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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知性之樂

牛頓把手錶放進沸水裡,

手上卻捏著雞蛋計算時間,

因為他已沉浸在抽像的思考當中。

邁克爾遜是第一位贏得諾貝爾獎的美國科學家,

有人問他何以花那麼多時間測量光速,

他答道:「因為太好玩了!」

人生的美好事物不一定都通過感官,有些最快樂的體驗發生在心裡,由挑戰我們思考能力的資訊所引起。400年前,培根就說過,好奇心(所有知識的種子)乃是愉悅的最純粹形式的反映。不僅身體的每一種潛能都可以構成心流活動,心靈的每一運作也都能產生獨特的心流。

身體與心靈相輔相成

在知性的追求中,閱讀可謂是最常被提及的心流活動。解決心頭疑惑既是一種追求樂趣的最古老的方式,也是哲學與現代科學的先驅。有些人讀樂譜的技巧嫻熟,甚至不需要聽演奏就能領略到一首作品的樂趣,他們認為讀一首交響樂的樂譜比聆聽演奏更好;想像的音符在腦海中躍動,比實際演奏更接近完美。同樣,花大量時間研究藝術的人,漸漸能從感情、歷史、文化的層次欣賞作品,竟超越了純粹的視覺美感。有位專業藝術工作者說:「感動我的作品背後有大量觀念、政治及知性方面的信息……視覺的呈現只不過是招牌而已。它不僅是視覺元素的重組,而且是藝術家利用視覺法則,結合眼睛與認知力,創造出來的嶄新的思想機器。」

這個人在畫中看到的不只是畫,而是融合了畫家感情、希望、觀念,再加上他所生存的文化與時代精神的「思想機器」。我們若細心注意,就能從運動、飲食或性這些會帶來樂趣的體能活動中,發現類似的心靈空間。硬要把身體的心流活動與心靈的心流活動劃分開來,其實有點兒勉強,因為所有體能活動,只要能帶來樂趣,不免都要沾染心靈的成分。運動員都知道,要使自己的表現超越某個臨界點,必須先鍛煉心靈。他們得到的真正報酬不只是健康,他們還得到了個人成就感與自我評價的提升。同樣,大多數心靈活動也依賴於體能的空間。譬如下棋,這種活動極耗腦力,但高明的棋手都借游泳或跑步來鍛煉自己,因為他們知道,如果身體狀況欠佳,就絕對支持不住正式棋賽中長時間的全神貫注。練瑜伽時,也是通過學習控制身體,為控制意識作準備,兩者結合得天衣無縫。

因此,雖然心流總是一方面用到肌肉與神經,一方面又需要意志、思想與感覺的配合,但因為某些活動的樂趣是直接來自心靈的秩序,不需要通過對肉體感覺的思索,我們還是應該把它們另歸一類。這些活動在本質上具有象徵性,依賴自然語言、數學或電腦語言之類的抽像符號體系,才能達到建立心靈秩序的效果;提供一個逼真的世界,讓人在其中完成一些現實世界不可能做到的動作,就這方面而言,象徵體系與遊戲很相似,但象徵體系中的行動通常局限於心靈對觀念的操縱。

要享受心靈活動的樂趣,必先具備體能活動產生樂趣的相同條件。要有象徵的技巧,要有規則、目標以及取得回饋的途徑。當事人必須集中精力,並且在與技巧相當的層次上隨機應變。

心靈的混沌狀態

在現實中,要達到如此秩序井然的心理狀態,並不那麼簡單。正常的心理狀態乃是混亂一片。在既沒受過特殊訓練,外在世界又沒有值得注意的目標時,一般人集中思考的時間很少能超過幾分鐘。如果有外來的誘因引導,比如看電影或在擁擠的道路上開車,集中注意力會比較容易。閱讀一本精彩的書也有助於集中注意力,但大多數讀者看了幾頁還是會分心,必須強迫注意力回到書本上,才能繼續往下讀。

我們很少注意到自己對心靈的控制力竟是那麼薄弱,因為習慣已奠定了精神能量的軌跡,彷彿思想會自動銜接,毫無漏洞。一夜安睡,早晨鬧鐘一響,意識就恢復清醒,接著就到浴室去刷牙。文化分派給我們的社會角色負責塑造我們的心靈,我們通常也任由這套既定規則操縱,直到晚間又該就寢,失去意識為止。但在獨處、無須集中注意力時,心靈沒有秩序的原貌就會顯現。它無所事事,如脫韁野馬,往往停留在令人痛苦或困擾的思緒上。除非一個人知道如何整頓自己的思想,否則注意力一定會被當時最棘手的事件所吸引:它會集中於某種真實或想像的痛苦,最近的不快或長期的挫折中。精神熵是意識的常態—一種既沒有任何作用,又不能帶來樂趣的狀態。

為了避免淪入這種狀態,一般人當然急於用任何能到手的資訊填滿心靈,只要能轉移注意力,不要沉溺在消極的情緒之中就好。這也說明了為何人們花大量時間看電視,儘管這麼做毫無樂趣可言。比起其他的刺激—閱讀、與別人交談、發展嗜好等,電視最能提供持續且易得的資訊,幫助觀眾整理注意力,而所需要的精神能量又非常少。一般人看電視時,不用擔心游移不定的心靈強迫他們面對私人的問題。不難想像,一個人一旦確定了克服精神熵的策略,再要求他改弦易轍就很困難了。

做個白日夢

避免意識混亂的最好辦法,當然是培養能控制心靈運作過程的習慣,而不是依賴電視這樣的外來刺激。養成好習慣需要多練習,還需要心流活動不可或缺的目標與規則。比方說,運用心靈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做白日夢:通過心靈意象排演一連串的事件。但即使這麼簡單的整頓思想的方法,很多人仍然做不到。專門研究白日夢與心靈意象,堪稱這方面「泰斗」的耶魯大學社會學家辛格指出,很多小孩不曾學會做白日夢的技巧。白日夢不但能藉著想像彌補現實中的不快,創造情緒的秩序—例如一個人在想像中目擊虐待自己的人受到懲罰,挫折感與攻擊欲就會緩和很多—同時也能幫助孩子(還有成年人)預習想像的情況,在情況真的出現時,用最好的方式應對,並考慮各種可能的選擇與出乎意料的後果,這些都有助於提升意識的複雜性。只要運用得宜,白日夢也能產生無窮樂趣。

本章討論有助於建立心靈秩序的條件時,首先要談到記憶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接著是如何用語言文字來製造心流體驗。然後,我們要介紹三種象徵體系:歷史、科學與哲學。瞭解它們的規則以後,這三套體系都能夠提供很大的樂趣。雖然還有很多其他學科值得一提,但這三者可作為很好的範例。只要用心,每個人都可以體會到這些「心靈遊戲」的趣味。

記憶:科學之母

希臘神話把記憶擬人化,取名為摩涅莫辛涅,她是繆斯女神的母親,所有藝術與科學都由她孕育而生。把記憶視為最古老的心靈技巧以及所有心靈技巧的基礎,理由十分充足,因為倘若沒有記憶,其他心靈運作的規則就會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邏輯與詩歌也不可能存在,每一代都必須重新發現科學的基本原則。記憶的重要性可以借人類歷史加以證明。在書寫記事體系發達之前,所有學習得來的資訊都只能靠記憶,由一個人傳遞給另一個人。個人的歷史也是一樣,無法記憶的人,就喪失了以往累積的知識,無法建立意識的模式,也無從整頓心靈的秩序。正如布努埃爾所說:「生命沒有記憶,就不能算是生命……記憶是我們的凝聚、理性、感情,甚至也是我們的行動。少了它,我們什麼也不是。」

任何心靈的心流都直接或間接地與記憶息息相關。歷史顯示,組織資訊最古老的方法是運用祖宗譜系,而譜系決定一個人在部落或家族中的地位。《聖經·舊約》(尤其是開頭幾卷)以大篇幅記載譜系,絕對事出有因。知道一個人的出身來歷,跟哪些人有親戚關係,乃是在缺乏其他秩序基礎的時代,創造社會秩序的最主要的方法。在沒有文字記史的文化裡,背誦祖宗的名字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即使今天,能記得家譜的人仍然以此為樂。記憶的樂趣在於它有助於實現目標,並且建構意識的秩序。想起自己把鑰匙忘在什麼地方時,心中泛起的快樂,相信每個人都體驗過。記住好幾個時代前一長串長輩的名字,更因為它能滿足一個人在綿延不斷的生命之流中,尋找一個定點的需求,帶來的樂趣尤其充實。緬懷祖先使人立足於回顧過去與展望未來的交接點,即使在譜系已失去重要性的西方文化中,「根」的追索與談論仍為人們帶來莫大的樂趣。

我們的老祖宗不但要背自己的家世,還要把所有與控制環境有關的資訊都記在腦海裡。可食用的藥草水果名單、保健要訣、行為規範、繼承權、法律、地理知識、基本工藝、至理名言……全都變成容易記誦的俗語或韻文形式。

猜謎遊戲

偉大的荷蘭文化史學家赫伊津哈指出,在系統知識的前身當中,首推猜謎遊戲。在大多數古老文化中,部落長老會互相挑戰,由一個人唱一段隱藏許多線索的歌謠,再由另一個人破解歌中的秘密,社群中最令人興奮的大事就是謎語高手的比賽。謎語的形式可謂是邏輯規則的前身,謎語的內容則用於傳遞老祖宗希望保存的實用知識。有的謎語十分容易,例如,下面這首格斯特夫人翻譯的古威爾士吟遊詩人的歌曲:

各位猜猜看,

諾亞洪水來臨前,

忽有強獸生世間;

無肉也無骨,

無血無脈管……

無頭無手無軀幹,

田野叢林任馳騁,

充塞天地間,

不由父母生,

凡人不能見……

答案是「風」。

德魯伊教徒和吟遊詩人編的其他記事謎語,更長也更複雜,智巧的歌謠中藏有重要的特殊知識。愛爾蘭作家格雷夫斯認為,早年愛爾蘭與威爾士的智者,就把知識藏在易於記憶的詩中。他們用的密碼往往極為複雜,例如用一種樹名代表一個字母,以一連串的樹名拼出要說的字句。古威爾士吟遊詩人唱的一首長詩《樹木之戰》中,第67~70行如下:

前排的赤楊木

開始騷動。

柳樹與山梨樹

仍排得整整齊齊。

其中赤楊木在德魯伊密碼中,代表字母F、柳樹代表S、山梨樹代表L。用這種方式,少數懂得如何應用字母的德魯伊教士,在唱一首描寫樹林中不同樹木爭戰的敘事歌時,就把只有圈內人才懂的信息傳遞出去了。當然,解謎不完全靠記憶,專門的知識、豐富的想像力以及解決問題的能力都必須具備。但如果缺少良好的記憶力,就注定不可能成為謎語大師,也不可能精通其他的心靈技巧。

記憶有用論

人類自有歷史以來,記憶力一直被視為最珍貴的心靈天賦。我的祖父在70歲時,仍能用希臘文背誦他高中時所學的3 000行《伊利亞特》史詩。每次表演這一招,他都滿臉自豪,老花眼瞪著遙遠的地平線,鏗鏘的音節帶領他重返少年時光,每字每句都令他回憶起初次學習這些篇章時的往事;背詩對他而言,就像是時光旅行。他那一輩的人仍把記憶視為知識的同義詞,直到近100年,文字記錄變得廉價而容易取得之後,記憶的重要性才快速衰退。現在良好的記憶力用途已不大,充其量在參加電視趣味問答時,或許能幫你多贏些獎金。

一個人倘若沒什麼值得記憶的事,人生就會變得貧乏。20世紀初的教育改革家就完全忽略了這回事,他們研究證明,「機械性的背誦」不是儲存與搜集資訊的有效方法。在他們的努力爭取下,背誦式學習被排除在學校之外。如果記憶只是為了解決實際問題,這一派教育改革家的論證或許很正確;但如果我們把控制意識看得跟完成工作同樣重要,那麼把複雜的資訊模式牢記在心中,絕不能說是一種浪費。穩定的內涵能使心靈更豐富。所謂創造力與記誦式學習不兼容,其實是一項錯誤的假設。多位最具創意的科學家,都以能記憶大量音樂、詩歌及歷史資訊而著稱。

一個能記住故事、詩詞歌賦、球賽統計數字、化學方程式、數學運算、歷史日期、《聖經》章節、名人格言的人,比不懂得培養這種能力的人佔了更大的便宜。前者的意識不受環境產生的秩序限制,他總有辦法自娛,從自己的心靈內涵中尋求意義。儘管別人都需要外來刺激—電視、閱讀、談話或藥物—才能保持心靈不陷於混沌,但記憶中儲存足夠資訊的人卻是獨立自足的。除此之外,一般人也喜歡跟這種人做伴,因為他們會與人分享心靈的資訊,幫助互動的對象,建立意識的秩序。

如何使記憶更有價值?最自然的做法,就是從選擇自己真正感興趣的題材入手—詩歌、烹飪、棒球等,然後開始注意與這個題材相關的重要素材。只要充分掌握題材,一項資訊值不值得記憶就顯而易見了。在此應該認清一件事,你不需要吸收一連串事實,也不會有什麼必須記憶的事項的清單。只要你決定自己想記住某個資訊,它就會接受你的控制,記憶學習的過程就成為一項愉快的工作,不再是外來的要求。一個美國南北戰爭迷不需要人要求,就能把大小戰役的日期背得滾瓜爛熟;如果他對炮戰特別感興趣,他大可只注意炮兵發揮重要作用的戰役。有些人隨身攜帶抄有詩句或名言的小紙條,每逢厭倦或情緒欠佳時就取出來欣賞。心愛的故事或詩詞隨手可得,能為人帶來踏實的自信。若把它直接儲存在記憶裡,這種擁有的感覺,或更恰當地說,與記憶的事物密切相連的感覺會變得更強烈。

當然,專精於某個領域的人若運用不當,也可能過分自大而惹人討厭。我們都認識喜歡炫耀記憶力的人,但這種人往往只是為了引人注意才下工夫強記一些事。如果一個人有內在的誘因,對一件事真正感興趣,希望控制的是自己的意識而非環境,就不太可能引人反感了。

心靈遊戲

塑造心靈活動所需的工具不僅僅是記憶。記住一些事實,若不能把它們歸納成某種模式,建構它們之間的相似性與規律性,仍然沒有用。最簡單的秩序體系就是為每個事物取名字,我們發明的字眼,便把獨立事件納入宇宙通用的類別。文字的力量無比廣大,《聖經·創世紀》第一章,上帝就為日、月、天、地、海及所有他創造的萬事萬物取了名字,這才完成創世的程序。

《聖經·約翰福音》開宗明義地說:「太初有道……」這裡所謂的「道」就是文字。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現在幾乎全部散失的著作,一開始也說:「道來自永恆,但人對它的認識比起過去並無長進……」這裡的「道」同樣也是指文字。這些例子都指出,文字在控制體驗上的重要性。文字是建造像征體系的「積木」,使抽像思考成為可能,並擴大了心靈儲存刺激因素的空間。若缺少整理資訊的體系,即使最清晰的記憶也不能阻止意識陷入混沌。

有了名字之後,還需要數字與觀念,然後是用一套可預測的方法,將之綜合在一起的規則。公元前6世紀,畢達哥拉斯和他的學生們展開了一項龐大的建構秩序工作,企圖把天文、幾何、音樂、數字,用一套共同的法則結合在一起。因此,他們的工作與宗教發生混淆是可想而知的,因為兩者的目標幾乎重疊:找出一種能呈現宇宙構造原理的方法。2 000年後,天文學家開普勒與物理學家牛頓也相繼踏上了相同的追尋之路。

思考帶來愉悅

理論的思考從未完全擺脫古老謎語般充滿意象與謎團的特質。以公元前4世紀意大利南部城邦塔朗多的哲學家兼軍事長官阿契塔為例,他借自我詰問證明宇宙沒有邊界。他問:「如果我站在宇宙的邊界上,向外拋出一根棍子,會產生什麼結果?」阿契塔認為,棍子會丟進宇宙外面的空間,但這麼一來,宇宙的邊界之外就還有空間,以此推論,宇宙應該沒有邊界才對。阿契塔的推理雖然很原始,但愛因斯坦在思索相對論時提出,在行進的火車上看鐘,鍾走的速度會隨火車的速度變化,也不外乎同一類型的思考實驗。

除了故事與謎語,所有文明都逐漸發展出用幾何方法與形式證據,綜合資訊的系統化規則。這套法則使人類能夠描述星球的運動,準確預測季節的循環,繪製精密的地圖,成為一切抽像知識與現代實驗科學的源頭。

在此必須強調一個經常被人忽略的事實:哲學與科學的興盛與發展,只因思考帶給人愉悅。如果思想家不能從邏輯或數字創造的意識秩序中找到樂趣,我們現在就不會有數學或物理等學科了。

這個觀點跟目前大多數討論文化發展的理論都有衝突。滿腦子決定論的歷史學家堅稱,一般人的思想都由賴以維生的工作塑造成型。例如,算術與幾何學的發展,乃是由於需要正確的天文知識,大河流域(包括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印度河、長江、尼羅河等)的「水利文明」,生存所賴以不可或缺的灌溉技術,也以這兩門學問為基礎。這些歷史學家把每一種創造都解釋為外來力量的產物,不論這種力量是戰爭、人口壓力、領土擴張、野心、市場狀況、科技需求,還是階級鬥爭。

外來力量決定在眾多新觀念中揀選何者,確有其重要性,但這並不足以說明觀念是如何產生的。舉個例子,美國、英國與德國的生死之爭,當然大幅加速了原子彈的發展與應用,但構成核分裂理論基礎的科學,跟戰爭幾乎毫無關係,它是太平時期知識積累的結果—例如哥本哈根一家啤酒廠提供一間酒館給後來得了諾貝爾物理獎的波爾和他的同事使用,一群歐洲科學家就此有了個據點,得以長年累月在此交換意見。

智者德謨克利特

偉大的思想家著重的是思考的樂趣,物質報酬反而在其次。古希臘哲學宗師德謨克利特深受同胞敬重,但他們並不瞭解他。看見他一連好幾天坐著思考,動也不動,他們認為他舉止反常,可能是病了,就請名醫希波克拉底前來診治。希波克拉底不但醫術高明,也是一位智者,他跟德謨克利特大談人生的荒謬,隨後就向市民保證,他們的哲學家唯一的毛病就是頭腦太清醒了。他沒有發瘋—他其實只是迷失在思考的心流中。

德謨克利特流傳下來的殘篇斷簡,說明他極為肯定思考的收穫:「思考美的事物或新觀念,真有如天神」;「力量與金錢不能帶來幸福,幸福存在於正確與多樣性之中」;「發現一個真理,勝於擁有波斯王國」。難怪與德謨克利特同時代的哲人都說他天性樂觀,「他認為快樂與自信能使人心無恐懼,因此是最高的善」。換言之,他熱愛生命,因為他已學會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意識。

德謨克利特當然不是絕無僅有的迷失在心流中的思想家。一般常說哲學家「心不在焉」,也就是說他們不時會脫離日常生活的現實,沉浸在自己心愛的知識領域中,與象徵形式為伍。牛頓把手錶放進沸水裡,手上卻捏著雞蛋計算時間;他全部的精神能量可能都用於協調抽像思考上,不留一點兒注意力應付現實世界偶發的需要。

值得注意的是,觀念遊戲的樂趣無窮。哲學、新科學觀念的出現,也是源於找到新方法描述現實的樂趣。每個人都能取得促成思想心流的工具;在任何學校或圖書館也都有書介紹相關的知識。一個熟知詩歌韻律或微積分原理的人,就可以不受外來刺激控制,無視外界發生的一切,自行創造一連串有秩序的觀念。當一個人學會一套象徵體系,並且有能力加以運用時,他就在心靈之中建造了一個隨時與他同在、自給自足的世界。

冰島詩人的救贖

有時,控制這麼一個內化的象徵體系足以拯救一個人。例如,冰島號稱是全世界詩人比例最高的國家,因為冰島人對朗誦傳統史詩習以為常,以期在極度不適於人居住的環境裡,維繫意識的秩序。千百年來,冰島人不僅把記載祖先言行的史詩保存在記憶中,還添加了新的章節。在與世隔絕的寒夜裡,他們躲在搖搖欲墜的茅舍中,圍火吟詩,忘卻室外還有北極寒風怒號不息。如果冰島人必須默默聽著風聲度過這些夜晚,他們的心靈一定很快就會被恐懼和絕望佔領。但他們藉著詩的平仄與韻律,用文字意象表現自己生活中的事件,成功地控制了體驗。史詩對冰島人有多大幫助?沒有史詩,他們是否能生存至今?我們無法確切回答這些問題,但誰敢嘗試剝奪他們的史詩呢?

當一個人突然落入與文明隔絕,像前面談到的關進集中營,或到極地探險那樣極端的情況,也唯有這麼因應。外在世界殘酷不仁,內在的象徵體系就成為唯一的救贖。心靈自有一套法則的人這時就佔有很大的優勢,在極度困窘之中,詩人、數學家、音樂家、歷史學家,還有熟讀《聖經》的專家,都能在洶湧波濤中,找到清醒的小島。在某種程度上,熟知田地的農夫或熟悉森林的樵夫,也有一套類似的支援體系,但因他們的知識並不那麼抽像,需要跟現實有較多的互動關係,才能保持控制。

但願大家都不需借助象徵技巧,就能撐過集中營或極帶困厄的折磨。心靈若能自成一套規則,對正常生活也大有好處。缺少內化的象徵體系的人,很容易被媒體宰割。他們容易被宣傳家操縱,被演藝人員安撫,被推銷員蒙騙。我們會依賴電視、藥物或政治、宗教的救贖,主要是因為我們自身沒什麼可以仗恃的東西,內心無力抗拒那些自稱握有解答者的謊言。不能為自己提供資訊的心靈,只能在混亂中隨波逐流。

文字的遊戲

要精通一種象徵體系該從何著手?當然,這得看你對哪個領域的思想有興趣。我們已討論過運用文字是最古老,也可能是最基本的一套規則。時至今日,文字仍然提供很多機會,可以進入不同複雜層次的心流。雖然有人覺得填字遊戲只是彫蟲小技,但這卻是一個極具啟發性的例子。這種頗受歡迎的剎那間遊戲,其實優點不少,題目出得高明,就跟古代的猜謎競賽類似。它價格低廉又容易攜帶,可以自由設定難度,新手和專家都可以玩,解決後會產生愉快的感受,使玩者覺得滿足而有成就感。它為苦坐機場候機、搭火車通勤,或只是星期天早晨無事可幹的人,提供一個體驗輕度心流的機會。

一個人若局限於純粹解決填字遊戲的題目,仍然得依賴外來的刺激—報紙的副刊或遊戲雜誌所提出的挑戰。取得這個領域自主權的更好的方法是自行設計填字謎題,如此一來,就不需要外界供應模式,你就完全自由了,樂趣會更大。創作填字謎題並不難,我認得一個8歲的小孩,在試做了幾次《紐約時報》週日版的填字遊戲後,就開始創作自己的謎題,效果還真不錯。不過,這也像所有值得培養的技巧一樣,從一開始就需要投入精神能量。

談話的藝術

以文字改善生活,還有一個更實際的方法,就是談話。談話的藝術已經失傳,200年來實用主義的意識形態使一般人以為,談話的目的只是傳遞有用的資訊,以至於現代人只重視溝通過程中是否包含有實用的資訊,要求越簡潔越好,不切題的話都視為浪費時間。這導致一般人只會談論眼前的利害與自己的專長,幾乎再也沒有人理解伊斯蘭教國王阿里的話:「含蓄巧妙的對話,使人猶如置身伊甸園。」這實在很可惜,因為談話最主要的功能不是辦妥一些事情,而是改善體驗的品質。

德高望重的現象社會學家伯格與盧克曼寫過,我們得靠談話維繫自身存在的感覺。早晨遇見熟人,我道聲:「天氣不錯啊!」這並不是為了傳遞氣象信息,而是為了實現許多未經直接說出的目標。例如,我跟他打招呼,表示我認知他的存在,對他友善。其次,我肯定我們文化中一條基本的人際交往原則,亦即與人接觸時,談天氣是最安全的策略。最後,藉著強調天氣不錯,顯示我們共同的價值觀都把「不錯」視為值得追求的優點。這麼一句不經意的寒暄,就能幫助我的朋友維繫心中習以為常的秩序。他回答:「是啊,太棒了,不是嗎?」這樣也能幫助我維繫內心的秩序。伯格與盧克曼說,若非這樣一再重申顯而易見的事實,很多人就會開始懷疑,自己生存的世界是否真實。寒暄時說的套話,以及收音機與電視中無謂的插科打諢,都向我們保證,一切都沒問題,生活照常無誤地進行。

遺憾的是,很多談話到此就打住了。選字得當、善加組合的談話,能帶給聽者極大的滿足。字彙寬廣、遣詞造句靈活,之所以成為企業主管成功的要素,並不單單是因為實用的理由;口才能使人際交往更覺充實,也是一種人人學得會的技巧。

讓小孩兒培養文字潛力的一個方法是從小教他們玩文字遊戲。在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眼中,雙關語可能是一種低級趣味,但用於訓練小孩兒控制語言,卻是很好的工具。我們只需要在跟孩子談話時多加注意,一有機會—也就是當一個字或一種說法可以作其他的解釋時,就轉換話題,假裝從一個不同的角度理解某個字或詞。

小孩兒第一次發現「找外婆來吃」可以解釋成跟外婆一起吃,或把外婆當做可以吃的食物時,或聽見「聲音像砂紙」這種說法時,多半會覺得很困惑。事實上,打破詞義的秩序,一開始往往容易造成混亂,但孩子很快就能迎頭趕上,而且學會把對話歪曲得像根「麻花」。他們藉著這麼做,享受控制文字的樂趣,成年以後,這批孩子或許能重振沒落的談話藝術,也未可知曉呢!

開啟一扇心靈的窗

前面提過好幾次,語言最主要的創造作用在於詩歌。韻文能幫助心靈用濃縮多變的形式保存經驗,所以用於塑造意識也很理想。每晚讀詩對心靈的作用,就跟每天用健身器材鍛煉身體的效用相同。你不一定要讀偉大的詩,至少一開始不需要如此,也不一定要讀完一整首詩。重要的是至少要找到能打動你的心的一段或一句;有時甚至一個字就能開啟一扇新的窗,給你一個觀看世界的新角度,讓心靈開始一場新的內在歷險。

同樣,你沒有理由只做一個消極的消費者。只要付出一點兒努力與耐心,每個人都能學會把個人的體驗整理成詩。詩人兼社會改革家柯赫已證明,即使是貧民窟的孩童或養老院裡半文盲的老婦人,只要受過起碼的訓練,都能寫出美麗動人的詩句。把寫詩的技巧運用自如,毫無疑問提升了他們的生活品質,他們不僅從寫詩的體驗中找到樂趣,在這個過程中自信心也大大提高。

寫散文也有同樣的好處,雖然散文缺乏詩的平仄與韻律那樣顯而易見的秩序,但技巧上也因此比較容易。不過,寫偉大的散文與寫偉大的詩,難度可能不相上下。

創造一個文字世界

今天,人們逐漸拋棄了書寫的習慣,它的地位已經被其他的傳播媒體所取代。電話、錄音機、電腦與傳真機,在傳送消息上都更有效率。如果書寫的唯一目標就是傳遞資訊,那麼它就已注定了被時間淘汰的命運;但書寫的主要功能乃是創造資訊,傳遞反倒在其次。過去,有學問的人用日記和私人信件把感受訴諸文字,給自己一個反省一天生活的機會。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有大量內容翔實的書信作品,可視為從紛亂的事務中釐清秩序的範例。我們寫在日記或信件中的材料,在寫下來以前都不存在。若非通過書寫時思想緩慢而有機的成長過程,觀念根本不可能出現。

不久前,業餘的詩人或散文家還能得到認可;而現在如果做一件事得不到報酬(即使少得可憐也好),就被認為是浪費時間。年滿20歲的人專心致志寫詩,除非能因此賺一筆錢,否則就會遭人輕蔑。事實上,也只有少數才華洋溢的人才能靠寫作名利雙收。為寫作而寫作,不能說是浪費時間,最重要的是,它提供給心靈一種表達途徑,讓一個人用方便記憶的方式,記錄事件與感受,以便在日後重溫。它也是一種分析與瞭解體驗的方法,—種建立體驗秩序的自我溝通。

近年來有很多人指出,詩人與劇作家往往是一群嚴重沮喪或情緒失調的人,或許他們投身寫作這一行,就是因為他們的意識受精神熵干擾的程度遠超一般人;寫作是在情緒紊亂中塑造秩序的一種治療法。作家體驗心流的唯一方法,很可能就是創造一個可以全心投入的文字世界,把現實的煩惱從心靈中抹去。寫作跟其他心流活動一樣,可能會上癮,也可能構成危險:它強迫作者投入一個有限的體驗範疇,抹殺了採用其他方式處理事件的可能性。不過,如果把寫作運用於控制體驗,不讓它控制心靈,仍是一件妙用無窮的法寶。

挖掘歷史寶藏

記憶是文化之母,她的長女是希臘神話中的歷史之神克利歐,她負責井然有序地記錄過去的事件。雖然歷史缺乏像邏輯、詩歌、數學那麼明白,也可成為樂趣泉源的規則,但它有一套清楚的架構,建立在事件無法更改的時間順序上。觀察、記錄、保存生活中大小事件的記憶,乃是整頓意識秩序最古老的方法。

在某種意義上,每個人都是他個人生命的歷史學家。童年記憶的情緒力量,對於我們長大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心靈如何運作,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心理分析大致上就是幫助病人整理錯亂歪曲的童年歷史。從往昔中尋找意義的工作,到晚年再次變得很重要。心理學家埃裡克森認為,人生週期在最後階段追求「整合」,也就是把一生中完成的與未完成的事,整理成一則有意義而專屬於自己的故事。卡萊爾寫道:「歷史就是不計其數的個人傳記的精髓。」

回到過去

記住過去不僅是創造與保存自我認知的唯一工具,也能成為樂趣的泉源。一般人寫日記、照相留念、拍攝幻燈片與家庭錄像帶,或搜集大大小小的紀念品堆在家裡,與建立一座家庭生活博物館無異,儘管外人到訪時,不一定能看得出其中的歷史含意。他或許不知道,客廳牆上那幅畫,是主人赴墨西哥度蜜月時所買的,所以意義非常重大;走廊裡鋪的地毯是一位深受敬愛的長輩所贈,也成了全家的寶貝;書房裡的破沙發捨不得丟,因為孩子小的時候,媽媽就坐在這兒餵他們奶。

擁有過去的記錄,對提升生活品質極有幫助。它把我們從「現在」這個暴君的魔掌下解救出來,使意識能再度造訪過去。它讓我們挑選、保存特別愉快而有意義的回憶,從而創造一個能幫助我們面對未來的過去。這樣的過去或許不完全符合事實,但記憶中的過去本來就不可能百分之百地與事實相符:它不斷被改編,問題是我們對編輯過程是否握有創造性的控制權。

大多數人都不以業餘歷史學家自居,但一旦發現身為有意識的生物,就難免要整頓事件的時間順序,而且只有這份工作還相當有趣時,我們才能把它做得更好。歷史的心流活動有好幾種不同的層次,最私人的層次就是記日記,其次是寫家族編年史,能寫到越早的年代越好。可做的事還很多,有人甚至把興趣擴展到自己的種族上,他們付出額外的努力,記錄自己對過去的印象,成為真正的業餘歷史學家。

也有人對自己居住的社區(有時只是一個小區域,有時是整個國家)的歷史產生興趣,他們會看書、參觀博物館、加入歷史協會。他們也可能把焦點放在過去某個特殊點上,例如,有位住在加拿大西部曠野的朋友,對那一帶早期工業建築深深著迷,於是就擴充這方面的知識,走訪偏僻的鋸木廠、鑄鐵廠、廢棄的鐵路倉庫,並從中得到很大的樂趣。他的知識使他能夠從在別人眼中看來雜草叢生的垃圾堆裡,找到評估與鑒賞的線索。

我們往往只把歷史視為一連串非背不可的日期,或古代歷史學家興之所至搞出來的一套編年記錄。我們容忍它,但並不喜歡它;為了拿文憑,不得不學它,但學得心不甘情不願。若是如此,歷史便無法改善生活品質,由外界控制的知識也不能帶來樂趣。但如果一個人認定過去的某些特點有吸引力,決心去追求,把注意力集中在對他別具意義的資料與細節上,並用個人的風格記錄下來,讀歷史就變成如假包換的心流體驗了。

科學的興味

讀完前一節,或許你還不是很信服每個人都能成為業餘歷史學家的觀點。如果我們再從另一個領域來看這個問題,一個外行人有沒有可能成為業餘的科學家呢?畢竟我們聽說過,20世紀的科學已成為一種高度制度化的活動,主要活動都由大機構一手包辦。它需要設備昂貴的實驗室、巨額預算,還要大隊研究人馬,才能在生物學、化學、物理學的前線開疆闢土。確實,如果科學的目標是贏得諾貝爾獎,或在特定領域的白熱化競爭中取得同行的敬佩,專業化和大投資或許就都不可避免。但事實上,這種根據工業裝配線模式建立的資金集中形態,並沒有正確呈現專業的科學成功的要素。

儘管科技官僚希望我們相信,科學的突破完全是由在非常狹隘的領域裡受過訓練的研究者所完成的,而且測試新觀念一定要用最精密、最先進的儀器,但事實並非如此。偉大的發現不一定是獎助與資金最充裕的研究中心的專利。良好的條件或許有助於測試新理論,但與創意是否先進並沒有直接關係。仍然有人跟坐在市場裡發呆的德謨克利特一樣,不斷有新發現;喜歡跟觀念玩遊戲的人,不時會迷失,進入未知的領域,發現自己在沒有地圖的地方探索,找到了新寶藏。

即使是「正規」(與革命和創造相左)科學,如果科學家不能從中得到樂趣,也不可能有什麼發現可言。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提出若干科學引人入勝的理由。首先,「理論的模式把注意力集中在範圍相當狹窄的神秘問題上,迫使科學家深入探討自然界令人難以想像的層面」。同時,注意力必須通過「規範合理答案和解答步驟的原則」才能集中。庫恩說,研究正規科學的科學家,並不期望造成知識的大轉變、發現真理,或改善生活條件;相反,「他一直相信,只要技巧足夠好,就能解決在他之前無人能解,或無法解答得像他那麼好的問題」。他又說:「正規研究模式的迷人之處就在於,它的結果雖然可以預測,但獲得結果的過程卻仍無法確定。成功者證明自己是個解謎高手,解謎的挑戰就是他不斷前進的主要動力。」無怪乎科學家常與狄拉克有同感,這位物理學家把20世紀20年代量子力學的發展描述為:「一場遊戲,一場非常有趣的遊戲。」庫恩筆下的科學魅力顯然與我們報告中猜謎、攀巖、下棋或任何心流活動的吸引人之處十分相似。

科學怪才成天才

如果工作中遭遇的知性挑戰構成正規科學家的奮鬥動機,那麼「革命」科學家(勇於打破既有理論模式並創新的科學家)追求的則以樂趣為主。一生充滿傳奇色彩的天文物理學家錢德拉塞卡是個非常好的例子。1933年,他正值青春年少,搭船由加爾各答前往英國,他完成的一套星球演化模式後來成為黑洞理論的基礎。由於他的觀念太奇怪,很長一段時間都得不到科學界的接納,最後好不容易在芝加哥大學找到工作,繼續默默無聞地作研究。

有個故事能充分說明他對工作投入的態度:1950年,錢德拉塞卡住在威斯康星州威廉灣校區的天文台,距總校區約80英里。那年冬天,他原定開一門天文物理學的高等討論課,由於只有兩個學生選修,所以大家以為他會乾脆取消這門課,省卻舟車勞頓之苦。但他沒有這麼做,反而每週開車穿過偏僻的鄉下,進城授課。幾年後,這兩個學生先後獲得了諾貝爾獎。過去大家一提到這個故事就扼腕歎息,認為教授自己沒得到諾貝爾獎實在太可惜了。不過,從1983年開始,外界的同情就沒有必要了,因為錢德拉塞卡終於也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

往往就是在這麼不起眼的條件下,專注於獨特理論的人帶動了人類思考的大突破。超導體理論是近年來最引人注目的發現,兩位主要研究者亞歷克斯·穆勒與喬治·畢諾茲在IBM的蘇黎世實驗室完成了全套理論與第一次實驗—那地方雖然不能說是科學的落後地區,但至少也不是什麼熱門地段。多年來,他們一直對自己的工作內容秘而不宣,倒不是怕別人剽竊,而是怕別人譏笑他們的觀念太瘋狂。他們終於在1987年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同年獲得諾貝爾生物學獎的利根川進,則被妻子描述成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他喜歡摔跤,因為這種運動勝敗在於個人努力,不需要團隊合作,跟他的工作很類似。顯然,先進的研究設備與龐大的研究隊伍的重要性都被過度誇大,科學突破仍依賴個人心靈的才智。

但這兒要談的不是專業科學領域,「科學大業」在核分裂引起舉世轟動後,就一直擁有大量支持,持續發展應無問題;我們要談的是業餘科學,也就是一般人如何從觀察和記錄自然現象的法則中找到快樂。我們應該知道,數百年來,偉大的科學家一直把工作當做愛好,他們對自己發明的方法深深著迷,並沒有把它當做工作,至於多得花不完的公家補助費,更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

意外的科學成就

天文學家哥白尼在波蘭的勞恩堡教堂任牧師時,完成了星球運動理論。天文學對他的神職事業毫無幫助,他大半生獲得的主要報酬是美學上的;他提出的模式有簡單之美,遠超過托勒密那套繁瑣複雜的舊模式。伽利略原本學醫,投身越來越危險的實驗,無非是因為諸如固體重心位置的推算使他覺得樂在其中。牛頓在取得學士學位後不久,就完成了他的主要發現,因為1665年他自劍橋大學畢業時,正值瘟疫盛行,學校被迫關閉,牛頓下鄉暫避,過了兩年無聊的生活,只好專心研究萬有引力的理論打發時間。

拉瓦錫被公認為「現代化學之父」。法國大革命前,他在稅務機關工作,參與農業改革和社會計劃,但那些已成為化學經典的巧妙實驗才是他的最愛。伽伐尼從肌肉與神經如何導電的基本實驗中悟出電池的原理,他一輩子行醫,至死方已。孟德爾從事神職,他為遺傳學奠定基礎的實驗,其實是源於對園藝的愛好。邁克爾遜是第一位贏得諾貝爾獎的美國科學家,在他去世前不久,有人問他為什麼花那麼多時間測量光速,他答道:「因為太好玩了。」還有,我們別忘了,愛因斯坦最重要的論文是他在瑞士專利局當小職員時完成的。以上不過是從眾多偉大的科學家當中信手拈來的幾個例子,他們並不因為自己不是專業人才,沒有大量經費撐腰,就讓思路受阻,他們只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罷了。

今天的情況真的大不相同了嗎?一個沒有博士學位、不在大的研究中心工作的人,真的就沒有機會促成科學的進步了嗎?或許這不過是所有成功機構都有意無意助長的神話,這些問題很難回答,一部分也因為科學的定義把持在那些從壟斷中得到最大利益的機構手中。

你也可以成為科學家

毫無疑問,外行人對耗資數十億美元的超級對撞機或核磁共振光譜學所能作的貢獻很少,但這些領域並不代表科學的全部。使科學成為一種樂趣的心靈架構,每個人都能擁有。只要有好奇心、細心觀察、持之以恆地作記錄,並設法從數據中找出規則,謙遜地從前輩的研究成果中學習,再加上懷疑的態度,對於缺乏事實佐證的信念保持開放的胸襟即可。

根據這麼寬廣的定義,業餘科學家的人數可能遠比我們想像得多。有人把興趣集中於保健,試圖搜集某種對自己或家人構成威脅的疾病的所有資料。也有人追隨孟德爾的腳步,學習為家畜配種,或培植新品種花卉。有人在後院搭起望遠鏡,重複以前天文學家的觀察過程。另外,也有無師自通的地質學者到曠野中搜尋礦石;有仙人掌搜集者翻遍沙漠中的台地,找尋新品種;還有成千上萬的人為瞭解科學的真理,使盡渾身解數。

這些人如果不能在技巧上持續精進,應該怪他們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專業科學家,因此不必把愛好看得太嚴重。其實從事科學研究的最好理由,就是因為它能為研究者建立心靈的秩序。如果用心流而不用成功、名望來評估科學的價值,它對生活品質的貢獻之大,可說超乎我們的想像。

愛智之學

「哲學」一詞有「愛智慧」的含義,一般人就為此奉獻一生,而現代專業的哲學家對如此天真爛漫的解釋卻很可能覺得尷尬。今天一個哲學家若非解構主義或邏輯實證主義的專家,就是早期康德或晚期黑格爾的專家;再不然,他就精通認識論或存在主義,但千萬別拿「智慧」去煩他。很多一開始為解決某些人類共通問題而設的機構,經過許多時代以後,機構本身的重要性往往凌駕於原來的目標之上。例如,現代國家為了抵抗外侮而建立軍隊,但不久軍隊就有了自己的需求與策略,到頭來,最成功的軍人往往不見得是最能保衛國家的人,而是最擅長爭取軍事經費的人。

業餘哲學家不像那些關在大學校園裡的專業哲學家,他們不必關心各家學說互較優劣的歷史鬥爭、各期刊之間的傾軋或同行之間的妒忌心態,他們可以把心思完全放在基本問題上。業餘哲學家的第一項工作是決定什麼是基本問題,他對過去最傑出的哲學家提出的「存在」觀念是否感興趣?或者他對「善」與「美」的本質興趣更濃厚?

業餘、專精存乎一心

正如其他學問,一旦決定追求的目標以後,就應該瞭解別人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藉著選擇性地閱讀、交談及聆聽,我們就會對這個領域的「最高境界」有個概念。在這裡要特別強調,從一開始就親自控制學習的方向,至為重要。如果一個人覺得被迫讀一本書,因為「應該」而走上某條路,學習的過程就變得格格不入。但如果學習是發自肺腑的感覺,非但毫不費力,還能帶來樂趣。

對於哲學的偏愛很明顯時,即使業餘者也可以進入專精的門檻。對真實的基本特性感興趣的人,可能會選擇「本體論」,閱讀沃爾夫、康德、胡塞爾與海德格爾等人的學說。沉浸於是非之辯的人,會挑中「倫理學」,研究亞里士多德、托馬斯·阿奎那、斯賓諾莎與尼采。追求美的人可以比較鮑姆嘉通、克羅齊、桑塔耶納和柯林伍德的美學理論。雖然專門化是培養任何複雜思考模式所必需的,但專門化只是為了幫助思考,它本身並非目標。不幸的是,很多嚴肅的思想家把全副精力用於做一個著名的學者,卻把當初投身學術研究的目標忘得一乾二淨。

鑽研哲學跟其他學問一樣,到某個階段,一個人就會從消極的「消費者」轉變為積極的「生產者」。把個人的洞見記下來,希望有朝一日,後世子孫讀到這些東西時會衷心佩服,這種自命不凡的心態曾經惹出不少紛爭。但如果業餘哲學家面對重大的問題,為了清晰地表達這些問題,回應自我挑戰,記錄下一些觀念,並且嘗試勾畫出若干解答,賦予經驗一些意義,那麼他就學會了如何從生命中最艱困,也最值得的工作當中找到樂趣。

業餘與專業

有些人喜歡把所有精力投注在一種活動上,追求專業水準的表現,他們往往瞧不起那些技巧和熱忱都不如他們的人。其他人則什麼活動都想試試,盡可能享受其中的樂趣,卻不一定要成為專家。

有兩個詞最能表達我們從事體能或心靈活動時不同的投入程度,那就是「業餘者」和「愛好者」。現在這兩個詞都有些微的輕蔑意味,不論業餘者還是愛好者,似乎都表示:落在水準之下,不必把他們當真,他們的表現夠不上職業水準。但「業餘者」一詞源自拉丁文動詞「amare」(愛),指一個人喜愛他所做的事;而同樣,「愛好者」源自拉丁文動詞「delectare」(在……之中找到愉快),也就是一個能從特定活動中找到樂趣的人。這些字眼最早的意義,著重的都是體驗,而非成就;它們描述的是一個人做某些事得到的主觀報酬,而不是他獲得多大成就。

談到我們對體驗價值態度的改變,沒有比這兩個詞經歷的變遷更清楚的例證了。業餘詩人或業餘科學愛好者一度很受人尊重,因為從事這樣的活動可以改善生活的品質。但行為的重要性日漸超乎主觀感受;一般重視的是成功、成就和表現的水準,體驗品質則不在考慮之列。結果就變成:儘管愛好者的收穫才是最重要的,但大家還是覺得,從行動中享受樂趣是個見不得人的頭銜。

把持分際

沒有錯,我們所鼓勵的愛好者式學問,在目標與動機喪失時,遠不及專業學者的學問牢靠。更有甚者,別有企圖的外行人有時會借助「偽科學」達到他們的目的,他們的所作所為往往跟追求內心目標的業餘者沒什麼區別。

比方說,對民族起源史的興趣,很容易就能轉換成證明自己的種族比其他種族優越的手段。德國的納粹運動借助人類學、歷史、解剖學、語言學、生物學與哲學,發展出一套亞利安人種最優秀的理論。雖然也有專業學者捲入這場陰謀,但主要還是業餘者出的點子,而它的「遊戲規則」屬於政治的範疇,而不是科學。

前蘇聯的生物學在官方決定無視實驗結果,用意識形態種植玉米時,倒退了一個世紀。當時的專家李森科認為,寒冷氣候中生長的穀物會比較強韌,能產生更強韌的後代。這種論調在外行人聽來十分有理。但不幸的是,政治跟玉米的生長有所不同,李森科的努力最後造成數十年的饑荒。

「業餘者」和「愛好者」兩個詞這些年來聲名狼藉,主要該怪內在目標與外在目標的分際變得模糊不清。業餘者假裝懂得的跟專業者一樣多,可能是個錯誤,會造成一些問題。一個業餘科學家,並非為了要跟專業科學家競爭,而是用象徵的訓練手法擴充心靈的技巧,在意識中創造秩序。在這個層次上,業餘學術研究也能自成一家,甚至比專業者還能發揮更大的作用。一旦業餘者忘了這個目標,用知識來支撐自大,或取得物質利益,就變成了學者的拙劣模仿。外行人若缺乏懷疑與互相批評的基本科學訓練,懷著偏見,闖入知識領域,可能會變得比腐敗的學者更無情、更偏激。

活到老,學到老

本章主要討論心靈活動製造樂趣的途徑。我們看到,心靈提供的行動機會在量與質上都不遜於肉體。不論性別、種族、教育程度、社會階層,人人都有運用四肢與感官的能力;同樣,所有希望控制心靈的人,也都能自由運用記憶、語言、邏輯、因果律。

很多人一離開校門就不再學習,因為一二十年受外界強迫的學生生涯留下了許多不愉快的回憶。他們長期受老師和教科書操縱,畢業的那天就是他們的自由之日。

但放棄運用象徵技巧的人永遠不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他的思考會受鄰居、報紙社論、電視節目所左右,他會被專家學者牽著鼻子走。在理想狀況下,強迫教育的結束應該就是自動自發追求更高教育的開始。這時,學習的目標不再是分數、文憑或找份好工作,而是瞭解週遭的事物,從個人經驗中發掘意義,建構價值觀,思考者會從這裡面找到深邃的樂趣。正如柏拉圖在《斐裡布篇》中提及蘇格拉底一個門徒的經驗:

初次暢飲這泉水的青年,快樂得好像發現了智慧的寶藏,欣喜若狂。他會任選一個論證,把所有的觀念湊攏,綜合在一起,然後又把它們一一拆開,分析解剖。他會詰問自己,然後又去詰問別人,他身旁的人不分老少都被他詰問不休,連他的父母也不能倖免,凡是肯聽他說話的人都在劫難逃……

這段話寫於2 400年前,但直到今天,對於一個初嘗心靈心流之美的人的興奮反應,我們還是找不到比這更生動、更貼切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