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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我正駕駛著一架波音737飛往東京成田國際機場,突然,飛機左側的引擎著火了。當時,飛機正處於7000英尺[1]的高空,正前方的跑道和遠處的摩天大樓依稀可見。數秒之後,駕駛艙內警報聲此起彼伏,紅燈閃成一片,顯示多個系統發生故障。我強迫自己保持冷靜,仔細回想「引擎著火緊急處理程序」,並據此切斷了著火區域的燃料供應和電源。飛機在空中打了個趔趄,側向一邊。我拚命拉操縱桿,想讓飛機保持平衡。

但是我辦不到,飛機失去了控制,向一邊傾斜,我試著讓它保持平衡,它卻歪向了另一邊。我就像在與空氣摔跤。突然,我感到機翼上方的空氣流動異常緩慢,這讓我不寒而慄。飛機的金屬框架發出尖利的「吱嘎」聲,這是鋼鐵受力過大而變形的聲音。如果我不能立即找到提高飛行速度的方法,飛機將在重力的作用下急速下墜,一直衝向地面。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如果我加大油門,則有可能加快飛機上升的速度,這樣,我就能讓飛機在跑道上方盤旋並且嘗試將其穩住。但剩下的那個引擎能提供足夠大的動力使飛機上升嗎?它會在強大的壓力下出現故障嗎?

還有另外一個近乎瘋狂的選擇,就是讓飛機急速下降以便獲得速度。為了避免墜毀,需要讓飛機佯裝俯衝一下,這樣,下降的勢能可以避免飛機失重,也能讓我有機會重新控制飛機。當然,這樣做的後果也可能是加速毀滅。如果我不能重新控制飛機,飛機會陷入飛行員所說的「死亡盤旋」狀態,在撞到地面之前就會在極大的重力作用下解體。

這是一個可怕的時刻,我舉棋不定。緊張的汗水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害怕得雙手發抖,脈搏劇烈跳動著。我試圖思考,但沒有時間了。失速越來越嚴重,如果我不立即採取措施,飛機就會從空中墜落。

我就是在那一刻做出了決定:我要讓飛機下降,從而拯救飛機。我向前推動升降舵,祈禱能讓飛機俯衝加速。片刻過後,飛機開始加速了。現在的問題是,飛機已經直衝向東京郊區。值得慶幸的是,在高度表的讀數降到零之前,飛機的速度已經足夠大,可以讓我重新掌控飛機。這是引擎著火後我首次讓飛機保持平穩,儘管它還在像石頭一樣往下墜落,但至少我能讓它沿直線飛行。一直等到飛機降到離地面不到2000英尺的低空之後,我向後拉回升降舵,加大油門。飛機顛簸不已,但總算要在目的地降落了。我放下起落架,努力控制住飛機,讓跑道燈顯示在擋風玻璃的正中央。我的副駕駛喊出高度:「100英尺!50!20!」在飛機撞到地面之前,我最後一次呼叫了指揮中心,期待飛機能以最小的速度撞擊地面。飛機的這次著陸狼狽極了——我不得不緊急制動並高速轉彎,但總算安全著陸了。

當飛機在機場上停穩之後,我才注意到屏幕上的格子。我剛才一直盯著的是立體電視屏幕而不是駕駛艙的窗戶,飛機下面的風景也不過是衛星圖像。儘管我的手還在顫抖,但是沒有什麼處於真正的危險之中——機艙裡沒有乘客,波音737也僅僅是由一台飛行模擬器虛擬出來的。這台飛行模擬器屬於CAE Tropos 5000系列,價值1600萬美元,放置在蒙特利爾城外一個工業飛機庫內。引擎著火是我的飛行教練按下一個按鈕引發的,他還加了點猛烈的側風,給我設置了更大的障礙。一切都是模擬的,但感覺如此真實。飛行結束時,我血液中的腎上腺素水平已經很高了。我大腦的某一部分仍然堅信:剛才飛機差點撞到下面的城市。

使用飛行模擬器的一個好處是能夠檢驗自己的決定。繼續下降是否明智?還是應該嘗試讓飛機上升?那樣做,飛機是否能更平穩、更安全地著陸?我想知道答案,於是我問教練能否將模擬情境回放一遍,讓我再次在只有一個引擎的情況下著陸。教練按下幾個開關,在我的心跳恢復正常之前,波音737已經重新出現在跑道上。我聽到廣播裡響起指揮塔發出的聲音,命令我起飛。我加大油門,飛機沿著跑道滑行,速度越來越快,直到離開地面,飛向空中。我現在置身於夜晚寧靜的天空中。

飛機爬上1萬英尺的高空。當我正準備欣賞東京灣上空靜謐的風景時,指揮塔又向我發出著陸的指令,剛才的可怕情境再次出現,就像一場熟悉的恐怖電影重新上演。同樣的摩天大樓出現在遠方,同樣的雲層從眼前飄過,我沿著同樣的路線到達同一個郊區。飛機下降到9000英尺,8000英尺,7000英尺。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飛機左側的引擎著火了。又一次,我拚命讓飛機保持平衡;又一次,機身劇烈抖動,提醒我飛機失速了。但是,這次我要讓飛機上升。我加大油門,讓飛機抬頭,密切關注那個僅剩的引擎的運行狀況。情況很快就表明:飛機不能再往上爬了,引擎動力不夠大。整個機身都在抖動,我聽到機翼發出恐怖的聲音,機艙裡也充斥著嗡嗡的共鳴聲,飛機左側凹陷。一個女人的聲音平靜地敘述著這場災難:我從空中掉下來了。這個結果我已經知道了。我最後看到的是城市裡閃爍的燈光,燈光剛好在地平線上方。屏幕定格在飛機撞擊大地的那一瞬間。

完好無損與粉身碎骨,截然不同的兩種結果就是因為我在慌亂中選擇了不同的做法。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我不禁想:如果這是一次真實的飛行,那該是多麼危險啊!選擇這樣做,結果能讓飛機安全著陸;選擇那樣做,卻讓飛機進入致命的失速狀態。

本書就是有關我們如何做決定的,是有關引擎著火後我的大腦裡發生了什麼的,是有關人類意識——宇宙中已知的最為複雜的事物——如何做決定的,是有關飛行員、美國橄欖球聯盟(NationalFootball League,簡稱NFL)四分衛、電視劇導演、撲克玩家、職業投資人、連環殺手等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做決定的。從大腦內部來看,決定下降還是決定上升之間只有「一線之隔」,一個明智的決定和一個愚蠢的決定之間只有「一線之隔」,本書就是研究這條「線」的。

自人類做決定以來,就有人研究人類是如何做決定的。數個世紀以來,許多思想家通過觀察人類的外顯行為推測人類大腦內部的活動,發展出許多精闢的理論。因為意識是觸摸不到的,而大腦就像一個「黑箱」,所以這些思想家不得不依賴一些未經檢驗的假設發展理論。

自古希臘以來,這些假設有一個共同的基調:人是理性的。這些思想家都假設:當我們做決定時,我們會有意識地分析各種可選方案,仔細權衡利弊。換句話說,我們是思維縝密的、邏輯性強的生物。柏拉圖和笛卡兒的基本哲學思想是現代經濟學的基礎,也是幾十年來認知科學的發展動力。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認為人類的特點就是理性,簡單地說,理性造就了人類。

有關人類理性的這種假設只有一個問題——它是錯的,大腦的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比如我在駕駛艙中所做的決定就並非出於理性,這個決定是我在情急之中做出的,是我對困境的本能反應。我沒有考慮最佳行動方案是什麼,也沒有考慮引擎著火的空氣動力學原理,我來不及通過理性思考讓自己安全著陸。

那麼我是怎麼做決定的?引擎著火後,哪些因素影響了我的決定?現在,我們可以回答這些問題,這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我們能深入大腦內部看看自己是怎麼思考的,黑箱被打開了。事實證明,大自然並沒有把我們設計成理性動物。相反,我們大腦內部有著複雜的神經網絡,分成不同的腦區,其中許多腦區與情緒的產生有關。任何時候我們做決定,我們總是激情澎湃,大腦裡面充斥著各種無以名狀的情緒。即使我們盡量克制自己,盡量理性一些,這些情緒衝動仍然會悄悄地影響我們的判斷。當我在駕駛艙絞盡腦汁想辦法挽救自己的生命以及日本東京郊區成百上千居民的生命時,正是那些情緒驅動了我的大腦活動,讓我倖免於難或者粉身碎骨。

但這並非意味著可以預先為大腦設定程序,以求做出明智的決定。許多勵志類的圖書宣稱,直覺是靈丹妙藥,但事實並非如此。有時,跟著感覺走,我們會步入歧途,犯各種可以預見的錯誤。大腦皮層的很大一片區域是與理智相關的。

一個簡單的事實是:要想做出正確的決定,既要利用理智的一面,又要利用情感的一面。長久以來,我們都用非此即彼的眼光看待人性,我們要麼理性,要麼非理性;我們要麼依賴統計數據,要麼相信直覺。阿波羅(Apollonian,太陽神)的理性和狄俄尼索斯(Dionysian,酒神)的感性是對立的,本我(id)與自我(ego)是對立的,而爬行腦(reptilian brain)與額葉(frontal lobes)是對立的。

這種二元對立法不僅是錯誤的,而且具有毀滅性。有關決定的問題沒有統一的答案,現實世界實在是太複雜了。因此,自然選擇賦予我們多元化的大腦,我們的大腦有很多不同腦區,每個腦區都很活躍。有時我們需要仔細分析各種可能性,依靠理性做決定,有時我們又要聽從自己的感覺,訣竅在於怎樣根據具體情境選擇恰當的思考方式。我們總是需要思考自己是怎麼思考的。

這也是飛行員在飛行模擬器上領悟到的東西。讓飛行員體驗各種各樣的飛行場景,比如在東京上空碰到引擎著火或者在托皮卡[2]上空遭遇暴風雪,其好處在於能夠讓飛行員更好地意識到在某種情況下應該依賴哪種思維方式。「我們絕不希望飛行員不思考就貿然行動,」最大的模擬飛行器製造商CAE民航訓練部集團總裁傑夫·羅伯茨(Jeff Roberts)說,「飛行員不是機器人,這是件好事。但我們確實希望他們能夠依賴自己長期形成的判斷力做決定。你總是需要思考,但有時感性可以讓你更好地思考。一個好的飛行員知道怎樣使用自己的大腦。」

起初,通過觀察大腦的內部工作模式來研究人類如何做決定看起來有些奇怪,但這是個絕佳視角。我們還沒有習慣從互相競爭的腦區或者神經元的放電率(firing rates of neurons)這個角度理解自己的選擇。然而,通過這種新的方式瞭解人類——通過大腦的內部活動瞭解外顯行為,科學家揭示出很多驚人的秘密。通過本書,你將瞭解到頭骨當中3磅[3]重的組織是怎麼做出所有的決定的,所涉及的決定從最平常的超市購物選擇商品到意義重大的道德兩難抉擇。儘管有關意識的神話很多,比如純粹理性假設,但意識實際上只是一部強大的生物機器,有許多局限,並不完美。揭示這部機器是怎樣工作的非常重要,這樣做,我們就能充分利用這部機器。

但是大腦並非存在於真空中,我們所有的決定都是在現實情境中做出的。獲得諾貝爾獎的心理學家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有一個非常著名的比喻:意識就像剪刀,剪刀的一邊刀刃是大腦,另外一邊刀刃是大腦工作的具體環境。

如果你想弄清剪刀的工作原理,需要同時考慮兩邊的刀刃。為了看看工作中的剪刀是什麼樣的,我們將走出實驗室,到現實世界中探險。我將向你展示海灣戰爭中多巴胺神經元的變化是怎樣挽救一艘戰艦的,以及某個腦區的過度活躍是怎樣導致次貸危機的。我們將瞭解消防員在大火逼近時是怎樣脫身的,我們將到世界撲克錦標賽(World Series of Poker)的牌桌上去看看。我們將訪談利用腦成像技術(brain-imaging technology)研究投資決定和總統大選的科學家,我將向你展示一些人是怎麼利用這門新知識製作收視率更高的電視節目、贏得更多場足球比賽、改進醫療質量以及加強軍事情報部門建設的。本書的目的在於回答所有人(從企業的首席執行官到大學的哲學家、從經濟學家到飛行員)都關心的兩個問題:人腦是如何做決定的?我們怎樣做出更好的決定?

[1] 1英尺≒0.3048米。

[2] 托皮卡(Topeka),美國堪薩斯州首府。——編者注

[3] 1磅≒0.45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