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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積善之方

《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昔顏氏將以女妻叔梁紇,而歷敘其祖宗積德之長,逆知其子孫必有興者。孔子稱舜之大孝,曰:「宗廟饗之,子孫保之。」皆至論也。試以往事征之。

楊少師榮,建寧人,世以濟渡為生。久雨溪漲,橫流沖毀民居,溺死者順流而下。他舟皆撈取貨物,獨少師曾祖及祖,惟救人,而貨物一無所取,鄉人嗤其愚。逮少師父生,家漸裕。有神人化為道者,語之曰:「汝祖父有陰功,子孫當貴顯,宜葬某地。」遂依其所指而窆之,即今白兔墳也。後生少師,弱冠登第,位至三公,加曾祖、祖、父,如其官。子孫貴盛,至今尚多賢者。

鄞人楊自懲,初為縣吏,存心仁厚,守法公平。時縣宰嚴肅,偶撻一囚,血流滿前,而怒猶未息,楊跪而寬解之。宰曰:「怎奈此人越法悖理,不由人不怒。」自懲叩首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哀矜勿喜;喜且不可,而況怒乎?」宰為之霽顏。

家甚貧,饋遺一無所取。遇囚人乏糧,常多方以濟之。一日,有新囚數人待哺,家又缺米;給囚則家人無食;自顧則囚人堪憫。與其婦商之。婦曰:「囚從何來?」曰:「自杭而來。沿路忍饑,菜色可掬。」因撤己之米,煮粥以食囚。後生二子,長曰守陳,次曰守址,為南北吏部侍郎。長孫為刑部侍郎;次孫為四川廉憲,又俱為名臣。今楚亭德政,亦其裔也。

昔正統間,鄧茂七倡亂於福建,士民從賊者甚眾。朝廷起鄞縣張都憲楷南征,以計擒賊,後委布政司謝都事,搜殺東路賊黨。謝求賊中黨附冊籍,凡不附賊者,密授以白布小旗,約兵至日,插旗門首,戒軍兵無妄殺,全活萬人。後謝之子遷,中狀元,為宰輔;孫丕,復中探花。

莆田林氏,先世有老母好善,常作粉團施人,求取即與之,無倦色。一仙化為道人,每旦索食六七團。母日日與之,終三年如一日,乃知其誠也。因謂之曰:「吾食汝三年粉團,何以報汝?府後有一地,葬之,子孫官爵,有一升麻子之數。」其子依所點葬之,初世即有九人登第,累代簪纓甚盛。福建有「無林不開榜」之謠。

馮琢庵太史之父,為邑庠生。隆冬早起赴學,路遇一人,倒臥雪中,捫之,半僵矣。遂解己綿裘衣之,且扶歸救蘇。夢神告之曰:「汝救人一命,出至誠心,吾遣韓琦為汝子。」及生琢庵,遂名琦。

台州應尚書,壯年習業於山中。夜鬼嘯集,往往驚人,公不懼也。一夕聞鬼云:「某婦以夫久客不歸,翁姑逼其嫁人。明夜當縊死於此,吾得代矣。」公潛賣田,得銀四兩。即偽作其夫之書,寄銀還家。其父母見書,以手跡不類,疑之。既而曰:「書可假,銀不可假;想兒無恙。」婦遂不嫁。其子後歸,夫婦相保如初。

公又聞鬼語曰:「我當得代,奈此秀才壞吾事。」旁一鬼曰:「爾何不禍之?」曰:「上帝以此人心好,命作陰德尚書矣,吾何得而禍之?」應公因此益自努勵,善日加修,德日加厚。遇歲饑,輒捐谷以賑之;遇親戚有急,輒委曲維持;遇有橫逆,輒反躬自責,怡然順受。子孫登科第者,今纍纍也。

常熟徐鳳竹栻,其父素富。偶遇年荒,先捐租以為同邑之倡,又分谷以賑貧乏。夜聞鬼唱於門曰:「千不誆,萬不誆,徐家秀才,做到了舉人郎。」相續而呼,連夜不斷。是歲,鳳竹果舉於鄉,其父因而益積德,孳孳不怠,修橋修路,齋僧接眾,凡有利益,無不盡心。後又聞鬼唱於門曰:「千不誆,萬不誆,徐家舉人,直做到都堂。」鳳竹官終兩浙巡撫。

嘉興屠康僖公,初為刑部主事,宿獄中,細詢諸囚情狀,得無辜者若干人,公不自以為功,密疏其事,以白堂官。後朝審,堂官摘其語,以訊諸囚,無不服者,釋冤抑十餘人。一時輦下鹹頌尚書之明。公復稟曰:「輦轂之下,尚多冤民;四海之廣,兆民之眾,豈無枉者?宜五年差一減刑官,核實而平反之。」尚書為奏,允其議。時公亦差減刑之列。夢一神告之曰:「汝命無子,今減刑之議,深合天心,上帝賜汝三子,皆衣紫腰金。」是夕夫人有娠,後生應塤、應坤、應堎,皆顯官。

嘉興包憑,字信之,其父為池陽太守,生七子,憑最少,贅平湖袁氏,與吾父往來甚厚。博學高才,累舉不第,留心二氏之學。一日東遊泖湖,偶至一村寺中,見觀音像,淋漓露立,即解橐中十金,授主僧,令修屋宇。僧告以功大銀少,不能竣事。復取松布四匹,檢篋中衣七件與之,內紵褶,系新置,其僕請已之。憑曰:「但得聖像無恙,吾雖裸裎何傷?」僧垂淚曰:「捨銀及衣布,猶非難事;只此一點心,如何易得。」後功完,拉老父同游,宿寺中。公夢伽藍來謝曰:「汝子當享世祿矣。」後子汴,孫檉芳,皆登第,作顯官。

嘉善支立之父,為刑房吏,有囚無辜陷重辟,意哀之,欲求其生。囚語其妻曰:「支公嘉意,愧無以報,明日延之下鄉,汝以身事之,彼或肯用意,則我可生也。」其妻泣而聽命。及至,妻自出勸酒,具告以夫意。支不聽,卒為盡力平反之。囚出獄,夫妻登門叩謝曰:「公如此厚德,晚世所稀,今無子,吾有弱女,送為箕帚妾,此則禮之可通者。」支為備禮而納之,生立,弱冠中魁,官至翰林孔目。立生高,高生祿,皆貢為學博。祿生大綸,登第。

凡此十條,所行不同,同歸於善而已。若復精而言之,則善有真、有假,有端、有曲,有陰、有陽,有是、有非,有偏、有正,有半、有滿,有大、有小,有難、有易,皆當深辨。為善而不窮理,則自謂行持,豈知造孽,枉費苦心,無益也。

何謂真假?昔有儒生數輩,謁中峰和尚,問曰:「佛氏論善惡報應,如影隨形。今某人善,而子孫不興;某人惡,而家門隆盛:佛說無稽矣。」中峰云:「凡情未滌,正眼未開,認善為惡,指惡為善,往往有之。不憾己之是非顛倒,而反怨天之報應有差乎?」眾曰:「善惡何致相反?」中峰令試言。一人謂「詈人毆人是惡;敬人禮人是善」。中峰云:「未必然也。」一人謂「貪財妄取是惡,廉潔有守是善」。中峰云:「未必然也。」眾人歷言其狀,中峰皆謂不然。

因請問。中峰告之曰:「有益於人,是善;有益於己,是惡。有益於人,則毆人、詈人皆善也;有益於己,則敬人、禮人皆惡也。是故人之行善,利人者公,公則為真;利己者私,私則為假。又根心者真,襲跡者假;又無為而為者真,有為而為者假。皆當自考。」

何謂端曲?今人見謹願之士,類稱為善而取之;聖人則寧取狂狷。至於謹願之士,雖一鄉皆好,而必以為德之賊。是世人之善惡,分明與聖人相反。推此一端,種種取捨,無有不謬。天地鬼神之福善禍淫,皆與聖人同是非,而不與世俗同取捨。凡欲積善,決不可徇耳目,惟從心源隱微處,默默洗滌。純是濟世之心,則為端;苟有一毫媚世之心,即為曲。純是愛人之心,則為端;有一毫憤世之心,即為曲。純是敬人之心,則為端;有一毫玩世之心,即為曲。皆當細辨。

何謂陰陽?凡為善而人知之,則為陽善;為善而人不知,則為陰德。陰德,天報之;陽善,享世名。名,亦福也。名者,造物所忌。世之享盛名而實不副者,多有奇禍;人之無過咎而橫被惡名者,子孫往往驟發。陰陽之際微矣哉。

何謂是非?魯國之法,魯人有贖人臣妾於諸侯,皆受金於府。子貢贖人而不受金。孔子聞而惡之曰:「賜失之矣。夫聖人舉事,可以移風易俗,而教道可施於百姓,非獨適己之行也。今魯國富者寡而貧者眾,受金則為不廉,何以相贖乎?自今以後,不復贖人於諸侯矣。」

子路拯人於溺,其人謝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喜曰:「自今魯國多拯人於溺矣。」自俗眼觀之,子貢不受金為優,子路之受牛為劣,孔子則取由而黜賜焉。乃知人之為善,不論現行而論流弊;不論一時而論久遠;不論一身而論天下。現行雖善,而其流足以害人,則似善而實非也;現行雖不善,而其流足以濟人,則非善而實是也。然此就一節論之耳。他如非義之義,非禮之禮,非信之信,非慈之慈,皆當抉擇。

何謂偏正?昔呂文懿公,初辭相位,歸故里,海內仰之,如泰山北斗。有一鄉人,醉而詈之,呂公不動,謂其僕曰:「醉者勿與較也。」閉門謝之。逾年,其人犯死刑入獄。呂公始悔之曰:「使當時稍與計較,送公家責治,可以小懲而大戒。吾當時只欲存心於厚,不謂養成其惡,以至於此。」此以善心而行惡事者也。

又有以噁心而行善事者。如某家大富,值歲荒,窮民白晝搶粟於市。告之縣,縣不理,窮民愈肆,遂私執而困辱之,眾始定。不然,幾亂矣。故善者為正,惡者為偏,人皆知之。其以善心而行惡事者,正中偏也;以噁心而行善事者,偏中正也,不可不知。

何謂半滿?《易》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書》曰:「商罪貫盈,如貯物於器。」勤而積之,則滿;懈而不積,則不滿。此一說也。

昔有某氏女入寺,欲施而無財,止有錢二文,捐而與之,主席者親為懺悔。及後入宮富貴,攜數千金入寺捨之,主僧惟令其徒回向而己。因問曰:「吾前施錢二文,師親為懺悔;今施數千金,而師不回向,何也?」曰:「前者物雖薄,而施心甚真,非老僧親懺,不足報德;今物雖厚,而施心不若前日之切,令人代懺足矣。」此千金為半,而二文為滿也。

鍾離授丹於呂祖,點鐵為金,可以濟世。呂問曰:「終變否?」曰:「五百年後,當復本質。」呂曰:「如此則害五百年後人矣,吾不願為也。」曰:「修仙要積三千功行,汝此一言,三千功行已滿矣。」此又一說也。

又為善而心不著善,則隨所成就,皆得圓滿。心著於善,雖終身勤勵,止於半善而已。譬如以財濟人,內不見己,外不見人,中不見所施之物,是謂三輪體空,是謂一心清淨,則斗粟可以種無涯之福,一文可以消千劫之罪。倘此心未忘,雖黃金萬鎰,福不滿也。此又一說也。

何謂大小?昔衛仲達為館職,被攝至冥司,主者命吏呈善惡二錄。比至,則惡錄盈庭,其善錄一軸,僅如箸而已。索秤稱之,則盈庭者反輕,而如箸者反重。仲達曰:「某年未四十,安得過惡如是多乎?」曰:「一念不正即是,不待犯也。」因問軸中所書何事,曰:「朝廷嘗興大工,修三山石橋,君上疏諫之,此疏稿也。」仲達曰:「某雖言,朝廷不從,於事無補,而能有如是之力。」曰:「朝廷雖不從,君之一念,已在萬民;向使聽從,善力更大矣。」故志在天下國家,則善雖少而大;苟在一身,雖多亦小。

何謂難易?先儒謂克己須從難克處克將去。夫子論為仁,亦曰先難。必如江西舒翁,捨二年僅得之束脩,代償官銀,而全人夫婦;如邯鄲張翁,捨十年所積之錢,代完贖銀,而活人妻子,皆所謂難捨處能捨也。如鎮江靳翁,雖年老無子,不忍以幼女為妾,而還之鄰,此難忍處能忍也。故天降之福亦厚。凡有財有勢者,其立德皆易,易而不為,是為自暴。貧賤作福皆難,難而能為,斯可貴耳。

隨緣濟眾,其類至繁,約言其綱,大約有十:第一,與人為善;第二,愛敬存心;第三,成人之美;第四,勸人為善;第五,救人危急;第六,興建大利;第七,捨財作福;第八,護持正法;第九,敬重尊長;第十,愛惜物命。

何謂與人為善?昔舜在雷澤,見漁者皆取深潭厚澤,而老弱則漁於急流淺灘之中,惻然哀之,往而漁焉。見爭者皆匿其過而不談;見有讓者,則揄揚而取法之。期年,皆以深潭厚澤相讓矣。夫以舜之明哲,豈不能出一言教眾人哉?乃不以言教而以身轉之,此良工苦心也!

吾輩處末世,勿以己之長而蓋人,勿以己之善而形人,勿以己之多能而困人。收斂才智,若無若虛;見人過失,且涵容而掩覆之。一則令其可改,一則令其有所顧忌而不敢縱。見人有微長可取、小善可錄,翻然捨己而從之,且為艷稱而廣述之。凡日用間,發一言,行一事,全不為自己起念,全是為物立則,此大人天下為公之度也。

何謂愛敬存心?君子與小人,就形跡觀,常易相混,惟一點存心處,則善惡懸絕,判然如黑白之相反。故曰:「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所存之心,只是愛人敬人之心。蓋人有親疏貴賤,有智愚賢不肖,萬品不齊,皆吾同胞,皆吾一體,孰非當敬愛者?愛敬眾人,即是愛敬聖賢;能通眾人之志,即是通聖賢之志。何者?聖賢之志,本欲斯世斯人,各得其所。吾合愛合敬,而安一世之人,即是為聖賢而安之也。

何謂成人之美?玉之在石,抵擲則瓦礫,追琢則圭璋。故凡見人行一善事,或其人志可取而資可進,皆須誘掖而成就之。或為之獎借,或為之維持,或為白其誣而分其謗,務使之成立而後已。

大抵人各惡其非類,鄉人之善者少,不善者多。善人在俗,亦難自立。且豪傑錚錚,不甚修形跡,多易指摘。故善事常易敗,而善人常得謗。惟仁人長者,匡直而輔翼之,其功德最宏。

何謂勸人為善?生為人類,孰無良心?世路役役,最易沒溺。凡與人相處,當方便提撕,開其迷惑。譬猶長夜大夢,而令之一覺;譬猶久陷煩惱,而拔之清涼:為惠最溥。韓愈云:「一時勸人以口,百世勸人以書。」較之與人為善,雖有形跡,然對證發藥,時有奇效,不可廢也。失言失人,當反吾智。

何謂救人危急?患難顛沛,人所時有。偶一遇之,當如痌瘝之在身,速為解救。或以一言伸其屈抑,或以多方濟其顛連。崔子曰:「惠不在大,赴人之急可也。」蓋仁人之言哉!

何謂興建大利?小而一鄉之內,大而一邑之中,凡有利益,最宜興建。或開渠導水,或築堤防患,或修橋樑以便行旅,或施茶飯以濟飢渴。隨緣勸導,協力興修,勿避嫌疑,勿辭勞怨。

何謂捨財作福?釋門萬行,以佈施為先。所謂佈施者,只是捨之一字耳。達者內捨六根,外捨六塵,一切所有,無不捨者。苟非能然,先從財上佈施。世人以衣食為命,故財為最重。吾從而捨之,內以破吾之慳,外以濟人之急。始而勉強,終則泰然,最可以蕩滌私情,祛除執吝。

何謂護持正法?法者,萬世生靈之眼目也。不有正法,何以參贊天地?何以裁成萬物?何以脫塵離縛?何以經世出世?故凡見聖賢廟貌、經書典籍,皆當敬重而修飭之。至於舉揚正法,上報佛恩,尤當勉勵。

何謂敬重尊長?家之父兄,國之君長,與凡年高、德高、位高、識高者,皆當加意奉事。在家而奉侍父母,使深愛婉容,柔聲下氣,習以成性,便是和氣格天之本。出而事君,行一事,毋謂君不知而自恣也。刑一人,毋謂君不知而作威也。事君如天,古人格論,此等處最關陰德。試看忠孝之家,子孫未有不綿遠而昌盛者,切須慎之。

何謂愛惜物命?凡人之所以為人者,惟此惻隱之心而已;求仁者求此,積德者積此。《周禮》:「孟春之月,犧牲毋用牝。」孟子謂君子遠庖廚,所以全吾惻隱之心也。故前輩有四不食之戒,謂聞殺不食、見殺不食、自養者不食、專為我殺者不食。學者未能斷肉,且當從此戒之。

漸漸增進,慈心愈長。不特殺生當戒,蠢動含靈,皆為物命。求絲煮繭,鋤地殺蟲,念衣食之由來,皆殺彼以自活。故暴殄之孽,當與殺生等。至於手所誤傷,足所誤踐者,不知其幾,皆當委曲防之。古詩云:「愛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何其仁也!

善行無窮,不能殫述;由此十事而推廣之,則萬德可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