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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倩女幽魂

  這個很有意思,2001寫的,本來打算寫成十萬字左右的古代懸疑小說,但擱置之後,就沒有繼續,有空一定要寫完。
  倩女幽魂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
  引子
  從遠處望,古松就斜斜從山腰自顧自地撐出,恰好罩住平伸的石台,雲深原也不知處,如何上得那個石台,也只有山中的人才熟悉這隱在青黛中的山道。
  不熟悉道路,未必一定走錯。熟悉道路,偶爾也會迷失。芸芸眾生,不經意就走到了另外一個結果。這座石台,就叫作「不經意」。石壁上刻著一幅對聯。
  歡愉難有心,少見悲喜莫相聚。
  廝守不經意,未嘗生死先別離。
  一名白衣女子端坐在棋盤前,雲袖隨風蕩漾,她緊閉著雙眼,歎了口氣,緩緩張開雙目,在棋盤上落了一顆子。身側的少年定定看著棋盤,突然也歎了口氣,望向天際:「越娘娘,你又下到這一步了。」
  一抹夕陽橫在山嶺之間,有雲也染了淺淺的顏色,靜悄悄地伏在天際。
  女子的手離開了棋子,指尖微微顫抖,注視著棋盤對面,那一邊隱約現出個男子的身形,他丟開手中的長劍,擊節高歌道:「相逢恨晚,想見恨難,相思恨渺茫,越兒,你平生最恨的是什麼?」越娘娘搖了搖頭,只顧癡癡望著。男子也往棋盤落了一子。越娘娘微微一笑,說道:「末路,你是讓我的麼?」
  男子起身道:「越兒,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到花又開的季節麼?」
  越娘娘猛睜大了眼睛,男子「刷」地隱去,棋盤對面只是青山靜水,有飛鳥劃過,雲海已然暗淡。
  越娘娘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一滴滴地打在棋盤上,濺起幾朵轉瞬即逝的水花。
  「有多久了?我也不知道。只是,每天,我能感覺到,末路就坐在我的對面,可是,我永遠都看不見他。末路,你知道麼,這一局棋,我下了六年。」
  「啪」,淚水濺在棋盤上,淚花綻開。
  越娘娘身側的少年沉默了半晌,柔聲道:「越娘娘,這一個月來,我未曾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作燈籠兒。」
  越娘娘抬起頭來,淚痕淡淡掛在面龐之上,破涕笑道:「你來之日,我就望見你劍鞘刻著燈籠兒三個字,卻從沒想過便是你的名字。」
  燈籠兒道:「三天後驚蟄,我是一定要把小倩帶走的。」越娘娘扶案而起,走到古松旁邊,月光便從枝葉間傾瀉而下,將她週身映得晶瑩剔透。燈籠兒見她不做聲,也一動不動站立著,山風鼓吹得襟袖獵獵作響,腳下的影子一陣舞動。
  越娘娘輕輕道:「一個月,你看我下了幾盤棋?」燈籠兒道:「我只看你下了一盤棋,卻下了十九次,只怕再下一百次一千次,也是下不完的。」越娘娘回身對他道:「我沒有下完,小倩也不能走。」
  燈籠兒緩緩道:「三天後驚蟄,我是一定要把小倩帶走的,這盤棋你愛下多久下多久,愛下幾次下幾次,我已不願再等。」他邊說邊徐徐坐於越娘娘適才的石凳上,目光落在棋盤,右手握住劍柄。越娘娘走近棋盤,也是落坐在他對面,搖頭道:「我愛下多久下多久,愛下幾次下幾次,但你偏偏卻只有待我下完,方能將小倩帶走。」
  燈籠兒失聲大笑,越娘娘奇道:「你笑甚麼……」話音未落,燈籠兒的劍疾刺她的咽喉,劍身漾著的月光一瞬即逝,棋盤上的夜色生生被劈開。她也無甚表情,劍尖抵住咽喉之際,夜色合攏,棋盤布著的黑白諸子才被劍風激起,噹啷啷落了一地。越娘娘低頭望著劍身,第一顆棋子「噹」地落地,她眼睛撲閃一下,長長的睫毛就剪碎了月光,所有的棋子「噹啷啷」落地,她輕聲道:「你殺了我,我再也下不完這局棋,你也再帶不走小倩。」燈籠兒持劍的手穩如磐石,也是輕聲道:「我殺了你,你再也不用下這盤棋,我破開古松,帶走小倩。」
  越娘娘放聲大哭,燈籠兒微一錯愕,正待問她,她肩下白影急長,猛探向他的面門。燈籠兒腰一折,往後便倒,甩手將劍送出。越娘娘急退大轉身,原是坐姿,依舊屈膝一個迴旋,劍刃滑身掠出,破空投向懸崖。越娘娘的長袖探至他的腰腹上方,「忽」地筆直折下,捲住燈籠兒的小腿。燈籠兒一踢棋盤,身子騰起,棋盤平平飛向越娘娘,他伸手一搭棋盤,借力往越娘娘投去。越娘娘此際的大轉身才轉至一半,將袖子一振,收緊了燈籠兒的腳踝,身子邊退邊轉,便將長袖拉直,轉身之時順勢帶起燈籠兒,燈籠兒空中無有力借,便遭長袖扯著畫了半圓,卻恰好追上長劍,抄住劍柄,而棋盤也正飛來,他一點棋盤,落回石台。
  兩人交手數招,卻也只是長劍飛出一丈的瞬息之間。燈籠兒目光一黯,輕聲道:「我不是你的對手,殺不了你,只不過我師弟身中劇毒,驚蟄就是毒發之日,他臨死欲見小倩一面。」越娘娘道:「驚蟄毒發,他中的是一思山莊的立春麼?」燈籠兒點頭道:「正是。」越娘娘道:「一思山莊的十二節氣,中毒者斃命於另十二節氣,天下無藥可解,我也只是聽說,你師弟怎麼中的毒?」燈籠兒不答她話,問道:「你讓不讓我帶小倩走?」
  越娘娘道:「你師弟中了立春,驚蟄必死,也不用見什麼小倩了。」燈籠兒再按耐不住,悲嘯一聲,順手將劍擲下懸崖,寒聲道:「我打不過你,你說不用見也就不用見了,他日必當再拜見越娘娘。」
  越娘娘道:「你說他日必當再拜會我,是想找我報仇麼?只是殺你師弟的是一思山莊,你又找我報什麼仇?你自己說打不過我,那報仇豈非惹人笑話?」燈籠兒再不答話,轉身下山。夜娘娘看著他的背影,說道:「一思山莊的十二節氣,人人都說了不起,卻也不見得當真沒有辦法破解。」燈籠兒渾身一震,頓住腳步。越娘娘笑道:「你不是打算下山麼?怎麼又停了下來?」燈籠兒緩緩轉身道:「越娘娘若能告知破解立春之法,燈籠兒願以死相謝。」越娘娘笑道:「我說十二節氣不見得當真沒有辦法破解,沒有說是我越娘娘有法子破解。你願意以死相謝,我倒更是不知道你死了如何謝我。」燈籠兒聽得前一句,心下大怒,拚命忍住了,呆得第二句話說完,聽她說得有些希望,不敢發作,卻也不知道該回應說些什麼,只是別開頭去不看她。越娘娘拾起棋盤,幽幽道:「你那好好的一把劍,怎麼就扔下山去了,你把它撿了上來,我再和你說話。」
  燈籠兒一聲不吭,逕直下山。越娘娘小心放置好棋盤,又將地上的棋子一顆顆地撿拾起來,喃喃道:「自己喜歡的東西,為什麼又不好好的珍惜,自己心情不好,為什麼又要拿自己喜歡的東西發脾氣?」
  月亮被古松的枝椏破開,山風拂過,越娘娘靜靜坐在石凳上,白衣光華流傳,她掂起一顆棋子,古松中悠悠地傳出歌聲,飄蕩不絕。
  「立春有國難,將軍要領兵遠方。
  令牌由甲冑深藏,孩子說得令,就坐在石階守望。
  人們征戰不歸,愛人受了一千年的傷。
  假設我的生如夏花,你一定就在七月綻放。
  而那一個局,就讓它永遠停留在懸崖上。」
  越娘娘低了下頭,棋盤上,滴起一朵月光。
  第一章
  漏
  原本往近煙樓喝一杯新茶的,卻看見了街邊的花頭巾,掛在攤子上,跟風一起晃著,把陽光抖出去,偏生是抖不完,把各式顏色都緊挨得扎眼。
  李遇頓了頓,就徑直路過了。以前也有個朋友是賣頭巾的,生意沒有法子很好,便一派的困頓,陪他喝茶也久遠到了許多年前,後來似乎不慎撞上了命案,就丟失了下落。李遇的妹子也年輕,幼小裡遭他送了幾條頭巾,出嫁未曾帶走,就擱在一張甚破舊的櫃子,正對著李遇的木榻,夜風一緊,會散開了櫃門,頭巾經常一陣捲出來,李遇只好疊整齊了放回。
  妹子名字是算命先生起的,喚作南香,說法也記不清楚。等到李遇讀書出了名,就改了第二個字,將香字換成芸,由於姓李,便好聽得很。
  此刻申時將過,李遇轉過拐角,行人立時少了,近煙樓建在紅衣巷,離他居處不遠,住戶不多,前去飲茶的也大抵是無意功名的書生,論些對子,說些逸事,高興處一併擊掌,兩壺茶下去,夕陽便臨窗一片淺紅。李遇心忖自己今日彷彿遲了,遂加緊了腳步,適才看到的花頭巾卻在腦海晃得一晃,腳下一個趔趄,幾欲摔倒。他定定神,原來被個孩子撞到了腰身。那孩子扯住他的衣擺,大聲道:「娘親,就是遇哥哥說,白天在井裡能看到月亮的。」李遇一怔,摸摸孩子的頭道:「晴岸,你說什麼?」那孩子兀自不放手,只是嚷道:「遇哥哥,我昨日在院子裡瞅見你一直看著井底,便問你緣由,你說是井裡居然有月亮,我不信,也就低頭看了,哪裡來的月亮,你偏生說能看見的。」李遇拍拍腦門,笑道:「晴岸,我昨日一天都在近煙樓,又怎麼到院子裡去看什麼井裡的月亮了?」那孩子嚷道:「遇哥哥喜歡騙人了,娘親你還說遇哥哥有學問的。」旁邊的一個女子急忙過來牽那孩子,連聲對李遇道了歉,那孩子卻依舊拉緊了他的衣擺,叫道:「你明明在院子裡,你明明說井裡有月亮。」女子急了,用力拉過那孩子,嗔道:「晴岸,不許胡鬧。」晴岸眨眨眼睛,一臉委屈,李遇心下不忍,對女子擺擺手道:「不礙事」,蹲低了問晴岸:「那你看到井裡的月亮了麼?」晴岸咧嘴一笑:「沒有。」
  李遇也不由失笑,方想問他昨日在院子裡看到的是否當真是他,背後「轟」地一聲,來不及回頭,背上遭了重重一擊,直被擊飛出去。他不過是個文弱書生,當下沒有反應,在地上連滾了幾滾,喉頭一甜,吐出一口鮮血。
  晴岸定睛看著他,笑道:「我沒有看到井裡的月亮,卻看到你在院子裡。」李遇痛得眼淚也要迸出來了,勉力坐起身,卻望見晴岸身後煙塵飛揚,一排房屋盡皆倒了。他心中空白,咳道:「這……這是……」晴岸走到他面前,柔聲道:「你沒有葬身在近煙樓裡,該謝我才是。」李遇不知說甚才好,眼前一黑,幾欲昏厥過去,晴岸轉身道:「娘親,你把遇哥哥扶起來。」女子應了一聲,便踏前幾步,俯身要攙扶李遇。晴岸突然搭住她的手道:「娘親,你倘若碰到遇哥哥的身子,就莫要回頭了。」女子一震,眼淚滴在手臂上,低聲道:「是。」晴岸鬆開了手,女子徐徐扶起李遇,李遇頭暈目眩,嘶聲道:「我……你們是……這……」女子瞳仁「忽」地轉紅,抖手拋開李遇,厲叫道:「不關我事!」十支指甲暴長,猛刺向小小的晴岸。晴岸後邁一步,歎道:「我知道不關你事」,這後邁是右腳,右腳尚未著地,整個身子竟反向疾疾撲入女子懷裡,女子也是低低歎了口氣,微不可聞,軟軟癱下,伏在路面,鮮血從身下滲開來。晴岸手中執著匕首,走近了李遇。李遇驟見驚變,不明所以,只是知道晴岸殺了母親,心中惶怖,自己傷勢又是極重,一口氣接不上來,暈了過去。
  他醒來時,卻躺在自家榻上,床邊小凳擱了碗草藥。他復又咳個不停,窗外風聲淒厲,已然深夜,枝葉的影子錯亂地投在屋內,如利爪一般四處亂探。李遇掙扎著下地,後心劇痛難以抑制,呻吟一聲,喘了口氣,直想躺回了木榻,無奈木窗沒有搭好,重重拍著窗欞,著實惹人心慌意亂。他休息了一刻,那邊廂的「砰砰」聲恍如敲在胸口,便一手支著書檯,一手奮力去摸木窗。方把木窗扣好,腦後傳來「咯」的一聲,他迷迷糊糊地回頭,對榻的櫃子一分分地張開了門板。李遇微微苦笑,倒在榻上,望著櫃子「吱啞」打開門板,裡面的花頭巾被風托著晃晃悠悠飄出來,他用袖子擦擦額頭汗水,手驀地停在額頭,整個人頓時僵住,想道:「頭巾是被風帶出來的,我關了窗戶,怎生屋子裡會有風?屋子裡有風,為何我又沒有知覺?沒有風那頭巾又怎生飄出來的?」念及此處,汗毛全豎了起來,地上頭巾一塊塊地映入眼簾,夜風在窗外一聲緊比一聲,頭巾上投著深淺不一的影子搖來晃去,他定定看著,忽又聽得「砰」的巨響,驚得整個人躍起。頭巾在地上起伏不住,他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一咬牙抬頭,窗外夜幕裡不遠浮著一雙幽綠的眼睛,彷彿已經看了他許久。李遇大駭,翻身便倒,仰面躺著渾身顫抖,心中無比恐懼。木窗又「砰」地砸在窗欞,他自是看不見窗外,卻也是不敢再看,只是抖個不停,偏這時有人輕輕敲著門,「篤篤篤」三下。
  李遇下意識抓過榻邊盛藥的碗,顫聲叫道:「誰?」門外無人應答,又是「篤篤篤」的三下。李遇攥緊了碗,大叫道:「誰?」門外傳來清脆的聲音:「是我,遇哥哥,我是晴岸。」李遇鬆口氣道:「晴岸,這麼晚……」語音未落,他猛憶起今日情景,晴岸用匕首殺了母親,又一身血地向他走來,登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這麼晚你來作甚」一句話便再說不完整。晴岸道:「遇哥哥,你莫害怕,你隨我來,便知道了。」李遇手中的碗潑了自己一身草藥,顫聲道:「你究竟是誰?我不要知道什麼……」晴岸道:「事關緊要,遇哥哥,人心坦蕩無懼鬼神,你莫要害怕,開門隨我來。」李遇暗叫慚愧,心道:「天下諸事,到了底不過一個死字,我又何必懼怕成這般。」忖到此處,一陣輕鬆,手也不抖了,應道:「好,我來開門。」說罷走上前開了門,原來風竟停了,夜正月明,照在晴岸一張笑盈盈的臉上。晴岸道:「遇哥哥,你嚇到了麼?」李遇笑道:「有些,現下好了,你有何事要告知我?」他生性豁達,恐懼過去,反甚是好奇。晴岸一雙眼睛在月下頗是有神,撲閃撲閃,笑道:「遇哥哥,如今井裡能看見月亮了麼?」李遇一抬頭,月掛偏東,隨口應道:「能看見,你問這作甚?」目光轉處,晴岸卻不知去向。他大為錯愕,叫道:「晴岸,晴岸……」四下望去,庭中一株老桂,樹下是水井,井邊正呆立著一個人影。
  李遇覺得有些眼熟,也忘了晴岸,走近幾步,雖然那人背對自己,也認清原來是自己的伯伯。他本欲叫幾聲,但心下疑惑,忍住未做聲,站在了他的身側。李遇自小父母雙亡,和妹妹一起由伯伯李書淮收養,在洛陽絲木巷一住十六年,讀書作畫,見不到風浪。李書淮俯首盯著井底,手指敲擊大腿外側,嘴中唸唸有詞。李遇仔細聆聽,卻十分含糊,辨別不清說辭,於是探手去拍他的肩膀,探至一半,便滯住了,暗自道:「莫非是書上記載的夜遊?那豈非要小心才是,不可冒失,驚動了伯伯,只怕有些不好。」李書淮也覺察不到,自語愈加大聲,發力拍著大腿,叫道:「痛,痛死了!」李遇見他叫痛,卻拍得山響,不忍道:「伯伯,我是遇兒,你……」話未說畢,伯伯呵呵怪笑,漸漸轉過頭來,七竅都是鮮血,在月光下甚是恐怖。李遇駭然連退幾步,啞聲道:「伯伯,我是遇兒,你怎麼了?」又是害怕又是擔心,按捺驚恐,急忙去扶他,手觸及他的臂膀,只覺稠粘之極,不由一甩,這一甩,竟把李書淮的手臂也粘了下來,粘在自己指尖,隨這一甩晃當著。李遇腦中嗡一聲,而伯伯斷臂處鮮血噴湧,濺了他一臉一身。李遇再承受不住,大叫著翻身欲倒,浴血的伯伯面無表情,餘下的左手狠狠扼住了李遇的喉嚨。李遇奮力亂踢,叫不出聲,意識也迷糊起來,突然小腹一陣銳利的刺痛,彷彿是冰涼的刀刃插了進去,他疼得沒有法子抑制,鼓足氣力猛向前一撞,「咚」,撞在了硬物上,睜目卻發現自己對牆坐在榻邊,頭重重嗑了一下牆壁。
  他定神喘氣,擦擦冷汗,苦笑心道:「這個夢也著實離奇了。」轉過身來,櫃子嚴實地閉著,窗子未曾扣好,風不大,因而也只有些小小的碰撞。他下了榻活動活動筋骨,背心依舊是疼痛欲裂,手臂一揮動,牽扯到了傷處,呻吟起來。他心情甚是煩躁,便走幾步打開了窗戶,風立時迷住眼睛,使勁揉揉,眼淚也淌出來,朦朧裡看見庭院的井邊,正有個人俯首呆立。這個驚嚇非同小可,李遇全身的寒毛根根豎立,瞪大了眼睛,彷彿頭頂澆了桶冰水,他剛想悄悄閉上窗戶,井邊那人回頭衝他看來,月光下滿面鮮血,正是李書淮。李遇一顆心要跳出咽喉,邊哆嗦邊閉上了窗戶,卻聽見有人輕輕敲著門,「篤篤篤」三下。
  房間的木門有些古舊,中間材質空了,敲門的動靜便十分清脆,夜正安靜,這三聲「篤篤篤」,不急不緩,聽著甚為空曠,一聲飄開來,一聲接上來,叫李遇眼前浮現出晴岸的面容。他自幼飽讀詩書,對佛經頗有涉獵,此刻卻一句「南無阿彌佗佛」也哆嗦得不全了。門外沉默稍許,孩童的話語響了起來:「遇哥哥,你千萬不要害怕,你若是擔心,便不要開門,先閉起眼睛把窗戶關緊了,莫向院子裡看。」聽得有人說話,雖說晴岸驚嚇過他,畢竟年幼,李遇倒安心了些,接道:「我當真害怕得很,晴岸,你告訴我些事情。」晴岸答道:「你想知道,那跟我過去看個究竟。」李遇道:「那人是我伯伯麼?」晴岸笑道:「是不是你的伯伯,你反而自己辨認不出?」李遇道:「適才我做了個夢……」晴岸截口道:「夢見你的伯伯看這口井,臉上佈滿血麼?」李遇回想那夢,打個寒戰道:「是,他的手臂遭我一碰竟掉落了。」晴岸道:「一時倒說不明白,你並非做夢,那實實在在是真的。你昏迷了兩日,井邊看到的是昨晚發生的了。」李遇糊塗道:「我昏迷了有兩日麼?我伯伯為何這般模樣?」晴岸道:「許多人中了一種劇毒,這毒有個名目叫作冬至,中毒者到了立夏就會發作,你和你伯伯也中了這毒。」李遇喃喃道:「立夏?過了怕有十來日了罷?」晴岸道:「正是,這十來日,你和你伯伯便日夜看著這口井。」李遇詫異道:「我也看了這井十來日?我每日都在近煙樓和幾個詩友和一篇長賦……」晴岸不待他說完,突然急聲道:「你一日也未曾去過近煙樓,那毒一旦發作,你便日夜守著井口,近煙樓裡的景象,大多是毒侵蝕了心智,自己胡亂臆想。遇哥哥,快將門開了隨我來,晚些怕要遲了。」
  李遇微作遲疑,那扇門「砰」地裂開,他大驚之下跌坐在床,未及喊出聲來,門已然轟然四碎,一股冷風夾雜木屑撲面,將他臉上刮出血痕。李遇心中大懼,呼痛也是忘記了,門外白光一閃,他只覺大力襲過,背後似有人發力猛推,身子平平地從半空劃了出去,拋跌在台階上。這一摔直是疼入骨髓,全身彷彿都散了一般,他勉強支起身子,回頭一望,屋裡一高一矮兩人相對而立。矮的一人恰被月光籠住,能看見表情似笑非笑,正是晴岸。高的一人青衫披髮,戴著面具,背負空劍鞘,站得筆直。
  晴岸道:「你是燈籠兒?」那青衣人道:「我來取劍。」晴岸道:「你來取劍,那定是鼎鼎大名的燈籠兒了。」青衣人也不作聲,晴岸忽輕歎了口氣道:「你來取劍也便罷了,又何必連累這一群人都中了一思山莊的不解之毒呢。」青衣人道:「這與我沒甚麼干係,我知你不信。」晴岸拍手道:「我信你,但我心中有許多疑問,你可不可以告訴我?」
  這兩人的言語,李遇聽不明白,正待起身,一雙胳膊緊緊將他上身連帶手臂抱住,他情急扭轉了頭,卻覺後頸大痛,竟被人一口往脖子上重重咬了下去。李遇掙扎不開,後頸上鮮血四迸,順著脊樑淌落,他不由叫道:「是伯伯麼?我是遇兒啊!」身後那人並不鬆口,含糊著呵呵怪笑,咬得愈加深了。李遇拚命扭動身子,那人的一雙胳膊如同鐵鑄,絲毫沒有鬆動。
  晴岸轉身看著李遇,輕聲道:「這人你要一救。」青衣人道:「好。」左手一拍劍鞘,劍鞘從他背上激射出去,擦過李遇的肩膀,「噗」地擊中他身後那人,李遇登覺上身一鬆,那人軟軟地癱倒。
  李遇伸手一摸後頸,沾了一手的血,異變連生,駭得他也不察覺疼痛,側過身去看著地上那人,驚呼道:「伯伯!」晴岸道:「你莫碰他,碰醒了他尚有麻煩。」李遇心下慌亂,卻天生驕傲,雖說不明原由,但也莫名有了怒氣,遂不搭理晴岸勸阻,俯身扶起了李書淮,把腳邊的劍鞘踢回屋中,說道:「他是我伯伯,且不說是中了毒,便要殺了我,我還是要扶他的。」青衣人手指微動,劍鞘自地上躍起,他探手握住,道:「冬至無藥可解,不如將這兩人一併殺了。」晴岸搖頭道:「殺不得。我一年前搬進這院子,本是想等你來取劍,不料一日看見兩樁怪事。」
  李遇懷內靠著李書淮的上身,聽得兩人輕描淡寫商討自己與伯伯的生死,不知是害怕,或是憤怒,說不出話,晴岸望著他笑道:「便真要殺了,也須把事情和你說了,做個冤枉鬼,死得稀里糊塗,只怕死後鬼魂尋我的麻煩。」不等李遇有何反應,續道:「我一年前搬進這院子,倒發現你伯伯心地甚好,對我與母親都和和氣氣,不失了書香門第的風範。」
  李遇憶起一年之前,正是晴岸與他母親上門來求租廂房,李書淮見他們孤兒寡母,遂道廂房的租金待得他們手頭有了再給不遲。晴岸母親年紀輕輕,容貌秀麗,談吐頗雅,執意先行付了三個月。李書淮本想把廂房喚人收拾一番,那屋子年代久遠,長未有人居住,蛛絲糾結,到處積灰,也被晴岸母親婉拒了。後來這母子二人落住下來,十天半月不踏出一步,門窗緊閉,李書淮心中疑惑,也不打擾,廚房有多餘的飲食,常令李遇送去。李遇敲門半晌,晴岸母親開了半扇,道聲謝便接過碗筷,等到下次李遇再送之際,方把上次的餐具交還。這母子二人神神秘秘,時間一長李家於是不再理會。
  晴岸並不打斷李遇的思路,待他忖完,道:「我挑要緊的和你說,怕你也聽得不明不白,現下時辰尚早,能講多少便一併講了。這件事,要從燈籠兒和一思山莊雲夕大小姐的洛陽之戰說起。
  「燈籠兒仗劍問雲夕大小姐討立春的解藥,雲夕大小姐生性好勝,和他約戰近煙樓。兩人子夜在樓頂比劍,想燈籠兒的劍法名動天下,雲夕大小姐如何是他的對手,遭他讓了幾招,也撐不多久便敗下陣來。原本燈籠兒客氣幾句,雲夕的解藥也就給了,偏偏他的劍法厲害,卻不懂得說話,得罪了大小姐。大小姐羞極而怒,不顧家訓,含恨施了十二節氣中最為無法抵禦的冬至。燈籠兒不知從何處討來的道家靈符,竟把冬至之毒全凝聚在了長劍之上。兩人僵持不下,這一戰卻驚動了洛陽武林,洛陽西門家帶了一干人等前來勸戰,自然是勸之不成。倘若兩人報了名號,一聽是盛名的燈籠兒和一思山莊,西門家也就客氣有禮了,這兩人卻都是一言不發。西門乘的愛子西門柳劍法糟糕,脾氣倒大得很,不自量力想挑落燈籠兒的長劍。這一挑後患無窮,想燈籠兒正內力激盪,冬至之毒附在劍身四下遊走,一沾西門柳的劍便順勢湧出,西門柳當即中毒。
  「一思山莊的十二節氣有個異處,你中了冬至,那毒就要立夏才會發作。但燈籠兒的劍上靈符束縛毒力,毒力本就循環變劇,加上燈籠兒的內力一催,順著西門柳的劍遊走到其身上,立即發作,西門柳失去神智,瘋癲一陣,氣絕身亡。西門家盛怒之下,又不明原委,七八個人一擁而上,燈籠兒心急雲夕的解藥,舉劍迎敵。眼看這七八人都要喪生在毒劍下,一名蒙面男子躍出,點了西門家一干人的穴道,瞬息之間,又迅疾扣住雲夕的脈門。
  「雲夕無奈交出立春的解藥,但燈籠兒劍上的冬至,為靈符束縛,遇人碰撞,便一觸即發,不好處置。那蒙面男子讓雲夕先行離去,燈籠兒急著攜藥救人,蒙面男子留下了他的劍,將其擲入井中,與燈籠兒約好一年後來取,在這一年之中,他當會想到驅除劍上毒質的法子。蒙面男子在井邊念了禁制咒,一年內常人不能從井中汲水。
  「這禁制咒是道家秘法,少有人可破,不知怎地,你和你伯伯都喝了井水,中了冬至之毒。到了今年立夏,毒力發作,你和你伯伯都是連續昏迷十數日。井底劍上毒質積醞,成了毒母,你和你伯伯晚上遭毒力驅使,站在井邊,吸取毒母,只怕再過個一兩日,兩人都要失卻意識,化作喪屍了。」
  李遇喃喃道:「昏迷了十數日?那我每日到近煙樓……」晴岸緩緩道:「是你自己昏迷下的幻像。我說看見的兩樁怪事,一是你們如何喝到井水,另一便是到了昨日,你的毒竟然自行解了。」
  李遇道:「你說我中了毒,自己又解了,那紅衣巷的一排房屋,怎地突然倒了?你殺你的母親,又為了甚麼?」
  晴岸笑道:「你還記得。紅衣巷的房屋,是有人在降妖除魔,道家的千層大法何其厲害,一旦使出,天震地怒,那幾間房屋算什麼。至於我母親,卻是為了救你,碰了你的身子,也中了冬至,我無藥能解,索性殺了她。」
  李遇大驚,道:「她為了救我?」憤然大聲道:「你無藥可解,就殺了她麼?那雲夕大小姐不是有解藥麼?你殺自己母親怎下得了手?」晴岸笑道:「你倒菩薩心腸,她不是我親生母親,和你大有關係。」
  燈籠兒忽道:「一思山莊的人蹤跡難尋,如自己身上沒有解藥,也只有立即殺了,免得連累別人。」李遇一介書生,他們的話大多也無從明白,被燈籠兒一哽,便沒有了言語,只是呆住,腦中攪了糨糊般理不清楚。燈籠兒又道:「你說的兩樁怪事,其中定然許多蹊蹺。我只是來取劍,不欲理會。」晴岸笑道:「你不理會,偏是西門家的人已經趕來了,西門乘這老頭十分難纏,被你殺了兒子,你要小心。」燈籠兒道:「我正在等他。」晴岸道:「你不喜說話,只怕解釋不清。」
  李遇懷內一個渾厚的聲音響道:「這兩樁怪事,第一件我們為何會喝到井水,你是六夢傳人,自然比我們更加清楚其中奧妙,怕還是你的安排。第二件遇兒的毒為何自行解了,我倒也想知道。」
  晴岸驀地轉身,面無表情,瞪大了眼睛看著李書淮推開李遇站了起身,雙手握得關節泛白。李書淮笑道:「你們搬進當日,我有些奇怪,怎生不見行李。頭個月裡,你母親還出過幾次門,每次出門穿的衣服卻不一樣,出門回來並不攜帶包袱,疑惑之下暗自留心,終叫我在第二個月瞅出了蹊蹺。那天是後半夜了,我潛心代隔壁書館抄寫,覺得累極,熄了油燈,和衣臥下,卻聞聽院子裡咯地響了一聲,動靜雖小,我也聽得仔細。我固是疲憊,但睡意不深,悄悄開了條門縫。
  「這原是陰天,該黑漆漆一片,竟起些風,透了月光,一個人影站在井邊,渾身戰抖。我以為是你母親得了夜遊之症,不由惶恐,正思忖如何處理,你母親突地蹲下,月光愈加明亮,她趴在井邊掘起泥土,長髮垂下,看不見神情,只是一下一下挖著土坑。她舉止十分怪異,我不得其解,即便害怕,也把門縫拉大了。
  「她呼吸聲越來越重,約莫刨了一柱香,抓住了什麼事物,竭力往外拉拽。廂房的門咯地又輕響,你走了出來,低聲問她:找著了麼?
  「你母親也不答應,發力一扯,從土裡扯出個長長的事物,我定睛一望,駭然下捂緊了嘴,那分明是個六七歲的幼兒。你母親放下幼兒,那幼兒正要啼哭,她一把蓋住幼兒嘴巴,你掏出匕首將幼兒殺了。有人活生生被殺在面前,我幾欲昏厥,聽你說道:莫讓血流出來。你母親抱起幼兒,放在水桶裡,緩緩搖下了井。你說道:好了,道長不定又送你新的衣服,找到了便將土坑埋好。說完你悄然回了廂房,你母親收上水桶,小心放置,又從土坑裡拉出個包袱,將土堆齊,提著包袱也悄然回了廂房。
  「這一場驚嚇非同小可,如今我明白了,你用幼兒鮮血破了井中禁制,這冬至之毒就流竄開,我和遇兒日日飲水,中毒深得很啊。」
  晴岸鬆開拳頭,一臉笑容看著李書淮,道:「你說得一分不差,破綻也是處處都有,你也害怕麼?井裡有個死去的幼兒,你也不告訴眾人,只管提了便用,深藏不露得緊吶。」
  李書淮道:「我自有打算,卻未曾想到井中被人投了冬至,確鑿也中了毒,直到今日我大多知曉了。你是六夢的傳人,先是用土鬼搬運法搬運事物,再用血怒解了道家的禁制。解這禁制,為的是什麼?莫非想借這毒,將洛陽城……」
  李遇聽到這邊,念及一年來喝的水是這井水,吃的食物有這井水,冬至便罷了,井中又有個死去的幼兒,恨不能大哭出聲,一陣反胃,彎腰嘔吐。李書淮柔聲道:「遇兒勿驚,水桶一放入井水,我即施法將桶內幼兒移走,但未嘗猜到井中有毒。」
  晴岸道:「我有三件事很是困惑。一是為何一年過去,洛陽只幾個書生中了毒。一是你昨夜遭毒發作腐蝕,該丟了條手臂。一是遇哥哥如何解的毒。」
  李書淮方要說話,抬頭望了望房梁,轉身對燈籠兒道:「怕是你的麻煩。」燈籠兒點點頭,負好劍鞘,朗聲道:「是西門乘老前輩麼?燈籠兒要說一句,令郎之死,與在下有些關係,卻並非死與我手。」房上有人笑道:「你找西門乘老兒,何必與我說話。」語音一落,眾人眼前一花,院中多了一人,紫袍白鬚,兩眼朝天,個子矮小,擺的氣勢彷彿皇親貴族,叫人看了忍俊不禁。燈籠兒道:「蠶仙谷的天狗老前輩?」那老者兩眼一翻,沒有答話,院門外有人沉聲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