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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講

主席(E.米勒醫生):

我不打算多佔榮格教授的時間,只想表示一下能在今晚有機會出任主席所感到的榮幸。遺憾的是,我處在一個很不利的情形下:由於我未能前來參加先前的講座,不知道榮格教授對無意識的探討已進行到了什麼樣的深度,不過我想今晚他會接著講解他的析夢法。

榮格教授:

對一個意味深長的夢進行解釋,比如我們前面談到的那個,如果只停留在個人的範圍內,是絕不夠的。這種夢包含一種原型意象(archetypal image),這總是表明,做夢者的心理狀態絕不是只局限在個人的無意識當中。他的問題不再完全是個人的事情,而是觸及一般人類的問題了。鬼怪的象徵就說明了這一點。這種象徵引出了英雄神話故事,還有,此夢還關聯到聖雅可布之戰,這表示出地方的背景特色,也廣泛引起了人們的興趣。

運用一般性觀點的能力,有著重要的治療意義。現代治療法對此瞭解甚少,但在古代醫學中,人們卻很清楚這一點:把個人的疾病提升到一個更高、更非個人的水平上,能產生某種治療效果。比如,在古埃及,當一個人被蛇咬後,就把某個既是牧師又當醫生的人請來,這人從寺廟的藏書中取出關於拉(Ra)262及其母親埃希斯(Isis)263神話的文稿,對著患者唸唸有詞地吟誦。埃希斯把一條毒蛇藏在沙土中,太陽神拉踩著了蛇,被咬了一口,於是疼痛難熬,只有等死。因此,眾神使埃希斯運用一種魔咒,使毒液從拉的身體內排出來。264這種觀點認為,病人會深深被故事打動,病患自會痊癒。在我們看來,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比如我們不能設想,讀一段格林童話故事就可以治好傷寒或肺炎。但我們只考慮到現代心理的理性狀態。要理解這種療效,我們必須考慮古埃及人的心理與我們現代人的很不相同。但那時的人與我們也並無多大差別。甚至對我們來說,某些東西也能創造奇跡;有時,只是精神上的安慰或心理上的影響就能治病,或至少有助於治療。很自然,對處在原始水平上、心理狀態更為古老的人,則更是如此。

在東方,大量的實際治療所依據的原則,就是把個人的病患提到相應的普遍情形中去,古希臘的醫學也採用這種方法。當然,集體意象(collective image)及其運用都必須根據病人特定的心理狀況來決定。神話或傳說產生於匯聚在疾病中的原型材料,而心理治療在於將病人與他的特定狀況所具有的人類普遍意義聯繫起來。比如,被蛇咬傷是一種原形狀況,所以你們才會發現無數神話故事中都有這個主題。如果疾病掩藏著的原形狀況能被正確地揭示出來,則病人就能被治癒。如果這個願望得不到恰當地表述,病人只得退而依靠自身,陷於病患的孤獨無援之中。他孤零零的,與世界毫無關聯。但如果向他指出,他的疾患不僅是他一個人的,還是人類普遍的——甚至是神的疾患,他並不是孤獨的,有人和神與他做伴,那麼,這就會在他身上產生療效。現代精神療法運用同樣的原則:醫生把病人的苦痛和疾患與耶穌的苦難相比較,病人就得到了安慰。個人從自己的不幸和孤獨中超越出來,知道自己正在經受的命運的考驗最終是有益於人類的,是英勇和富有意義的標誌,像神的受難與獻身一樣。當古埃及宗教醫生向病人描出他正在經歷太陽神拉的命運時,病人便一下感到自己躋身於法老——眾神之子和代言人——之列,這樣,凡人就成了神,而我們知道這種感受具有的能量足以使病人從自己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人在一種特定的心境中能產生一種巨大的忍受力。原始人能在燒紅的煤塊上行走,在某些情形下還對自己施加最可怕的傷害,但他們一點也不覺得疼痛。所以,一種感人的、適當的象徵很可能將無意識充分調動起來,其力量之大甚至可以作用於神經系統,使機體重新作出正常的反應。

在心理疾患的病例裡,患者被孤立於所謂的正常人的圈子之外,所以,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讓他認識到這種衝突絕非個人僅有,它同時也是普遍的苦痛,時代的通病。這種普遍論使病人超脫自己個人,而把個人與人類聯繫起來。這種苦痛不一定只為神經官能症所獨有,我們在極普通的情況下也有同樣的感受。比如,你的左鄰右舍都比較富裕,而你卻突然變得身無分文,這時,你自然會這樣想:多可怕、多可恥,只有我才傻瓜一樣丟了錢財!但假如大家都丟了錢,情況則大不相同,你就會感到沒有什麼了。當別人和你處於同一困境時,你感到好受得多。如果一個人迷失在沙漠中,或在冰雪中孤獨無助,或擔任處於危急中的一群人的首領,這個人會感到極大的恐怖。但假如他只是一大群敗軍中的一個兵士,他會與別人一起笑啼而全然不覺危險。這兒,危險並沒有減小,只是處於群體中的個人比起他孤獨無援的時候有著完全不同的感受。

每當原型意象出現在病人夢中,尤其是在我的分析階段的後期,我就向病人解釋,他的病並非為他個人所獨有,他的心理狀態接近人類的普遍水平,是人之常情。向病人作這一說明很重要,因為精神病人感到非常孤獨並且以自己的病患為恥。但如果他知道他的問題有普遍性,不是個人特有的,情況則完全兩樣了。就拿我們談到過的那位做夢者的情形來說吧,如果我能夠繼續對他進行治療,我一定會使他把注意力轉向這一事實,即:他最後那個夢的主題正是人類一般的情形。他自己通過聯想也認識到了英雄—龍這一衝突。

英雄與龍之間的戰鬥,作為典型的人類普遍經歷,是一個在神話中經常出現的主題。這方面最古老的文學表現,是巴比倫的創世神話即武神馬杜克(Marduk)與提亞瑪特(Tiamat)之戰。武神是春之神,提亞瑪特是龍之母,代表原始的混沌。馬杜克殺死了她,並劈為兩半。他用一半作天,另一半作地。265

與我們的病例更類同的,是巴比倫的關於吉爾伽美什(Gil-gamesh)266的原始敘事詩。吉爾伽美什是一個傑出的野心家(像我們那位做夢者一樣),同時也是一個君王和英雄。全體男人都像奴隸一樣為他修建一座有著高高圍牆的城市。婦女們感到被遺忘了,就向眾神抱怨她們的這位暴君。於是眾神決定採取某種行動來解決這個問題。翻譯成心理學語言,這意思就是:吉爾伽美什只在運用他的意識,他的頭上長了翅膀,與軀體脫離開了,所以他的軀體要表示反對了,這就是表現為神經症的一種反應,即產生了對立因素。這部史詩是怎樣描述這種神經症的?眾神決定「召喚」即製造出一個像吉爾伽美什的人來。他們創造了恩奇都(Enkidu),但他在某些方面還是與吉爾伽美什不同。他的頭髮長,像原始穴居人;他和平原上的野獸做伴,與羚羊同飲一泉之水。而至此還處於正常狀態的吉爾伽美什做了一個完全正常的、關於神的意圖的夢。他夢見一顆星落到自己背上,這顆星又像是一個勇武的鬥士。他與這天上來的勇士進行搏鬥,卻不能取勝。最後他終於打勝了,並把戰敗的對手拖到他母親的跟前,她卻用法力讓勇士又變得與吉爾伽美什不相上下。這位母親是個聰慧的女人,她替吉爾伽美什釋夢以便他能隨時應付危險。恩奇都本來是用來與吉爾伽美什作對並將他擊敗的,但吉爾伽美什以聰明的方式使他變為朋友。吉爾伽美什以計謀和意志戰勝了自己的無意識,還說服了對手,使他相信兩人實際上是朋友,可以共圖大事。這樣,事情發展得更糟了。

儘管一開始恩奇都就做了一個很壓抑的夢,夢見被死亡籠罩的下界,吉爾伽美什還是準備進行一次偉大的冒險。像真正的英雄一樣,吉、恩二人一同出發去征服一個叫洪巴巴(Humbaba)的可怕的妖怪,它在山上為眾神的聖殿做守衛。它吼聲如雷,每個走近聖殿的人都會嚇得腿軟腳麻。恩奇都勇猛強壯,但臨陣卻膽怯了。惡夢使他抑鬱不樂,無以自拔,就像我們所嘲笑的自己心靈中的低劣部分一樣,內心的這一部分會對某一日期或事件充滿迷信;儘管我們也鄙視自己心中這個低劣的部分,它卻仍然對某些東西感到惶惶不安。恩奇都很迷信,在向山林出發的途中,他做了惡夢,預感到有不祥。但吉爾伽美什樂觀地解釋他的夢。無意識的反應再次被欺哄,兩人成功地帶著洪巴巴的首級凱旋而歸。

這時,眾神決定進行干預。或者確切地說,是女神伊絲塔(Ishtar)想打敗吉爾伽美什。無意識的最終原則是永恆女性(Eternal Feminine),伊絲塔以真正的女性的狡詐向吉爾伽美什作出許諾:如果他願意做她的情人,他會像神一樣強大,權勢和財富也會大量歸於他。但吉爾伽美什對她的話一個字也不相信,並用侮辱的話語斷然拒絕了她,還譴責她對自己情人的不忠與冷酷。伊絲塔怒氣難消,說服眾神造出一條巨牛,這牛從天而降,盡情蹂躪全國民眾。於是一場激戰開始了,在戰鬥中,神牛呼出的毒氣毒死了上百的人,但吉爾伽美什在恩奇都的幫助下又一次除掉了惡牛,贏得了勝利。

伊絲塔在憤怒和失望中親自降落到城牆上。這次,恩奇都盡情凌辱她,他詛咒她,還把被肢解的牛屍向她扔去。故事在這兒達到高潮,此時發生了命運的突變,恩奇都做了更多惡夢,得上了重病並很快死去。

這意思就是:意識完全和無意識分隔開了;無意識退了場,吉爾伽美什現在孤身一人陷於痛苦之中。他不能相信已失去了朋友,但最折磨他的是對死亡的恐懼。他已經親眼看見朋友死去,意識到自己也有死的一天。他擺脫不掉一個慾望——確保自己永生不死。他英勇地出發去尋找長生藥,因為他聽說過一個老人——他的先輩的故事。那位老人享有永恆的生命,住在遙遠的西方。這樣,吉爾伽美什開始了去下界的旅程。他像太陽一樣,經過天庭之門,由東向西而去。他一路克服了千難萬險,甚至連眾神也不阻擋他的意圖,雖然他們告訴他,他的努力是徒勞無益的。他終於到達了目的地,說服了老人告訴他秘方。他在海底找到了能使生命不朽的藥草,並決定把它帶回家去。雖然他對旅途的艱辛已經厭倦,但仍欣喜不已,因為有了這神藥就不必再懼怕死亡了。但在他輕鬆愉快地在一個池塘裡沐浴時,一條蛇嗅到了那長生藥的氣味,於是偷走了它。吉爾伽美什返回家後,制訂了鞏固城池防衛的新計劃,但他得不到安寧。他想要知道人死後會怎麼樣,最後總算召喚出恩奇都的靈魂。鬼魂從地下一個洞裡出來,把陰慘的事講給他聽。這個敘事詩到此便結束了。冷血動物蛇取得了最後勝利。

遠古有記載的許多夢都有類似主題。我給大家講一個簡短的例子。那是歷史上我們的一個同行、公元1世紀的一位解夢者所遇到的事。這個故事是弗萊維厄斯·約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在他的關於猶太戰爭史267的文章中提到的,同時還記錄了耶路撒冷的毀滅。

有一個巴勒斯坦的地方領主,叫阿基勞斯(Archelaos)。是個殘忍的羅馬小王。像所有其他頭人一樣,他也利用自己的地位放肆地損公肥私、貪污盜竊。所以,百姓們派了代表去向羅馬皇帝奧古斯都(Augustus)告阿基勞斯的狀。那是在阿基勞斯任職第十年的時候。這時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他看到九支成熟的麥穗正被飢餓不堪的牛吃掉。他驚恐不安,馬上召來一位「精神分析師」。但這位圓夢人不知道這個夢意味著什麼,或者是不敢說真話,於是溜之大吉了。阿基勞斯又召見了其他專職圓夢的人,但他們都拒絕對他的夢作任何解釋。

但有一批特殊的民眾,他們是埃森尼斯人(Eesenes)或塞拉普泰人(Therapeutai),他們的思想更為獨立不羈。他們居住在埃及,靠近死海,浸禮教徒聖·約翰以及西門·馬加什很可能屬於這一類人。最後,阿基勞斯總算從他們中間找來了一個叫埃塞尼西門的人。此人告訴阿氏:「麥穗(ears)標誌著你的統治有多少年(years)268,那頭牛代表事物的變化。你已當權九年,現在將發生大變動了。飢餓的牛意味著你的垮台。」在彼時彼地,這樣來解釋夢,人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誰家的莊稼都必須小心守衛以防牲畜蹂躪。野外的青草本來就少,不夠牲畜吃,如果讓牛在夜晚破柵而入,踩踏、吃掉還在生長的莊稼,無異是一場災難。那樣的話,到清晨的時候,一年的口糧就全完了。現在我們看看這種解釋是怎樣被證實的。幾天後,從羅馬派來了特使調查阿基勞斯並解除其公職,沒收了他的全部財產並把他流放到高盧。

阿氏的老婆葛拉菲娜也做了一個夢。自然,她丈夫的變故使她心驚肉跳。她夢見了她的第一個丈夫(阿氏是她第三個),她第一個丈夫是被謀殺的。她夢見謀殺者好像正是阿基勞斯。那個時候的局勢總是動盪不定的。她夢見先夫亞歷山德羅斯(Alexandros)譴責她的行為,並聲言要把她從阿氏處領走,帶回自己家去。那位埃塞尼西門沒有解釋這個夢,留給我們來分析。重要的事實是亞歷山德羅斯早已死去,葛拉菲娜在夢中又見到亡夫,這在那時候當然意味著他的幽靈。所以,他說要把她帶回家去,就是要把她帶往冥冥下界。幾天後她真的自殺了。

那位解夢者是很敏感的。他同我們對這個夢的理解一樣,雖然他面臨的那些夢其性質比我們大多數的夢都簡單得多。我已經注意到,做夢的人如果頭腦簡單,其夢也簡單;頭腦複雜,其夢必定也複雜。只是,夢往往走在做夢者的意識的前面。比起你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我並不更理解自己的夢,因為我總是不能將它把握住,我和那些不懂析夢的人有同樣的困惑。當問題牽涉到自己的夢時,知識並不具有優勢。

還有一個情況與我們的討論相似,那就是各位都熟知的《但以理書》第四章的故事269。當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王征服了整個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後,他自認偉大無比,佔有了已知的世界。然後,他做了一個爬上高位的野心家的典型的夢。他夢見一株巨樹直抵天庭,其樹蔭遮住了整個大地。但天庭的一位守護神命令砍去這顆樹,把枝椏和樹葉都全去掉,只留下樹樁;他自己必須與獸類為伍,他的人的心也必須取出來而換上一顆獸心。

當然,所有的星相家和解夢者都拒絕解釋這個夢。只有但以理(Daniel)懂得此夢的意義,他在第二章裡就顯示出自己是個卓越的精神分析師,他甚至有國王尼布甲尼撒早已遺忘的夢的幻象。他警告尼布甲尼撒王,要他對自己的貪婪和不法進行懺悔,否則夢會變成事實的。但這個國王仍然倒行逆施,自高自大。然後,上天傳來一個詛咒聲,重複了一遍夢中的預言。結果,事情的發展不出預料,尼布甲尼撒被放逐到野獸中去,變成野獸一樣了。他像牛一樣吃草,週身是天庭的露水,頭髮長得像鷹的羽毛,指甲長似鳥的利爪。他變成了原始人,他全部的意識和理性都被剝奪了,因為他過去濫用了它們。他甚至倒退得超過了原始人,不再是人,而變成妖怪洪巴巴了。所有這一切象徵著壞事做過頭的人的退化。

這個故事像我們那位病人的一樣,是做事過頭的成功者永遠存在的問題,他們的無意識總是對他們加以抵制。這種矛盾首先表現在夢境裡,如果得不到認真的對待,則必然會凶多吉少地體現在實際生活中。歷史上的這類夢,像所有的夢一樣,具有一種補償機能(compensatory function):它們是一種跡象、一種症狀,表明個體與自己的無意識相分離,表明他在某一處偏離了他本身自然的道路。他成為自己野心和胡作非為的受害者,如果不加注意,這種罅隙會變得更寬,他會墜落進去,就像我們那個病人那樣。

我要強調的是,不仔細調查一場夢的前因後果,就妄加解釋,那是不穩妥的。千萬不要用什麼理論,只需詢問病人自己對夢境的感受。這是因為,夢總是個人的一個特別的問題,而他對此問題的有意識的判斷是錯誤的。夢是我們的意識態度所產生的反應,正如當我們過量進食或進食不足,或以別的方式戕害身體時機體會作出反應一樣。夢是自我調節性精神系統的自然反應。這個定義最切近我關於夢的結構和功能所作出的理論。我認為夢和你在一天當中觀察到的某個人一樣,是多方面的、不可預料的、深不可測的。如果你分別在不同的時候觀察同一人,你會看到和聽到很不相同的反應,夢也完全如此。我們做夢的時候正如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一樣,都是多方面的。正像你不能用一個理論來囊括有意識的人格的眾多方面,你也作不出一個關於夢的總的理論。否則,我們簡直成了能洞悉人的內心的神靈了,但我們卻不是神靈。我們對人的內心所知甚少,所以把我們不認識的東西稱作無意識。

但今天我要言行不一,違背自己定的規則了。我準備對一個獨立的、並非系列中之一的夢進行解釋。另外,我並不認識做夢者,甚至還沒有掌握他的聯想。所以,我是在武斷地解釋這個夢。我這樣做還是有一個理由的。如果一個夢顯然是由個人的材料所構成,你當然必須掌握個體的聯想;但假如這個夢主要是神話結構(這種區別一眼能看出),那麼它所運用的就是一種普遍通用的語言,只要我們有必要的知識,就可以提供類似例證來把這個夢的前因後果補充出來。比如,如果夢裡有英雄與惡龍的衝突,我們每個人都能講出一個道理來,因為我們都讀過神話故事和傳說,知道一些關於英雄與龍的事跡。在夢的集體這一層次上,人與人實際上是沒有差別的,而在個人層次上則各不相同。

我就要談的這個夢主要是神話性質的。這裡我們碰上了一個問題:一個人在什麼條件下會做神話性的夢?我們都很少做這種夢,因為我們的意識在很大程度上脫離了蟄伏在它下面的原型心靈(archetypal mind)。所以,我們覺得神話夢很陌生,但對於一個更接近原始精神的頭腦則不然。原始人很注重這類夢,稱它們為「異夢」,以區別於普通的夢。他們感到這種夢很重要,蘊含著普遍性意義。因此,在原始部落中,做夢人覺得有義務把自己的「異夢」在男性成員的集會上當眾講出來,然後大家針對他的夢展開討論。這樣的夢也向羅馬元老院公佈。有一個故事,說的是公元前1世紀時一個元老院議員的女兒,她夢見女神密涅瓦(Minerva)出現在她面前,向她抱怨羅馬的民眾忽視了她的廟宇。這姑娘覺得有責任把她的夢向元老院匯報,於是元老院批准了一筆款子整修女神的廟宇。索福克勒斯(Sophocles)270也有過類似經歷。在赫拉克勒斯(Herakles)271神廟中寶貴的金碟子被盜後,神出現在索氏的夢中並告訴了他賊的姓名。272在這個夢重複了三次以後,索氏感到有責任告訴雅典的最高法院。依照夢中神說出的姓名,那個涉嫌者被抓起來,經審問,他坦白了罪行並交還了金碟子。這些神話性或集體的夢有一種特性,它迫使人本能地講出來。這種本能是很不錯的,因為實際上這種夢並不只屬於做夢者個人,它有著集體的意義,在普遍意義上它本身就是真,在特定意義上它對處於某種情況下的人來說是真。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在古代和中世紀,夢受到人們極大的崇敬。人們感到,這種夢表達了人類普遍的真理。

好,我現在就把那個夢告訴你們。那是我多年前一個同事轉述給我聽的,他只簡單介紹了一下做這個夢的人。我這位同事是一個醫療所的精神病醫生,病人是一位出眾的法國青年,二十二歲,聰明而富於美感。他在西班牙作了旅行之後,回來反而感到抑鬱。診斷結果為交互發狂及鬱悶性精神失常,屬抑鬱型。他的抑鬱雖不很嚴重,但也使他非求醫不可了。六個月以後他出了院,但出院幾個月後就自殺了。本來,他出院時已不再有抑鬱症,可說已治癒了;他顯然是很冷靜、清醒地自殺的。從他的夢我們能知道他自殺的原因。他是在發生抑鬱症的初期做的這個夢:在托利多城273的大教堂下面,有一個水塘經地下暗河與繞城而過的塔格斯河相通。這個水塘是一個又小又黑的地下室。水裡有一條眼睛像珍珠一樣閃爍的巨蛇,它旁邊是一個放有一把金質小刀的金盤子。這把小刀是托利多城的鑰匙,誰佔有這刀子誰就能主宰這個城市。做夢人認出那條蛇正是當時與他在一起的年輕的好友B.C.的保護者兼朋友。B.C.將自己的赤腳伸到蛇張開的大口中,蛇友好地舔著他的腳。B.C.和蛇一起玩得很有興致,他對蛇一點也不怕,因為他是一個純潔無邪的孩子。夢中的B.C.好像只有七歲左右,他的確曾是這位做夢人少年時代的朋友,這個夢繼續下去時,蛇被忘掉了,但沒有人敢下到這黑屋子裡。

上面只是引子,真正的內容展開如下:

這個做夢者單獨與蛇在一起了。他畢恭畢敬地同蛇談著話,但毫無懼怕之感。蛇告訴他西班牙屬於他了,因為他是B.C.的朋友;蛇還要他帶回小孩交給它。做夢人拒絕了,只答應自己願意下到這黑洞裡與蛇為友。但做夢人又改變了主意,不履行諾言,卻把另一個朋友S先生領來交給了蛇。S先生是西班牙摩爾人的後裔。要鼓足勇氣下洞,他必須重新發揚他的民族傳統的勇敢精神。做夢人建議他到塔格斯河對岸的軍械廠找一把帶紅柄的利劍。據說那是一把很古老的劍,可追溯到古代很久以前。S先生得到了這把劍,下到黑洞裡的水塘中。做夢者告誡他先要用劍把左手心戳穿,S這樣做了,但他在蛇的面前卻驚惶失措了。他忍受不住疼痛和恐懼而叫了出來,踉踉蹌蹌地從地下室逃了上來,連劍也顧不上拿。這樣,S不能統治托利多,做夢人別無他法,只得讓S就像牆上的裝飾物一樣留在那兒。

夢結束了。送來的此夢的原稿是法文。好,現在我們說說它的前因後果,對這兩位朋友我們還是有一些線索的。B.C.是做夢者幼時的朋友,年齡比做夢人稍大,做夢人當時把全部美好奇特的品質投射到這個男孩子身上,把他當成了不起的英雄。但後來他沒有再見到他,也許那孩子死掉了。S是做夢人後來的朋友,據說出身於西班牙摩爾人。我雖不認識這個朋友本人,但瞭解他的家庭。那是來自法國南部的一個古老而高貴的家族,他們的姓氏很可能是摩爾族的姓氏。做夢人是知道S這方面的家庭背景的。

正如我已說過的,做夢人最近去過西班牙,當然參觀過托利多,回來後做了夢,然後求醫診治。他那時的情況很不妙,已經自暴自棄了,最後忍不住向醫生講了他的夢。我那位同事聽後不知該怎麼辦,覺得有必要把這個異夢轉交給我來分析。我在接到這個夢的記錄稿時也搞不懂它。然而我感到,如果我對這樣的夢有更多的瞭解,如果我那時有可能親自來處理這一病例,我也許能夠幫助那個青年,他的自殺也許就不會發生了。自那以後我已見過許多性質類似的病例。只要我們真正理解了這一類夢,就能跨越難關而找到辦法。對待這樣一個敏感、細膩、學過藝術史、有藝術氣質、頭腦聰慧的年輕人,我們必須格外小心謹慎。老一套辦法毫無益處,我們得認真研究實際的材料。

這樣假設準沒錯:做夢人是因為特殊的原因才夢見托利多這個地方的。托利多既是他旅行的目的地,也是夢的內容。實際上,每一個以同樣的心情瞻仰過托利多城、有同樣教育水平和同樣細緻的美感和同樣豐富的知識的人,也會在自己的夢中找到像出現在這個人夢中的那種題材。托利多是一個給人深刻印象的城市。它有世界上最壯觀的哥特式大教堂。它有悠久的傳統,是古羅馬的城池,很多世紀以來,紅衣主教和西班牙大主教常駐此地。從6-8世紀,它是西哥特人所建立的王國的首府;8-11世紀又是摩爾王國的一個省會;從11到16世紀它是卡斯第王國的首都。托利多大教堂是一幢壯麗的建築,自然按著它所代表的一切:偉大、權力、雄壯、中世紀基督教的神秘;教堂是這一切的本質表現。所以,這個大教堂是精神王國的體現和化身,因為在中世紀,世界是由帝王和神統治著的。這個教堂表現了基督教哲學或者中世紀的世界觀。

這個夢認為在這個大教堂下面有一個神秘的地方,這不符合基督教教堂的實情。那個時代的教堂下面有什麼呢?通常有所謂地下聖堂或地穴。你們各位也許看見過沙特爾大教堂(Chartres)的巨大的地下聖堂,它很能說明地穴的神秘特點。沙特爾地穴原先是帶有一口水井的神殿,當時的聖母崇拜儀式就在這裡面舉行;那不是現在的聖母瑪利亞,而是一個凱爾特(Celtic)女神。中世紀的每一個基督教教堂的下面都有一個秘密處所,舊時的神秘儀式就在裡面舉行。我們現在所稱的教堂聖禮,曾經是早期基督教的神秘儀式。在法國普洛旺斯省,這種地穴被稱作le musset,意思就是秘密。這個法文詞也許來自拉丁詞mysteria,可以指神秘地方。在講普洛旺斯方言的奧斯塔地區,教堂下面就有這種秘所。

地下聖堂也許來自波斯的太陽神崇拜。太陽神崇拜的主要宗教儀式在一個半陷入地下的黑房子裡舉行,而集會的信徒們匯聚在與此完全分隔開的上面教堂大廳裡。但大廳地面有窺洞,人們可以通過這些小洞窺見下面,聽到那些專門挑選出來的人吟誦聖歌,看到他們舉行儀式,但一般信徒是不能加入其中的,只有正式入會的成員才有這種資格。基督教教堂的洗禮堂與主教堂是分隔開的,這也許來自與上面同樣的觀念,因為洗禮和聖餐式都是不能直接提及的神秘事物。要說,也只能通過寓意的方式,以防洩密。耶穌的名字也是神秘的禁忌,所以不准提及。他被稱為魚。你們也許看到過早期教堂繪畫的複製品,在那些畫上,基督的形象是一條魚。這種與神聖名姓有關的秘密也許能夠解釋,何以在一份大約公元一百四十年出現的早期基督教文獻中並沒有提到耶穌。這文獻就是一個叫埃爾馬(Hermas)的神父所寫的《牧師》(The Shepherd)274。直到15世紀,基督教教堂認為它是基督教文獻中極重要的一部分。這是一本充滿想像的書,據說它的作者是羅馬主教皮修斯(Pius)的兄弟。他幻想的神靈主宰只被稱作牧師,而不是耶穌。

地下聖堂或秘密處所的觀念使我們深入到基督教的世界觀之中,追溯比基督教更古老的東西,比如追溯到沙特爾大教堂下的異教的水井或藏有巨蛇的古代洞穴。那位做夢者在西班牙旅行時當然不可能見到過有蛇的水井這種東西。這個夢不像是個人的體驗,只能是原型的、神話性的東西。我舉出一定數量的與此類似的事例,才能使大家明白,從比較研究的角度看,這種象徵性材料會出現在什麼樣的狀況下。你們知道,每個教堂現在還有洗禮盤;在過去,這就是洗禮池,入教者在裡面沐浴或象徵性被淹死。經過洗禮後的這種設想的死去,入教者出浴後就獲得了新生。所以,我們可以認為地穴或洗禮池有這樣的意義:它是恐怖、死亡之地,又是再生之地,是舉行神秘儀式的地方。

洞中有蛇,這是古代常見的意象。我們有必要認識到,在古代經典作品中,在許多別的文明當中,蛇不僅是一種令人恐懼、代表危險的動物,它也代表治癒。所以,醫神與蛇有密切關係。你們都知道至今沿用的醫神標記是什麼。醫神的廟宇在古代也是診療所,室內地面上有一個小洞,上面蓋著一塊石頭;洞下面就住著聖蛇。蓋洞的石塊上有一小孔,前來求醫的人就把錢幣丟進小孔,算是交了醫藥費。蛇不僅成了現金出納員,還是人們投向洞內的各種禮品的收集者。在公元3世紀戴克裡先(Diocletian)任羅馬皇帝的時期,發生過一場大瘟疫,在埃比多拉斯鎮的醫神廟裡的蛇還被專門轉移到羅馬城以防瘟疫。這條蛇代表神自己。

蛇不僅是醫療之神,還具有智慧和先知。希臘舊都特爾菲城(Delphi)的神泉最早住著一條怪蛇,阿波羅打敗了它,從那時起特爾菲就成為著名的神托所,阿波羅就是神托所之神,直到他後來把自己的權力的一半留給來自東方的酒神。在亡靈遊蕩的下界,蛇和水總是形影不離,我們從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的《青蛙》一書中就可看到這一點。傳說中的蛇後來常常被龍取代,拉丁詞draco的意思就是蛇。與我們那個夢中的象徵特別相似的一個例子,是5世紀關於聖西爾維斯特(St.Sylvester)的一個基督教傳說275:在羅馬的神殿山上的大岩石下的洞裡有一條惡龍,人們把活生生的姑娘送給它作祭獻。另外一個與此有關的傳說是,這條龍並不是真的,而是人造的,曾有一個僧侶親自走下洞去,結果證明了並沒有真龍。他發現「龍」口裡有一把劍,「龍」眼睛是由閃光的珠寶作的。

就像希臘神話中的神泉洞一樣,這一類洞穴常常有泉水。在神秘的太陽神崇拜中,這些泉水所起的作用非常重大,由此產生了早期教堂的許多最初儀式。波菲利(Porphyry)指出,古波斯國教祅教的創始人就曾經把一個山泉豐富的洞穴專門用於太陽神崇拜。你們中間有去過德國並看見過法蘭克福市附近的沙爾堡鎮的,就會注意到太陽神洞穴近旁的泉水。太陽神崇拜總是與泉分不開。在法國普洛旺斯省有一個很美的太陽神洞穴,它有一個大水池,裡面的水像水晶一樣純淨透明,水池背面一塊岩石上刻有正在殺野牛的太陽神像。這類聖所總是遭到早期基督徒的強烈反對。他們仇視所有這些巧奪天工的處所,因為他們自己不是自然的朋友。在羅馬發現的一個太陽神洞穴位於聖克雷門教堂下面十英尺處,它的形狀還是完好的,但裡面積滿了水。人們將它抽乾以後,很快又積滿水。這是因為它連著一個泉眼,泉水不斷湧出之故。人們從來沒有找到這個泉眼在何處。我們知道的古代別的宗教觀念也總是把水與下界相聯,比如希臘神話中的奧甫斯祭禮就是如此。

上述材料說明,蛇棲於有水的洞穴是一個普遍的意象,這種意像在古代就起著重大的作用了。正像你們注意到的那樣,我只從古代選用我需要的例證;我也可以從其他文明當中找到類似的例證。深處的水就代表無意識。通常,有蛇或龍在深處守衛著寶物;在我們研究的那個夢裡,寶物就是放有小刀的金盤子。要取得寶物就必須戰勝惡龍。寶物帶有很神秘的性質。它與蛇有奇特的聯繫;蛇的特殊性質表現了寶物的奇特,好像二者同一。常常是一條金蛇伴著寶物。黃金是一切人追求之物,因而我們可以說蛇本身就好像是寶物,是無限權力的源泉。在早期希臘神話中,穴居者是英雄人物,比如雅典的奠基人刻克洛普斯(Cecrops)。他的上半身半男半女,兩性同體,而下半身是蛇形,顯然他是一個怪物。據說另一個神話中的雅典國王也是一樣。

這樣,我們可以著手來理解我們那個夢裡的金盤子和小刀了。如果你們看過德國作曲家瓦格納(Wagner)的作品《帕西發爾》(Parsifal),你們就知道這金盤子正好對應於聖盤,小刀對應於矛,兩者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它們是對立統一關係中的陽性與陰性原則。洞穴或下界代表無意識的一個層次,在這個層次上不存在任何區分,甚至沒有男女之分。原始人最早作出的區分正是男性與女性。他們以這種方式區別事物,正像我們現在偶爾還這樣作一樣。比如,有的鑰匙當中有孔,有的沒有。人們常稱陰鑰匙和陽鑰匙。你們也知道意大利式瓦房頂。凸面瓦在上,凹面瓦在下;作蓋瓦的凸瓦叫做和尚,被蓋的凹瓦叫做尼姑。這並不是在和意大利人開低級玩笑,而是說明區分的奇特性。

當無意識把陰陽男女攪在一起時,事物變得完全不可分辨,我們再無法斷定它們是陰是陽,正如刻克洛普斯距我們如此久遠,我們不好說他是男是女,是人是蛇一樣。所以我們可以說,我們那個夢的最深層有著對立物的完全統一。這是事物的原始狀態,同時也是最理想的狀態,因為它是永恆對立元素的統一。衝突已銷聲匿跡,萬物平靜,再一次回到最早的無差別的和諧之中。在中國古代哲學裡,我們可以看到同樣的思想。理想的狀態被稱作道,它就是天地之間的完美和諧。圖13表示道的原理。一邊是白底帶一黑點,另一邊是黑底帶一白點。白底一邊是熱、干、亮,為南極;黑底一邊是冷、濕、暗,是北極。道的狀態就是世界之初,事物還無所謂始。這種狀態正是大智大慧者努力取得的狀態。陰和陽兩極對立統一的原則,正是一種原型意象。這種原始的意象至今存在。我就曾經見到一個很能說明問題的例子。在大戰中我在山炮部隊裡服役時,有一次士兵們為了安放重炮必須挖一個深坑。地面很堅硬,士兵們一邊艱難地挖出一塊塊大石頭,一邊咒罵著。我掩身在一個岩石後面,一邊抽煙一邊聽他們說些什麼。一個士兵說:「他媽的,我們已經挖到了這個古老山谷的底,遠古的水上居民在這裡住過,這裡面男男女女還睡在一起的。」這一觀點與上所述的觀念相同,只是表達得天真一些。一個黑人神話說原始的男人和女人一起睡在葫蘆裡。他(她)們是完全無意識的,直到他們發現被分隔開時才意識到這一點,而分開他們的正是他們的兒子。兩人中間有了第三個人,兩者就被分隔開了,就相互認識了。最早的絕對無意識狀態被認為是尚無分化的太初之境。

圖13

當做夢人觸及這類象徵時,就是進入了徹底無意識境界,體現在夢中就是寶物。瓦格納的《帕西發爾》中的主題就是矛應回歸於聖盤,因兩者永遠相屬。這種結合是完成的象徵,是比天、地更加悠久的永恆,是休眠狀態。也許這正是人們渴盼的狀態。這就是人為什麼要冒險入龍穴蛇洞尋找意識和無意識完美統一的境界(在此境界中他既非意識亦非無意識)的緣故。當兩者被分開時,意識為了重新達到與無意識的結合,就潛入深處,兩者就合為一體了。因此,我們在印度教或佛教的瑜伽276中看到信徒們試圖取得這樣一種境界:大自在天破壞神(Shiva)和他的妻子(Shakti)處於永恆的統一之中。破壞神是永遠不擴展的一個點,被代表妻子的陰性要素(外形是蛇)包圍著。

我還可以給你們舉更多例子來說明這一觀念。在中世紀的秘密習俗中,這種觀念曾起著巨大的作用。在中世紀有關煉丹術的書裡,有表現太陽與太陰結合的圖畫,即陰陽的結合。在基督教早期神秘儀式中我們能找到與此類似的象徵主義的痕跡。某位叫阿斯泰裡奧斯(Asterios)的主教寫有一篇關於希臘的埃萊希斯(Eleusis)這個地方的報道,說每年該地的牧師都下洞穴去,叫做「下洞儀式」(Katabasis)。代表太陽神的教士和代表谷神的女尼,為了大地的肥沃多產,舉行神婚儀式。那位寫了這個報道的主教的說法還未得到證實。埃萊希斯神秘儀式的參加者嚴守秘密,洩密者要被處死。所以,我們實際上一點也不知道他們儀式的具體情況。但是,我們卻瞭解到,在谷神的儀式中的確有過不雅行為。那種行為還被認為是有助於大地的富饒。雅典城的名門閨秀們聚在一起,由代表谷神的女尼主持,在酒足飯飽之後,便開始一種特殊的儀式——相互開下流玩笑。這被看成是一種宗教義務,有利於來年的豐產。277同樣的儀式發生在埃及的埃希斯(Isis)神秘儀式中。尼羅河上游的村民們一群群順流而下,船上的婦女盡力向河岸上的婦女暴露自己的身體。這種作法也許相同於前面那種下流玩笑的作用,都是確保大地的肥沃。你們可以在希羅多德那裡讀到這一情況的描述。在德國南部,甚至晚在19世紀,為了使土地肥沃,農民常把妻子帶到田間,在犁過的地裡性交。278這就叫「同情術」(sympathetic magic)。

盤子是一種用以接收或盛物的容器,所以是陰性。它是有靈魂、有呼吸、有生命之液的肉體的象徵,而劍有突進、穿刺的特性,所以是陽性的。劍可切割、可對物體進行區分,所以又像征著男性對世界的主宰這一原則。

在我們討論的那個夢中,小刀子是托利多城的鑰匙。鑰匙的觀念常常與洞穴神秘儀式相關聯。在太陽神崇拜儀式裡,有一個特殊的神,鑰匙大神,它為何出現我們不得而知;但我以為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它的形象是有翅膀的男身加獅子頭,一條蛇纏在身上,蛇首在他頭部高昂著。279大英博物館內有它的畫像。它是無限的時間和永恆的綿延;它是太陽神崇拜系統內至高無上之神,它既創造又毀滅萬物,是柏格森(Bergson)所謂的「造化的永恆」。它就是太陽神。獅子代表黃道宮,夏季裡太陽就住在其中;而蛇則象徵著冬天或陰濕。所以,這個有蛇纏身的獅首神又一次表現了對立的統一:光明與黑暗、陰與陽、創造與毀滅。這個神的畫像交叉著手臂,兩手各握著一把鑰匙。他是聖彼得的精神之父,因為彼得也握有鑰匙。可見,這獅首人身之神握著的鑰匙,是開啟過去和未來的鑰匙。

古代的神秘崇拜總是與引導信徒通向下界的神相關聯。這些神中間有的就持有能打開下界的鑰匙,因為作為守門人,他們密切注視著入會者下降到黑暗之中並引導他進入神秘。希臘神話中的赫卡忒(Hecate)就是這樣一個司天地及冥界的女神。

在我們分析的那個夢中,鑰匙是用來打開托利多城的,所以我們應該考慮托利多的象徵意義。作為西班牙的舊都,托利多是一個堅固的要塞,封建城市的理想典型,一個避難所,一個堡壘,很難從外部攻破。這個城市代表一個封閉而完整的整體,一種不可摧毀的力量,這種力量已存在數個世紀,還將存在數個世紀。因此,這個城市象徵著人的整體性,象徵著一種不可分割的整體態度。

這個城市作為自我和精神整體性表現,正是一種古老的、眾所周知的意象。比如,耶穌說過這句話:「建立在山頂上的城市既不會被攻破,也無法躲避攻擊。」還有:「所以要盡全力認識你們自己,你們就會知道你們是萬能的主的兒子;你們會知道自己住在上帝之城裡,你們自己就是這城市。」280在《聖經》古抄本中有哥普特派的一篇文章,那裡面我們能發現上帝的獨生子這一說法,並說這個兒子就是人,他是四門之城。281有四個城門的城市象徵著整體觀念,正是個人掌管著通向世界的四道門,即自身的四種心理功能。四門之城是他的不可摧毀的完整性——意識和無意識的統一。

所以,這些內心深處的東西,我們夢幻中完全無意識的那一部分,同時也就包含著個體整體完美的關鍵因素,或者說包含著治療因素。完整意味著神聖或治癒。進入最深層次就能得到治癒。這是通向整體存在(total being)之路,通向受苦人類永遠追求的寶藏,而這寶藏所在之地有可怕的危險。這是原始的無意識之所在,同時也是治癒和超度之所在,因為它包含寶貴的完整性。這是混沌之龍的居穴,是堅不可摧的城池,是法力無邊的魔圈,是神聖之領域,分裂的人格因之而重新結合為整體。

為達到治療目的而使用的魔圈或東方稱作「曼達拉」的圓形,就是一種原型觀念。新墨西哥州的印第安民族在他們當中有人害病時就在沙地上畫上一個有四個門的圓圈。在圓圈中間他們修一個所謂的「發汗室」或「病房」,病人就在裡面接受發汗治療。在這病室的地面還畫有另一個魔圈,相當於大魔圈的圓心,在這個小魔圈中心放有一碗「袪病水」(healing water)。這水就象徵通向下界。這一儀式的治療過程顯然與集體無意識中的象徵主義完全相同。這是個性化過程(inpiduation),一種與人格整體、與自身的認同作用。在基督教象徵中,基督就是整體性(totality),治癒過程就是對基督受難的模仿,十字架的四條臂就是那四扇門。

我們那個夢中的蛇是B.C.的朋友,做夢人幼年時代心目中的英雄,做夢人把自己力圖取得的美好品質投射到他身上了。那個少年朋友與蛇友好相處,是純潔的孩子,天真無邪,沒有內心衝突,所以他有控制西班牙的鑰匙,防守四門的力量282。

討論

大衛·耶律裡斯醫生:

各位放心,我並不企圖探討今晚已經講過的東西。我們都很高興的是,榮格教授令人欽佩地解釋了他自己的觀點,而沒有把時間花在有爭議的問題上。但我相信,我們當中一些人懇切希望他能理解,我們並不是只從弗洛伊德的觀點來對待心理學和精神療法的,而是根據某些基本原則,這些原則與弗洛伊德有關,但卻不是他最先提出的。我們非常感激榮格教授使我們大大開闊了視野。我們有些人同意他的分析,也許弗洛伊德學說能告訴我們原因何在。但前一個晚上出現了這樣一個問題,就是榮格教授闡述的無意識概念與弗洛伊德關於無意識的概念兩者之間的關係。而我想,榮格教授可否在這方面再給我們一些啟發?我知道我也許是誤解了他,但星期二晚上我有這樣的印象,似乎他說過他只探討事實,而弗洛伊德探討理論。他與我都明白,這個簡單的斷言有待進一步說明。比如,我希望他能告訴我們,當我們的病人自發地表現出所謂的「弗洛伊德症狀」時,從治療學觀點看,我們該怎麼辦?還希望他能告訴我們,鑒於嬰兒固著於口、肛門、陰莖等部位的裡比多能量已被證實,我們應該在多大程度上認為弗洛伊德理論只是理論而已?如果榮格教授能稍加說明使我們理解其中的相互關係,我們將感謝不已。

榮格教授:

我一開始就告訴過大家,我不準備對別人持批評態度。我只想把我本人的觀點介紹給各位,說明我是怎樣看待心理事實的;我還以為,在你們聽完了我的講演以後,你們自己對這些問題就能作出決斷,並決定自己對弗洛伊德的理論相信多少,對阿德勒的、對我的或另外什麼人的理論又相信多少。如果你們要我闡明與弗洛伊德的聯繫問題,我很願意這樣做。我是完全把弗氏理論作為自己的起點的。我甚至被看做他最好的門徒。我本來一直完全贊同他,但後來我產生了這樣一個看法,即認為某些東西是象徵性的。弗洛伊德不同意這種觀點,他把他的方法與理論等同起來。那是不可能的——你不能把一種方法與科學等同起來。我告訴他,鑒於這些緣故,我不再能繼續出版《年鑒》283,於是就退出了。但是我完全知道弗洛伊德的功績,絕不會企圖抹殺這些功績。我知道弗氏的觀點有許多篤信者,而且我猜想這些人恰恰具有弗氏描述的那種心理狀態。阿德勒的看法與弗氏的完全不同,也有一批追隨者,我也相信那些人都有阿氏所描述的心態。我也有崇拜者——當然沒有弗氏那麼多,可能這些人也有我說的那種心理。我以為,我主觀上的坦白(subjetive confession)是對心理學的貢獻。以我自己的方式對待心理事實,這是我個人的心理學,我個人的淺見。我承認我是以某種方式看待事物的。但我也期望弗氏與阿氏這樣做,承認他們有他們的觀點是他們自己的主觀思想。只要我們承認自己的個人偏見,我們實際上就在為客觀心理學作貢獻。我們免不了帶上先輩人遺留給我們的偏見;我們的祖先就有以某種方式看事物的,所以我們本能地具有某種觀點。如果我看待事物不是以我的本能告訴我的那種方式,我一定患有神經症。那樣就會像原始人說的,我的本能之「蛇」就要起而反對我。弗洛伊德說某些話的時候,我的「蛇」不同意那些觀點。我走我的「蛇」所指示出的路線,因為那於我有益。當然,對某些病人,我只能運用弗氏的分析方式,深入到弗氏正確描述過的細節之中。而另外一些病例又迫使我運用阿德勒的觀點,因為那些病人有權力情結(power complex)。善於順應的人、成功的人更傾向於弗氏所揭示的心理,因為那種情形中的人尋求慾望的滿足,而無成功可言的人沒有時間去考慮慾望。他只有一個慾望——取勝,所以他有阿德勒所說的心態,因為,總是屈居次位者才會產生權力情結。

我沒有這種意義上的權力情結,因為我還算得到了成功,而且我幾乎能在各方面使自己順應環境。假如整個世界都不贊同我,那對我也毫無關係。我在瑞士有一個很不錯的安身之地,可以自我欣賞;假如沒有人欣賞我的書,我自己欣賞它們。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呆在我的圖書館裡更好;如果我在我的書中有所創見,那就妙不可言了。我不能說我有弗氏講的那種心態,因為我從沒有慾望上的麻煩。我幼時住在鄉下,在大自然中怡然自得,對弗氏所說的本性和非本性的東西毫無興趣;他的亂倫情結這類斷言只使我覺得枯燥乏味。我確切知道的只是,只要我所說或相信的東西不是出於我自己內心,我就會使自己變得神經質。我看到什麼就說什麼,如果有人贊同,我很高興;如果無人贊同,我無所謂。我既不依附阿德勒的觀點,也不與弗洛伊德同唱一曲。我只贊同榮格式的表白,因為即使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與我觀點相同,我也要我行我素。我唯一希望的是,能告訴大家一些有趣的思想,讓你們知道我是怎樣對待事物的。

看匠人幹活兒在我是一件有趣的事。他的技巧賦予工藝以極大的魅力。精神療法是一種技巧,處理問題時我有我個人的方法,這種方法並無特別之處。這不是說我自認為絕對正確。在心理學問題上沒有人能絕對正確。絕不要忘記,在心理學上,你用以判斷和觀察精神的手段本身也是一種精神。你聽說過鐵錘敲打自己嗎?在心理學上,觀察者也是被觀察者。精神不僅是這門科學的客體,也是它的主體。所以,你們可以看到,這真是一種惡性循環,我們得謹慎從事才好。我們在心理學上所能期待的最好東西,是每個人把自己的牌攤到桌面上而且承認:「我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處理事情的,這是我的觀點。」然後我們才能夠相互交換意見。

我常常與弗洛伊德和阿德勒交換意見。我的學生寫了三本書,他們力圖勾勒出三種觀點的梗概284。你們還從未聽說對方也這樣做過。這也許是我們瑞士人的脾性。我們氣量宏大,想把事物平等地放在一起觀察。從我個人的觀點看,最好是這樣說:很明顯,有成千上萬的人具有弗氏所言的心理,也有成千上萬的人具有阿氏所言的心理。有的尋求慾望的滿足,有的追求權力的實現,當然也有人想看到世界的本來面目,不把觀念強加到事物身上,我們不想改變什麼。世界這個樣已經是很好了。

有許多不同的心理學並存。美國某大學從1934、1935年始每年都有一捲心理學著作問世。心理學領域早已混沌不堪,所以我們不要對心理學理論太認真了。心理學不是一種宗教信條,而是一種觀點,只要我們對之抱以充滿人情味的態度,就不難做到相互理解。我承認,有些人有性方面的麻煩,有的人又有別的問題。我自己主要是有一些別的問題。你們現在該明白,我是怎樣在看待事物了。我的問題是:與以往歷史的怪獸搏鬥,與數個世紀的蛇搏鬥,卸下人類心靈上的重負,探討基督教問題。假如我一無所知,事情就真正簡單了;但我所知甚多,不僅因為我的祖先,也因為自己受過的教育。別的人才不會為這類問題操心呢,他們不關心基督教加於我們的歷史負擔。但有人關心現在與過去、現在與將來之間的偉大戰鬥。它是人類一個重大的問題。某些人創造歷史,而某些人則在市郊修起小別墅。僅僅說墨索里尼有權力情結並不能解決問題。他捲入政治之中,這決定了他的生與死。世界大得很,沒有任何一種理論能夠解釋一切。

在弗洛伊德看來,無意識主要是受壓抑的事物的儲存器。他是從育兒所的一個角落來看待無意識的;而我認為無意識是一個巨大的歷史倉庫,儘管它也包含著「育兒所」,但比起廣闊的歷史範圍,這一角落是太小了。我從孩提時代起就感興趣的,不是這狹小的「育兒所」,而是巨大的歷史領域。我很樂觀的是,像我這樣看待無意識的還有許多人。我原以為沒有人像我這樣,我害怕自己過於妄自尊大。隨後,我發現很多人與我觀點一致,我便感到滿意,因為我覺得自己也許代表著一小部分人,我的理論或多或少能恰當地描述他們的基本心理現象,而且在對他們進行分析研究時,弗氏的或阿氏的觀點都不能說明他們,但我的卻能夠。有人已經對我的這種天真加以責怪。我還不清楚病人的狀況時,就給他弗氏或阿氏的書,說,「你自己決定吧」,這樣做當然是希望能找到正確的路。有時我們會走偏了方向。一般說來,凡達到了某種程度的成熟、有哲學頭腦、事業上頗有成就而且不帶神經質的人,都會贊同我的觀點。但你們不要根據我在這兒講的話就得出結論,以為我總是把牌攤在桌面上,給病人講我在這兒講的話。由於時間關係,我不能在這裡作詳盡的解釋。但少數病人想知道很多,當他們找到了擴大眼界的方向時,會感激不盡。

1弗洛伊德將無意識的某一部分稱作「伊德」(Id)285,這一點我和他各持不同見解。為什麼使用伊德這麼一個可笑的名稱?它就是無意識,是我們還不認識的事物。當然,不同的氣質產生不同的觀點。我無論怎樣也不可能對那些關於性的問題發生濃厚興趣。性的麻煩的確存在,某些人的性生活是神經症性質的,你只好反覆向他們嘮叨性的問題,直到他們感到厭煩為止,而你也就擺脫這種無聊的事了。自然,以我的脾性,我只希望能盡快解釋完這方面的問題。性問題是一個神經官能的問題,沒有哪一個頭腦正常的人會把它掛在嘴上。反覆糾纏於這個問題倒反而是不自然的。原始人對性是緘口不言的。要暗示性交,他們只用一個字,那個字等於「別出聲」。性方面的東西對他們是禁忌,正像對我們這些現代的自然而正常的人一樣。但有禁忌的事情或地方常常也是人們各種心理投射的儲存器。這樣,真正存在的問題往往在別處。許多人庸人自擾,把性問題複雜化,而他們的問題實際上完全與性毫不相干。

曾經有一個患強制性神經症的年輕人來求治於我。他寫了一份長約一百四十頁的報告介紹自己的病狀,並把它交給了我。這個報告中所作的分析完全用的是弗洛伊德的觀點。根據弗氏的學說,這是一份完美的論文,可以刊登在弗派的學術雜誌上。這個病人說:「你可否看一看以後告訴我,為什麼儘管我作了如此全面的精神分析還是沒有治好?」我說:「你看,我也搞不懂。根據那一切理論原則,你是應該被治癒的,但你說你沒有,我只得相信你的確未被治癒。」他又對我說:「既然我完全清楚我所患的神經症的機制,為什麼病不見好呢?」我說:「我不能批評你的理論。你把全部問題都表述得頭頭是道。只是還有一個問題,也許我這個問題提得很蠢:你沒有提及你的籍貫和父母。你說你上一個冬天是在法國尼斯海濱度過的,夏天又是在聖摩裡茲消磨的。你父母的這種選擇你不介意吧?」「我根本無所謂。」「你生意興旺、賺錢不少吧?」「不,我根本沒有掙到什麼錢。」「那你是從叔父那兒繼承了一大筆財產了?」「不是。」「那麼你的錢從哪裡來?」「我有一個朋友,我們之間做好了安排,由這位朋友給我錢花。」「那一定是位了不起的朋友。」「是個女人。」這個女人的歲數比他大得多,已經三十六了,是一個收入微薄的小學教員。這個老處女愛上了二十八歲的小伙子。她自己節衣縮食,好省下錢來讓他在尼斯海濱度冬,在聖摩裡茲消夏。我說,「你還是問問你為什麼那樣壞吧!」他回答,「嘿,你那是道德說教,不是科學分析。」我說:「你腰包中的錢是被你欺騙的女人的錢。」他說:「不,我們達成了協議的,我和她認認真真地商量過,我用錢是理所當然的。」我告訴他:「你在欺騙你自己,說這不是她的錢。但你卻吃她用她,這是不道德的。那就是你害強制性神經症的原因。這是對你不道德行為的補償和懲罰。」誠然,這是一種非科學的觀點,但我確信他害神經症是罪有應得,如果他繼續這種惡劣行徑,這種毛病還要陪伴他到死。

T.A.羅斯醫生:

這一點在那個病人的分析中沒有談到嗎?

榮格教授:

他當即神氣十足地走了,我看得出他想些什麼:「這榮格教授只是個道德家,不是科學家。換上別的任何人都會被我這個有趣的病例吸引住,而不會像他這樣只是尋找簡單的東西。」他後來終於犯了罪:為了花天酒地不惜盜竊了一個誠實女人的終生存款。這個人只應該關監獄,他的神經症給他找到了歸宿。

P.W.L.坎普斯醫生:

我是個很平凡的開業醫生,不是心理學家,可說只是一個鄉村小醫。我在這裡是外行。第一天晚上我想我沒有資格出席;但我第二天晚上還是來了;第三天晚上給了我愉快的印象;第四天晚上便進入了神話的迷宮。

我想問一點關於昨晚的問題。聽完講演後我們的印象是,完美幾乎是不可取的,成就才是生存的目標。昨天夜裡我睡得很好,但我感到在倫理道德上受了一擊。也許我天生缺少智力,而那一擊也是一種智力的打擊。榮格教授宣佈自己是決定論者、宿命論者。他分析的那個年輕人失望地離去,最後垮掉了,而榮格教授認為他的垮掉是理所應當的。你們這些心理學家是在力圖治療人的疾患吧?你們的生活中有一個目的,而不僅只是滿足自己的興趣,不論探討神話還是研究人性都是如此。你們希望對人性尋根問底,竭力把它改造得更好一些。

我帶著極大的興趣聆聽了教授的簡潔的術語,並深深為之陶醉。這麼多新名詞把我搞懵了。感覺、思維、情感、直覺等這些概念以及還可能有的另外一些未知事物,真叫我這個門外漢耳目一新。

但我覺得,我們還沒有聽到,兒童的意識——或者說兒童的無意識朝什麼方向發展。關於兒童的情形還沒有怎麼提說。我想問榮格教授,兒童的無意識是在什麼時候變成意識的?

我還想知道,這一大堆的圖表、障礙、自我、本我,以及其他那麼多概念,是不是有一點使人誤入歧途之嫌?還有,將這些圖表依不同階段劃類分級是否能使它們有所改進?

正如榮格教授所指出的,我們通過遺傳繼承了臉型、眼睛,耳朵;臉型有許多種,心理有多種類型。那麼,難道不可以認為,事實上可能存在著植根於遺傳的多種可能性,這些可能性類似於一種網狀物,一種篩子,在幼年的無意識時代接受印象並篩選它們,繼而在後來進入意識?我想問榮格教授,作為一位卓越的心理學專家,我眼中最偉大的學者,他今晚是否想到過這些?

榮格教授:

我在嚴厲譴責那年輕人的不道德之後,是應該對我昨天帶嘲弄的話語作一番解釋的。我並非居心不良。我自然是盡力幫助病人,但在心理學上很重要的一點是:醫生不應該不惜代價地只求治療。我們尤其要小心,不要把自己的意願和觀點強加於病人。我們必須給他一定程度的自由,你不可能使人不受制於命運,正如在醫學上你救不了注定要死的人。有時,一個人為了他以後的發展非經受某種命運不可,你是否可以把他從這種命運中救出,那的確還大可懷疑。你無法使某些人不胡來,因為那是他們的本性。如果將這本性消滅,他們便一無是處了。我們只有承認自己的現狀,認真走完我們注定該走的歷程,才有長處可言,才能有利於心理的發展。我們的醜惡和過失對我們是必不可少的,否則,我們就會失去最寶貴的求取上進的刺激。當有人拒不聽諫、扭頭便走時,我並不要求他回來。你們可以把我指責為沒有基督教精神,但我不在乎。我站在本性一邊。中國有一句俗諺:好話不說二遍。強迫是無用的。願聽者自會領悟,不!能領悟者自不願聽。

我有這種印象:在座的大多數是精神治療專家。如果我早知道有醫學工作者出席,我會更慎重地對待自己的發言的。但精神治療工作者們會理解我的。用弗洛伊德大師自己的話說,就是:僅僅為了治療而不惜任何代價,那並無好處。他向我也多次講過這句話,他是對的。

心理學理論有利也有弊。以某一種方式對我所說的話加以運用,可以產生很壞的惡果,造成極大的破壞,變成一派胡言。我所發表的每一種觀點都被曲解成它的反面。所以,我並不強人接受我的觀點。你可以相信它;如果你不相信,由你好了。你們各位也許會指責這種態度,但我深信不疑的是:每個人都有求生的意志,選擇合適自己的東西。當我治療病人時,我必須格外小心,不用我自己的觀點或個性壓倒他,因為他必須自己作人生的奮戰,他必須能夠信賴自己的武裝,即使這武裝或許有缺陷。他必須確信自己的生活目標,即使這個目標也許很不完美。如果我說,「那樣不好,應該更好才行,」我就剝奪了他的勇氣。他使用的犁頭也許不及我的好,但我的犁頭對他有何用?他沒有我的犁,也借不去的;他必須使用自己的很不完美的工具,發揮他繼承下來的能力,不管是什麼工具或什麼能力。我當然要幫助,比如我會說:「你的想法很好,不過如果你能從另一個方面去想也許更好。」假如他不想聽,我不堅持,因為我不想使他偏離自己。

M.瑪肯伊醫生:

就像你沒有叫那有錢的年輕人回來,而讓他傷心地走了?

榮格教授:

是的,是同一種處理方式。如果我對一個人說:「你不能走,」他就不會回返了。我只說:「依你自己的主意吧。」這樣,他就會信任我了。

至於兒童問題,最近十年來大家一直喋喋不休,我常常在會上只有抓頭皮,問:怎麼搞的,這麼多人都變成助產婆和小護士了,是不是?難道世界上更多的不是當父母的,當祖父母的?成人有很多自己的問題需要解決,別去打攪可憐的孩子們。我要與母親打交道,而不是小孩子。孩子的神經症狀是父母造成的。

深入研究意識的發展肯定是有趣的。意識開始的時候呈流動狀態,你不能說這小孩是在什麼時候真正有了意識,什麼時候還沒有意識。但那屬於完全不同的題目:年齡心理學(psychology of the ages)。兒童時期的心理學有倒是有,但顯然包容在各個做父母的心理學之中:從嬰兒期到青春期的心理學;青春期心理學;青年人心理學,三十五歲成人的心理學,上了五十歲的人以及老年人的心理學。每一種本身就是一門科學,我這裡不可能都論及。實際上,僅僅為解釋一個夢我也深感困難。科學浩如煙海。當一個物理學者在談論光的理論的時候,你能要求他同時也闡述整個力學嗎?不可能。心理學不是護士的入門課程,它是一門嚴肅科學,涉及大量知識,所以你們對我不可要求過高。我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盡力解釋夢,告訴你們關於夢的一些東西,自然,我不能滿足所有人的期望。

至於說到完美,爭取完美是很高的理想。但我說:「完成你有能力去完成的事情吧,不要企圖取得你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沒1有人是完美的。記住這句老話:「只有上帝是善。」286沒有人能做到完美,那只是妄想。我們可以謙卑地盡力使自己完善,盡力做完人,就這樣已經有不少麻煩了。

E.B.施特勞斯醫生:

榮格教授將某些原型象徵與生理過程等同起來,他是否打算公佈這一推理過程呢?

榮格教授:

你指的那個病例是由大衛醫生轉給我的,後來他沒有告訴我就把這個病例公之於眾了。287我不想再贅述原型象徵與生理過程之間的關係,因為我感到還缺乏充足可靠的理由。要辨別是器質病變還是心理象徵從而作出診斷,這是很困難的,我寧願暫時對此緘口不言。

E.B.施特勞斯醫生:

但你是根據夢的事實而作出診斷的吧?

榮格教授:

是的,因為器質病變影響了大腦的功能,由此產生嚴重的抑鬱,或許還嚴重干擾了同情機制。

H.C.米勒醫生:

明天將是最後一次講座,但還有一個我們感興趣的問題沒有提到,這就是「轉移」(transference)。不知榮格教授可否在明天把他對轉移及其正確處理方式的看法講給我們聽聽?當然,他不一定要提到別的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