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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科學與潛意識

M. L.馮·弗朗茲

在此前的著述中,C.G.榮格和他的一些朋友力圖清晰地表現創造一象徵的機能在人的潛意識心靈裡所扮演的角色,並指出了在這一新發現的生命天地中可運用創造像征機能的某些領域。迄今為止,我們對於潛意識或原型——那些心靈動態核心的全部意蘊所知甚微。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是,原型對於個體所產生的影響是深遠而巨大的。原型構成人的情感、倫理觀和心理觀,影響個體與他人的種種關係,從而影響他的整個命運。我們同樣能夠看到,在個體的生命進程中,原型象徵的佈局遵循一種整體模式,恰如其分地理解像征可以使人獲得一種治療效果。此外,我們可以看到,在我們的心靈中,原型既能成為創造性力量,也能成為毀滅性力量:當原型喚醒激發新的觀念時,它們即是創造性力量;而當這些同樣的觀念粘滯僵化為遏制進一步的發現的意識偏見時,它們便成為毀滅性的力量。

榮格在自己所著的一章中向人們表明,為了不削弱原型觀念及象徵的特定個體和特定文化的價值。不將它們整齊劃一——即不將一種已成陳規的、理性公式化意義強加給它們,所有的釋義嘗試應該是多麼精妙幽微,相互之間又應該有多麼細微的差別。榮格本人一生獻身於這類調查研究和釋義工作;自然,這本書概略地敘述的只是榮格在這一新發現的心理領域裡所做出的巨大貢獻的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榮格是一位開拓者,他始終清醒地認識到,無數更深一層的問題依然有待於人們去尋找答案,有待於人們去探索研究。這就是為什麼他將自己的概念和假設建立在盡可能廣闊的基礎之上(又不使這些概念和假設過於模糊不清,過於包羅萬象),為什麼他的諸觀點構成了一種所謂的「開放體系」,對於一切可能的新發現皆樂於容納的體系的道理。

在榮格看來,他的概念僅僅是工具或曰啟發性的假設。它們可能有助於我們去探索由潛意識的發現開闢的廣闊的現實新天地——潛意識的發現不僅拓寬了我們的總體世界觀,事實上它使這一世界觀變一為二。現在,我們始終應該這樣探問:一種精神現象是意識的,還是潛意識的?而且還應該探問,一種「真實的」外部現象是通過意識感知的,還是通過潛意識感知的?

毋庸諱言,潛意識的巨大力量不僅顯現於臨床經驗的材料之中,而且也在神話、宗教、藝術,以及其他所有文化活動中顯現,人類正是通過這些活動表現自身。顯而易見,如果所有的人都具有情感及精神行為的共同遺傳模式(榮格稱之為原型),那麼可以期待我們將在人類活動的每一領域裡找到它們的產物(象徵性的幻想、思想以及行為)。

許多這類領域的重要的現代探索研究深受榮格著作的影響。譬如,在文學研究中,即可看到這種影響,在J.B.普利斯特利(J.B.Priestley)的《文學與西方人》、戈特弗裡德·狄恩奈爾(Gottfried Diener)的《浮士德通往海倫娜之路》、詹姆斯·克爾什(James Kirsch)的《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這類書中,到處可以看到飄動著的榮格思想的幽靈。同樣,榮格的心理學為藝術研究也做出了貢獻。赫伯特·裡德(Herbert Read)的著作、阿妮埃拉·嘉菲(Aniela Jarffe)的著作、艾裡克·紐曼(Erich Neumann)關於亨利·摩爾(Henry Moore)的研究、邁克爾·提比特(Michael TiPPett)對於音樂的研究無不打上榮格思想的烙印。正如理查德·威廉姆(Richard Wilhelm)、恩溫·羅素(Enwin Rousselle)及曼弗裡德·波克特(Manferd Porkert)關於漢學所做出的貢獻裡吸收有榮格的思想與智慧一樣,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Tnynbee)在關於歷史學寫作,保羅·拉丹(Paul Radin)在關於人類學的著書立說過程中,皆從榮格的教誨中受益匪淺。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只能依據原型的基本原則來理解藝術和文學(包括藝術、文學的釋義)所獨有的特徵。這些領域皆有其自身活動的規律;正如一切真正的創造性成就一樣,它們最終都無法用理性的方式加以解釋。然而,在它們的活動領域裡,人可以清楚地認識到宛如一種動態的背景活動的原型模式。此外,人常常可以從這些模式裡辨認出(正像在夢裡辨認出)潛意識的某一彷彿有目的的,進化趨勢的要旨。

在人類文化活動的領域中,榮格思想的豐碩成果更為直接地為人們所理解。顯然,如果原型決定我們的精神行為,那麼它們必然會在所有這樣的文化領域裡顯現。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榮格的諸觀念在自然科學領域,像是在生物學中,同樣也為觀察事物開闢了條條嶄新的途徑。

物理學家沃爾弗干格·鮑利(Wolfgang Pauli)指出,由於種種新的發現,我們有關生命進化的觀點需要修正,這種修正應該囊括潛意識心靈與生物學諸過程之間相互關係的領域。直到最近時期,人們一直認為,物種變異的發生是隨機的、選擇通過「有意義的」,適應良好的物種生存,其他的物種消亡的方式得以實現。但是,現代的進化者們指出,靠純粹機緣完成的這類物種的選擇所要花去的時間,比我們這個星球所估計出的已知年代不知要長多少。

在此,榮格的同步性(Synchronicity)思想可能有助於人們的理解,因為這一思想能夠使人透徹地認識某種罕見的「機緣現象」事件,或曰意外事件;因此,人可以用它來解釋為何那「有意義的」適應和變異的發生會比全然靠機緣的變異的發生所需時間要短。目前,我們已獲得了大量的例證,在這些例證中,當原型被激活時,有意義的「機緣」事件就會發生。譬如,科學的歷史上出現過許多同時發明或同時發現的例證。其中,最為著名的一例,是關於達爾文及其物種起源理論的例證:達爾文在一長篇文章裡提出了自己的理論,1844年,他投注全部精力,將他的這一理論文章擴寫成一部重要的論文著作。

就在他從事這項重要工作的同時,他收到了一位年輕的生物學家的手稿,這位年輕的生物學家叫華萊士,達爾文對他一無所知,華萊士的手稿篇幅較短但與達爾文的理論相類同。當華萊士在馬來群島的摩鹿加島上考察時,他知道達爾文是研究自然史的學者;不過,他絲毫也不知道達爾文在當時所從事的那類理論工作。

在各自的境遇裡、富於創造性的科學家獨自構思出自己的假設,構思出那種將改變科學的整個發展進程的假設。此外,每一創造性的假設構思皆發生於一種直覺的「瞬間」(爾後假設獲得符合客觀事實的證據)。因此,原型彷彿是作為動因出現,可以這麼說,作為一種持續不斷的創造的動因出現。(事實上,榮格稱同時發生的事件為「同時創造的行為。」)

可以說,當個體知道有關生死存亡的命運之際,例如,當親人死亡、財產喪失之際,相似的「有意義的偶合事件」即會發生。在大量的事實中,超感官知覺向人提供這類信息。這彷彿是在暗示說,當一種有關生死存亡的需要或衝動被喚起時,反常的隨機事件就會發生;這可以順理成章地解釋為什麼一種動物,在巨大的壓力之下,或迫於生存的需要,會帶來其外部物質結構的「有意義的」(卻是非因果性的)種種變化。

然而,為了未來的研究,與微觀物理學的複雜領域相關的、前景最為廣闊的領域彷彿(正如榮格所認為的一樣)業已展現在人們的面前。乍一看,很難令人想像,我們在心理學和微觀物理學之間應該找到一種聯繫。但是,心理學與微觀物理學之間的相互關係卻有必要加以闡釋。

這類相互關係的最為顯著的特徵在於這樣一種事實:物理學的大多數基本概念(例如空間、時間、物質、能量、連續介質或者場、粒子等)最初全是些古希臘哲學家們的直覺的、半神話般的、原型的觀念——那些隨後逐漸演化,變得越來越精確,今天主要用抽像的數學術語表述的觀念。譬如,粒子概念的系統闡述者,是公元前四世紀的希臘哲學家留基伯(Leucippus)和他的弟子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他們把粒子稱為「原子」——「不可分割的最小單元」。雖然原子的不可分割性並未得到證實,但是我們依然相信,物質最終是由波和粒子(或者非連續性的「量子」)構成的。

能量的概念,以及它與力和運動的關係,同樣也曾由早期的希臘思想家給予系統地闡述,並由斯多噶哲學家加以發展。他們假設,存在著一種賦予生命的「張力」(tonos),這種張力是萬物之源,並使萬物運動。顯而易見,這是我們關於能的現代概念的半神話般的胚芽。

近代的科學家和思想家們,在構想新的概念時甚至也以半神話般的原型意象為依據。例如,在十七世紀,因果律的絕對效力在勒奈·笛卡爾(Rene Descartes)看來,彷彿已由那種「上帝的決定和行為是不可改變的事實」給予「驗證」。此外,偉大的德國天文學家約翰尼斯·開普勒(Johannes Kepler)宣稱,由於三位一體的緣故,空間的維度只能是三維,既不少於三維也不多於三維。

這些例證僅僅是很多例證之中兩例,它們向人們表明,甚至於我們近代的基本的科學概念如何長時期依然與原型觀念相連,這些原型觀念最初起源於潛意識。它們並非一定表述「客觀的」事實(或者至少我們不能證明,它們最終能做到這一點),而是從人天賦的心理趨向中湧現出來。我這裡所言的心理趨向,是驅使人發現我們必須面對的各種外部與內部事實之間的「令人滿意的」、理性的、說明性的關係。當人審視自然和宇宙,而不是尋找和發現客觀的屬性時,用物理學家維爾納·海森堡(Wcrnef Heisenberg)的話說,「人意外地與自我相遇」。

由於這種觀點包含著種種言外之意,沃爾弗干格·鮑利和其他的科學家開始著手研究科學概念領域裡的原型象徵體系的作用。鮑利堅決認為,我們應該將關於外部客體的研究與關於我們的科學概念內部起源的心理學研究對應起來。這項研究可以使人用一種新眼光來看待在本章裡稍後時引入的一個意義深遠的概念——物理領域與心理領域之間,現在的數量與質量之間的「一體」概念。

除了這種相當引人注目的潛意識心理學與物理學之間的聯繫之外,還存在其他更有魅力的聯繫。榮格(與鮑利密切合作)發現,分析心理學在關於自身領域講究的迫使下創造出的概念,結果後來竟與那些當物理學家面對微觀物理現象時所創造的概念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其中,物理學家們的概念裡面最為重要的一個概念,是尼爾斯·玻爾(Nielr Bohr)的互補性(cotplementarity)概念。

現代微觀物理學發現,人描述光的現象只能運用二種邏輯上相悖逆但又互補的概念:粒子的概念和波的概念。如果使用簡潔明瞭的語言,可以這麼說,在某種試驗條件作用下,光顯現其自身,彷彿它是由粒子構成的;而在另一種試驗條件作用下,光則顯現為波。同樣,人們還發現,我們既能夠準確地觀察到一亞原子粒子的位置,也能夠準確地觀察到它的運動速度——但卻不能同時觀察到二者。觀察者必須選擇他的實驗裝置,然而一旦這樣做他就必須排除(或毋寧說必須「犧牲」)某種其他可能存在的實驗裝置和實驗結果。除此之外,測量儀器也應該包括在事實的描述之中,因為它對於實驗裝置具有一種決定性但又無法控制的影響力。

鮑利說道:「由於基本的『互補性』境遇存在的事實,微觀物理科學正面臨著一種不可能性:即用決定論的矯正方法去消除觀察者的印象的不可能性。因而人不得不從原則上拋棄一切對於物理現象的客觀性理解。在古典物理學依舊看到『大自然的被確定的因果自然法則』之處,我們此刻只能尋找具有『本原可能性』的『統計法則』。」

換句話說,在微觀物理學中,觀察者以一種不可測定因而也不能被消除的方式介入實驗。沒有任何自然法則能夠用公式系統表述,人不能說「某某事件在每一種情況下都會發生」。微觀物理學家所能說的只是,「根據統計的本原可能性,某某事件可能發生。」自然,這為古典的物理學思想提出了一個重大的問題,它需要在科學實驗裡對於參與者—觀察者的心理觀加以考慮。由此一來,可以這麼說,科學家們已不再有可能希望用一種完全獨立於主體之外的、「客觀的」方式來描述外部客體的任何特徵或特性。

大多數現代物理學家已經接受了這樣一種事實:在每一微觀物理學實驗裡,觀察者的意識觀念所起的作用是無法消除的;然而,他們本人並沒有注意到這種可能性:觀察者的總體心理狀況(包括意識和潛意識)同樣在實驗中也會發生作用。但是,正如鮑利所指出的,我們至少沒有拒絕承認這種可能性的任何先驗的理由。不過我們應該把這一可能性視為一個依然未有答案的、未經探索的問題。

榮格派心理學家們對於玻爾的互補性概念特別感興趣,因為榮格看到,意識心理與潛意識心理之間的關係同樣也構成了一對相互對立的互補體。每一從潛意識中湧現出來的新內容皆由於部分地統攝入觀察者的意識心理而被改變其基本性質。(如果人們注意的話)甚至連夢的內容也總處於那種半意識狀態。而且,由夢的解析而引起的觀察者意識的每一擴展,反過來將再次對於潛意識產生無法計量的影響和作用。因此,我們只能用二律背反的概念近似地描述潛意識(正如描繪微觀物理學的粒子一樣)。我們永遠無法得知它的「本質」究竟是什麼,正如我們將永遠無從得知物質的本質是什麼一樣。

讓我們來進一步比較一下心理學與微觀物理學。榮格稱為原型(或曰人的情感模式和心理行為模式)的東西也可以用鮑利的術語,心理反應的「本原可能性」來稱謂。正如在本書中所強調指出的一樣,沒有任何法則可以控制原型可能顯現的具體形態。存在著的只有「諸趨向」,它們再次只能使我們說,在特定的心理環境中,某某事件可能會發生。

正如美國的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曾經指出的一樣,潛意識的概念本身可以比喻為物理學中「場」的概念。我們大概可以說,正如在一個磁場中,進入的粒子表現出某種秩序,在我們稱為潛意識的心理領域裡,心理的內容同樣也以一種秩序化的方式出現。假如在我們的意識心理中,我們稱某種存在為「理性的」或者「有意義的」存在,並把它作為對於事物的令人滿意的解釋來接受的話,那大概應該歸於這樣一種事實:我們的意識化的解釋與我們潛意識裡內容的前意識簇叢相吻合一致。

換句話說,我們的意識表象,在它們逐漸為我們感知之前,有些時刻已被有序化了(或者已被按一種模式排列)。十八世紀的德國數學家卡爾·弗裡德利希·高斯(Karl Friedrich Gauss),為我們提供了這類觀念的潛意識有序化經驗的例證。他說,他發現數的理論中的某種規律靠的「並不是艱辛的研究,而是(可以這麼說)上帝的恩惠。疑難問題的自解猶如閃電臨降,我本人無法說明或向人們表明我過去所知道的一切,我最近用於試驗的對象與那最終獲得成功的一切之間的那種聯繫」。法國科學家昂利·彭加勒(Henri Poincare)對於這一現象的描述更為明晰。他描述道,在一個不眠之夜,他怎樣確信無疑地看到,在他的頭腦中他的種種數學表達式互相衝突,直到它們其中的一些「找到一種較為穩固的聯繫。人彷彿感覺到他可以觀察到自己的潛意識正在工作,潛意識活動部分地向著意識逐漸顯露自身,同時並不喪失其自我的特徵。在這類時刻,人具有一種兩種自我機制之間的差異的直覺感」。

作為微觀物理學和心理學同步發展的最後一個例證:我們可以來思考一下榮格關於意義的概念。在以往人們尋找關於現象的因果(即理性)解釋之處,榮格引入了一種覓尋意義(抑或,我們大概可以說,「目的」)的觀點。也就是說,榮格並不去問為什麼某種事件發生了(即,什麼是導致它發生的原因),而是去問:這一事件為了什麼而發生?物理學領域裡也出現了同樣的趨勢:許多現代的物理學家目前正在尋找的更多的是自然界裡的「諸聯繫」,而不是因果律(決定論)。

鮑利預料,「潛意識的觀念的傳播將會超出心理治療學應用的狹窄範圍」,進而對於所有涉及總體生命現象的自然科學產生影響。自從鮑利提出這一發展的理論以來,他已經得到了一些關心新興科學控制論的物理學家們的響應。控制論是有關對於由大腦和神經系統組成的「控制系統」與計算機之類的機械或電子信息及控制系統的比較研究。簡而言之,正如現代的法國科學家奧列佛·考斯塔·德·勃利加爾(Oliver Costa De Beauregard)所表述的一樣,科學和心理學應該在未來「進行積極的對話」。

如同榮格所指出的一樣,心理學和物理學觀念出人意料的對應現象向人們暗示,存在著物理學和心理學所研究的實在的兩個場的可能性終極一體——即:所有生命現象的心理物理的一體。榮格甚至相信,他所稱之為潛意識的東西以某種方式與無機物的結構之間有著一種聯繫——那種彷彿由所謂的「身心」疾病的問題所暗示的聯繫。那由鮑利和艾裡克·紐曼追本溯源的存在的一元觀念,被榮格稱之為一體世界(unusmundus,在一體世界裡,物質和心靈渾然一體,或曰尚未被分離化)。榮格指出,當原型在同步性事件中顯現時,原型表現出一種「類精神」(psychoid,非純心理的,而是差不多為物質性的)特徵,因為,這類同步性事件事實上是一種內心理和外在事實的有意義的契合結果。榮格為印證心理物理渾然一體的一元觀點鋪平了道路。

換言之,原型不僅僅與外在的境遇相吻合一致(猶如動物的行為模式與它們的周圍環境相一致);而且,實際上它們趨向於在既包含物質也包含精神的同步性「協和事件」中同時顯現。然而,這些陳述僅僅暗示出可以開展關於生命現象研究的某些方向。榮格感到,在我們急於構思大量有關物理心理相互關係的抽像假設之前,我們應該首先去大量地瞭解這兩個領域(物理和心理領域)之間的相互關係。

榮格本人感到,通過深入研究,成果最為豐碩的領域,將是研究我們基本的數學公理(axiomata)——鮑利稱為「本原數學直覺」的領域,在這一領域中,他特別提到了算術裡數字的無窮級數、幾何學裡連續系統的思想。正如德籍的著作家漢納·阿林德特(Hannah Arendt)所言:「隨著現代意識的出現,數學並非只是擴大了自己的內容,或者向外延伸、進入無限,以逐漸適應於無限的巨大之物和正在無限地生長著的、擴展著的宇宙,而且它已不再與表象相關,數學不再是哲學的開端,或者是在其真實表象意義上的存在『科學』,而是已經成為人類心理結構的科學。」(榮格派的心理學家會立即問道:他說的人類心理是哪個心理?是意識心理還是潛意識心理?)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關於高斯和彭加勒的經驗一樣,數學家們也發現了這樣的事實:我們的表達式在我們感知之前,已經被「有序化了」。B.L.馮·德·瓦爾騰(B.L.van der Waerden)曾引證過大量源於潛意識的重要數學頓悟的例證。他最終的結論是,「潛意識不僅具有聯繫與結合的能力,而且它甚至還具有判斷能力。潛意識的判斷是一種直覺的判斷,但只要是在有利的境遇之中,這種判斷完全真實可靠。」

在許許多多的數學本原直覺或曰先驗觀念之間,「自然數」從心理學意義上來看彷彿最容易喚起人們的興趣。它們不僅為我們的日常意識生活服務,從事測量和計算的工作;而且無數世紀以來,它們始終是唯一存在著的、「辨析」那類古老形態的占卜,如占星術、命理學、泥土占卜的意義的工具。各種形式的占卜皆以算術運算為依據。榮格根據他的同步性理論,對於各種形式的占卜進行了探索研究。除此之外,從另一種心理學的視角來看,自然數毫無疑問是原型的表達式,因為我們被迫使以某種被限定的方式來對它們進行思考。譬如,沒有任何人能夠否定數字2是唯一存在的本原偶數,即使他以往從未有意識地對於2進行過思索,情況依然會如此。換言之,數字並非是人們為了計算的目的而有意識地發明出來的概念,它們是潛意識的自然生發的產物——宛如那些其他的原型象徵一樣。

然而,自然數同樣也是與外部客體相粘附的特性。我們可以斷定或者計算出,這裡有兩塊石頭,那裡有三棵樹。甚至即使我們剝奪外部客體的色彩、溫度、大小等特性,它們的「眾多性」或曰具體的多重性依然存在。不過,這些同樣的數也是我們自身心理結構的無可置疑的組成部分——是那些我們用不著觀看外部客體即可從事研究的抽像概念。這樣一來,數就彷彿成了一種物質領域與心靈領域之間的具體可感的聯結紐帶。根據榮格所留給人們的暗示,此處正是深入的探索研究可望獲得最為豐碩的成果的領域。

我簡明扼要地提及這些相當難以理解的概念的目的,是為了向人們表明,在我看來,榮格的觀點思想並未形成一種「權威學說」,他的思想觀點只是一種嶄新世界觀的開端,這一嶄新的世界觀將繼續演化、擴展。我希望它們將會使讀者管窺到在我看來彷彿是代表榮格的科學態度的精華及典範的一切。他始終都在自由自在地覓尋探索,勇於反抗任何傳統的偏見和陳規陋習。與此同時,在對於生命現象的理解過程中,他又總是虛懷若谷,力求做到穩妥中肯,準確無誤。對於以上所述的那些觀點思想,他並未進行進一步的闡釋,因為他感覺到,自己手裡並無足夠的事實證據可以用來對它們做出解釋。榮格通常喜歡這麼做:在發表自己的新見解之前,他一般要等上幾年時間,反覆檢驗它們的正確性,同時他本人對於自己的新見解提出每一種可能的質疑。

因此,一開始讀者可能感受到的他觀點思想中的某種模糊性,事實上這種模糊性起源於那種學者謙虛謹慎的科學態度——一種不以輕率的、膚淺的、偽科學的解釋,不用過分簡化的方式排斥新的、可能存在著的種種發現的態度,一種注重生命現象的複雜性的態度。在榮格看來,生命的現象始終是一個充滿魔力的謎。它從來都不是但在那些頭腦僵化的人們看來是一個可以去設想我們知道有關它的一切的「已被解釋的」事實。

在我看來,創造性的觀點向人們展現自己的價值,它們宛如鑰匙,幫助人們「打開」迄今令人難以理解的種種事實之間的鎖結,從而使人們進入生命之謎的深處。我深信,在這一方面,榮格的思想觀點可以幫助人們發現和解釋科學(及日常生活)的許多領域中的新事實,與此同時,使每一個體獲得一種更為和諧的、更合乎倫理的、更為廣闊的意識觀。如果本書的閱讀喚起了讀者想進一步研究潛意識、吸收潛意識中的精華的熱望,那麼這本導論性的書的寫作目的也就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