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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宗實錄》中的年終統計(4)

  (G)納馬《太宗實錄》內納馬數缺1407年數字,1419年數字記載錯誤,應照《校勘記》改正。圖表七所載,其中除一次例外不計,所有數字近於直線式之上升。1403年只有馬37 933匹,至1429年達1 736 618匹。

  圖表七永樂年間

  納馬數額

  (單位:馬千匹)筆者推測,此項數字,並非出於實際的統計,而系官方根據預定之繁殖率計算。實錄所載1421年較1420年增 21%,1422年又增10%,1423年又增33%,1424年又增10%。如此循環不絕,事實上不可能,因當日官方民間均無法供應如此大量之繁殖也。(以上百分率均近整數,亦屬可疑。)又即可能時,政府調查審核機構,亦不能將100萬以上的馬匹登記無誤也。

  按:明初馬匹由進貢及購買之方式,取自朝鮮、遼東、雲貴各地,永樂又向撒馬克罕(Samarkand)等處收購。所得馬除官方使用外,即「寄養」於民間。北直隸、河南、山東若干府縣列為「養馬地」。「五丁養馬一匹,免其糧草之半」。即系減輕田賦,以作養馬代價。凡種馬倒死,「孳生不及數」,民間均須貼補《太宗實錄》1667,《大明會典》,1516,Taxation and Governmental Finance,。15世紀末葉事例:種馬三年須生二駒。陸容作《菽園雜記》,自稱於1477年奉命「印馬」,所見馬均孳生不如額,由養馬民間,出資賠補陸容《菽園雜記》(記錄彙編本),18125~26。。永樂年間之馬匹數量大概出自紙面計算,更可由繼任洪熙帝朱高熾登極詔書之辭語揣得之。洪熙之與民更始,繼位時宣稱:「各處軍民有因追賠孳生馬匹,為官府所逼,不得已將男女妻妾典賣與人者,詔書到日,官府悉為贖還」《仁宗實錄》,頁0015。。其辭句以仁慈為懷,可以保全官僚主義之道德立場。但所謂悉為贖還,恐難於事實上辦到。而且逼後則贖,贖後則逼,則在陸容書中見之。

  在研究官僚主義的立場言,則此項統計數字,純依上級之理想,強令下級照辦。其逼迫過度之餘,所記載數目恐難成為事實。朱棣為暴君,但謚為「啟天弘道高明肇運聖武神功純仁至孝文皇帝」。仍以宇宙間之至善至美,作其威權之背景。因文官集團除自稱奉行仁義道德掌握自然法規外,不能自圓其說;是以引用思想上假設的成分,作為其行政工具。只是時日愈久,其不盡不實的程度愈積愈深。有如16世紀,各處衛所,名存實亡,有些單位的兵力,低於原額5%以下筆者,「Military Expenditures in 16th Century Ming China,」Oriens Extremus(Hamburg,Germany),17︰1/2(Dec1970),p40.。有此諸種弱點,朱明王朝只能在「非競爭性」的情況下存在。至17世紀此條件不能維持時,則人口1億以上的帝國,竟無法抗拒人口100萬而不及的滿清。其遠因俱在,亦不可以後人不肖,一朝腐化論之也。

  以上《太宗實錄》年終統計所列數字並非全部虛構,而更非全部屬實。官僚主義施政之設計,端在「閉戶造車」。實行之程度,視其向下級施用壓力是否有效。雖其標榜之道德不足信,吾人亦不能指斥其用心設計,旨在背叛道德李老博士受英國歷史學家Herbert Butterfield影響,覺得歷史上重大的衝突,很難認為是一方的道德戰勝對方。很可能的,其結果是綜合兩方之所長。見Grand Titration,p131筆者已摘要記入1578「Acknowledgments」。這篇文章李老博士於1944年作於滇緬公路途中。。筆者與李老博士商討之餘,認為中國之產生官僚主義,實因地理需要。中國因須治理黃河,大規模地賑濟經常發生的水旱諸災,防衛北方遊牧民族的內犯,在公元前3世紀即革除封建制度,構成政治上的統一。其去青銅器末期未遠,以後相次須要維持統一,中央集權的程度,超過當日技術能力足可資支持的程度。於是即索性不顧技術,而以道德名義,強迫執行。才發生以上名實不符,體用背離的現象此理論見於李老博士與筆者合作之「The Nature of Chinese Society」,見上列28頁注2。。

  事實俱在,中國歷史的發展,與歐洲近代史的展開迥異。中央集權既非封建特徵,而中國之官僚主義,更不可能作為發育資本主義的背景資本主義之成為一種主義,亦有其思想上的根據。譬如Adam Smith,就覺得如讓所有私人憑他們的經濟利益打算,社會秩序反有條理,社會風氣,也會臻榮向上。馬克思雖不同意這種想法,卻也承認資本主義的思想家有這種觀念。這顯然不能為中國官僚主義容納。

  過去二十多年來「資本主義」這一名詞,也在中國濫用。甚至明代吏部尚書張瀚在《松窗夢語》內以寓言的姿態,敘其祖先由「神人」授銀一錠,因之買機織布致富。王世懋在《二酉委譚摘鈔》裡埋怨景德鎮制窯,「鑿穿地脈」,都被寫歷史者收集,作為「資本主義萌芽」的例證。

  1978年,筆者與李老博士商談,覺得資本主義,必須以下三個條件,才能展開:(1)私人關係的信用借款,廣泛地通行,於是資金流通。(2)產業所有人以聘請方式僱用經理,因之企業組織擴大,超過本人耳目足能監視的程度。(3)技能上的支持因素,如交通通信等共同使用,才是企業之經濟力量超過本身活動範圍。以上以英文簡述之,即Wide extension of credit,impersonal management,and pooling of service facilities。而三個條件,都須要有法律上的保障,因為其重點為「信用」。如果沒這信用的功效,則其成為資本家,也是「小販資本家」。我們如承認資本主義的展開是一種社會現象,則不能否認法制支持信用的功效。

  馬克思在《資本論》卷二,「資本主義的推銷方式」用C-M-C公式,講述資本家必以C(即商品commodity)換為M(即貨幣money)。如是川流不息中,公眾制度授權於私人,讓他無限制地發展。

  所以講來講去,資本主義必須有法律上的保障(因為貨幣也須支持),而立法能替資本家著想,則是整個國家政府已接受前述Adam Smith的思想。歐洲資本主義初行時,即是政府承認私人財產的絕對性。這絕對性超過皇權,也超過傳統的道德觀念。

  給資本主義作以上的定義,有兩種意義:一即是顯示以上與中國傳統思想相去過遠,中國傳統社會無產生資本主義的可能。一即是認識資本主義的特徵,避免對這名詞作過於泛義的解釋,以致因害怕資本主義之故,視一切經濟的發展均為畏途。。因之李老博士及筆者均信今日中國之現代化,既不可墨守成規,也不能模仿西方。採取歷史上的長處,僅可在局部;其重要關頭,則在創造。

  中國之具有創造能力,無可置疑。官僚主義雖為中國歷史上及文化上的缺點,卻也不能因之而抹殺中國歷史上及文化上的長處。況且我們批判一種制度,也要著重其時間性。中國官僚制度,在明末之後和西歐社會的治理與設計比較,才顯得相形見絀。但是在唐宋之前,於一個廣大地區之下,造成統一的局面,首先做到「文治」的地步,也不是在歷史上無一是處。我們今日批判官僚主義,針對其「空妄」(make-believe)的成分。因為這種想法在「瞭解」(亦即康德所謂verstand)上無中生有,淆亂黑白,是非不明,妄稱技術上的缺陷為精神偉大。指責之餘,卻無意非論道德,或否認意志力(will power)之重要。(後者已與康德所謂「理解」vernunft接近。)如此才不會與李老的旨趣相違。

  前已言之,李老博士是科學家,故能小處精細;但是他也是哲學家,所以覺得宇宙的淵博,足以包含塵世的矛盾。筆者研究明史多年,一切從小處著手,也帶唯物觀,平日作文以客觀為主。在寫完這篇帶有技術性的文章後,破例傚法李公風度,一方面遙祝其「壽比南山」,一方面膽敢作個人性、主觀性、感激性的結論:

  中國實行現代化時,必能擺脫官僚主義的遺風,不再以道德的名義掩飾科學技術之不及,因之順利成功,足以促進全人類的富強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