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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開放在別處

    不管誰說的真話,誰說的假話,都不過是歲月的一張便箋。雨會打濕,風會吹走,它們被埋進土地,埋在你行走的路邊,慢慢不會有人再去看一眼。
    表白是門技術活。
    有人表白跟熬湯一樣,蔥姜蒜材料齊全,把姑娘當成一隻烏骨雞,咕嘟咕嘟小火燉著,猛燉一年半載。
    有人表白跟爆炒一樣,轟一聲火光四射,油星萬點,孤注一擲,幾十秒決戰勝負。
    說不上來哪種一定正確。熬湯的可能熬著熬著,永遠出不了鍋,湯都熬干了。爆炒的可能油溫過高,炸得自己滿臉麻子,痛不欲生。
    表白這門技術,屬於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這就像我們高中常做的連線題,你最好別連錯。在喜歡豪邁的女生面前裝鵪鶉,在心思玲瓏的女生面前耍計謀,在自命清高的女生面前充大款,在魂系豪門的女生面前演文青,在缺乏父愛的女生面前賣童真,注定都是成功率不高的。
    我的大學室友大餅,看中了對面女宿舍的黃鶯。這姑娘平時不聲不響,逢課必上,週末帶著小水瓶去圖書館看書,日昇看到日落。
    大餅觀察幾天,決定動手。
    我整個晚上都在勸說他,意思謀定而後動,那姑娘長相清秀,至今沒男朋友,背後一定有隱情。咱們要不策劃個長遠規劃什麼的。
    第二天我去陪人喝酒,回宿舍已經熄燈,發現幾個哥們兒都不在。
    找了隔壁弟兄問,說他們在宿舍樓頂。
    我莫名覺得有些不妙,隱隱也很期待,趕緊爬到樓頂。
    幾個赤膊的漢子,以大餅為首,打著手電筒,照射對面黃鶯的宿舍窗戶。還沒等震驚的我喘口氣,他們大聲唱起了山歌。
    「哎……這裡的山路十八彎,那裡的黃鶯真好看……哎……天生一個黃妹妹,就要跟大餅有一腿……哎……大餅哥哥是窮鬼,跟那黃鶯最般配……」
    我一口血噴出來。
    這種表白不太好打比方,就像廚房裡有人在燉湯,有人在爆炒,突然有個傻X衝進來,搶了個生蹄就啃。
    這次失敗在大餅浩瀚的歷史中,只能算滄海一粟。他很快轉移目標,一段時間沒關注他,居然真的有了女朋友,個子小巧,名叫許多。
    許多對他百依百順,賢惠優良,讓弟兄們跌破眼鏡,非常羨慕。
    大餅得意地說,這是黃鶯的室友,你說巧不巧。
    後來出了樁奇怪的事情。學校傳言黃鶯欠了別人一大筆錢,宿舍裡眾說紛紜,比較權威的講法是,黃鶯家境不好,受了高中同學的蠱惑,加入傳銷組織,當了下線。
    傳銷的產品是螺旋藻,綠色健康藥丸。黃鶯給上線交了整學期的生活費,買了一堆。問題在於她必須發展下線,不然無法回收。但她的口才不具備煽動性,忙活半個月一無所獲。
    情急之下,黃鶯跟班上女生賭咒發誓,說你們交錢給我,一定會贏利。最後她直接打欠條,假設其他女生收不回成本,就當是她借的錢,由她來償還。三個女生抱著嘗試的念頭,就加入了。
    錢交上去,誰也沒能繼續發展下線,很快人心惶惶,大家忍不住拿著欠條找黃鶯算賬。這事鬧大了,全校區皆有耳聞。黃鶯哭了好幾個通宵,請假回老家問父母要錢。
    讓我驚奇的是,跟著大餅也不見了。他的女朋友許多接二連三打電話到宿舍,找不著人。大家不知如何解釋,躲著不見她,最後將我推出來了。
    在食堂,電視機放著《灌籃高手》。許多在對面一片沉默,打的幾道菜由熱變冷,我一直絮絮叨叨:「不會有事的。」
    許多低著頭說:「大餅喜歡的還是黃鶯吧?我聽說他去籌錢給黃鶯。」
    我腦子「嗡」一聲,雖然跟自己沒關係,卻有一種想死的感覺。
    許多站起來,給我一個信封,說:「這裡有兩千塊,你幫我交給大餅。他不用還我,也不用再找我。」
    她走的時候,問我:「大餅是你兄弟,你說他有沒有真的喜歡過我?」
    我說:「可能吧。」
    我不敢看她,所以也不知道她哭了沒有。
    後來大餅沒有和黃鶯在一起。他消失了一個星期,變了模樣,隔三岔五酗酒,醉醺醺地回宿舍,不再玩表白這個遊戲。
    青春總是這樣,每處隨便碰觸一下,就是痛楚。
    他沒找女朋友,許多同樣沒來找他。
    晃過大三,晃過實習,晃過畢業論文,我們各奔東西。2005年,我經歷短暫的北漂,重回南京。
    大餅是杭州一家公關公司的總經理,他出差到南京,拖我去一家富麗堂皇的酒店吃飯,說反正公款消費,都能報銷,只要在公關費用限額內就行。
    幾杯下肚,他瞇著眼看我,說:「猜猜我為什麼來這裡吃飯?」
    我搖頭。
    他說:「當年我給了黃鶯六千塊,她沒有要。」
    我說:「為什麼?」
    他說:「黃鶯自己解決的。」
    我一驚。
    他又搖搖晃晃地說道:「那天晚上,她跟我聊了二十分鐘,她找了個有錢的男朋友。」
    我不作聲。
    他繼續說:「他媽的老子心如死灰呀。畢業後才知道,她當了這家酒店老闆的小三,每個月給她一萬塊,還答應她畢業後就扶正。有錢人的話哪裡能信,真畢業了,老闆不肯離婚,只是替她安排一份工作。」
    大餅神秘兮兮地湊到我耳邊,說:「她在這家酒店當經理,現在是總經理了。」
    我問:「那她現在?」
    大餅乾了一杯,說:「能怎樣,繼續做二奶唄。」
    我認真看了他一眼,說:「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大餅一笑,說:「我壓根兒不關心,是有人跟我說的。」
    結賬的時候,他掃了一眼賬單,嘿嘿冷笑,對服務員說:「我們一共吃了三千四百多,賬單為什麼是五千多?」
    服務員臉立刻漲得通紅,連聲道歉,拿回去重算。
    服務員走開,大餅醉醺醺地說:「喊他們總經理過來,問問她,當年不要我的錢,如今卻來黑我的錢?」
    我搖搖頭,說:「算了,何必,你何必見她。」
    大餅定定看我,拍拍我肩膀:「兄弟我聽你的,這事就算了。別以為我不曉得,許多給我的信封裡,裡面是兩千塊,不是四千塊,另外的兩千塊是你丫貼的吧?」
    我也嘿嘿一笑。
    大餅掏出喜帖給我:「你一定要來,你的份子錢兩千塊,五年前已經給過了,別再給了。」
    我一看喜帖,新郎大餅,新娘許多。
    他樂起來,醉態可掬:「告訴我黃鶯怎樣怎樣了的,就是我太太許多。」
    我說:「她們是室友,知道這些不奇怪。」
    大餅一揮手:「兄弟我跟你說,女孩如果說我們不適合,我不喜歡你,也許我還會痛苦良久。只有她說,我要去當二奶,我只想嫁豪門,我就愛劈腿,那才是給對方最大的解脫,這樣的女人能愛嗎?所以你不明白,我是多麼感謝最後有這樣的答案。」
    因為表示歉意,酒店送了一張貴賓卡,消費八八折。大餅說自己不在南京,就留給我用吧,填了我的資料。
    司機將大餅弄回賓館,我找家酒吧喝了一會兒。
    我想,有機會,要聽一聽大餅和許多,他們親自講這個終究美好的故事。
    第二天,酒店按照貴賓卡資料打電話過來,說為表達歉意,準備了一份禮物。我說禮物就不用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現在的總經理是誰。
    對方報個名字,不是黃鶯。
    我不死心,說:「會不會你們總經理換了名字,你想想看,是不是叫黃鶯?」
    對方笑著說:「我們總經理是個男人,已經做了三年多,就算換過名字,以前也不會叫這麼女性化的。」
    兩月後,暴雨,奔赴杭州參加大餅的婚禮,差點兒被淋成落湯雞。
    我看到了許多,依舊小巧乖順。
    在敘舊的時候,許多偷偷和我說:「你們去了黃鶯的酒店?」
    我點點頭。
    許多看著我,眼神突然有些傷感,說:「畢業那天大家喝了好多酒,我哭得稀里嘩啦。黃鶯問我,為什麼不同大餅在一起?我說,他喜歡的是你。她說,他現在怎麼樣?我說,跟我一樣,一塌糊塗吧。黃鶯抱著我,然後我們又喝了好多。她說,許多你要好好的。我說,一定會的。她抱著我一直哭,眼淚把我肩膀都打濕了。她一邊哭,一邊告訴了我這些事情,給酒店老闆做二奶的事情。」
    許多沉默了一下,說:「其實到現在,我依舊挺不能接受的,她為什麼要選擇這麼生活?」
    我的腦海裡,恍惚浮現這麼一個場景。
    柔弱乾淨的女孩子,在學校廣場的台階上,滿身冷冰冰的夜色,倔強地和男孩子說,不要你的錢,我有男朋友。
    然後她開放在別處。
    在這處,人們簇擁著大餅,把他推近許多,兩人擁抱在一起,笑得如此幸福。
    不管誰說的真話,誰說的假話,都不過是一張歲月的便箋。雨會打濕,風會吹走,它們被埋進土地,埋在你行走的路邊,慢慢不會有人再去看一眼。
    我們走在單行道上,所以,大概都會錯過吧。
    季節走在單行道上,所以,就算你停下腳步等待,為你開出的花,也不是原來那一朵了。
    偶爾惋惜,然而不必歎息。
    雨過天晴,終要好天氣。世間予我千萬種滿心歡喜,沿途逐枝怒放,全部遺漏都不要緊,得你一枝配我胸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