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來找我，當年大學裡那些互撕時光猶如昨日。而即使聯繫不頻繁，我們也還是知道彼此的行蹤。
他來找我，跟我說他辭職了，想問我怎麼創業。我很激動地直接指出了他幾個缺點，結果卻差點沒吵起來。
我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他變了還是我們都變了。印象中我們經常撕得天昏地暗，卻從來不怕傷害到彼此。但是今天，分明我傷害到了他。
他的回答是：你不瞭解我。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清楚我不是這樣的……
是的。我們成了說話小心翼翼的人。我覺得淒涼，我們不再像當年那樣是至交，無話不談了。我的感覺是：你畢業後的這些年分明是犯了些低級錯誤，卻還要辯解，不承認。
他也覺得很委屈：我在別人面前都是裝作和善，在你面前我可以不用偽裝，可以肆意表現自己的攻擊性。
然後我們沒有再說話，和和氣氣結束了一次會面。
這件事我跟我的咨詢師談了很久。我想明白了之後，又生氣又委屈又心疼又賣萌地給他發了個消息：你不相信我。
是的。他不相信我。他不相信那個不努力、不上進、懶惰、糟糕的自己是被我接受的。
在面對我的否定的時候，他必須要防禦，必須要辯解，必須要反駁，必須要證明自己不是很差勁。他必須感受到「我誤解他」而不是他很差。他不能面對自己糟糕的那一面。
他不能夠在我面前承認：是的，我是沒做好，是很差勁。
這種「怕」是潛意識裡的怕，並不是故意的，是面對否定的時候的自動化反應，必須要把矛頭轉向「對方錯了」「對方誤解我了」來防禦自己可能的差。
如果一個人誤解你，你可以平靜地解釋或不解釋。如果你的反應是激動、委屈、難過，那就說明你有「情結」了。
人為什麼不能承認自己不好，為什麼要急著辯解、否認、委屈、辯駁？
為什麼要欺騙自己，而且還是在很親密的人面前？
因為潛意識裡已經形成了這樣的信念——這個不好的我是不被接納的，這個糟糕的我是不被喜歡的，我不好了就要被你們拋棄了。沒人喜歡過這個不好的我，所以我不能不好。
可是我萬一不好了該怎麼辦？最快的辦法不是變得好起來，而是否認它。只要在你面前我屏蔽掉我不好的感受就好了。如果你硬要激活我不好的部分，我就必須強烈地反彈，來感受到自己並不差。
在你面前，我只有否定掉我不好的部分，你才可能不拋棄我，才會繼續喜歡我。
雖然結果是相反的：對現實的否認、對話語的反彈，會讓人感覺到這個人不真誠，無法溝通，而漸漸疏遠。結果就是他再次體驗到被拋棄。
潛意識裡越是害怕，所害怕的事就越是會發生。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害怕呢？
從你生下來開始，這個不好的自己就一直是不被喜歡的。老師嫌棄就罷了，媽媽也嫌棄。媽媽嫌棄你不好的例子，不勝枚舉。當你做不好、做錯了、有缺點的時候，你就開始被指指點點、被禁止、被數落、被懲罰。
在小孩子的體驗裡就是：完蛋了，我媽媽要拋棄我了。她不接納這樣的我。
所以小孩子會為了獲得媽媽的喜歡而戰戰兢兢，為了生存下來，不得不去忠誠於媽媽：你嫌棄這個不好的我，我也嫌棄；你喜歡那個優秀的我，我就努力變得優秀且只能優秀。
然後我們長大後就會把所有人都當媽媽，認為他們不會喜歡那個不好的我，他們會拋棄不好的我。為了能跟他們在一起，我必須要排除掉任何感受到自己不好的可能性。
因此當體驗到別人的否定時，我必須要反彈。用這樣的方式來掰過你的嘴，體驗到自己不是差的。反彈只是因為很想靠近你，很想跟你在一起。
這是我們關係的又一次推進。
我發了消息給他：你就是很差啊。你跟我比起來，你就是不上進，就是不夠好，賺得也沒我多，工作也沒我努力。你在我面前，就是很差啊。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即使你真的很糟糕，一點都不影響我對你的喜歡啊。我那麼差的時候你都不嫌棄我，你為什麼不相信我不會嫌棄現在的你呢？你就是不相信我願意陪著你一起努力，一起變好。
發完後，我覺得暖暖的。自己哭了會兒。
我是多麼希望他允許自己可以真誠地出現在我面前，不論好的壞的，我都是接納的。我們對一個人的喜歡，並不是因為他好或者他壞，而是他真誠。
然後他回我：
越是親近，越是不知道怎麼相處。很怕失去，從來不敢相信不會失去。很多時候都怕自己在你面前不重要了，怕受傷，所以不自覺地疏遠了你。
我說：
真有病！我們的關係，是好不好就可以失去的嗎？
當兩個人願意面對彼此內心深處的黑暗的時候，當他們相信這部分黑暗是可以被接納的時候，關係就會被推上一個新台階。當年媽媽沒有接納不好的自己，自己長大了也不接納不好的自己，但這部分終究會被另外一個人接納。
相信，就會。
我回憶起我的生活，發現其實我跟很多人的溝通都很難。因為很顯然的事，對方都要反駁，都要辯解。而你會覺得他不夠誠實，覺得他連錯誤都不能承認，連現實都不能面對。你會覺得就是因為你們關係親近，你才願意直言不諱。而他非要搞成像不熟悉的人一樣，說話彬彬有禮，小心翼翼，恪守著話不能說太直的處事原則，選擇性地說與不說。
哲人說，切勿交淺言深。直言直語，傷人傷己。
後來我發現，不僅交淺勿言深，而且交深也難言深。
比如我的媽媽和我很多來訪者的媽媽們：長大後我們嘗試過和媽媽溝通，探討她當年做得不好的部分。多數媽媽都會啟動防禦模式，用很多手段來阻止自己感受到自己可能是個壞媽媽。
有的媽媽會用大事說小，小事說沒的方式進行防禦。比如會把當年的打罵描述成「就是拍了拍你」。
有的媽媽會用直接遺忘、否認的方式來防禦。比如說「那是沒有的事，我們不可能那麼做的」。
而我媽媽則用責怪的方式來防禦。她會說「都過去那麼久了，你還往心裡去，我們那時候也不是故意的」。
媽媽怕體驗到自己是不好的。她的潛意識裡，也有一個怕被拋棄的小孩。
不僅是媽媽。在伴侶關係、親密關係中，直接一點的否定，可能都會導致反彈。這些反彈，最深的目的，都是想靠近。而現實卻是，因為感受到不真誠而推開了關係。
所以我常說：世間所有的冰冷，都是對溫暖的隱藏。
不是誰都能直面內心的黑暗，不是誰都願意大膽承認那個你不喜歡的自己。不是誰都能意識到我們拒絕了意識到自己不好。
我們很多時候只能看到冰冷，但我們依然要長出一隻眼睛，來看到溫暖。
真實的自己，是最容易被喜歡的。真實的自己，也是最容易被改變的。
當我們有能力去看見真實，承認無能，我們就有了改變的可能性。
最後我跟他道了個歉：我的心理問題也挺嚴重的。我是被罵大的，鼓勵人、說好話對我來說是件很難的事情，所以我通常只擅長罵人。
他說：我知道，你那德性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說：我有問題並不影響你有問題，你是不是特期望自己是個努力、上進、優秀的人？
他說：是的。我這不是來找你了麼？
我說：那我們制定個計劃，來看看怎麼讓你成為這樣的人。你覺得怎麼樣？
他說：好。
我說：那既然要成為這樣的人，你就得承認之前做得不夠好。是不是？
他說：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