下,你遲早會後悔的。

下定決心

目標給人方向感,但不見得能使日子更好過。目標可能帶來各式各樣的問題,往往使人想乾脆放棄,另謀比較簡單的出路。遇到阻力就改變目標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是,雖然生活可能會舒適愉快一些,但人生到頭來可能落得空洞而沒有意義。

最早移民到美國的清教徒,認定維繫自我完整的唯一方法,就是根據自己的良心服侍上帝。他們深信,個人與至高無上的神之間的關係是世上最重要的事。自古就有很多人經由選擇一個至高無上的目標,整頓人生的秩序,清教徒的不同處在於,他們不讓迫害與困境動搖自己的決心。他們跟著既定的信念走,不惜放棄舒適的生活,甚至不惜放棄生命。由於他們有這樣的表現,不論他們的目標本來會得到什麼樣的評價,也就變得崇高起來。清教徒的獻身賦予目標以價值,目標也為清教徒的生活創造意義。

目標決定努力方向

目標一定要先受重視,才能發揮作用。每個目標都有一連串影響,如果我們不準備把它們列入考慮,目標就變得沒有意義。登山者在決定攀登一座崎嶇的山峰時,已經知道要歷經種種危險,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如果他輕易就放棄,這場追求就沒什麼價值可言。所有的心流體驗也是如此:目標與努力之間有對應關係。開始時靠目標證明努力的必要,到後來卻變成靠努力證明目標的重要性。一個人結婚是因為找到了值得終身廝守的伴侶,如果他的表現一點兒也不像要終身廝守的樣子,婚姻就會漸漸變得不值得維繫了。

考慮各種因素以後,實在不能說人類沒有貫徹決心的勇氣。任何時代、任何文化,都有不計其數的父母為兒女犧牲自己,因而使自己的人生更有意義。可能也有許多人為了土地和同胞,付出全副精力。數以百萬計的人為國家、信仰或藝術,放棄了一切。凡是能無視痛苦和失敗,堅持下去的人,他的人生就有可能成為一股涓涓不斷的心流:一系列有焦點、全神貫注、表裡一致、秩序井然的體驗,從內在秩序中創造出無窮的意義與樂趣。

隨著文化不斷演進,這種程度的決心越來越難達成。競爭的目標太多,誰能說哪一個目標才是值得一生為它奉獻的呢?才不過幾十年前,一個女人還理所當然地以為,家人的幸福就是她這一生最高的目標,因為她沒有太多其他的選擇。今天的女人可以往商界、學術界、藝術界發展,也可以從軍,做一個賢妻良母已不再是女人的天職。所有人都同樣面臨一片更開闊的天空,便利的交通使人不必再困守家鄉,任何人都不必只跟自小生長的街坊鄰居來往,不必只認同自己的出生地。如果這山望見那山高,盡可以去爬那座山。其實,生活方式或宗教信仰很容易替換。在舊時代,一個獵人一輩子打獵,鐵匠一輩子打鐵;現在要換職業很方便,沒有人非得幹一輩子會計不可。

認識你自己

我們今天面臨多樣的抉擇,個人的自由因而大為擴張,這是100年前無法想像的。但吸引人的選擇機會一多,不可避免地會帶來方向搖擺不定的結果;方向不定,決心當然會受到影響;決心不足,選擇也就隨之貶值了。由此可見,自由不見得有助於創造生命的意義—事實上還正好相反。遊戲規則彈性太大,注意力就會減退,導致更不容易進入心流狀態。投入一個目標和它的相關規則,在選擇比較少而明確時,比較容易作決定。

這並不代表我們應該回歸過去那種價值觀森嚴、選擇有限的時代—事實上,我們也回不去了。我們的祖先一直奮鬥爭取的複雜性和自由,已成為我們必須設法克服的挑戰。若能成功,我們的後代都會受益,生活的豐富程度也將是地球上前所未有的。倘若失敗,我們就面臨著把精力浪費在互相矛盾、沒有意義的目標上的危險。

目前,我們怎麼知道把精神能量投注在哪方面呢?沒有人會挺身而出告訴我們:這就是值得你一生投入的目標。因為該走哪個方向沒有定論,每個人都必須發掘自己的終極目標。經過嘗試與犯錯,經過努力學習,我們才能把紛亂的目標理出頭緒,挑出能帶給行動方向感的那一個。

「自知之明」這個救命秘方,往往因用得太久而被人忘懷,卻是整理紛亂的選擇的最好出路。德爾斐神廟的門楣上就刻著「認識你自己」幾個大字,而自古以來也一直有數不清的警句,宣揚這些字眼的妙用無窮。忠告會被人重複,就是因為它能發揮作用;但每一代人都必須重新探討這幾個字的意義,它如何能適用於個人的特殊處境?要做到這一點,就該用現代知識表達這個觀念,並用現代的方法實踐它。

剔除旁枝目標

內在衝突是注意力分散、難以分配的結果。慾望及不協調的目標太多,競相爭奪精神能量,應付這種情況唯一的方法就是挑出最基本的目標,把無關緊要的枝節目標剔除,並為保留的目標排定先後次序。要做到這一點,有兩個基本的法則,也就是古人所謂的「行動式生活」和「反省式生活」。

沉浸在行動式生活中的人,藉著面對具體的外在挑戰達到心流狀態。丘吉爾、卡耐基等偉大領袖,都以無比的決心終身追求一個目標,似乎沒經過什麼內心的掙扎,優先秩序也毋庸置疑。成功的主管、經驗豐富的專業人士、天才藝術家,都學會信任自己的判斷與能力,並運用與生俱來的直覺,即刻展開行動。只要行動的競技場具有足夠的挑戰,一個人就會在自己選擇的行業中,不斷體驗到心流,幾乎沒有餘裕去察覺正常生活中還有精神熵存在。這時和諧就以一種間接的方式,在意識中重現—不需要直接面對衝突,或消除目標與慾望的矛盾,而可以專心致志地追求自己選擇的目標,使所有雜念都毫無機會乘虛而入。

行動雖有助於創造內在秩序,但也不是沒有缺失。一個全心全意投注在實際目標中的人,或許可以消除內心的衝突與矛盾,但他的選擇機會也會大受限制。決心45歲要當上廠長的年輕工程師,把全副精力都放在這個目標上,開始幾年,他可能十分成功,信心十足,但早晚他就會想起自己放棄的其他機會,心中會湧現難以言喻的懷疑與後悔。為陞遷而犧牲健康,值得嗎?可愛的子女一下子變成了脾氣彆扭的青少年,這幾年發生了什麼事?我現在坐擁權力和金錢,有什麼用?換言之,目標雖能支持行動一段時間,卻不能賦予整個人生以意義。這時就可以看出反省式生活的好處。

行動、反省相輔相成

對經驗進行獨立反省,實際評估各種選擇機會及其效果,一直被視為追求美好人生的最佳途徑。不論是躺在心理醫師診療室的長椅上,不厭其煩地發掘飽受壓抑的慾望,並把它整合到意識之中;還是像耶穌會修士的良心考驗一般,每日數次反省自己的言行,嚴格檢討過去幾小時內所做的一切,是否符合長期的目標;各種建立自知之明的方法,都以增加內在的和諧為目標。

最理想的方法其實應該是,行動與反省相輔相成。行動本身是盲目的,光靠反省又流於缺乏行動力。在為一個目標投下大量精神能量之前,應該先提出幾個基本問題:我真的想做這件事嗎?做這件事會有樂趣嗎?在可預見的將來,我仍然能從中得到樂趣嗎?我和其他人,必須為它付出的代價值得嗎?完成這件事以後,我還會喜歡自己嗎?

這些問題乍一看很簡單,但一個跟自己的體驗脫節的人是答不出來的。如果一個人連自己要什麼都懶得去研究,注意力都放在外在目標上,連自己的感覺都無暇顧及,那麼他就不可能形成對行動有意義的企圖。另一方面,如果一個人已養成良好的反省習慣,就不需花大量時間探索內心深處,才能決定行動過程是否會造成精神熵。他幾乎憑直覺就可以知道,某種推銷方式會產生跟收穫不成比例的壓力,某段友誼雖然很吸引人,但若發展成婚姻,卻會造成令人無法忍受的壓力。

為心靈創造短時間的秩序並非難事:只要有個切合實際的目標,就能做到這一點。好好玩一場、工作出現轉機、家人愉快的聚會,都能集中注意力,創造和諧的心流體驗。但把這種狀態延長為整個人生歷程,就困難多了。首先需要一個極具說服力的目標,即使資源已用盡,天公也不作美,生活險阻重重,我們仍覺得有必要投注精力。如果目標選得好,我們又有勇氣無視阻礙,堅持到底,就能全神貫注在週遭的行動與事件上,無暇覺得不快樂。那時我們就會在人生的挫折中找到一種秩序感,使所有的思想與感情融合成一個和諧的整體。

重獲內心和諧

目標與決心塑造人生,能創造內心的和諧感,意識中也會洋溢著流動不息的秩序。也許有人會說,達到這種內在秩序有什麼難的呢?為什麼要奮鬥得那麼辛苦,使人生成為一致的心流體驗呢?一般人難道不是生下來就表裡一致嗎?人性難道不是天生就有秩序嗎?

在養成自省的習慣之前,人類意識的原始狀態確實已具備內在的平靜,只是偶爾會被飢餓、性慾、痛苦或危險打斷。目前帶給我們那麼多苦惱的精神熵—無法滿足的需要、受挫折的期待、寂寞、沮喪、焦慮、罪惡感—都可能最近才侵入人類的心靈。這類情緒都是大腦皮層的複雜度急速提升,加上文化象徵日趨豐富的副產品,它們可視為意識黑暗面的呈現。

如果通過人類的眼光詮釋動物的生命,我們可能會覺得它們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心流之中,因為它們觀念中該做的事,通常也就是它們正準備要做的事。獅子肚子餓的時候會四處尋找獵物,直到飢餓感消除為止;吃飽了,就躺在太陽底下,做只有獅子才會做的夢。我們沒有理由認為它會受不滿足的野心折磨,或者它會被迫在眉睫的責任壓得喘不過氣來。動物的技巧總是能配合實際的需要,因為它們的心靈只容納環境中確實存在的,並與它們切身相關、靠直覺判斷的資訊。飢餓的獅子只注意能幫助它獵到羚羊的資訊,吃飽的獅子注意力則完全集中在溫暖的陽光上。它的心靈不會去考慮當時不存在的可能性,不會想像其他更好的選擇,也不擔心失敗。

生物程序規劃的目標無法實現時,動物也會跟我們一樣覺得痛苦。它們會有飢餓、痛楚、性慾得不到滿足的衝動。被訓練成人類之友的狗,一旦被主人拋下,就會變得不知所措。但動物中除了人以外,都不會自作自受,它們的進化程度還不足以感受沮喪和絕望,只要沒有外來的衝突干擾,它們就能保持和諧,體驗到人類稱之為心流的那種圓滿。

快樂的野蠻人?

發生在人類身上的精神熵,都是因為覺得該做的事比做得到的更多,或自覺能做到的比環境許可的更多所引起的。這種現象只有在一個人同時考慮多個目標,不同慾望發生衝突時才會出現;只有在一個人不僅知道自己是什麼,也知道自己能成為什麼時,才會發生。一個體系越複雜,變通的出路越多,就越可能出問題。心靈的演進正是如此:處理資訊的能力越強,內在衝突的可能性也隨之增加。面臨太多要求、選擇及挑戰,我們會覺得焦慮;但太少時,我們又覺得厭煩。

把演化的譬喻從生物層次推廣到社會層次,或許可以說,較落後的文化,社會角色種類少,複雜性低,變通的目標或行動方向都幾乎等於零,因此體驗心流的機會反而比較大。來自較文明社會的人,發現較落後的種族不怕外來的威脅,彷彿得天獨厚,擁有寧靜的心靈,於是「快樂的野蠻人」觀點就不脛而走。但這個說法只說明了事實的一半:在飢餓或出獵時,野蠻人不見得比我們快樂;他處於不愉快狀態下的時間可能比我們還多。科技較不發達的種族,選擇的機會和可應用的技巧種類都很有限,好處是容易得到內心的和諧。我們的靈魂騷動不已,正是被無限的機會和臻至完美的可能性永遠開放所賜。在德國文學家歌德筆下,象徵現代人原型的浮士德與魔鬼的交易,充分呈現了這種兩難境地:浮士德得到了知識與權力,付出的代價卻是靈魂的紛擾難安。

重獲清明之心

我們不需行萬里路就能知道,心流本是生活的一部分。小孩子在自我意識介入之前,做任何事都是發乎自然、全心全意的。當他們必須在人為設限下辛苦學習時,才會知道厭倦是怎麼回事。這並不代表小孩兒永遠都快樂。殘忍冷漠的父母、貧窮和疾病、生活中不可避免的意外事故,都會使小孩兒痛苦,但小孩兒不會沒來由地不快樂。很多人懷念童年時光,並非事出無因;很多人都像托爾斯泰筆下的伊凡·伊裡奇一樣,覺得童年的完整寧靜的心靈,對此時此刻的專一投入,都隨歲月流逝越來越難喚回。

我們在缺乏機會與變通時,和諧可謂唾手可得。慾望很單純、選擇很清楚,沒有矛盾存在的空間,也不需要妥協,這就是簡單體系的秩序—它根本欠缺秩序。這種和諧非常脆弱,複雜度一步步增加,由體系內部產生精神熵的可能性也相對增加。

我們可以提出很多因素,說明意識為什麼會越變越複雜。從生物物種的角度來看,中樞神經系統的演化是一個因素。當心靈不再完全受直覺和反射作用限制,就有了選擇。從人類歷史的角度來看,語言、信仰體系、科技的發展,是心靈內涵日趨獨特化的另一個因素。社會組織從一盤散沙的漁獵部落轉為擁擠的大都市,角色獨特化造成個人的思想與行動自相矛盾。所有人都以打獵維生,有相同的技巧和利害考量的時代已成過去。農夫、磨坊工人、教士、士兵,對世界的看法各不相同,沒有絕對正確的行為法則,不同的角色需要不同的技巧。從個人的角度來看也是如此,年齡漸長,接觸到互相矛盾的目標越多,不能協調的行動機會也越多。小孩兒面對的選擇寥寥無幾,衝突也小,但它們會一年年增加。童年時心流自然湧現的那顆清明的心,會隨著紛紜雜沓的價值觀、信念、選擇及行為模式,逐漸變得黯淡模糊。

很少人會堅持,簡單的意識比複雜的意識好,雖然前者比較和諧。我們可能會羨慕獅子休息時的平靜、部落成員面對自己命運時的坦然,以及孩子對此時此刻的專注,但這些模式都解決不了我們當前的困境。建立在天真無邪基礎上的秩序,對我們已是遙不可及。一旦摘下知識樹上的果實,重返伊甸園的路就永遠被封閉了。

一貫的人生主題

除了一味被動地服從生物本能或社會規範所提供的統一目標,我們也可以根據理性與自由選擇,創造和諧。包括海德格爾、薩特、梅洛-龐蒂在內的哲學家,都肯定現代人的這項任務,並稱之為「人生計劃」,意為由目標指引,塑造個人的一生,並賦予生命意義的所有行動。心理學家則稱之為「特有奮鬥」或「人生主題」。這些觀念都指涉一系列跟一個終極目標有關的目標,個人所做的每件事都因終極目標的存在而具有意義。

人生主題就像遊戲規則,參加者一定要按照規則行動才能體驗到心流,這可視為生命樂趣的泉源。有了人生主題,所有事情都會有意義—不盡然是好的意義。如果一個人只想在30歲以前賺到100萬,所有的事情不是使他更接近目標,就是更遠離目標。清楚的回饋幫助他一直投入行動之中。即使損失所有的錢,他的思想與行動仍然與終極目標密切結合,仍然覺得所有的體驗都有價值。同樣,一個決心窮畢生之力找出治癒癌症方法的人,通常也一直知道自己是否距離目標更近—在這兩種情形下,該怎麼做很清楚,當事人的任何抉擇都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

撰寫人生的腳本

精神能量與人生主題結合時,意識就能達到和諧。但並非所有的人生主題都具有建設性。存在主義哲學家把人生計劃分為真、偽兩種。真人生計劃乃是一個人知道自己有選擇的自由後,根據經驗進行理性的價值判斷所選擇的主題。只要選擇足以代表這個人真正的感覺與信念,他最後選擇的是什麼並不重要。偽人生計劃指的是一個人因為覺得什麼事都該做,什麼事別人都在做,所以自己沒有別的選擇,也只好這麼做。真人生計劃有自發的動機,因自身的價值而被揀選;偽人生計劃則必須靠外來的力量推動。人生主題也有類似的區分:「發現性」人生主題是一個人基於個人經驗和選擇的自覺,自行撰寫行動的腳本;「接受性」人生主題則是按照別人寫就的腳本,扮演分配在自己頭上的角色,照本宣科。

這兩種人生主題都有助於賦予生命意義,但兩者也都有缺點。接受性人生主題在健全的社會體系下,能運作得很妥善,但社會體系一出問題,個人就很可能陷入變態的目標,不能自拔。把數十萬人送入煤氣室的納粹劊子手艾希曼,把官僚體制奉為至高無上。他在處理複雜的火車行程表,盡可能調配數量不足的車廂以滿足需求,用最低的成本轉運屍首時,說不定也沉浸在強烈的心流之中。他似乎從來不問交代下來的任務是對是錯,只要奉命行事,就能保持意識的和諧。對他而言,人生的意義就是隸屬於一個強大而有組織的制度,其他的事都無關緊要。在太平盛世,艾希曼這種人或許能成為社會的棟樑,廣受敬重。但他的人生主題太脆弱,一旦狂妄自大、心智失常的人控制社會,問題就暴露無遺;正直的公民不需要調整目標,就能搖身一變為得力的幫兇,渾然不覺自己的行動違反人性。

「發現性」人生主題的弱點屬於另一類型:因為它是個人自行界定人生方向,奮鬥之下的產物,所以往往缺乏社會的認可,它的創新和與眾不同常被世俗視為瘋狂或具有破壞性。若干有力的人生主題其實是基於古人所設定的目標,只不過由現代人重新發現罷了。已故的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爾科姆·艾克斯,早年的行徑跟其他貧民窟出身的青年無異,視打架與吸毒為家常便飯。但他在獄中經過閱讀和思考,發現了一套不同的目標,重新尋回了尊嚴和自尊。雖然這份認同感是由過去的智能堆砌而成,但從本質上看,卻是嶄新的發現。他從此摒棄販毒和拉皮條的舊業,為不計其數的黑皮膚和白皮膚的社會邊緣人,創造更複雜的目標,幫助他們建立人生的秩序。

從另一個角度切入

一位參加我們研究的受訪者E提供了另一個從古人的目標中發掘人生主題的範例。E在一個貧窮的移民家庭中長大,他的父母只認得幾個英文,勉強能讀、能寫。快節奏的紐約生活令他們膽怯,但他們崇拜美國和一切代表這個國家的權威。E在7歲的時候,父母花了一筆積蓄,買了一輛腳踏車送給他當做生日禮物。沒幾天,他在附近騎車時,被一輛不遵守交通規則的汽車撞倒,受了重傷,腳踏車也全毀了。駕駛人是個有錢的醫生,他開車送E到醫院,求E不要報警,承諾負擔一切費用,並且買一輛新的腳踏車賠他。E和他的父母相信這些承諾,依約行事,但不幸的是,肇事醫生再也沒有出現過,E的父親只好借錢償還高昂的醫藥費,腳踏車當然也沒了下文。

這件事很可能在E的心靈裡留下永遠的創傷,使他變成一個憤世嫉俗的人,凡事只謀求自己的利益。事實並非如此,E從這次經歷中學到了一個奇怪的教訓。他從中創造的生活主題,不僅賦予他自己生命意義,也幫助很多人緩和了他們的精神熵。這場意外發生後的很多年,E和他的父母一直對陌生人抱著敵視、懷疑及困惑的態度。E的父親自覺是個失敗者,開始酗酒,成為一個悶悶不樂、凡事退縮的人。看起來,貧窮無助已對這家人造成莫大的傷害。但是E十四五歲的時候,在學校讀到美國憲法和《權利法案》時,他把這些歷史文件秉持的原則跟自己的遭遇結合在一起,他漸漸認清,家人的貧窮與疏離並非他們自身的錯,而是因為他們不明白自己的權利,不懂得遊戲的規則,不能向有權管轄的人提出有效的抗議。

於是,他立志當一名律師,不僅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更為了確保發生在他身上的不公不義,不會在處境跟他類似的人身上重演。一旦目標確定,他的決心就毫不動搖。他進入法學院就讀,並擔任一位知名法官的助手,最後終於成為法官。在事業的巔峰,他進入內閣,協助總統創製更有力的民權政策與法律,對處於不利環境下的人伸出援手。他畢生的思想、行動與感情都在他十來歲為自己選擇的主題下得到統一。他至死方休的努力,是一場了不起的遊戲,遵守他所制定的目標與規則進行。他覺得人生極具意義,每一場挑戰都充滿樂趣。

對痛苦的闡釋

E的例子說明了「發現性」人生主題形成時,幾個共同的原則:首先,這種主題往往是對早年遭受重大傷害的反應—成為孤兒、遭人遺棄、受到不公平待遇等。傷害本身並不重要,主題永遠不可能靠外在事件決定。重要的是,一個人對痛苦作何種闡釋。如果父親是個殘暴的酒鬼,子女對這個問題可以有數種不同的見解:他們可能會告訴自己,父親是個該死的混蛋;父親是人,人都難免有缺點、有暴力傾向;父親的困境是貧窮所造成的,要避免跟他一樣的下場,就得設法賺錢致富;父親的行為是無助和未受教育所引起的。只有最後一種闡釋,能導向E所選擇的那種人生主題。

因此,接下來的問題就是,用哪種方式闡釋遭受的痛苦,能導向精神負熵的人生主題?如果一個飽受有暴力傾向的父親虐待的小孩兒,認為問題就潛藏在人性之中,人都是軟弱而暴戾的,那麼憑他一己之力,當然無藥可醫,小孩兒哪有可能改變人性呢?要在痛苦中找出方向,首先我們必須把它解釋成一項可能的挑戰。例如,E把自己的遭遇看成少數民族的無助與權利受到剝奪,不怨怪父親,然後他才能培養適當的技巧—進修法律,以解決他眼中損害個人生活的癥結。這種把傷痛的事件轉變成挑戰,賦予生命意義的原動力,就是前面談到的「耗散結構」,亦即從無秩序中發現秩序的能力。

最後,精神負熵的複雜主題,很少會在應付個人問題時出現。它所涉及的挑戰一定要能適用於其他人,甚至全人類。以E為例,他所提出的無助問題,不僅適用於自己和家人,也適用於所有與他父母類似的窮苦移民,不論他為自己的問題找到什麼樣的出路,都會惠及很多人。這種廣泛利他的解決方式,是精神負熵人生主題的典型特徵,它為很多人帶來生命的和諧。

絕處逢生

芝加哥大學研究小組訪談的另一位戈特弗瑞先生,也提供了一個類似的例子。戈特弗瑞自小跟母親很親近,他的童年回憶充滿了快樂與溫馨。然而在他未滿10歲,母親就罹患癌症,極為痛苦地死去了。這孩子大可以從此自艾自憐,變得十分沮喪,也可以用憤世嫉俗的面具自我防禦。然而他並沒有自暴自棄,反而把癌症視為生平最大的仇敵,發誓要打敗它。他從醫學院畢業後,就致力於鑽研腫瘤學,他的研究成果在人類克服癌症威脅的努力當中,有顯著的重要性。個人的不幸遭遇再一次轉變成廣泛的挑戰,在個人培養迎接這場挑戰的能力同時,其他人的生活也能分沾到好處。

從弗洛伊德開始,心理學家一直希望能說明,童年所受的傷痛如何引起成年後的精神官能障礙。兩者之間的因果關係不難理解,真正難以解釋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與這種預期相反的結果:受苦刺激使一個人奮發向上,成為偉大的藝術家、英明的政治家或傑出的科學家。如果我們假設外在事件能決定心理的發展,受苦的人罹患精神官能症就很正常,建設性的反應也不外乎「自衛」或「昇華」。如果我們假設一般人有權對外在事件作出何種反應時,那麼建設性的反應才是正常的,精神官能症則是無法面對挑戰,心流的能力受阻所引起的。

為什麼有些人能建立一致的目標,終身受用不盡,而有些人卻一輩子過著空洞、無意義的生活呢?這個問題並沒有標準答案,因為一個人能否在乍看一片混沌的體驗中,找到和諧的主題,乃是由很多內在和外在的因素決定的。一般人傾向於認為:在天生殘疾、貧窮、受壓迫之下,人生就不會有什麼意義,但即使如此也有例外。

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葛蘭西對近代歐洲思潮有很大的影響。他天生駝背,出生在一個貧苦的農家。幼時,他父親曾入獄多年(後來證明是冤獄),家中幾無隔宿之糧。葛蘭西自幼體弱多病,據說他母親每晚都為他穿上最好的衣服,讓他睡在一具棺材裡,因為她認為,一早起來他可能已經死了。由此看來,他的前途實在很黯淡。然而,葛蘭西無視種種障礙,不但活了下來,還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成為老師,生活勉強有保障後,並毫不懈怠,決心跟損害母親健康、侮辱父親名譽的社會狀況抗爭到底。他最後成為大學教授和國會議員,無畏地對抗法西斯主義。在死於墨索里尼的黑獄中以前,他不斷用美麗的散文,刻畫人類若能揚棄怯懦與貪婪,將會生活在多麼美好的世界裡。

類似葛蘭西型的人格很常見,這充分證明:童年惡劣的外在環境,不見得會導致長大後內心缺乏意義。發明大王愛迪生小時候是個窮苦多病的孩子,還被老師認為是低能兒;愛因斯坦幼時生活充滿焦慮與失望;羅斯福夫人從小是個寂寞、神經質的女孩,但他們後來都為自己創造了有意義的人生。

超越前人智慧

如果賦予生命意義有特別的方法可循,這方法也似乎簡單得不值一提,但因為它經常受到忽視,而且這種情況在今天尤其嚴重,所以不妨重新拿出來談談。這一方法主要是從前幾代建立的秩序中汲取經驗,找到一個避免自己內心被擾亂的模式。文化會累積大量的知識—或者說有秩序的資訊,可資運用在這方面。偉大的音樂、建築、藝術、詩歌、戲劇、舞蹈、哲學、宗教,都是以和諧克服混沌的好榜樣,任何人都可以倣傚。但很多人都忽視它們的存在,只想靠自己的力量創造生命的意義。

這種態度跟要求每一代都要從無到有,憑空創造一套物質文化,並無不同。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會企圖重新發明輪子、火、電力,以及其他數百萬種現在大家視為理所當然的工具或步驟。相反,我們會從老師、書本、模型中,尋求製造這些東西的資訊,從先人的知識中尋求超越,設法更上一層樓。放棄祖先辛苦累積的教我們如何生活的資訊,或自以為能靠個人的力量,發現一套合適的目標,都是妄自尊大,成功的機會就跟完全不懂物理卻試圖製造一具電子顯微鏡一樣渺茫。

長大後能順利建立一致的人生主題的人,往往記得小時候聽父母講故事或唸書給他們聽的情景。聽一個值得信賴而充滿愛心的大人講述童話故事、《聖經》故事、歷史英雄的豐功偉績、家族的憾事,往往是一個人從過去的體驗搜集有意義資訊的第一次接觸。相應地我們在研究中也碰到過從來不曾專心追求任何目標,也不曾義無反顧地接受社會交付的目標的人,這種人完全不記得小時候聽父母講過或念過的任何故事。週末早晨電視上的兒童節目,只有漫無目標的煽情,不可能發揮相同的作用。

從書中獲得啟發

不論出身背景如何,人生稍後的階段仍然有很多從過去汲取意義的機會。很多發掘到複雜人生主題的人,若不是以他們深為尊敬的長者或歷史人物為模範,就是從書本中找到行動的新方向。例如,一位現在已成名的社會科學家,談到他少年時讀《雙城記》,狄更斯筆下社會與政治的亂象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這跟他父母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在歐洲的經歷相呼應,因此他當時就決心設法瞭解,為什麼人類要把彼此的生活搞得這麼痛苦。還有一個男孩兒,在管教嚴格的孤兒院長大,偶爾讀到霍雷肖·阿爾傑叢書中的一個故事,書中描寫一個跟他一樣貧苦寂寞的小孩兒,靠著努力和運氣發達起來,他就想:「他做得到,為什麼我不能?」今天他已退休了,是一位以樂善好施聞名的金融家。也有其他人因讀到柏拉圖的對話錄,或科幻小說的英勇行為,一生就此發生了重大的改變。

優秀的文學作品往往包含有秩序的資訊,包括各種行為模式、目標模式如何成功運用於有意義的目標,規範人生的典範等。很多生活陷入混亂的人,得知在他們之前也有人面臨類似的問題,就能重燃希望,克服困境。

《神曲》中的中年危機

我曾為企業主管講過如何處理中年危機的課程。這些事業有成的主管,很多已經在公司中爬到頂峰,而家庭與私生活卻是一團糟,因此他們需要有個機會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辦。多年來,我應用發展心理學方面的最好理論和研究結果,帶動授課和討論。我對這些討論會的結果大致上還算滿意,學員也都覺得學到了有用的知識。但一直困擾我的是,我使用的教材似乎沒有多大意義。

後來,我想要嘗試一些不同的東西。我在討論會一開始,先簡單介紹了一下但丁的《神曲》。這部寫於600多年前的作品,是我所知道的談到中年危機及其解決之道的最古老的文獻。但丁這部卷帙浩瀚的長詩,開宗明義就寫道:「我在人生旅程的中途,發現自己置身於幽暗的森林,完全不認得路。」接下來的描寫不但扣人心弦,而且在很多方面對中年遭遇的困境,可謂刻畫得入木三分。

首先,但丁在黑暗的森林中徘徊時,發現三頭野獸正垂涎欲滴地在背後窺視他。它們包括一頭獅子、一隻山貓和一頭母狼—象徵野心、色慾和貪婪。換言之,但丁的大敵就是他對權力、性慾和金錢的渴望。為了避免被慾望吞沒,但丁拚命往山上跑,希望能逃脫。但野獸越追越近,絕望之餘,但丁只好向上帝求助。一個鬼魂應他的禱告出現—來者是早在但丁出世前1 000年就已經去世的大詩人維吉爾。但丁崇拜這位前輩氣魄宏偉的詩篇,一直視他為良師。維吉爾告訴但丁:好消息是有一條路可以走出這森林,壞消息是這條路必須通過地獄。於是,他們穿過曲曲折折的地獄之路,沿途看見那些不曾選擇人生目標,或誤把增加精神熵當做人生目標的人的悲慘下場,這些人就是所謂的「罪人」。

我很關心這些疲憊不堪的企業主管,對幾百年前的老寓言作何反應。我擔心他們會認為這是在浪費他們寶貴的時間。結果證明我多慮了,我們過去討論中年生活的陷阱,如何使往後的日子過得更充實,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坦誠而嚴肅。會後有幾位學員私下告訴我,用但丁做引子是個很棒的點子,《神曲》的故事清楚地點出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幫助他們順暢地思考、談論這些問題。

還有一個原因使但丁成為一個重要的模範。雖然詩中洋溢著濃厚的宗教倫理觀,但是讀者一看即知,他所信奉的基督教不是接受型的信仰,而屬於發現型。換言之,他創造的宗教生活主題,糅合了基督教最好的啟示、古希臘哲學和滲透歐洲的伊斯蘭教智慧等精華。同時,他的煉獄裡有許多永遠遭天譴的教皇、紅衣主教和神職人員。甚至他的嚮導維吉爾也不是基督教的聖徒,而是位異教詩人。但丁早已看清,所有精神修煉體系一旦與教會這樣的世俗機構結合以後,就開始受到精神熵的困擾。因此,為了從信仰體系中汲取意義,首先就得拿這個體系包含的資訊跟自己的具體體驗比較,只保留合理的部分,把剩下的一股腦兒拋棄。

信仰的力量

今天我們仍不時遇見把內在秩序建立在過去偉大宗教啟示之上的人。儘管我們天天讀到股市黑幕、國防工程貪污、政客沒有原則的新聞,但與此相反的例子也還是存在的。成功的商人抽時間到醫院陪伴垂死的病人,因為他們相信,照顧受苦的人是有意義的人生不可或缺的一環。很多人從禱告中獲得力量和寧靜,還有很多人根據有意義的信仰體系,建立心流的目標與規則。

毋庸置疑,大多數人並沒能從傳統宗教和信仰體系中獲得幫助。很多人無法區分古老教義中的真理和經年累月堆積的謬誤。因為他們不能接受錯誤,所以乾脆連真理也一塊兒拒絕。有些人則是迫切追求秩序,抓到什麼信仰就不計好壞,照單全收,變成頑固刻板的基督徒、伊斯蘭教徒。

有沒有可能出現一套新的目標與實踐體系,幫助我們的兒孫在21世紀找到生命的意義?有些人相信,如果恢復基督教過去的光榮,就能實現這項需求。但也有人認為,唯有共產主義才能解決人間的混沌,它終有一天會橫掃全世界。目前看來,這兩種預言都還沒有實現。

如果有一種新信仰要吸引我們,它必須能理性地解釋所有我們知道、感覺、希望和害怕的事。它必須是一個能引導我們的精神能量朝一個有意義的目標邁進的體系,一個為心流生活提供規則和方法的體系。

我們很難想像,這麼一個體繫在某種程度上,不會依賴科學對人類和宇宙的認識為基礎。若沒有這樣的基礎,我們的意識就仍然在信仰與知識之間左右為難。如果科學要提供真正的幫助,也必須重作調整。除了各種描述、控制現實中獨立現象的專門學科,還需要對所有知識作一個整體的解釋,把它跟全人類和人類的命運結合在一起。

要做到這一點,有個方法是通過進化的觀念。所有我們關注的問題—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往哪裡去?什麼力量塑造我們的生活?什麼是善,什麼是惡?我們彼此之間,我們和宇宙之間有什麼關係?我們的行動有什麼後果?這些都可以用目前的進化論知識作系統地討論,這方面的知識未來還會繼續擴充。

這種方式面臨的批評是,一般科學或進化論科學處理的都是已經存在的現象,不考慮應不應該的問題。然而信仰卻不受現實的局限,它會討論什麼是對的,什麼是令人渴望的。進化的信仰或許能在現實與理想之間做一整合。當我們瞭解自己為什麼是現在這樣,就更能瞭解直覺衝動、社會控制、文化表達等有助於意識形成的元素,更容易把精力導向更正確的方向。

進化掌握在我們手中

進化觀點同時指向一個值得我們投注精力的目標。數十億年來,地球上的生命形式越來越複雜,人類神經系統也日趨精巧細密;大腦皮層演化而具有的意識,影響力遍及全球。複雜性不僅是現實,也是理想:它已經出現—按照地球的法則,它必然會出現;但除非我們希望它繼續,否則它的發展很可能會中斷。進化的未來就掌握在我們手中。

過去幾千年來—從進化時間來看,只不過是一瞬間—人類在意識的獨特化上有驚人的進步。我們認知到人類與其他生命形式有所不同,也認知到每個人跟其他人有所不同。我們發明了抽像思考與分析,也就是分辨物體空間與運動的能力。通過獨特化,產生了科學、技術以及前所未有的建設與破壞環境的能力。

然而複雜性除了獨特化,還要整合。未來一代的任務就是開發心靈的這個層面。過去我們學習把自己跟別人及環境區分開來,現在我們要學習在不喪失辛苦得來的獨特性前提下,跟週遭其他個體重新結合。未來最大的希望就寄托在宇宙體系是靠共同法則結合的認知之上,我們把自己的夢想和慾望加諸自然,若不把這個認知列入考慮,一切就沒有意義可言。認清人類意志的極限,接受與宇宙合作,而非統治宇宙的角色,我們就會像終於回到家的流浪者,覺得無比輕鬆。只要個人目標與宇宙心流匯合,意義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4 美國「聖經地帶」是指美國南部部分州的別名。這些州的民風非常保守,對宗教非常狂熱。關於這一地帶的具體範圍,有三種說法:其一,包括美國東南部及中西部各州,大致是西北至堪薩斯州,西南至得克薩斯州,東北至弗吉尼亞州,東南至佛羅里達州。其二,是指南北戰爭期間所有南方各州及其西面延伸,但不包括加利福尼亞州。其三,認為連加拿大的艾伯塔省及卑斯省的費沙谷也包括在內。—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