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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習慣回路 習慣是如何運作的?

某段記憶比另一段更重要?

1993年秋,一個人走進了聖迭戈加州大學的一間實驗室。這是一次安排好的會面,這次會面將顛覆我們對習慣的認識。這個人年紀比較大,身高6英尺[1],穿著領尖有藍色紐扣的襯衫。隨便哪個50歲階段的高中聚會,與會者都會羨慕他那一頭濃密的白髮。關節炎讓他在實驗室的過道上顯得有些蹣跚,他牽著妻子的手,慢慢地走著,好像對下一步會怎樣毫無信心。

大約在一年前,這位後來在醫學文獻中廣為人知的尤金·保利,正待在普萊亞岱瑞的家中,準備著晚餐,這時他的妻子告訴他,他們的兒子邁克爾要來了。

尤金問道:“誰是邁克爾?”

他的妻子貝弗利說:“你的孩子啊,你知道的,就是我們養大的那個。”

尤金茫然地看著她,問:“那是誰?”

第二天,尤金開始嘔吐,腹部的絞痛讓他滿地打滾。不到24小時,他的脫水情況已經非常嚴重,嚇壞了的貝弗利帶著他去了急症室。尤金的體溫開始上升,達到了40.6攝氏度。他渾身大汗,醫院的床單上留下了他的大片汗漬。他變得神志不清,還有些暴躁,護士在給他的手臂進行靜脈注射的時候,他朝著護士大吼大叫,推推搡搡。在鎮靜劑發揮作用之後,醫生在他後背的兩塊脊柱之間插入一根長長的針,抽取了腦脊髓液。

醫生在抽取腦脊髓液的時候立刻就意識到了問題。大腦和脊椎神經周圍的液體是保護人體免受感染和傷害的。如果人健康的話,液體澄清而且流動很快,會在針的周圍形成順滑的移動感。而尤金脊椎裡的液體樣本渾濁,並且很黏稠,好像裡面混雜了特別小的沙礫。在化驗結果出來時,尤金的醫生弄清楚了他的病情:他得了病毒性腦炎,這種病是由一種無害的,會引發唇皰疹以及皮膚輕微感染的病毒造成的。不過,這種病毒極少會進入大腦,而一旦進入腦,在入侵腦組織後,會對我們的思想、夢境,還有某些人認為的靈魂寄居的地方造成災難性的傷害。

尤金的醫生告訴貝弗利,他們沒辦法修復已經造成的損傷,但是大劑量的抗病毒藥物也許可以阻止病毒擴散。尤金昏迷了10天,瀕臨死亡。隨著藥物漸漸起效,他的燒退了,病毒也消失了。他最終醒來時,十分虛弱,整個人精神恍惚,也沒法好好吃東西。他的語言能力受到了影響,有時候還上氣不接下氣,好像突然忘了怎麼呼吸,但是他還活著。最終,尤金恢復了一些,醫生給他作了一系列測試。醫生驚訝地發現尤金的身體,包括他的神經系統,基本上都安然無恙。他的四肢可以動,對噪音和光也有反應。不過在作過頭部掃瞄之後,醫生發現他大腦的中心區附近有陰影,這不由得讓人擔心。病毒已經摧毀了顱骨和脊椎交匯處一塊橢圓形的腦組織。醫生警告貝弗利說:“他也許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如果他不再是你以前的丈夫,你得作好準備。”尤金被推進了醫院的另一頭。不到一周,他的吞嚥功能恢復了。又過了一周,他的語言能力恢復正常,說要吃果凍和鹽,看電視時會換台,抱怨說肥皂劇太無聊。5周後,他被送到了康復中心,這時他已經能在走廊裡散步,而且不管護士想不想聽,一個勁兒地建議說週末應該怎麼過。

一位醫生告訴貝弗利:“我從沒見過有人能康復成這樣,我不想讓您抱太大的希望,但這太令人驚訝了。”不過貝弗利還是很擔心,在康復中心,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次得病改變了她的丈夫。比如,每個星期尤金都搞不清日子;不管醫生和護士們自我介紹了多少次,他依然記不得他們的名字。有一天,醫生離開了房間,尤金莫名其妙地問貝弗利:“你幹嗎老問我這些問題?”等他出院回家,事情就變得更怪異了。尤金似乎記不起自己的朋友們。在交談時,他沒法接上話。有時候在早晨,他會起床,走進廚房給自己煎培根雞蛋,然後回到被窩,打開收音機。40分鐘後,他會把同樣的事情再做一遍:起床,煎培根雞蛋,回到被窩,玩收音機。然後再重複。

貝弗利嚇壞了,她去找了專家咨詢。其中一位專家是聖迭戈加州大學專門研究記憶喪失的研究人員。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貝弗利和尤金走進了加州大學裡一座沒有任何特徵的建築,他們拉著手慢慢地走過走廊。進去之後,研究人員讓他們來到一間小的測試間。尤金開始和一位使用電腦的年輕女士攀談。

尤金對著這位女士使用的電腦比畫著說:“當電子工程師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對這些東西感到驚奇,我小的時候,這東西還擱好幾個6英尺高的架子裡,有整個房間那麼大。”女士繼續敲著鍵盤,尤金笑著說:“這太不可思議了,所有這些蝕刻的電路,還有那些二極管、三極管,我工作那會兒,這東西需要好幾個6英尺高的架子撐著。”這時一位科學家走進了房間,然後作了自我介紹,他讓尤金自報年齡。

尤金回答道:“我看看,50歲或60歲吧。”其實他71歲了。

科學家開始在電腦上打字。尤金指著電腦,笑著說:“這真了不起,你知道,我當電子工程師的時候,這東西得用好幾個6英尺的架子撐起來呢!”

這名科學家名叫拉裡·斯奎爾,52歲,在過去30年裡,他一直在研究記憶神經解剖學。他的專長是研究大腦的記憶方式,而他與尤金的合作很快將向他自己和其他成百上千的研究人員打開一個新世界,如今他們已經重塑了我們對習慣運作機理的理解。斯奎爾的研究將讓我們看到,即便有些人記不住自己的年齡或者幾乎什麼都記不住,但身上依然會出現看上去複雜得不可思議的各種習慣,你會意識到所有人每天都在依賴相似的神經過程生活。他和其他人的研究,有助於揭示影響眾多選擇的潛意識背後的機理。從表面上看,這些選擇都是理性思考的產物,但實際上是我們大部分人幾乎沒有注意到或不能理解的慾望在發揮著影響。

斯奎爾與尤金會面時,斯奎爾已經花了幾周時間研究他的大腦掃瞄圖。掃瞄圖顯示尤金顱骨內幾乎所有受到損傷的地方,都集中在腦中央5厘米大小的區域。病毒幾乎完全摧毀了他的內側顳葉,這部分由白色的腦細胞組成,科學家懷疑它管理著人類的所有認知活動,比如回憶過去以及對某些情緒的控制。這部分完全被破壞並沒有讓斯奎爾大吃一驚,他知道病毒性腦炎具有幾乎外科手術般精準的組織侵蝕能力,而且整個過程毫不留情。讓斯奎爾驚訝的是,這些掃瞄圖看起來太熟悉了。

30年前,斯奎爾在麻省理工學院攻讀博士,他與一個研究小組共同研究一位被稱為“H. M.”的人,這是醫學史上最著名的病人之一。這位病人真名叫作亨利·莫萊森,科學家為了保護他的隱私,在他去世前,一直都對外界隱瞞了他的真實身份。亨利·莫萊森在7歲那年被自行車撞倒,頭部受傷。很快,他出現了癲癇的症狀,開始不時暈厥。到16歲的時候,他第一次癲癇大發作,整個大腦都受到了影響。不久,他開始時常失去知覺,有時一天能達到10次。

到27歲的時候,亨利·莫萊森感到絕望了。抗驚厥藥物沒有效果。他是個聰明人,但是保不住自己的工作,還和父母住在一起。亨利·莫萊森渴望過正常人的生活。所以他試圖找一位能在自己身上進行治療實驗,又不怕醫療事故的醫生幫助自己。研究表明,他大腦被稱為海馬體的這部分可能與癲癇發作有關。後來醫生建議給莫萊森做開顱手術,抬高他大腦的前部,然後用一根小管子吸出顱內的海馬體以及周圍的組織,莫萊森同意了。

手術是1953年做的,莫萊森痊癒後,他的癲癇發作頻率降低了。不過,與此同時,他的大腦顯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莫萊森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母親來自愛爾蘭,他能記得1929年的股市崩盤以及諾曼底登陸的有關新聞報道。但手術之前那10年的所有記憶、經歷還有磨難都被消除了。醫生用撲克牌和數字表測試他的記憶,結果發現莫萊森對新信息的記憶時長不超過20秒。

從手術到2008年去世,莫萊森見過的每個人,聽過的每首歌,去過的每個房間,都成了完全新鮮的經歷。他的大腦在時間上被凍結。每天他都對別人拿個黑色的長方形塑料塊對著電視機就能換台感到大惑不解。他一遍又一遍地將自己介紹給醫生和護士,每天重複幾十遍。

斯奎爾跟我說:“我喜歡研究亨利·莫萊森,因為記憶似乎是非常實際、讓人激動的研究大腦的方式。我在俄亥俄州長大,我能記得一年級的時候,老師給大家發蠟筆,我將所有顏色混在一起,想看看能不能弄出黑色。我為什麼會有這段記憶,卻記不得老師的模樣?為什麼我的大腦會認為某段記憶比另一段記憶更重要?”

當斯奎爾拿到尤金的大腦掃瞄圖時,他驚奇地發現這些圖和亨利·莫萊森的掃瞄圖太像了。兩個人的大腦中間都有一個核桃大小的空穴,尤金的記憶和亨利·莫萊森的一樣,都被移除了。

斯奎爾開始給尤金作檢查,不過在他眼裡,這位病人和亨利·莫萊森有著很大的不同。雖然幾乎所有人只要和亨利·莫萊森見面幾分鐘就知道不對勁,但尤金卻能夠將對話進行下去,而且做的事情不會讓粗心的觀察者意識到有什麼問題。

亨利·莫萊森手術的效果不太理想,讓他下半生一直住在醫院裡。而尤金則和妻子住在家中。莫萊森基本上沒法真正和人對話。相比之下,尤金有一種奇妙的能力,幾乎可以將任何對話都轉到自己能聊很久的話題上,比如聊聊人造衛星,他以前為航天公司當過技術員;還有天氣,這也是個可以聊很久的話題。

斯奎爾開始測試,先問了尤金年輕時候的事情。尤金介紹了他在加州中部的家鄉小鎮,說了他在商船上的經歷,還談到了他年輕時去澳大利亞旅行的事。他能記得1960年之前生活中發生的大部分事情。當斯奎爾問他近幾十年的事情時,尤金禮貌地轉換了話題,說他不太能回憶起最近的事。

斯奎爾作了幾項智力測驗,發現作為一個記不起過去30年生活的成年男性,尤金的智力依然不錯。而且,尤金身上依然還有他在年輕時候養成的各種習慣,所以當斯奎爾給他一杯水,或者為他說出細節更豐富的答案而表揚他時,尤金會表示感謝,同樣也報以恭維。每次有人進房間時,尤金都會介紹自己,然後寒暄一番。

但當斯奎爾要尤金記住一串數字,或者描述實驗室門外的走廊時,這位病人記住的新信息都是一分鐘之內的。有人給尤金看他孫輩的照片,他完全認不出他們。斯奎爾問他是否知道自己病了,尤金說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生病的事,也不記得住院的事。實際上,尤金完全不記得自己有健忘症。他自己的心象(mental image)裡根本沒有失憶這部分內容,而且因為他不記得自己身上的損傷,所以覺得一切正常。

在與尤金會面的幾個月後,斯奎爾做了些實驗,測試了尤金的記憶極限。那時,尤金和貝弗利已經從普萊亞岱瑞搬到了聖迭戈,住得離他們的女兒近了些,而斯奎爾則經常去他們家給尤金作測驗。有一天,斯奎爾要尤金畫一幅他房子的素描。尤金連標出廚房或臥室位置的基本示意圖都畫不出來。斯奎爾問:“早上起床的時候,你是怎麼離開房間的?”尤金說:“你知道的,我真的不曉得。”

斯奎爾在筆記本電腦上作記錄,在這位科學家打字時,尤金的注意力轉移了,他掃視了房間,然後站了起來,走到了過道,打開了衛生間的門。幾分鐘後,尤金沖了廁所,洗了手,然後在褲子上擦了擦手,走回到客廳,又坐在斯奎爾邊上的椅子上。他耐心地等待斯奎爾問下一個問題。

當時,沒有人奇怪為什麼一個畫不出自己家地圖的人可以迅速找到衛生間。但這個問題最終引出了一連串的發現,形成了我們對習慣的力量的理解。這有助於點燃一場如今有成百上千的研究人員投身其中進行鑽研的科學革命,這是我們第一次瞭解影響我們生活的所有習慣。

尤金坐在桌子邊,看著斯奎爾的筆記本電腦,對它比畫著說道:“這太神奇了,你知道,我以前當電子工程師時,這東西需要好幾個6英尺高的架子撐著。”

在搬進新房子的頭幾周過後,貝弗利試著每天帶尤金出去走走。醫生告訴她說讓尤金鍛煉鍛煉很重要,而且如果尤金在房子裡待得太久的話,貝弗利會被逼得發瘋的,因為他老是在無限循環中問同樣的問題。所以每天早晨和下午,她都帶尤金在街區走一圈,總是一起,也總是走同一條路。

醫生們提醒貝弗利,她需要一直觀察尤金。他們說如果尤金迷路了,他就永遠找不到回家的路。不過有一天早上,貝弗利還在穿衣服,尤金就從前門溜了出去。他喜歡挨個房間遊蕩,所以貝弗利過了好一陣才發現丈夫不見了。她頓時慌了神,跑到街上仔細尋找,結果看不到他。貝弗利到鄰居家,用力地敲窗戶。因為小區裡的房子看起來差不多,也許尤金糊塗了,進了鄰居家。她跑到門口猛按門鈴直到有人應門,結果也沒找到尤金。她又跑回到街上,一邊奔跑,一邊在街區裡大聲喊著尤金的名字,急得哭了起來。要是尤金走上機動車道該怎麼辦?他應該怎麼告訴別人自己住在何處?貝弗利在外面尋找了15分鐘,把四處找了個遍,最後她跑回家準備報警。

等她跑回自己家,發現尤金在客廳裡,坐在電視機前看著歷史頻道。尤金看著淚流滿面的貝弗利一臉茫然。他說他不記得自己離開過房子,不知道去過哪兒,不理解為什麼貝弗利這麼傷心。貝弗利看見桌子上擺著一堆松球,和她在街那頭鄰居家院子裡看到的一樣,於是湊近去看尤金的手,她發現他的手指上有松汁。這時她確信尤金自己出去走了一圈,遊蕩到街的另一頭,收集了一些紀念品。

而他找到了回家的路。

很快,尤金每天早上都去散步。貝弗利試著要阻止他,但這無濟於事。

“即便我告訴他,要他待在房裡,他過幾分鐘就不記得了。”貝弗利告訴我說,“我跟了他幾次,想確定他不會迷路,他每一次都能自己回來。”有時候尤金會帶著松球或石塊回家。有一次他拿了個錢包回來,還有一次是一條小狗。尤金永遠都不記得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

當斯奎爾和助手聽說尤金自己出去散步,他們開始懷疑尤金的大腦內有什麼在起作用,而這與他的有意識記憶毫無關係。於是他們設計了一項實驗,讓斯奎爾的一位助手去拜訪尤金,並讓尤金畫一張他所住街區的地圖。尤金畫不出來。於是這位助手要他畫自己房子在街上的位置。尤金畫了一點兒,然後就忘了自己要做什麼了。助手要他指出哪扇門通向廚房。尤金掃了一眼房間,說自己不知道。於是助手又問尤金如果他餓了會怎麼辦。尤金站起來,走進了廚房,打開了壁櫥,從裡面拿了一罐堅果。

那個星期晚些時候,另一個人加入了尤金的日常散步活動。他們一起走了15分鐘,在南加州四季如春的環境裡,聞著空氣中濃郁的紫茉莉香。尤金話不多,但總是在帶路,而且好像知道自己在往哪走。他從來都不問方向。等他們走到房子附近的街角時,和尤金一起散步的人問尤金住在哪兒,尤金說:“我確實不知道。”然後他走上自己房子前的人行道,打開了房子前門,進了客廳開電視。對斯奎爾來說,尤金顯然在吸收新信息。但是這些信息存在他大腦的什麼地方?怎麼會有人在說不出廚房位置的時候,卻可以進去翻出堅果罐子?在不知道自己家所在時,能找到回家的路?斯奎爾苦思冥想,是不是尤金損壞的大腦中正在形成新的模式?

暗示、慣常行為和獎賞

對一般人來說,麻省理工學院大腦與認知科學系實驗室裡擺放的東西,讓這兒看起來就像是個堆滿玩具的手術室。裡面有迷你手術刀、迷你鑽、迷你鋸,尺寸還不到1/4英吋,都連在一隻機械手上。甚至手術台都很小,好像是給兒童做手術用的。房間溫度保持在涼爽的15.6攝氏度,因為溫度低一些能讓研究人員的手指在精密操作中保持穩定。在這些實驗室中,神經學家切開被麻醉的老鼠的顱骨,將能記錄大腦最細微變化的微小傳感器植入其顱腔中。老鼠醒來後,幾乎不會發覺自己腦袋裡有很多極小的線像神經蜘蛛網一樣展開。這裡的實驗室已經成為習慣形成科學領域一場靜悄悄的革命發動的中心,在這裡展開的實驗揭示了為什麼尤金以及你、我、他能夠形成每天都需要的習慣。實驗室在老鼠身上做的實驗,讓我們看到了大腦中錯綜複雜的奧秘,不管你是刷牙還是在院子裡的車道上把車倒出來,大腦中都會出現複雜的變化。對斯奎爾來說,這些實驗室幫助他瞭解了尤金是如何養成新習慣的。

當麻省理工學院的研究人員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研究習慣這一課題時,也是在這個時間段,尤金出現了發燒的症狀。研究人員對被稱為基底核的神經組織中心十分好奇。你可以將人的大腦想像成一顆洋蔥,由一層又一層的細胞組成,然後是離頭皮最近的外層部分,從進化的角度來看,這部分通常是最近才產生的。你要是夢見新發明或者被朋友的笑話逗樂,這是你大腦的外層部分在工作,也是思維產生的最複雜的地方。

在大腦深處,靠近腦幹,也就是脊柱和大腦結合的位置,這裡有著更老、更原始的結構,它們控制著你的自動行為,比如呼吸和吞嚥,有人從灌木叢後面跳出來時,你的那種驚嚇的反應也是源自這裡。大腦骨的中心是一個高爾夫球大小的組織塊,這個組織塊與在魚類、爬行動物或哺乳動物腦部的一樣,這就是基底核,是細胞組成的一個橢圓形組織。多年來,科學家對其並不十分瞭解,但是他們懷疑基底核與帕金森氏綜合征之類的疾病有關係。

20世紀90年代,麻省理工學院的研究人員開始思考基底核是否也與人的習慣緊密相關。他們注意到基底核受傷的動物會突然不知道如何通過迷宮,或者不記得怎樣打開裝有食物的容器。於是研究人員決定用新的微縮技術來進行觀察極其微小的細節,看看老鼠在進行一些日常活動時,大腦中都有什麼變化。經過手術,每隻老鼠的顱腔中都被植入了一種像很小的遊戲搖桿的裝置和一堆細電線。之後,研究人員將老鼠放到了T形的迷宮中並在另一端擺了一塊巧克力。

圖1.1

迷宮的結構設置是讓所有的老鼠先待在隔板之後,前面的隔板打開時會有很大的卡嗒聲。老鼠聽到這聲音,看到隔板消失了,通常會在中央走廊裡遊蕩一陣,嗅嗅各個角落,撓撓牆壁。它似乎聞到了巧克力味兒,但是不知道怎麼找到巧克力。等它到達T型的前端時,一般都會向右轉,遠離巧克力,然後再往回走,有時候會沒有任何明顯原因地停下來。最終,它們中的大多數都發現了迷宮裡的獎勵。但是在它們的兜兜轉轉中,沒有能讓人察覺出的模式,好像每一隻老鼠都在從容不迫、不假思索地閒逛。

不過老鼠顱內的裝置告訴我們實際情況並非如此。老鼠在迷宮裡四處走動時,它的大腦,尤其是基底核,工作得非常賣力。每一次老鼠嗅氣味或撓牆時,它的大腦都非常活躍,好像是在分析每一種新味道、畫面以及聲音。老鼠在迷宮裡蜿蜒而行時,一直在處理新接收到的信息。

科學家不斷重複這個實驗。迷宮裡同樣的路老鼠走了幾百次,研究人員觀察著每一隻老鼠大腦活動的變化。一連串的變化慢慢地出現了。老鼠停下來嗅各個角落,然後選了錯誤的方向轉彎,它們穿過迷宮的速度越來越快,在它們的大腦內部,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隨著每隻老鼠學會如何穿越迷宮,它們的思維活動開始減弱。老鼠們的行進路線變得越來越自動化,每隻老鼠的思考越來越少。

彷彿是頭幾次老鼠在探索迷宮,大腦必須全力工作來分析新信息,而經過幾天重複走同一條路之後,老鼠不再需要去撓牆或去嗅周圍的氣味兒了,所以與抓撓以及嗅聞相關的腦部活動停了下來。老鼠不需要去選擇怎麼轉彎,於是大腦的決策中心偃旗息鼓,它此時要做的就是回憶起找到巧克力的最快路徑。不到一周,甚至和記憶有關的大腦結構都停止了活動。老鼠已經將在迷宮中快速通過的路線變成了自身的一部分,幾乎都不需要去思考。

這種思維習慣化,也就是跑直線、左轉、吃巧克力的活動,靠的是大腦的基底核,老鼠顱內的探測器表明了這一點。隨著老鼠跑得越來越快,大腦工作得越來越少,基底核這一微小、原始的神經結構似乎取代了大腦的工作。基底核是回憶行為模式以及依此行動的核心,換言之,基底核甚至在大腦其他部分沉睡時都在存儲生物的習慣。

要想看到這種能力是如何工作的,請看圖1.2,它展示了老鼠第一次接觸迷宮時大腦的活動。一開始,大腦在整個過程中都十分活躍。

圖1.2

一周之後,一旦老鼠熟悉了路線,急速前進變成了一種習慣,老鼠在穿過迷宮時,大腦沒有什麼活動。

圖1.3

這個過程被稱為“組塊化”,也就是大腦將一系列行為變成一種自動的慣常行為,而這是習慣形成的基礎。我們每天的生活就靠這些行為組塊(數量沒有幾百,也有幾十)。有些很簡單——你在把牙刷放進嘴裡之前會習慣性地抹牙膏上去;有些則複雜一些,比如穿衣服或者給孩子準備午餐。

一些行為過於複雜,所以經過百萬年進化的身體組織能將這一切變成習慣,這實在是太了不起了。就說在院子的車道上把車倒出來這個例子。剛學會開車時,你倒車時是全神貫注的:你得打開車庫,開車門,調好座位,把鑰匙插進去,然後順時針轉動,調一調後視鏡,查看有沒有障礙物,接著把腳放在剎車上,掛上倒擋,腳從剎車上移開,心理估算著車庫和街道的距離,同時控制速度並注意靠近的車輛。這時,要計算保險槓與鏡子裡看到的東西、垃圾桶還有籬笆的距離,同時在油門或剎車上稍稍用力,而且很可能還要跟坐在你車裡的人說別開收音機。熟悉了之後,你每次把車開上街幾乎都不用去細想。這種慣常的活動以習慣的形式發生了。每天有數百萬人在做這種複雜的活動而不假思索,因為你一把車鑰匙掏出來,我們的基底核就開始工作,找出我們存儲在大腦中的與將車倒出來開到街上有關的習慣。一旦習慣開始發揮作用,大腦的灰質就會平靜下來,或者去進行其他的思考活動,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有足夠的腦力去意識到某人把自己的午餐盒忘在了屋子裡。

科學家說習慣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大腦一直在尋找可以省力的方式。如果讓大腦自由發揮,那大腦就會讓幾乎所有的慣常行為活動變成習慣,因為習慣能讓大腦得到更多的休息。這種省力的本能是一大優勢。工作高效的大腦需要的空間更少,人的頭部也會更小,這樣的孩子在出生時更容易,因此也會降低嬰兒和母親的死亡率。同樣,這樣的大腦還能讓我們不用再思考基本的行為,比如走路以及選擇吃什麼,所以人就有更多的腦力來發明長矛、灌溉系統,最終發明出飛機和電視遊戲。但保留腦力也是件麻煩的事,因為如果人的大腦在錯誤的時候停工,我們就可能錯過重要的事情,比如沒有發現躲在灌木叢中的食肉動物或者上街的時候無法躲過超速的汽車。所以人大腦的基底核發展出了一套聰明的系統,能夠決定什麼時候讓習慣來取代其他活動模式,什麼時候讓組塊行為開始或停止。要想知道它是怎麼運作的,請仔細地觀察老鼠的神經習慣,注意老鼠大腦最活躍的時候,也就是老鼠剛剛進入迷宮時,老鼠在隔板移動前聽到卡嗒聲時,以及在迷宮末端,它發現巧克力時。

圖1.4

波峰出現的時候,是大腦在決定將控制權讓給習慣以及選擇什麼習慣的時候。比如在隔板後面,老鼠很難知道自己是否對這個迷宮熟悉,或者這塊看起來陌生的板子後面是否還躲著一隻貓。要處理這種不確定感,大腦一開始會耗費大量腦力,習慣性地去尋找可以讓自己決定應該使用哪個模式的線索。在隔板後的老鼠如果聽到了卡嗒聲,它就知道應該使用走迷宮的習慣了。如果聽到一聲貓叫,那它就會選擇不同的模式。在活動結束的時候出現了獎品,老鼠的大腦就會醒過來,然後作判斷,確定所有的東西都在按照預期發展。

我們大腦中的這個過程是一個由三步組成的回路。第一步,存在著一個暗示,能讓大腦進入某種自動行為模式,並決定使用哪種習慣。第二步,存在一個慣常行為,這可以是身體、思維或情感方面的。第三步則是獎賞,這讓你的大腦辨別出是否應該記下這個回路,以備將來之用。

圖1.5 習慣回路

慢慢地,這個由暗示、慣常行為、獎賞組成的回路變得越來越自動化。線索和獎賞交織在一起,直到強烈的參與意識與慾望出現。最終,不管是在麻省理工學院的實驗室裡,還是在你家院子的車道上,習慣誕生了。

習慣並非確定不變的,在後兩個章節中可以看到,習慣是可以被忽略、改變或者替換的。但是發現習慣回路太重要了,因為它揭示了一個基本的事實,就是在習慣出現時,大腦不再完全參與決策,它要麼完全靜下來,要麼集中做其他的任務。所以除非你可以抵制習慣,找到新的慣常行為,不然習慣模式依舊會自動展開。

簡單地瞭解習慣的運作原理,瞭解習慣回路的結構,能讓我們更輕鬆地去控制它。一旦你將習慣分解開,你就可以調控它了。

麻省理工學院的科學家安·格雷比爾主持了很多大腦基底核實驗,她說:“我們做過實驗,訓練老鼠一直走迷宮,直到這變成一種習慣,然後我們通過改變獎品的位置來消滅這種習慣。之後有一天,我們把獎品放回老地方,再把老鼠放進去,然後,天吶,老鼠的老習慣又立刻出現了。習慣從來都不會消失,它們已經被嵌入了大腦的結構中,而這對我們來說是莫大的優勢,因為如果我們每次放完假後都要重新學習如何開車,那可就太糟糕了。問題是你的大腦無法分別好習慣和壞習慣,所以如果你有一個習慣,那麼這個習慣會一直蟄伏在你的大腦內,等待正確的暗示和獎品的出現。”

這解釋了為什麼很難創造出鍛煉的習慣或者飲食習慣。一旦你養成了長時間坐在沙發上而不是跑步的習慣,或者養成了每次經過裝甜甜圈的盒子都要拿一塊的習慣,那這些行為模式就永遠留在了大腦內。不過,同理,如果我們學會去創造可以壓制這些習慣引發的常規神經活動,也就是控制習慣回路的話,我們就可以把壞習慣壓制到幕後,就像麗莎·艾倫在開羅之旅後做的那樣。而且研究表明,一旦新模式誕生,那麼跑步鍛煉或者對甜甜圈視而不見就會像其他習慣一樣變成自然而然的活動。

沒有習慣回路,人的大腦就會停止工作,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將佔據一切。

因為受傷或疾病而導致基底核受損的人,往往會變得思維麻痺。他們在進行諸如開門或決定吃什麼這樣的基本活動時會遇到麻煩。他們沒辦法去忽視那些微不足道的細節。有研究發現,基底核受損的病人無法辨認人的面部表情,不管是恐懼還是噁心,他們就是識別不出,因為這些人永遠都無法確定自己應該盯著臉的哪部分看。沒有了基底核,人就無法調出我們日常生活需要依靠的數百種習慣。你在某個早晨有愣住去想是應該先系左邊鞋帶還是右邊鞋帶嗎?你有糾結過應該洗澡前刷牙還是洗澡後刷牙嗎?

當然,那些決定都是習慣性的,不需要消耗腦力。只要你的基底核完整無缺,習慣性的暗示就會不斷出現,行為也會在你不用思考的情況下發生(不過你度假時,你穿衣服的方式可能會不同,或者在早晨進行慣常活動時,刷牙的時間會不同,但自己卻不知道)。

與此同時,大腦依賴自動化的慣常行為也是有風險的。習慣往往有利有弊。

拿尤金作為例子來看,在他失去記憶後,習慣讓他能夠正常生活,然後習慣也產生了很大的負面影響。

習慣是脆弱的

研究記憶的專家拉裡·斯奎爾在尤金身上花的時間越來越多,他開始相信尤金在學習新的行為。尤金的大腦掃瞄圖顯示他的基底核不再受病毒性腦炎的傷害。斯奎爾於是想,像尤金這樣大腦嚴重受損的人還有可能使用暗示—慣常行為—獎賞回路嗎?這一原始的神經過程可以解釋為什麼尤金能在街區裡四處走動,還能在廚房裡找堅果罐嗎?

為了測試尤金是否在形成新的習慣,斯奎爾設計了一個實驗。他拿了16個不同的物體,都是有亮色塑料小片的玩具。斯奎爾把它們粘在長方形的硬紙板上,然後將其分成8對:選擇A和選擇B。每一對都是隨機選出的,與之相配的硬紙板後面有一張寫著“正確”的貼紙。

尤金坐在桌子旁,研究人員給他一對物品,然後讓他選一個。接下來,研究人員要尤金把所選的東西反過來,看看下面有沒有寫著“正確”的貼紙。這是衡量記憶的慣常做法。因為只有16件物品,而它們總是以同樣的8對出現,大部分人都能在幾輪之後記住哪些是“正確的”(猴子在8~10天之後可以記住所有標有“正確”的物品)。

然而不管尤金作了多少次測試,他就是無法記住任何一件“正確”的物品。尤金每週內要重複兩次這樣的實驗,每天要看40對。

在實驗開始後,過了幾周,一位研究人員在一次實驗開始時問尤金:“你知道自己今天為什麼要來嗎?”

尤金說:“我不知道。”

研究人員說:“我們要向你展示一些東西,你知道原因吧?”

尤金完全記不得之前做過的全部實驗,他說:“我是不是要向你描述這些東西,或者告訴你它們是用來幹什麼的?”過了幾個星期,尤金的表現出現了改善。經過28天的訓練,尤金挑出貼有“正確”貼紙的物品的準確率達到了85%。到第36天,他的正確率達到了95%。在一次測試之後,尤金看著研究人員,對自己的成功莫名其妙。

他問研究人員:“我怎麼做到的?”

研究人員說:“告訴我你腦子裡在想什麼,你是不是跟自己說,我記得我見過那個?”尤金指著自己的腦袋回答道:“我不記得,好像是這兒還是哪個地方有反應,然後我的手就去挑了。”

對斯奎爾來說,這是完全合理的。尤金接觸到了暗示:一對物品總是以同樣的組合出現。

這裡頭存在這樣一個慣常行為:尤金會選擇一個物品,並看看後面是不是貼了貼紙,即便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把紙板翻過來看,他也會這樣做。然後就是獎賞:在找到貼有“正確”字樣的貼紙後的那種滿足感。最終,習慣回路出現了。

圖1.6 尤金的習慣回路

為了確定他這一模式實際上就是習慣,斯奎爾做了另外一個實驗。他將16件物品同時擺在尤金面前,要他把所有貼有“正確”字樣的物品都放在一起。

尤金不知道從何下手:“老天爺,我怎麼能回憶起這個呢?”他摸到一件物品然後想把它翻過來,研究人員阻止他說:不能這樣,你得把所有同類的放在一起。為什麼尤金會想把東西都翻過來?尤金解釋說:“我覺得,這是個習慣吧。”

尤金沒辦法成功。這些東西在習慣回路之外呈現時,他就完全弄不清了。

這就是斯奎爾在尋找的證據。實驗表明,即便對涉及到的活動或物體的記憶連數秒鐘都不到,尤金也有能力形成新的習慣。這解釋了尤金每天早上為什麼能出去散步,然後還能回家。街上的那些暗示,比如街角的樹或者信箱,這些東西在他每次上街時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引導他走回自家的前門。這還解釋了為什麼尤金就算不餓,每天也要吃三次或者四次早餐。只要正確的暗示出現了(比如收音機或者透過玻璃的晨光),尤金就會自動地按照大腦基底核設定的腳本開始活動。

另外,尤金還有其他一些習慣,在主動尋找這些習慣之前,你都不會注意到它們。比如尤金的女兒會經常來看他。她會在客廳裡和父親聊一會兒,然後到廚房去看母親,接著離開,在出門的時候揮手說再見。尤金在她離開時已經不記得他們之前說了什麼,他會生氣,覺得她怎麼還沒跟自己聊一會兒就走了,然後又忘記自己之前生過氣。但是情緒化的習慣已經開始了,所以他的怒氣會持續,憤怒到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直到爆發出來。貝弗利告訴我說:“有時候他會砸桌子或者大罵,如果你問為什麼,他說不知道,但是很生氣!”尤金會踢自己的椅子,或者不管誰進了屋子,他逮誰罵誰。幾分鐘後,他會笑著聊天氣。貝弗利說:“好像一旦這個過程開始了,他就不得不完成整個生氣的過程。”斯奎爾的新實驗還展示了別的發現:那些習慣是非常脆弱的。如果尤金的暗示有稍稍的變化,那麼他的習慣就分崩離析了。比如他好幾次在街區裡走,如果環境有了變化,市裡在整修街道,或者暴風把人行道上吹得一片狼藉,尤金就會迷路,不管他離家有多近,他都找不到回家的路,直到好心的鄰居給他指路,告訴他家門在哪兒,他才回到家。如果他的女兒在出門前停下來和他聊上10秒鐘,他發火的習慣就永遠都不會出現。

斯奎爾在尤金身上做的實驗在科學界掀起了一場革命,改變了大家對大腦工作原理的認識——人有可能在對所學的課程或者決策毫無記憶的情況下學會並做出無意識的選擇。尤金讓我們看到習慣與記憶以及邏輯一樣,都是我們行為的基礎。我們也許不記得自己的習慣是如何養成的,不過一旦這些習慣在大腦中形成,它們就會影響我們的行為,而我們自己往往是意識不到的。

從斯奎爾有關尤金習慣的第一篇論文發表後,研究習慣形成的科學迅速擴展為一個主要的科研領域。美國杜克大學、哈佛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耶魯大學、南加州大學、普林斯頓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研究人員,還有英國、德國、荷蘭各個大學的研究人員,再加上在寶潔集團、微軟、谷歌以及成百上千其他公司工作的科學家,都將注意力集中在瞭解與習慣有關的神經學以及心理學上,這些人研究習慣的優勢和弱點,還有為什麼這些習慣會產生以及它們是如何被改變的。

研究人員發現,習慣回路中的暗示涵蓋幾乎所有事物,比如從視覺方面(像糖果條或者電視商業廣告),到特定的地點、一天中的某個時間、某種情緒、一系列的思緒或者特定人的陪伴。習慣行為可以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複雜,也能令人覺得異常簡單(有些習慣,比如和情緒有關的,都是在毫秒的尺度上測量的)。獎賞則涵蓋了可以給感官帶來快樂的食物、藥物或情緒上的高潮,比如表演帶給人的自豪感或者沾沾自喜的感覺。

斯奎爾在尤金身上發現,習慣的力量很強大,但習慣本身也很脆弱。幾乎在所有的實驗中,其他研究人員也有同樣的認識。習慣可以在我們的意識之外出現,也可以被刻意地修改。習慣往往是在未經意識的情況下出現的,但可以通過調整習慣的各個部分來重塑習慣。習慣對我們生活的影響程度超過我們的認識,實際上,習慣非常強大,能讓人的大腦依賴它們,同時將邏輯等其他一切排除在外。

比如,在研究人員與美國國家防止酒精濫用與酒精中毒研究所合作的一系列實驗中,老鼠被訓練得可以根據特定的暗示去按壓槓桿,直到這個行為變成一種習慣。研究人員每次都會用食物獎勵老鼠。然後,在食物中下藥,讓老鼠得病,或者在地板上通電,這樣的話,當老鼠走向獎品時就會觸電。在吃過碗裡有毒的食物或者在被通電的地板電過時,老鼠知道了食物和籠子有危險,於是它們躲得遠遠的。不過,等它們看到以前的暗示時,它們仍會毫不猶豫地去按壓槓桿並吃食物,或者會走過地板,甚至在吃了食物後發生嘔吐或者被電得跳起來後,它們依然不放棄。這一習慣在老鼠身上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它們根本沒法讓自己停下來。

在人類世界裡尋找並模擬這種實驗並不難。比如想想快餐店,你就理解了。小孩子餓了,而你工作了一天開車回家,不過這一次,你把車停在了麥當勞或漢堡王快餐店邊上。吃得不貴,味道很棒。畢竟,一小份加工過的肉,比較鹹的炸薯條,還有很甜的蘇打水,這點兒量對健康的威脅相對來說並不是很大,對吧?你不大可能會天天吃。

然而習慣不經我們允許就會出現。很多研究表明,通常家裡不會有經常去吃快餐的傾向,但結果是每個月吃一次的行為模式慢慢變成了每個星期吃一次,然後每星期兩次,這裡頭的暗示和獎賞創造出了一種習慣,頻率會越來越高,最後孩子們吃的漢堡和薯條已經到了會危害健康的程度。北德州大學和耶魯大學的研究人員想弄清楚,為什麼這些家庭會逐漸增加吃快餐的次數,他們發現了一連串的暗示和獎賞,而大多數顧客都不知道這些東西影響了自己的行為。研究人員發現了其中的習慣回路。

舉個例子,所有的麥當勞看起來都是一樣的,這是麥當勞公司刻意將店舖的設計標準化,也統一了員工對顧客的說辭,所以所有的東西都有一致性的暗示,能夠觸發進去用餐的慣常行為。有些連鎖店的食物經過特別加工,要的就是能夠向顧客送出即時的獎賞,像薯條就被設計成能夠盡快地讓你嘗到鹽和油脂的味道,讓你的快感中心啟動,讓大腦沉溺在這一行為模式中。這都有利於讓習慣回路更緊湊。

不過,這些習慣都是脆弱的。如果快餐店關門了,那麼之前在這裡吃快餐的家庭就會經常在家吃飯,而不是去其他地方找別的快餐店。甚至細微的變化都會終結這種行為模式。我們通常無法識別這些慢慢發展的習慣回路,也看不到自己有可以控制它們的能力。但是通過學習觀察暗示和獎賞,我們可以改變自己的慣常行為。

尋找幸福的能力

到2000年,尤金患病已經過了7年,他的生活達到了一種平衡狀態。他每天早上出去散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有時候一天吃五六次。他的妻子知道只要把電視調到歷史頻道,不管電視上是重播還是新節目,尤金都會坐在他的絨毛沙發裡看。他無法分辨這個節目他是不是看過。

然而,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尤金的習慣開始對他的生活產生了負面影響。他總是坐著不動,有時候看電視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因為他永遠不會覺得無聊。他的醫生開始擔心他的心臟。醫生告訴貝弗利,得讓他嚴格按照健康食譜吃東西。貝弗利試了試,但她很難影響尤金的進食頻率和他進食的選擇。尤金從來都不記得她的警告。即便冰箱裡塞滿了水果和蔬菜,尤金也會到處翻,直到找出培根和雞蛋為止。這就是他的慣常行為。由於上了年紀,他的骨頭也越來越脆弱,醫生說他四處走動時需要更小心。不過,尤金老是認為自己還是20年前那樣年輕,他從來都不記得要小心走路。

斯奎爾告訴我說:“我這輩子一直都為‘記憶’著迷,後來我遇到了尤金,發現就算你什麼都記不住,生活也可以豐富多彩。甚至你幸福的記憶都消失了,但大腦依然有這種令人驚奇的能力去尋找幸福。

“很難關閉這種能力,不過這種能力最終對尤金起了負面作用。”

貝弗利想用自己對習慣的瞭解幫助尤金避免因為年邁而要碰到的問題。她發現自己可以通過插入新的暗示,讓尤金最糟糕的行為模式短路。如果她不在冰箱裡放培根,尤金是不會多次吃不健康的早餐的。當她把沙拉放在他椅子邊時,他有時候會吃點兒,慢慢地這種吃法變成了一種習慣,他不再跑到廚房找吃的了。就這樣,尤金的飲食習慣逐漸得到了改善。

不過,就算貝弗利做了這些事,尤金的健康狀況依舊在惡化。某個春日的一天,尤金在看電視的時候突然大喊大叫,貝弗利跑了進去,看到他握緊了拳頭。貝弗利叫了救護車。送到醫院後,醫生診斷出尤金的心臟病有一次小的發作。那時尤金的疼痛感已經沒了,他想從醫院的床上下來。那一晚,他一直在扯裝在他胸口上的檢測設備(這樣他才能翻身睡覺),每次都弄響了警報,護士都跑了進來。護士試著讓他能夠安靜地適應身上的感應器,於是把感應頭都貼了起來,並告訴他如果他還是亂動,就會用拘束帶固定他。結果這一切都白做了。尤金很快就不記得護士用這話威脅過他。

然後他的女兒卡蘿爾·拉耶斯告訴護士,要在他坐著不動的時候表揚他,然後每次看到他時,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種讚揚。他女兒告訴我說:“你知道,我們都想帶出他的那種自豪感,我們會說,‘噢,爸爸,你讓身上這些小玩意兒保持不動,真的是在做一件對科研十分重要的事。’”護士們開始特別照顧他。尤金喜歡這感覺。過了幾天,醫護人員說什麼他都照做。過了一周,尤金出院回家。

然後是2008年的秋天,在穿過客廳時,尤金在壁爐邊絆倒了,造成髖部骨折。在醫院時,斯奎爾和他的研究小組都擔心尤金會感到恐慌,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哪。於是他們在他床邊留了字條,解釋發生了什麼事,還在牆上貼了他孩子們的照片。他的妻子和孩子們每天都去看他。不過尤金並沒有變得越來越擔心。他從來都不問為什麼自己會在醫院。斯奎爾說:“他那時好像對所有的不確定性都覺得放心,這距離他失憶已經有15年了。好像他大腦的這部分知道有些東西他是永遠無法理解的,所以就泰然處之。”

貝弗利每天都去醫院看尤金,她說:“我花了很長時間跟他聊天,我告訴他我愛他,聊了我們的孩子,還聊了我們的生活有多幸福。我指著照片說他有多麼招人喜歡。我們結婚有57年了,其中有42年是真正的正常婚姻生活。有時候我過得很辛苦,因為我太想要我以前的丈夫回來了,但至少我知道他是開心的。”

過了幾周,尤金的女兒來看他,他問女兒:“打算怎麼辦?”她推著坐在輪椅裡的尤金走到醫院的草坪上。尤金說:“真是美好的一天,天氣很不錯,不是嗎?”他的女兒跟他聊了她的孩子,他們還一起逗小狗。他女兒認為他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太陽落山了,她準備推尤金進去。

尤金看著她說:“有你這樣的女兒是我的運氣。”她女兒對這話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想不起父親以前有沒有說過這樣甜蜜的話。

她跟尤金說:“有你這樣的爸爸,我也很走運。”

尤金說:“天啊,這真是美好的一天,你覺得這天氣怎樣?”

第二天凌晨1點鐘,貝弗利的電話響了。醫生說尤金突發嚴重的心臟病,他們已經盡力,但回天乏術。尤金去世了。他去世之後,被眾多的科研人員頌揚,數不清的實驗室和醫學院都在研究他的大腦掃瞄圖。

貝弗利告訴我:“我想他要是知道自己對科學做了多大的貢獻,肯定會感到驕傲的。他以前跟我說過,那是在我們新婚後不久,他說這輩子他想做點兒重要的事,做點兒有意義的事。他做到了,只是他從來都沒有這方面的記憶。”

[1]1英尺等於0.3048米。——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