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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觸你的內在嬰兒

父母能給孩子最好的禮物,就是愛與自由。

愛,這個含混的詞,大家都能接受。畢竟,太多父母覺得,自己怎麼對孩子都是愛。

可自由呢?每當我講課時談到要給孩子自由,總有人問我,那孩子要殺人放火怎麼辦?

這並非是對我的質疑,而是這些大人真的焦慮,若給孩子自由,孩子就會做出破壞性的事情。

這是怎麼回事?簡單說,可以理解為,問這個問題的人,他們內在有一個充滿破壞慾望的小孩,他們一直花力氣控制這個內在小孩,而一旦放開控制,他們就擔心這個內在小孩驅動自己做很多可怕的事情,如殺人放火。

然而,這個可怕的內在小孩是怎麼形成的?

咨詢師個人的突破性成長,會帶來個案的突破性變化。

這個道理,在我身上屢屢呈現。

2012 年 6 月底,我做了那三個讓我一夜長五根白髮的夢之後,我的咨詢也常常進入到一種很深的境界,簡而言之,在我的咨詢中,來訪者開始很容易地去碰觸到自己的內在嬰兒。

第一個突破性的個案,是在我做那三個夢後不久,發生在一位男性來訪者的身上。

那次咨詢,他的問題是,妻子想要孩子,而他抗拒。兩人為此吵了一架,第二天他在咨詢中談起了此事。

為什麼他不想要孩子?他說,有兩個原因。

第一,他感覺在和妻子的關係裡,他是個孩子,而妻子是媽媽的角色。他很依戀這種關係。但妻子說了,她討厭這種感覺,如果他們真有了一個孩子,她就會丟開他不管,把精力都放到孩子身上。也就是說,如果真有孩子了,他就被「老婆媽媽」給拋棄了。

第二,他感覺和妻子還不夠親密,他們的關係質量有問題,總激烈地吵架,他覺得還沒到要孩子的時候,他沒準備好。

兩個理由聽上去合情合理。我們是視頻咨詢,他講得投入,我聽得投入。專心聽他講的時候,突然間,我有了奇異的感覺,覺得書房的空氣變了,有了一層詭異的色彩蒙在每一件物品上,我的身體也有了說不出的感覺,像恐懼,但恐懼又不足以表達出那種感覺。有點像自己見了鬼一樣。

我將這種感覺告訴他,但沒對他說像見鬼一樣之類的話。聽我描述這種氛圍時,他一下子不行了,身體僵直在他的椅子上,充滿恐懼地對我說:「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我問他看到什麼了。

他的身體和聲音都顫抖著說,看見一個嬰兒。並且,一股冷氣從他尾椎升起直衝到後腦,他的身體不能動彈了。

咨詢中有時會碰到這種情形,一種可怕的意象將來訪者嚇到,令他的身體僵直在那兒,不能動彈。這時,我深信這是非常有道理的,所以不會慌,而是先和自己身體保持鏈接——即感受自己的身體並覺知自己的感受。然後,引導對方做感受身體的練習。

練習的步驟可以從頭到腳,也可以從腳到頭。我一般喜歡從腳到頭,先讓來訪者感受雙腳放在地上的感覺,假若時間充裕,可以一點點感受每一個腳趾,再到腳心、腳後跟、腳踝……然後到小腿。這樣一點點地感受整個身體。同時,保持很自然的呼吸。

這個辦法非常有效,既可以讓來訪者鎮靜,也可以讓來訪者放鬆下來。果不其然,這樣進行了約十分鐘後,他的身體可以動彈了。

這時,我問他,他看到的嬰兒是什麼樣的。

他仍心有餘悸地說,一個很小的嬰兒躺在那兒,渾身散發著藍光,那種感覺就像日本第一恐怖片《咒怨》中的那個鬼孩。他試著去碰觸這個嬰兒,而就在他的手將碰觸到嬰兒那一剎那,嬰兒發出「嗷……」的一聲貓叫,就像《咒怨》中那個鬼孩的叫聲。這讓他感覺很恐怖。

我接著問他,如果你是這個嬰兒的話,你覺得他的感受是怎樣的?

他體會了一會兒說,有兩個感覺。第一,很絕望,這個嬰兒覺得沒有人愛自己;第二,怨氣沖天,他想毀了這個沒有人愛他的世界。

我又問他,那你想對這個嬰兒說什麼?

聽我這麼說,他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他說,我想對他說:「抱抱,讓我抱抱你。」

這一刻,他瞬間明白,這個嬰兒,就是他自己。

並且,是他最深的自己。

這次咨詢讓我想,莫非我第三個夢的精神病男子,和他這次的鬼嬰兒意象,其實是一回事?

也即,我們都是最初的母嬰關係出了問題,都不能在嬰兒時與媽媽構建很好的鏈接,結果導致我們內心中都有嚴重的缺失。

當時,這還是一個假想式的推理。但很快,其他一些個案的進展驗證了這個推理。

譬如,一位女性來訪者,她在懷孕時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四歲左右的恐怖小孩,一樣是覺得沒有人愛自己,渾身散發著藍光,在詛咒這個世界,恨不得讓整個世界消失。

後來,我在微博上發起了一個調查,讓網友們練習做「碰觸你的內在嬰兒」:

閉上眼睛,安靜下來,先花五分鐘感受身體。足夠放鬆後,想像一個嬰兒在你身邊……

他會在哪個位置?他是什麼樣子?什麼神情?看著他,他會和你構建一個什麼樣的關係?

有人的意象很好,他們看到的嬰兒很快樂很滿足,譬如:

◇看到一個嬰兒吃飽喝足、心滿意足,趴在我身旁地毯上,抬著頭調皮地眨著眼睛和我逗著玩。

◇我躺在他右側,一個眼睛大大、咧著嘴笑的男嬰,光著身體穿著尿不濕,好可愛的樣子,忍不住親了又親,逗他玩,哈哈!好喜歡他!把他抱在懷裡,將他當作上帝給我的禮物。

◇她躺在我右側,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不時看我一眼,眼神平靜,很愉悅。

有人的意像一般,譬如:

◇她在我右後側,像小貓一樣,靜靜拉扯我的胳膊,想讓我注意她。

◇剛出生的粉色嬰兒趴著睡在我旁邊,我想去擁抱他,但是沒敢,怕傷害他吵醒他。

有人的意象中,他與嬰兒的關係不怎麼樣,譬如:

◇我的臉,在冷笑。

◇在我的右側,他一動不動地睡在棉褓裡,只露出一張小紅臉,閉著眼睛,面無表情,似永遠睜不開眼睛。我的嬰兒好像沒有呼吸。我看到他,不知如何是好。

◇那嬰兒在我腹腔右側,非常哀傷和恐懼,看到我靠近,就向後退,充滿怨恨,而我發現自己也並不愛他或她。我很想轉身離開,因為這樣的關係怎麼都是痛苦的。

有人的意象就很恐怖:

◇總是無法做類似的練習,開頭居然睡著了……回過神來卻又無法想像一個嬰兒,只看見一個塑料娃娃在對面,我害怕……再想就是真實的孩子模樣了,或許因為孩子正在身邊睡?

◇我發覺小嬰兒躺在我身邊,很無助很可憐,她很難受卻不說話,我特別特別想去抱抱或親親她,為什麼我現在一想到這幅畫面就想掉眼淚?

◇我的第一反應是日本的恐怖片,然後就不敢想下去了。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啊?

◇好瘦小、好乾癟的孩子,看到他就心疼得想哭。非常安靜地蜷縮在那裡,好想給他一個溫暖安全的懷抱。

◇好害怕,救救我,內在的小孩在右邊,好像泡在深淵裡一樣,身體的大陸被硬生生挖去一半,好冷啊。

◇身邊有一個嬰兒,這個場面讓我不寒而慄,像是日本的恐怖片,我不敢細想。

◇那個小嬰兒傻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敢動……

◇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嬰兒,感覺媽媽會殺了他,或會摔他,怎麼辦呢?

◇老師啊,我實在不願意說,我看到旁邊一個四肢扭曲的怪胎嬰兒啊,我好害怕都不敢看啊。一秒鐘就睜開眼了。

◇我一閉上眼睛聯想,就浮現出《咒怨》裡那張臉,非常恐怖。

◇我看到的嬰兒在我右側懸浮,有藍綠色冷光包圍,她自己的手腳抱著自己,沒有表情,閉著眼,我好奇地看她,她不理我,我和她說哈嘍,她乾脆轉過身去睡覺。好冷漠的感覺。

◇她把自己全部包裹起來,充滿拒絕、防衛和攻擊,好像我讓她非常不安全,同時感覺腹部很不舒服,我該如何做?這也是我與母親的關係。

◇試著想像了一下,是一個面目猙獰的嬰兒,先是越爬越遠,後來到我身邊咬我的胳膊。我很害怕,但是我感受到了她的恐懼,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曾經我是那麼想殺死你,請你原諒我。

◇我的媽呀,我感覺到的躺在我身邊的嬰兒已經死了,全身紫黑色,四腳朝天,哦,不,四肢朝天。

有人則是根本不敢做這個練習,一位網友說:好害怕!不敢想!光說在微博上的調查。覺得內在嬰兒恐怖或與之關係差的,佔了多數,並且恐怖的佔了有三分之一。

我辦過一個六天的課程,共四次。每次的第一天都講母子關係,而當天晚上很多人會夢見去尋找一個小孩。並且,很有意思的是,無論男學員還是女學員都夢見去找男孩。

在帶一個 25 人的學習小組時,我也帶領大家做了這個練習。一樣,有一個健康活潑的內在嬰兒的學員,佔少數,而多數是不怎樣的,有三分之一的內在嬰兒很不怎麼樣。

根據對他們的瞭解,我判斷,他們看到的嬰兒,的確是他們的內在嬰兒,也即,他們自己嬰兒時的樣子。

譬如,一位年輕女子說,她看到的嬰兒,臉是不完整的,身體也不全。那是因為,她在嬰兒時很少得到媽媽的關注。正如我在本書一開始講到的,媽媽看見了嬰兒,嬰兒才知道自己是存在的。媽媽很少看見她,所以她的內在嬰兒是殘破不全的。

殘破不全的內在嬰兒,也就意味著,她的自我形象是破碎的。這種感覺很不好受,為了對抗這種破碎,這位女子從很小的時候就發展出一種策略——努力成為一個完美的女孩。

這是很常見的自我保護方式,而這也的確在相當長的時間幫助了她。不過,這種完美形象,會成為一堵牆,擋在她和最親近的人之間,阻礙她構建最親密的關係。不過,她在一次痛哭中,讓純粹的悲傷、自由的淚水,在相當程度上化掉了這堵牆。此後,她覺得自己真實了很多,也自在了很多。

這是碰觸真實自我的必然結果。碰觸真實的自己,特別是內心最深處的內在嬰兒,可能很恐怖,可能很痛苦,但卻會讓我們變得真實。

有時這種碰觸會非常艱難。我一位好友,他做類似練習時,因為恐慌至極而不敢做。那是因為,他的媽媽在五十來天的產假結束後,就開始上班,而此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就獨自待在家裡。鄰居後來對他媽媽說,那時他的哭聲之慘烈,讓他們都害怕。

依照心理學的理論,讓這麼小的孩子獨自一人待著,是最惡劣的做法,他很可能得最嚴重的心理疾病,譬如精神分裂症和躁狂抑鬱症等。事實上還好,我沒在他身上發現這種可能性,但是,他的確是將自己防禦得特嚴密,這導致他不能構建穩定的親密關係。

一位網友在我微博上說,她常做一個夢:她很幼小,躺在床上,旁邊有只巨大的老鼠,她害怕至極,擔心老鼠咬她,她的手還會摳旁邊的牆,黃土被她摳了下來。後來她瞭解到,她在生命最初的幾個月,就是這樣獨自躺在床上長大的,床旁邊是土牆,有時會有老鼠出沒。

新中國成立後,媽媽們的產假一直很短,最初只有四五十天,後來也不過三個來月,而依照心理學的理論,孩子至少要讓媽媽帶到九個月,才能保證這個孩子有一個最低的心理健康基礎。

想像一下,如果我們國家的無數孩子,以及無數成人,在嬰兒期都是獨自長大,那該多恐怖。

不僅城市如此,農村也一樣。我河北老家農村的長輩們說,他們那時孩子太多,帶不過來,就是將孩子放在炕上自己待著,而大人們去地裡幹活,常常孩子就這樣自己待著,一直到能走路。

難怪中國人做「碰觸你的內在嬰兒」練習時,會有那麼多人有非常恐怖的意象,而這種恐怖中均有兩個元素:

一、沒有人愛這個嬰兒;

二、這個嬰兒想毀滅這個沒有愛的世界。

第一個元素,會讓一個人形成很深的絕望感和飢餓感,絕望是因覺得愛是不可能的,飢餓是因為渴望愛。這兩點相互作用,就會在內心中形成一個黑洞。有這個黑洞的人會知道黑洞的存在,而且會覺得黑洞永遠無法填滿。

第二個元素,會讓一個人有可怕的憤怒與怨恨,我曾夢到的揮舞著巨大的流星錘砸毀一切建築物的巨人,就是這種可怕的憤怒與怨恨的表達。

《咒怨》中的鬼小孩,我那位來訪者感覺到的鬼嬰,則是更形象的表達,沒有血色的臉,是缺愛,而泛著藍光與可怕的叫聲,是可怕的憤怒與怨恨。

如此可怕的內心,我們能怎麼面對?簡單的答案是:將這一切壓抑到潛意識中去。

壓抑到最嚴重的地步,就是徹底切斷與自己內在嬰兒的鏈接,好像它的特質在自己身上都不存在了。

然而,我們又會尋找一切機會,試著與它建立鏈接。

看到我內心有一個飢渴而恐怖的內在嬰兒後,我很快也明白了,我為什麼幾次戀愛,找的都是小女孩一樣性格的人。特別是現在的女友,她對自己的慾望非常執著,對金錢非常在意,個性也豐富多變,攻擊性也很強,在捍衛她和我以及親朋好友的利益時果斷有力。這種個性一開始吸引了我,但到一起之後給我造成很大困擾。我經常想,為何她就這麼自私,這麼不考慮別人,慾望這麼多!

做了那三個夢後,我找到了答案。我成為一個無慾無求的和尚,但卻與自己的原始生命能量切斷了聯繫。結果是,我過於理性,有些刻板。這都是弗洛伊德說的超我在主導一個人。我從記事起,就是一個小大人形象,感覺是,我從來沒有過童年,只是偶爾有孩子氣的畫面。

我女友則一直就是個孩子,她活在自己的慾望中,這讓她看起來有些自私,但其實,真到了要關心人的時候,她比我更溫暖,也更有力度。認識她的時候,她已 24 歲,但看上去就像十七八歲。

我和她在一起,她向我要的是穩定感,她的內心太多動盪了,而我向她要的是孩子氣。我的內心太成人、太僵化、太刻板了。

但我總對她有不滿,希望她放下一些慾望,更能為別人考慮。直到做了那三個夢,明白我與自己的活力嚴重切斷了聯繫後,我才懂得,我是通過選擇像小女孩一樣的她,試著與自己內在的小孩恢復聯繫。悟到這一點後,對她的不滿一下子少了很多。

我和她這種搭配,在現實中很常見。一個理性而刻板的無慾無求的好人,找了一個感性、靈活而總覺得不滿足的壞人。好人缺乏活力,缺乏積極性,而壞人雖然活得痛苦,不能像好人那樣對太多事都若無其事,但壞人有活力,他們解決問題的能力,常常勝於好人。

這是我個人的故事,當然也是太多人的故事。我們的家庭和社會也有種種複雜的機制,輔助個人一起壓制他們可怕的內在嬰兒。

譬如,中國的家庭中,大人對孩子的活力有一種普遍的恐懼,孩子無論做什麼,大人們都忍不住想限制他。你這樣做不對,那樣做不好,你要聽父母的話,父母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就是,孩子的自發行為,很容易遭到父母等大人的種種限制。

我自己想,這很可能是源自大人們恐懼自己內心這個恐怖的嬰兒,覺得這個恐怖嬰兒的自發行為會引向絕望與破壞,所以要限制他、疏導他。

至於我們的社會,更是有一整套思想和種種方式,來束縛、管理一個個個體的活力。這一整套思想就是以儒家為代表的思想。

美國學者孫隆基在他的著作《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中說,中國人常會身心分離。特別重視身,講究安身立命,特別在意身體健康。但是,中國人的「心」,卻必須為別人的「身」服務。並且,也只需為對方的「身」服務,做到這一點就已經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