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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的「悲慘世界」

我常做一種夢:無比瑰麗的風景突然展現在我眼前,我驚歎,湧起要膜拜的激動,趕緊拿出相機拍攝。可是,不是鏡頭壞了,就是相機壞了,拍不下來,遺憾。

可昨晚的夢,有了突破。我又一次夢見瑰麗的風景,拿出相機,將這美景順利地拍了下來。

早晨醒來,覺得驚訝,發生了什麼,讓我的潛意識有了這樣一個突破?

第一時間想到,昨晚看了電影《悲慘世界》。

實話實說,這部電影多數時候讓我覺得沉悶,不習慣音樂劇的風格,甚至幾次想關掉電腦。不過,這次是和女友一起看的,再者也希望把這個故事看完。小時候,我家窮得像悲慘世界,但哥哥竟然花錢買了一套四部還是五部的《悲慘世界》,被媽媽少見地罵了一次。後來這套書只剩下一本,不知被我翻了多少遍,卻沒記住情節,只記住了一種壓抑的氛圍。所以說,這個故事在我心中沒頭也沒尾,這種感覺不舒服,最好是把這個故事完形—格式塔心理學的術語,即把一個事情弄完整。

因這種動力,將電影看完。到了最後,我對這部電影的評價一下子高了兩個八度,從我心中的平庸級別變成「極好的電影」。

讓我內心有這個轉變的關鍵在於冉阿讓臨終前的話,他說,感謝上帝,讓他帶著愛,而不是帶著仇恨死去。

然而,這樣的一幕,或者說這部電影為何能如此觸動我,讓我的潛意識得以昇華?

帶著這一問題,起床,淋浴,讓熱水噴灑到頭上—這是我很喜歡的思考輔助方式。

果然,當身體放鬆、頭腦放空,讓意識之流自由流動時,我有了非常豐富的自由聯想,終於細緻地看到,我過去的夢,是卡在俄狄浦斯情結的結果。而夢之所以發生轉變,即我的俄狄浦斯情結之所以得以突破,是電影《悲慘世界》的功勞,特別是冉阿讓死前的那一番話發揮了巨大作用。

尚沒有準備詳談自己的俄狄浦斯情結,還是先簡單談談雨果和他的《悲慘世界》吧。

電影《悲慘世界》中,是冉阿讓得以救贖。本來19年的牢獄之災,以及被判入獄的嚴重不公平,讓他心中懷有強烈的仇恨,但先是神父源自彼岸的愛,接著是與養女珂賽特的人世之愛,讓他放下了仇恨,內心得以轉變。

但雨果的現實世界中,他或許是想借這樣一個形象,來救贖他自己。

雨果,1802年出生,父親利奧波德·雨果是軍人,是拿破侖的哥哥、西班牙國王約瑟夫·波拿巴的親信忠臣。雨果的媽媽索菲,並不愛丈夫,只是因不想孤獨而結婚。他們本來已有兩個孩子,索菲不想再生育,但利奧波德在一次就任新崗位的路上,一時興起,半強迫地與妻子發生了關係,而就是這一次讓索菲不能原諒丈夫的性事,孕育了法蘭西最偉大的文學家維克托·雨果。

讀到這一段文字,或許你會聯想到,沙威的原型是誰。

雨果的生命由此而來,這算不算悲慘世界的開始?好在,索菲非常愛這個兒子。但是,雍容華貴的她,怎麼都愛不上丈夫,卻愛上了利奧波德的一名戰友法諾德拉奧裡將軍,與他有了十年戀情。這場秘密戀愛,因法諾德拉奧裡捲入了反拿破侖謀劃身死才被曝光。隨即,利奧波德將軍起訴與妻子離婚,在官司期間,他使用了種種手段,還在法庭上朝妻子吐唾液。法庭最終判他們分居,但不得離婚。婚沒離成,但利奧波德從此後很少回家。

冉阿讓不斷地問:Who am I?這個問題可以延伸到悲慘世界的每一個角色中,譬如,芳汀是誰?

芳汀這個形象,可以說,很可能是雨果對母親形象的一種整合處理。她很美好,但她偷情。母親偷情,通常來說,對兒子的打擊不亞於對丈夫的打擊。他會懷疑,母親是蕩婦。所以影片中,芳汀淪為妓女。但他為母親辯護,所以影片中說,芳汀是純屬無奈。芳汀淪為妓女後自述說,她被一名男子始亂終棄,也可視為雨果對母親與父親婚姻動盪的一種理解。

電影中,芳汀淪為妓女一幕非常戲劇化,特別是賣牙的情節,像是兒童的一種想像,而缺乏理性。並且,是賣後牙。我推想,不知是不是源自雨果對母親拔智齒手術的原始記憶。

父母鬧離婚,這意味著,雨果的童年終結了。對應到影片中,是芳汀死去了,而冉阿讓—雨果想像出來的理想父親,要去拯救珂賽特。對父母最失望的時候,尚是孩子的雨果,會不會想像讓理想的父母來拯救自己這個孩子?

在我看來,芳汀的故事脆弱,有些經不起推敲,有些像孩童想像的簡單處理。同樣,沙威的偏執形象,也有些經不起推敲,他過於臉譜化了。我想,這可能也是雨果對父親形象的處理。

孩子不能處理父母的好與壞時,會使用分裂的方法,即將好父母與壞父母徹底分開,將好父母歸到一個人身上,而將壞父母歸到另一個人身上。

芳汀,是命運悲慘的好媽媽,而那個旅店的女老闆,則是縱慾無度、貪得無厭的壞媽媽。

沙威是偏執、粗暴、沒有人情味的壞爸爸,冉阿讓則是溫暖而具有偉大犧牲精神的好爸爸。

冉阿讓是《悲慘世界》中最觸動人心的人物,而這種具有偉大犧牲精神的平民形象,在雨果的重要小說中一再出現。譬如《巴黎聖母院》中的敲鐘人加西莫多,《九三年》中的郭文。特別是後者,作為革命派的郭文捕獲了保皇派侯爵郎特納克,但卻因郎特納克救過三個孩子,而放過他,卻將自己送上了斷頭台。

由此可以看到,這些形象有共同點:被迫害,但有偉大的人格,為救孩子,甘願赴死。

我想,這是雨果處理自己內心許多情結,特別是俄狄浦斯情結的一種方式。依靠這樣的想像,雨果自己內心的罪惡感得以一定程度上的消除。

很多人可能看了我這句話會反感,會說,寫了這麼多部偉大作品的作者,他內心有什麼罪惡感,他的人格一定很偉大。

事實是,若論品格,雨果的品格不靠譜。我的文章一再寫,若無覺知,人生就是一場輪迴,成年的命運,是童年命運的自動輪迴。雨果的童年是悲慘世界,他的成年又如何?

他的成年生活有兩個脈絡。一個脈絡是,他永遠不斷地在找年輕女人的新鮮肉體,甚至,他還搶了自己兒子的情人。

另一個脈絡是,他組建的家庭,比自己原生家庭都不如。他的孩子們的命運,遠比他的命運悲慘。他有四個孩子,兩兒兩女,兩個兒子和他最鍾愛的女兒都先他而死,另一女兒,因失戀而精神失常,並在精神病院度過餘生。

失戀而精神失常的女兒,與畢生都在尋找年輕女人的新鮮肉體的雨果,以及雨果母親索菲的偷情,這三個故事放到一起,就可看到雨果家族對愛的匱乏。

特別是,雨果對情慾,簡直就像是掠奪。作為父親,他是冉阿讓的反面。冉阿讓將珂賽特讓給馬呂斯,而自己傷心至死,而雨果卻是搶了兒子的戀人做自己諸多情人中的一個。

可以想像,雨果對母親也是匱乏感和索求感的結合。那麼,他如何處理人類的一個原罪—兒子與父親競爭母親?

雨果的方法,就是在小說中一再塑造冉阿讓這樣的形象。冉阿讓是理想父親,寬厚,有無私的愛,他徹底處理了自己心中的仇恨與嫉妒,他簡直就像是基督。神父點燃了他對愛的信心,而他將自己變成了上帝的絕對僕人。有這樣的父親,兒子根本無須競爭。

雨果在《悲慘世界》中,用更多筆墨描繪了1832年的法國小革命。馬呂斯和他的青年學生戰友們,不惜自己的生命,向僵化的、嚴重不公平的權力體系開戰,而他們,其實卻是權力體系中大人物的兒子們。

這裡面有真實的正義。同時,也可以說,這也是處理俄狄浦斯情結的一種方式。父權,不等於政權嗎?特別是皇權、王權,因為它權力上的絕對化,其臣民失去存在的資格,所以容易導致嚴重的對立。

雨果讓沙威做當時巴黎的權力體系的一個代表,是一個或有意或無意的妙筆。由此,粗暴而僵硬的父親形象,就與僵硬而不公平的權力形象,結合到了一起。

一個社會的家庭結構,從整體上看,是這個社會的權力結構的縮影。所以,向權力結構開戰,也是向家庭結構開戰。

不過,開戰從來都不是好辦法,雖然開戰會震盪乃至摧毀一個腐爛而僵死的體系,令新體系作為一個新生命而誕生,然而,若家庭結構或人心不變,只不過又是一個輪迴。並且,很容易就像雨果的家庭一樣,是越來越可怕的輪迴。

雨果也洞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雖然同情弱勢群體,但他從來不鼓吹暴力與戰爭。他所在的時代,法國不斷爆發革命,共和國和帝國不斷輪迴,但革命未發生時,他不鼓吹革命;革命發生,但被原有權力體系折磨時,他不遺餘力地保護那些革命者。

這種融合,或者說人道主義精神,閃耀在他每一部小說中,這是真正的魅力所在,而不是故事與情節。

李安的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講了兩個版本的故事,真實的故事很殘酷,而電影講的是派幻想出來的一個故事,用來安慰自己,也保護自己的心不至於破裂。

依我的分析,你也可以在雨果的《悲慘世界》中看到兩個版本的故事。

那麼,你相信哪一個?

我會說,兩個都是真實的。派漂流故事的奇幻版和雨果的冉阿讓,之所以能如此打動人心,是因為我們人心中渴望這一部分,它不是虛幻地打動人,而是可以真實地療愈一個人的心。

願你擁有被愛照亮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