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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黑即白:3個月嬰兒的遊戲

本科時,有一段時間,我對人際關係比較困惑,讀了不少相關的書,它們差不多都談到了一個原則:

對事不對人。

這句話的意思是,在一個關係中,如果對方做錯了一件事,你可以坦然地指出對方做錯了這件事,但不要因為這件事而否定這個人。

聽起來,這是多麼簡單的原則啊!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對人性的瞭解越來越深,我越來越明白,這是很難做到的一點,太多的人會因為一件「壞事」的發生而全然地否定一個人。

並且,最難做到對事不對人的,是一些特別理想主義的人。你和他們相識的一開始,他們會對你特別好,只看到你的優點,還會把一些你本不具有的優點加在你身上,將你形容為天下少有地上無雙,如白玉般無瑕。然而,一旦發現你的一個缺點,他們就會對你全盤否定,激烈地攻擊你,彷彿你這個人立即變成了一無是處的傢伙。

這種非黑即白的絕對是非分明的狀態,其實是最幼稚的狀態,是嬰兒在3個月之前所必然處於的狀態。

同時容納好與壞=成熟

我們習慣上認為,隨著孩子年齡的增長,他的面子越來越重要,大人應給予尊重,而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他的面子是不必太尊重的。

然而,現代心理學認為,一個孩子越小,我們越要耐心地呵護他,因為越小的時候遭遇的傷害越難修復。

按照現代客體關係理論,一個孩子在1歲前有兩個發展階段:

從出生到3個月大,這時的嬰兒處於「偏執—分裂」狀態。幼小的他無法處理媽媽既好又壞的事實,於是他使用了分裂的心理機制,將他心裡的媽媽分成兩個部分:絕對的「好媽媽」和絕對的「壞媽媽」。相應地,他也將自己分成兩部分:絕對的「好我」和絕對的「壞我」。

從4個月大到1歲,這時的嬰兒處於「抑鬱狀態」。他越來越明白,媽媽的身上同時具有好與壞的部分,而他自己也是既好又壞。這個發現會令他感到一些悲傷,但在這種悲傷中他有了一個巨大的進步—原來強烈的要麼愛要麼恨的單一情感被更豐富、更細膩的情感所替代,並因而具備了整合能力,能接受自己既好又壞的事實,也能接受媽媽既好又壞的事實,這是寬容的最初來源。

一個正常的媽媽,在大多數情況下,對自己的孩子而言是「好的」,能滿足嬰兒的需要,幫嬰兒達成他的願望。但在少數情形下,她對自己的孩子而言是「壞的」,會忽略嬰兒,拒絕嬰兒的親近,阻撓嬰兒的願望實現,甚至會主動攻擊嬰兒。

完美的媽媽不存在,關鍵是「好的」部分要足夠多,能做到這一點的媽媽便是「足夠好的媽媽」,她能給予孩子「足夠好的養育」。在生命最初的3個月得到了足夠好的養育的嬰兒,會順利地從「偏執—分裂」狀態發展到抑鬱狀態,從而具備最基本的寬容。

然而,假若嬰兒在生命最初的這3個月沒有得到「足夠好的養育」,或者說媽媽做得不好的地方太多,那麼這個孩子就會停留在「偏執—分裂」狀態。他會一直使用分裂的心理機制,容易偏執地看待事物,要麼將其視為理想的好,沒有一點缺點,要麼將其視為絕對的壞,沒有一點優點。

這也是一些人特別怕鬼、特別怕黑的關鍵原因。

「好媽媽」會讓嬰兒感到快樂而溫暖,並且令嬰兒持有「別人愛我,是因為我好」的天然自戀。「好媽媽」還勢必會令嬰兒自信,因為他認為是他令媽媽愛自己的。「壞媽媽」則會令嬰兒陷入一個兩難境地:這時他想離開媽媽,但他做不到這一點,因為這意味著死亡。

分裂的心理機制可以幫嬰兒一時脫離這個兩難境地。使用分裂機制將媽媽分成「好媽媽」和「壞媽媽」後,嬰兒會將「好媽媽」投射到媽媽身上,而將「壞媽媽」投射到鬼和黑暗上。於是,嬰兒對媽媽反而更依賴,但對鬼和黑暗極其懼怕。由此,通過將對「壞媽媽」的負性情感轉嫁到鬼和黑暗上,嬰兒避免了和媽媽疏遠的危險,可繼續保持對媽媽的依賴。

如果媽媽變成了鬼……

當然,如果「壞媽媽」的部分實在太重,「好媽媽」的部分實在太輕,那麼孩子很小就會表現出對媽媽的敵意來。

一個單親家庭的小男孩強仔,在他約1歲剛學會走路時,就常「走丟」—他會乘媽媽不注意的時候連走帶爬地遠離媽媽,卻總是被鄰居發現,然後被他們送回到媽媽身邊。上學後,這個孩子會很早就離開家,因為他總是繞很遠的路去學校。放學時,他同樣會繞很遠的路回家,這樣可以很晚回家。

他媽媽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因而來找心理醫生。當被問到她是怎樣對待孩子時,她的回答是,她每天都會頻繁地罵他打他,有時還會把他綁在家裡。

這個媽媽做得如此糟糕,以至於強仔都不必太使用分裂機制將「壞媽媽」投射到鬼上了,而是一有能力就不斷地試圖逃離媽媽。

除了把內心中的「壞媽媽」形象投射到鬼上,一個孩子還會將「壞我」投射到鬼上。一個人很怕鬼,往往意味著這種投射很強烈,也即他心中的「壞媽媽」和「壞我」的部分很多。

所有人的養育都不是完美的,所以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分裂,所以大多數人都有怕黑和怕鬼的一面。不過,如果意識到自己究竟怕的是什麼,這種懼怕就會減輕很多。

我的一個朋友X,剛認識我的時候,一直極力向我強調,她的家多麼團結,而她父母是何等完美,尤其是她的媽媽,實在是太理想了。不過,她特別怕黑、怕鬼、怕孤獨。

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在我介紹她去看了幾個月的心理醫生後,她開始直視她家庭的真相:父母不和,媽媽對她控制慾望太強,而且媽媽脾氣很不好,她小時候常常被媽媽丟給鄰居帶……

做到了這一點後,有一天她忽然間想起,小時候,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的時候,她會忍不住想:如果媽媽突然變成鬼了,那該多可怕。

想起這一點後,她對鬼的懼怕突然消失了大半。不僅如此,她還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另一個問題:她對高領的衣服過敏,儘管她的脖子很長,但一穿上高領的衣服,她就有強烈的焦慮感,有時還會有窒息感,就好像有什麼力量在掐著她纖細的脖子。

現在,她明白,令她有窒息感的不是別人,而是有強烈控制慾望的媽媽。其實,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時,有時她會幻想:媽媽忽然變成了鬼,過來掐她的脖子。

想起這種幻想後,她對高領衣服的過敏也消失了。

鬼故事是父母和兒童的成長需要

作為一個成年人,懂得怕鬼和窒息感的真實含義至關重要,因為只有懂得了這一點,他才能從這種懼怕中解脫出來。

但作為一個孩子,直面「壞媽媽」存在的真相就有很大的危險,因為這會導致和媽媽對立,從而令自己獲得的愛更少。譬如強仔,媽媽為了管教他,對他的打罵越來越厲害。她之所以常常把強仔綁在椅子上,是因為強仔的努力逃離深深地刺傷了她。

由此,可以說,鬼故事是父母和兒童的共同需要。通過鬼故事,父母和兒童共同將「壞」的東西投射到鬼故事上,於是他們之間的分裂變弱了,這個最重要的關係得以保護。

童話故事也有同樣的作用。例如白雪公主、狼外婆和灰姑娘等童話故事多有這樣一些共同特徵:親母已經去世,但很少具體交代是怎麼去世的;後母絕對邪惡;父親懦弱無能,或在故事中一點重要性都沒有……

這是處於「偏執—分裂」狀態的嬰兒的幻想世界:好的—親生媽媽絕對好,壞的—後母絕對壞。並且,對於這一階段的嬰兒來講,父親的確是沒有什麼重要性的。

所以,童話故事對兒童的重要性並不是「教育」,而是通過這種絕對化的世界來轉移他們內心的強烈衝突。鬼故事也不是根本不該存在的糟糕事物,其實也起到了保護母子關係的作用。

不過,隨著孩子的年齡增長,絕對化的童話故事的魅力越來越弱,而更為複雜的童話故事開始更加吸引他們。譬如日本「動畫之王」宮崎駿的《龍貓》《千與千尋》《貓的感恩》《風之谷》和《空中之城》等作品,就是比較複雜的童話故事。在《白雪公主》等絕對化的童話故事中,善良勢必戰勝邪惡,邪惡的後母一定會死去,但在《風之谷》這樣比較複雜的童話故事中,出現了善與惡同時具備的人物。而在《千與千尋》的故事中,最善良的巫婆和最邪惡的巫婆原來是一對雙胞胎,而且最邪惡的巫婆也有內心柔軟的一面,最後她也不必死去。

這就是4個月到1歲大的健康嬰兒的內心世界了,他們開始意識到,媽媽和自己身上都是兼備好與壞,「好媽媽」和「壞媽媽」原來是一個人。於是他們不會再幻想必須消滅「壞」,因為那一定意味著同時消滅「好」。他們開始懂得必須尊重「壞」的正常存在,因為允許「壞」的正常存在,「好」的東西才能得以保留。

儘管嬰兒的抑鬱狀態會一直持續到1歲左右,但許多心理學家發現,最初6個月的母子關係的質量是具有決定性的,堪稱一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6個月。如果這6個月的母子關係是足夠好的,那麼一個嬰兒便會發展出基本的寬容和信任。有了這個基礎,以後他起碼會是一個善良的、有同情心的人,而沒有這個基礎,他就會一直在極端的「好」和極端的「壞」之間掙扎。

所以,對於越小的孩子,需要的愛和耐心越多,而不是相反。

她為什麼會幻想自己住在黑石頭裡?

對於很多孩子來說,內心中「好媽媽」與「壞媽媽」的分裂會一直持續下去,並且會以看似很荒誕的方式表達出來。

今年31歲的茜茜對我說,在小學一年級到四年級期間,她經常做一個白日夢:她進入一個黑色的石頭,裡面是空的,像一個房間,有一張桌子和六七把椅子,有一扇小小的窗戶,但沒有燈光,也沒有其他光線,非常黯淡,但她在裡面卻有家的感覺。

這個白日夢非常簡單,但茜茜卻說,假若沒有這個白日夢,她認為自己會熬不過那幾年。

茜茜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上面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然而,在四個兄弟姐妹中,她卻是最不受寵的。原來,媽媽懷孕的時候,很想要個兒子,而且懷孕的跡象也讓媽媽和爸爸以為這次是個兒子,等出生的時候才發現是個女兒,這令他們大失所望。

在這種情況下,坦然的父母會接受事實,比較執著的父母則會繼續執著在自己的願望上,因為他們想要兒子,便將女兒當兒子養。相比之下,茜茜是最慘的,她感覺,父母大失所望之下,一直忽視她的真實存在,就好像他們沒有這個女兒一樣。結果,他們給足了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愛,卻對這個最小的女兒非常忽略。既然父母忽略她,她的姐姐和哥哥也一樣忽略她,而且全家人都愛指使她做事。譬如,從小學起,生爐子、買菜、擇菜、做飯和打掃衛生等家務便成了她的例行工作,而哥哥和姐姐都不需要做。一旦做不好,她還被爸媽打罵。

不僅如此,她的爸媽常對她開玩笑說:「你是從垃圾桶裡撿來的。」

對此,茜茜小時候一度信以為真。她真覺得,她不是爸媽親生的,真是從垃圾桶裡撿來的。她還去看了自己家附近的所有垃圾桶,試圖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從哪個垃圾桶裡撿來的。

「垃圾桶是什麼顏色的?」我問她。

「好像是黑色的吧。」茜茜回憶說。

「這就是你白日夢中的黑石頭了。」

聽到這句話,茜茜淚如雨下,拚命點頭。她說,既然父母不要她,哥哥和姐姐也不愛她,那麼這個家根本不屬於她,她想像自己應該還有一個家。垃圾桶又怎麼了,那個孤獨的垃圾桶,也比這個家更令她溫暖。

家,可以說是媽媽的進一步擴展。對茜茜來說,那個真實的家是一個「壞家」。這個事實令她陷入分裂,心中有了一個「好家」和「壞家」,「壞家」即真實的家,而「好家」則被投射給了垃圾桶。

一個真實的家,給一個孩子的溫暖連一個垃圾桶都不如,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兒?

這種分裂繼續發展下去,給茜茜這種在糟糕家庭長大的孩子製造了許多麻煩。譬如,她會對「好家」無比渴望,一旦有男子愛她,她便很容易投入很多熱情,將這種愛嚴重理想化。然而,一旦這個男子有令她不滿的地方,她便很容易被喚起對「壞家」的恐懼,於是對他變得過於挑剔,或者想逃避。

男孩分手的理由:美女也大便

這是對愛情過於理想化的人的通病。他說自己在追求一種完美的愛情,這其實就是在尋找一個「完美媽媽」。然而,過於渴求「完美媽媽」,那一定意味著他還在使用分裂機制,也即他心中還藏著一個比較絕對化的「壞媽媽」。於是,他既容易理想化,也容易變得很挑剔,理想化是將「完美媽媽」投射給對方。

讀大學本科時,我通過心理熱線接到一個男孩的電話。他說剛和一個美女分手,他很痛苦。

但怎麼分手的呢?原來,兩人去逛街,女孩說,等一等,我去趟衛生間。他等了一會兒,女孩遲遲不回來,他想到,女孩正在大便。這樣的美女也要大便,他很受不了,轉身就走了。

當時聽到這個故事,我覺得實在是匪夷所思、不可理喻。但最近在讀一本名為《弗洛伊德及其後繼者》的書,看到了一個叫蕾切爾的女子的案例,於是一下子理解了這個男孩的內心衝突。

25歲的蕾切爾是一個女招待。她對心理醫生說,自從記事以來,她腦海中就總是閃現兩個意象:一朵美麗而柔弱的玫瑰花,一個用大便堆成的糞人。這兩個意象總是同時出現,這時她既擔心糞人會淹沒玫瑰花,好像又渴望它們兩個融合在一起。

類似的想像,極可能也常常閃現在那個男孩的腦海中。這兩個意象分裂得太嚴重,男孩沒有辦法將它們整合在一起,對此極度焦慮。於是,當發現美女也要大便時,柔弱的玫瑰花和糞人一下子合二為一,這嚴重地刺激了他。

在自傳《生命的不可思議》中,胡因夢講到,李敖對她的特大號且有異味的排泄物耿耿於懷。如果這一點屬實,那也反映了李敖的內心嚴重分裂。

過於偏執的理想化背後藏著的都是嚴重的分裂,一個人如此,一個國家也是如此。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國家幾乎所有英雄都是「高大全」式的,只有優點沒有缺點,而所有的壞蛋都是壞到底,只有缺點沒有優點。

當我們這樣做時,可以說,我們都處於一種集體幼稚狀態,認知水平只相當於不足3個月大的嬰兒。

當然,每個家庭、每個人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

解決之道:通過寬容整合「好」與「壞」

要化解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是更新對嬰兒的養育觀,懂得越小的孩子越要細緻地呵護這個最基本的問題,並起碼保證在嬰兒6個月前提供「足夠好的養育」。

假若一個成年人內心中有了嚴重的分裂,總是持有非黑即白的觀念,該如何改變這一點呢?

首先是要認識到自己內心的分裂。

例如X,當她意識到怕鬼是怎麼回事,她的懼怕就減輕大半了;當她意識到對高領衣服的過敏是怎麼回事,這種過敏就可以基本消失了。

其次是接受。

意識到問題的本質後,X對媽媽會有強烈的憤怒。要接受這種憤怒,允許憤怒在心中升起,但不必將它宣洩在媽媽身上,這種宣洩沒有價值。

最後則是寬容。

寬容既是對養育者的寬容,也是對自己的寬容。如果內心的媽媽是嚴重分裂的,那麼,一個孩子的人格也是嚴重分裂的。這兩者總是如影隨形。

譬如X,意識到真相後,她會先有憤怒產生,這很正常。但當她去認識母親的人生時,她發現,母親已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了她盡可能好的照料了。母親沒法給她更好的照料,這有時代的原因,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媽媽自己的童年也很不幸。發現這一層真相後,X原諒了媽媽。

原諒媽媽「壞」的部分後,她內心中的「好媽媽」和「壞媽媽」便出現了融合,她嬰兒時沒有完成的工作,終於可以在現在完成了。接受媽媽既有優點又有缺點的事實後,她與媽媽會相處得更加融洽。

再如蕾切爾,她的童年非常悲慘,她1歲時父親去世,母親不能照顧她,將她托付給養父母。養母患有精神分裂症,養父則是一個酒鬼。於是,養育者的糟糕養育被她內化為糞人的意象,而養育者的如游絲般脆弱的愛,則被她內化成柔弱的玫瑰花的意象。她要切實地意識到她的養育者很糟糕的事實,同時也要看到,她的養育者因為自身的不幸,沒有能力給她更好的照料。這時,她就會實現「好的養育者」與「壞的養育者」的融合,糞人的意象或許就會發生改變。

不過,相比對養育者的寬容,更重要的是對自己的「壞我」的寬容,這是一個尤其難以實現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