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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以後的日子,當沈紅霞對這場奇遇發生疑惑,懷疑自己患有癔症,或者視覺異常,只要她想起這支歌,這古老的花燈調絕不可能毫無來由地進入她的記憶及心靈。從這支實實在在的歌,她確信自己在一個未可知的境界中遇到一個實實在在的女紅軍。她想,死只是個普遍概念,完全可以否定它。但她從不向誰提起。她生怕人們會用鬼魂精靈的定義來褻瀆她心裡一個神聖的友人。
    這天天色灰亮時,一個紅點先於太陽躍出地平線。最先看見它的人驚呼:「瞅瞅!那個地方也有人學我們搞了塊大紅旗!」人們都跑出帳篷,毛婭正使勁用梳子刮頭髮解癢,這時忽然住了手:「滾蛋吧,是什麼旗……」
    她們不約而同站在帳篷門前,驚得七張差異極大的面孔剎那間一模一樣了。終於有人發出膽怯的耳語般的歡呼:「我的媽,是它!」
    好傢伙,大地終於嘔出被它侵吞多日的寶物;它跑近了,渾身浴血般紅,像剛從蚌腹中啟出的帶黏液的珠子。它仍是沒有蹄音沒有影子,它只有它自己。
    失蹤多天的紅馬回來了。這個長著腿的紅色奇跡正向女子們撲來。分別這些日子,那一點點嬌憨稚氣業已褪盡。它跑得飛快,卻又像原地不動。
    紅馬無以傾訴:關於狼的糾纏,關於散落在草地各處的牧人的圍捕,關於孤獨和驚險。它遍嘗了自在邀游的艱辛與歡樂,在某一閃念中,忽然想到一頂銀色的帳篷。這就是紅馬,它想怎樣就怎樣;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幾千年前就交出了自主權。在它出世之前,它已被出賣了。它驚異的只是,無論它出現在何處,人們都想佔有它,都把它看成自己的。它並非有意與人作對,只在違背人願望的同時感知它自己。
    它終於看見那座墓丘似的帳篷。
    它還看見一排人影穆然立在遠方,像一塊塊石碑矗在巨大的墓前。
    它感到夜與晝的疆界只消它騰身一躍。
    「紅馬!紅馬紅馬紅馬……」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聲音向它滾滾而來。
    大家看見它在距人們百步開外的地方放慢速度,然後倏然立住,再不像過去那樣大叉開前蹄一副蠻橫的挨刀相。它立得前蹄後蹄都十分整齊,像個突然間長成傻大個的孩子,剛學會禮貌的舉止,動作卻還笨拙,不協調。從它擰著脖子的倔勁看來,它的任性仍不減當初。「它已經不是個駒子了。」柯丹說,「先喂一頓,再揍一頓,挨千刀的!」她摩拳擦掌,但大家都聽出她牙縫裡擠出的喜悅。
    「拿絆子去,張紅!」柯丹推著李紅叫道,「上它三個月絆,這土匪種!」
    老杜低著嗓子叫「先莫慌,你們看,它在挨著認人哩!」有人立刻說:這回賭一盤,紅馬認準騎它。沈紅霞至此一聲不吱。
    紅馬相當嚴肅地把七個姑娘從頭看到尾,再從尾看到頭。它那大美人兒似的漂亮眼一眨不眨,將每張面孔都審視一遍,盯得人心發毛。
    沈紅霞有點緊張了,紅馬的目光幾次掠過她都沒有滯留。柯丹叫道:「喂,畜牲,你娘在這兒呢!」紅馬的前蹄開始猶疑地提起,放下。
    老杜沖它做個親呢的手勢。「別鬧,班長,它在瞅我!」她那既沒前額也沒下巴的長臉激動得紅了。
    「你長得漂亮!」
    柯丹雙手神神那根老牛皮編的老鞭子,神得啪啪響。誰都承認她們班長這動作夠神氣的。就在這時,紅馬輕輕低下頭,似乎極力想端詳自己或修飾自己。就那樣無聲無息一個衝刺,連頭都未抬,直扎到沈紅霞面前。大家發出一聲極慘的歡呼。
    在女伴們的妒忌中,沈紅霞呆怔了。她與紅馬面面相覷,雙方都又窘又激動。柯丹嚷嚷著走來走去:沈紅霞你還賣什麼傻,兜頭給臭畜牲一鞭子,抽塌它的鼻樑骨再弄把好料喂喂,這東西一生一世都不忘你了!沈紅霞把她遞過的鞭子攥緊,聞到這鞭子有股陳年的血腥。它紫紅、油浸浸地亮。她舉起它,所有人都仰頭看那鞭子在她手裡扭動,而她卻遠遠擲開了它。
    她的手落在紅馬身上。它垂著眼簾,撐圓的鼻孔呼呼吹出帶泥腥草腥的熱氣。吹得沈紅霞頭髮亂了,神志也飄起來。她的手從它蓬亂的鬃毛、峭立的肩腫、結著血癡的胯部一一撫過。紅馬瘦了卻高了,帶了傷帶了閱歷而顯得更駿更健,原先那些毛糙含混的線條全然消失,每塊肌肉都有著最標準的形狀。它那兩條曾踢傷她的後腿此時更像凶器,肌腱突起筆陡的銳角。紅馬猛抽一下長尾,將她的手不客氣地撣開。
    它對這種愛撫感到難堪甚至膩煩。沈紅霞尷尬地僵住了。這時有人遞過一撮鹽:據說讓牲口在你手裡舔吃東西容易跟它聯絡感情。待沈紅霞攤開掌心,它卻揚下巴一打,鹽全被打落到地上。它便很費力地去尋那撒在草棵裡的鹽粒。它這舉止首先讓柯丹受不了,用長長一串誰也不懂的話叱罵著,紅馬卻看也不朝她看。然後她去拾那根鞭子。這根祖傳老鞭子有個特點就是會自行舞動,實際上它是隨著人的感覺而動。攥住它時,它就隨著你心裡的願望出擊。紅馬在這條紫紅鞭子下飛起,逃開了。但它畢竟貪戀那點鹽,很快又跑回來悶頭舔吃。當沈紅霞再次撫摸它時,它忽地抬起頭,投來不可親近的目光。與鞭笞相比它倒更反感親呢。紅馬對那種喜歡在人手掌裡吃東西、並愛讓人摸來摸去的馬充滿鄙夷。反過來,它認為人的親暱是對馬居心叵測的籠絡,是對馬的尊嚴的調戲。
    它寧可不再吃鹽,遠遠跑開了。遠處,它存心作對似的將人為它理整齊的鬃毛又抖亂,就用這副披頭散髮的野相朝人看著。它看見呆立的沈紅霞。
    紅馬至死都不會忘記這個企圖征服它、溫存它的姑娘在這時的傷感面容。她的臉通紅,與她的紅臉相比,背後的人只是一片灰白,平板地與天、帳篷連成一體,惟將她凸突出來。在將來它死而瞑目時,它才會徹底明白這張紅色顏面上自始至終的誠意。對於它,對於一切。
    這樣一個生長於窮街陋巷的下流而自在的環境裡的姑娘,對於草地的嚴酷發生了難以言喻的興趣。草地就那樣,走啊走啊,還是那樣。沒有影子,沒有足跡。沒有人對你指指點點。她往草地深處走,步行。要想騎馬便招呼一個路過的騎手。人家問她手裡拿著的什麼花。她答:「你還看不出來嗎?」她身上沒有一件東西有正當來歷,可誰又看得出來呢。遠處灰濛濛的,有人告訴她:女子牧馬班也參加賽馬去啦。
    連柯丹也吃不準這匹紅色駿馬是否有可能被馴服。它好一陣壞一陣,除了沈紅霞,誰也沒那個韌勁跟它較量。沈紅霞在它百般刁難中竟與它相處下來,並騎它到大庭廣眾下來亮了它的相,炫示了它的美色。
    那位提倡女娃牧馬的老首長專程趕來,檢閱女子牧馬班。許多人扶他跨上一匹馬,卻聽他全身各處都發出僻僻啪啪的響,類似優質木料開裂的聲音。他自己也被那響聲弄得煩惱而難堪,臉苦苦地笑:「老骨頭啊。想當年,我操……」人們明白了,立刻將他從馬上弄下來,扶上主席台。各種表態演講後,清脆地響了聲槍。首長瞪瞪眼對麥克風小聲咕嚕:「媽拉巴子誰開槍?!……」這話通過大喇叭直傳到幾里外女子牧馬班的起跑線上。七個姑娘全穿寬大的男式舊軍裝,好在皮帶一束也顯出不男不女的一股英姿。
    人們想不到才短短幾個月,這幫女娃的騎術已很有看頭。她們拉開長長陣勢,相互間隔兩百米左右,以旗接力。柯丹打頭,沈紅霞煞尾。紅旗在每個姑娘的飛馳中傳遞,老油子牧工陰沉沉評論道:騎吧,有三個屁股也磨爛了。一片烏煙瘴氣的熱鬧中,男牧工男知青想努力看清,這七個姑娘裡誰長得過得去些。飛奔的馬使那面旗順當地次第前移,眼看將圓滿結束這個令她們大出風頭的節目。上千人開始為她們喝彩拍巴掌。首長對身邊人耳語:不簡單!姑娘家敢這麼瘋真不簡單。這句話被大喇叭傳出去使所有人大受鼓舞。
    這時吼的人全住了嘴。總算出亂子了。
    紅旗還沒接過來,沈紅霞就感到紅馬渾身肌肉已開始異常運動。
    小點兒就坐在這草垛上,嗑著葵花盤裡完全空癟的葵花籽。草是打下以備牲口過冬的,夏末的草地漸漸聳出這樣高而尖的垛。七個女子不可一世地跨上馬,她全看在眼裡。從她們開始傳那面旗,這場面越發熱鬧得了不得:馬叫出了人聲,人吼出了馬聲,草地剎那間被踏成焦土。她還看見那嶄新閃亮的鞭子使她們臀部僵硬;馬奔起來一對對胸乳顛得人眼花繚亂。七個姑娘臉蛋繃得板平。很好,真是七個寶貝疙瘩。每個人探身去接紅旗時都險些一頭栽死,這就使她們莊嚴的臉出現一瞬的痙攣走樣。
    太陽曬燙了黑雨衣,她從中伸出白骨般無瑕的雙腿雙臂。現在紅旗就要傳到最後一個姑娘手裡。那姑娘騎匹紅馬,有張紅得奇怪的臉盤。馬太美人可太不美啦。她一邊看一邊將草從垛頂往下扯,扯出一個坑來。這坑一下雨就生效。雨水不再順原先搭出的垛沿淌掉,而是從坑往垛裡灌,整個草垛便從心裡漚爛,發出熱氣騰騰的惡臭。小點兒的破壞無所謂有意識、無所謂下意識,純屬順便。誰叫你堆起這麼精緻個草垛,招惹她爬上來,她是不可能白白躺在這裡享受太陽和景致的,總得幹點什麼。於是她順便毀了個草垛。就像順便從父親衣兜裡摸椒鹽花生順便摸了鑰匙,打開抽屜便發現了父親突然闊起來的秘訣。那抽屜裡齊齊排放著一隻隻滴溜圓的大印,父親改弦更張,幾天裡就如此了不起地雕刻出各類巨大權力。不斷有人出高價買走這些印把子;不斷有人給父親攬來製造大權的活計。這一本萬利的營生使父親大方起來,常把椒鹽花生拿出來討好管教他的孩子們。她恐怖地看著父親的老臉終於綻放了童年就凍結的笑容。那老臉笑得多麼好啊,讓母親情不自禁扇了他一個嘴巴。她就在那個當口打開抽屜。干是,她用它們製造了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介紹信。
    小點兒瞇上眼,這樣能把遠處的慘景看得更清楚。
    紅旗傳到最後,那匹最駿的紅馬突然像豎靖蜒一樣倒立,揚起後蹄。但女騎手居然沒以最精彩最壯烈的姿勢飛出馬背。人們哇哇直叫,每次馬術總以死個把人達到興奮沸點。她從這狂歡般的人群中悟到:真正的快樂從來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定對半摻和著恐怖。現在看看那些嘴:聽不見歡呼,而所有嘴都在彌天塵土中大大張著,灰塵在那些牙縫裡很快形成泥垢。
    紅馬已奔離草場,上了黃土公路。紅馬無聲無影地跑。奔。飛。人們暗暗驚呼:好馬!神了!
    它年輕的韌帶使它四條腿繃到極限,超過了極限。腿和腹部繃得平直。誰也沒見過哪匹馬能跑成這樣,似乎自己要將自己撕成兩半。
    老首長低聲自語:「搞鬼!那女子咋不在馬上騎著?……」人們從大喇叭裡聽到這如同雷鳴的話,仔細一瞧,馬背上果真沒了人,只剩紅旗隨馬飄。兩個紅東西如一團紅色的魔霧,不知要往何處卷。
    連人帶馬幾千尾隨者濁浪般向前湧動。所有的馬都開始狂奔,想止也止不住它們了。馬的競技天性最容易被激發,於是,這便成了一場規模巨大的馬的自發競賽。每匹馬都變得窮凶極惡,恨不能你踢死我我踩扁你。在這壯大的奇觀中,人完全被動了。
    這時,遠遠出現了一個男子。他竟立於馬鞍之上馭著他的馬,因此在這人畜匯聚的惡潮中,惟有他浮出水面。他清楚地看見紅馬已跑到黃土公路盡頭,還看見女騎手已掛在馬的一側,上馬或下馬都是妄想。
    公路漸窄漸漸粗糙狼坑。截止公路的不是草地,而是一片河改道後留下的礫石灘。石灘斑禿一樣生著一簇簇刺,一團團黃綠色花。
    看清了地形和事態,那男子駕穩他的青灰馬開始衝刺。騎灰馬的男子叫叔叔。
    叔叔是他的名字而不是輩分。人們都知道這塊地方有個面黑如炭的獨眼龍叫叔叔。誰也別想搞清他這古怪名字的來歷;正如誰也搞不清他一隻眼珠的去向。人們只曉得他當過騎兵,打槍特准。他動不動就會拔出槍來,一支舊得發白的左輪,槍口一天到晚熱著。因為他只有一隻眼,所以天生適合當神槍手,正常人打槍卻需要克服焦點不實的困難。他槍斃過許多犯人,打死過無數隻狼。他天生成這副殺人不眨眼的模樣。
    沈紅霞像特技表演那樣驚險地懸掛在馬的腹側,她感到它負心負情得過分了,給她來了這一手。一股憤怒和委屈使她拚命揪住它火燙的紅鬃。你總有跑不動的時候,紅傢伙,就是成一具屍首我也死票住你。她半邊身體已墜落地面,沙與礫石將她的皮肉粗打細磨。就在這時,她發現了紅馬的一個驚人特徵,它跑的時候四蹄不沾地。這正是它無聲無息的原因。她想,有關馬的經驗介紹中的各種各樣的馬,倒從未提到有這樣一種馬:實質上是在騰空奔跑。她這一發現,或許填補了有關馬的知識的一項空白。
    她揪斷了馬鬃,手裡只剩了韁繩。皮革繩索勒進她腕部的骨縫。
    「放掉韁!蠢貨!」叔叔對她喊。此時他已領先轟轟烈烈的馬群人群,但仍無指望追上紅馬。
    她當然明白,只要她撒開手便可解脫自己。但她不放。那就意味著又一次失敗,或許還意味著整個集體的光榮被她丟掉。她寧可拿命來征服這匹駿馬。
    前面便是河,河底的坎坷、嶙峋的石頭可看得透徹。放掉韁!馬要拖你下水啦!……」她仍不理這忠告。她的身體在礫石灘上磨過,磨得石頭光潤如卵。灘地被她身體開出一條血路。她想,再這樣拖,拖到底,無非磨光皮肉成一副乾乾淨淨的骨胳。到那時我也不撒手。
    紅馬回頭看一眼,突然被她那樣嚇住了:這個泥血交加的人形是這樣可怕難纏。它的步子錯亂起來。垂死的對手使它萌發了一點良知,它與她多次搏鬥拚命、皮肉廝磨,於無知覺中蓄集的情感在這一刻發生了。它再次回頭看她時,心裡竟有種酸酸的感動。被它折磨得殘破不堪的軀體裡,它看到的不只是堅貞,還有企盼和解的誠意。
    但慣性使它向前;這樣的疾跑不可能立刻煞住,它已身不由己。
    沈紅霞被它帶進河裡。一聲槍響,連接人與馬的韁繩斷了。幾千人馬都跑盡了興,在槍響之後頓時又呆又疲憊地靜下來。槍法是不能再好了,只要誤差絲毫,人和畜兩條命總得去掉一條。槍聲在這對糾紛難解的人馬中插了關鍵的一手。
    人們試探著一批批圍上來。一點動靜也沒有。她上半身在淺水裡,經過她身體的河變得淡紅。旗在她身後飄,如有靈性似的顯出各種痛楚的姿態、豐富的表情。
    紅馬在河裡默立一會,突然回轉身跑到靜臥的女主人身邊,凝神看她。慢慢合攏的人困惑了,不知它與她之間到底是怎麼個關係。
    叔叔將冒青煙的槍掖進腰裡。一面喊:「來個人跟我抬她!」柯丹領女子牧馬班走上來。她們看看石灘上被她身子開拓的一條血槽,肅然起敬又毛骨驚然。她們想,她死了。這樣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是必死無疑了。她到底沒丟掉她們的旗,她們感動地想。
    當幾個姑娘打算協同叔叔上前去搬弄她時,紅馬一下闖過來,屏障般橫在人們面前。誰想接近沈紅霞一步,它就惡狠狠地作出要衝撞要拚命的樣子。它竭力護住的正是被它糟蹋的同一條生命。
    叔叔無法通過紅馬。他陰沉地看它一會,猛地發力,胸腔裡嗡了一聲,紅馬被放倒了。與此同時,他吃了一驚。這個在牲口裡混成精的漢子一眼看見它雙側胳肢窩下的兩個美麗毛旋。紅馬秘密的優秀標識暴露了。
    人群裡不知誰發出聲讚歎。叔叔知道草地上任何一匹好馬都保不住密的。
    正當柯丹與其他姑娘去收拾這具生死不明的身體時,她竟一聲不響地從水裡站起。人們嚇壞了,包括活剝過狼皮狐皮刺蝟皮的叔叔,也被沈紅霞的樣子震住。
    她直盯盯看著紅馬。「放開它!」她沖叔叔說。「你還要幹啥?!」柯丹問。
    她拖著那面旗開始走。人們給她讓道,都覺得有些怕她。她艱難地攀登到紅馬背上,紅馬低下了頭。
    它很長很長地叫了一聲。
    小點兒看見她一聲不響地從河裡升出來。河水在她身下揚開一股紅色濃煙。再看看她那半爿身子怎麼了?衣服沿途已磨成粉末,倒也沒有鮮血淋漓,血失在路上與河裡,失盡了。整個肉體那樣鮮嫩,彷彿她把一層軀殼留在路上、河裡,從裡面剝出一個新的人形。那塊沒有皮膚的創體多麼觸目,相比之下人們對於血的刺激要習慣得多。她的一側頭髮不見了,磨斷的髮根參差著,顫顫巍巍。人們給她閃開道;比都市繁華的大街更堂皇的一條道。她越走越大。是的,她已和紅馬、和那旗連成一體。
    這時,那位首長,那個老軍人不知什麼時候已從路的那一頭走來,拖著許多根電線。主席台上的一切都跟隨他來了:麥克風、講台、保溫杯。「好女子!」他心裡感動地說,但立刻吃了一驚,因為他並未說出口的話也照樣被麥克風擴大並張揚開來。他的默語在幾千人頭上轟鳴。他嚴厲地打量這位騎紅駿馬的體無完膚的姑娘,居然舉起蒼老的手向她行了個軍禮。
    柯丹領著手下的姑娘們往更深的草場遷徙。兩百匹馬撒得漫山遍野。叔叔說,這叫整啥名堂,你不能讓七個人一會不歇地守著它們點數。得讓馬自己管理自己。比如說母馬聽公馬的,駒子聽母馬的。跟人一樣樣,先給他們編編組,一組只能有一匹公馬,有兩匹就不得安寧了,那匹非搞掉這匹不可,跟男人一樣樣。「公馬母馬差不多一樣多,讓它們一公一母不好嗎?」老杜蠢裡蠢氣地說。
    「滾你的蛋。」柯丹說。
    其他姑娘忙問:「公馬就是多啊,咋辦?」
    「騸。」叔叔斬釘截鐵地說。
    老杜發出一聲似悲似喜的怪叫,被沈紅霞一把摀住嘴。然後她有板有眼地問叔叔:「誰來操辦?」
    「場部獸醫站有個舅子,麻利得很!畜牲血都淌不到三淌,東西就讓他搞掉了。」叔叔說。「那舅子是好手快刀,一天整上百匹牲口!」
    叔叔這番話在七個女子中引起一派肅殺氣氛。
    叔叔長得非常魁梧。其實用尺量,他個頭一點也不高。他走路那個晃勁兒讓所有人都誤認為他是個大個子。那個晃勁兒是種英雄氣概又加了點陰嗖嗖的感覺。他從露面時就穿一身油漬污漬的人字呢軍裝。在以後他的有生之年,始終保持這裝束,連骯髒程度都保持住了。他從來不笑,但那兩顆包純銀的門齒時時閃出寒光。他的軍帽永遠壓住眉弓,使一真一假的雙眼置於陰影裡,使你看不清他而他能看清你。
    叔叔就這樣來到女子牧馬班。來的那天,幾個姑娘認出他來:「快看,救沈紅霞那個醜八怪正朝我們這兒走。」當時她們正圍著火吃飯,每人都吃得滿臉牛糞火灰末。他
    遮天蔽日堵在帳篷門口說:「有我飯吧?」說著從懷裡掏出個奇大的搪瓷碗。姑娘們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碗,全銜著一口飯呆住了。見沒人理會,他自己去掀漆黑的鍋蓋。柯丹急了,大喝:「擱下!」當時躺在地鋪上養傷的沈紅霞卻說:「你吃吧,不夠再煮。」他動作起來,既沒被柯丹的喝聲打斷,也沒受沈紅霞丈義的鼓舞。總之,他想怎樣就怎樣,這一點他一開頭就得讓她們明白。他不慌不忙吃空了鍋,然後用珵亮的袖頭揩揩嘴說:「我是場部派來的指導員。」
    「我們能管自己。事實證明,我們什麼都行。」沈紅霞說。
    叔叔像聽不出她不歡迎的意思,正瞇著眼測看煙囪的角度。其實他是不需要瞇上那只虛設的眼的。他這樣無非是想使自己一切動作正常,使自己也忘掉獨眼的痛苦與難堪。他那只空眼眶裡裝著一枚比真眼清澈許多透明許多的假眼,玻璃的或是細瓷器。他從記事就一隻眼,並打心眼裡認為毫不礙事,人天生兩隻眼實在是浪費。兩隻眼不過只能同看一個方向、一個物體,那它們不就是相互重複、彼此干擾?儘管他對獨眼既自信又坦然,仍是不饒過任何敢叫他獨眼龍的人。
    「燒把柴看看,還有莫得煙子。」他整好煙囪說。
    柯丹說:「硬是好多了。」
    其他姑娘全都一聲不吭地盯著他,從他進這頂帳篷,她們就沒吭過氣,也未敢動,似乎一響一動就會招致危險。沈紅霞說請他去報告場領導,女子牧馬班完全不用派專人來管理……
    叔叔把大碗往懷裡一揣,驀然朝她轉過身,她把話噎住了。叔叔說:「有我給你們當指導員,虧不了你們的!」
    他的真眼看一隻麻花羽毛的馬雞在離帳篷百步的草叢裡蹦,啄草籽籽;假眼卻繼續留在帳篷裡,跟沈紅霞交流、較量。
    「我只曉得一條:上級指哪打哪。」假眼逼視著沈紅霞:「三個放牧班,我做一下管。你們這個女子牧馬班我帶管不管就捎上了。我的帳篷紮在三個班中間,有事一打槍我就到。你們聽明白了吧?」
    這時他指遠處說:「那有隻馬雞。」所有人都說沒看見。他「啪」的一槍甩出去,才聽見幾聲絕望的撲楞。除了沈紅霞,全體姑娘都衝出帳篷去拾戰利品。沈紅霞依然冷靜地瞅他。他在屋裡晃著踱步,搞得一帳篷硝煙味。
    他將頭號大飯碗往懷裡一揣,驀然向沈紅霞轉過臉。她一下住了口。她感到他的臉他的整個身軀是珵珵發光的巖壁。本來她還想說:我們不需要一位指導員的督促。她瞠目結舌地看著叔叔逼近的面目:當他那只真眼高瞻遠矚或四面八方亂看時,假眼卻只是正視前方,直視著你。他那清澈透明的假眼保持著永恆的視野。它讓人感到可怖,因為被這隻眼盯住是極不舒服的。沈紅霞甚至懷疑它有視覺,有非同一般的視覺。她在那一瞬間戰慄了,在此她看到一種近乎邪惡的正直,過一會槍響了。
    當全體姑娘興高采烈去撿馬雞時,帳篷裡只剩下躺臥的沈紅霞和來回走動的叔叔。他對她說:你很勇敢,但你是個笨蛋。是摔不死的硬骨頭。我告訴你一條馴馬的訣竅——沈紅霞專注地聽著。
    他說:你每天洗臉洗腳嗎?他的神色詭秘起來。面孔湊近反而成了一團謎一樣的黑暗。你們女知青天天洗臉洗腳還洗下身,我曉得。那些洗過的水不要倒掉,餵給馬喝。你的氣味都在這水裡。用這水喂大的馬偷都偷不走。
    沈紅霞聽怔了。他一直看著帳篷外,女子們在草叢裡終於找到獵物,暴烈的太陽照著她們手裡肥大的血淋淋的馬雞。但她感到他另一隻眼在對她察顏觀色。這隻眼的監視是實質性的,令人無法逃遁。
    叔叔拾掇馬雞並不拔毛,而是連毛帶皮整張撕下。刷的一聲,便露出一個乾淨的半透明肉體。整個帳篷靜悄悄的。
    柯丹與叔叔騎馬回到場部。他們要找的那個獸醫不在,他妻子說他到各連給畜群打飛針去了。打飛針是極棒的技術,要在奔跑的畜群裡東飛一針西飛一針地注射疫苗。獸醫的妻子向他們介紹著他們頂內行的事。獸醫的妻子躺在床上,被子是空癟的,裡面似乎沒擱置什麼實體。獸醫家一間大房隔為三間小房,格局亂七八糟。牆壁與天花板裱糊得很花,一律用的畜類生理解剖掛圖。於是心肝、腸胃、腎、脾、淋巴,諸如鮮艷的內臟更襯得獸醫妻子面無人色。這屋門窗緊閉,在牆角寶書檯的塑料領袖像旁邊,薰了幾根衛生香,反弄得氣味十分複雜了。
    這女人害著某種說死就死的頑症,但也有可能麻煩百出地活下去。令兩位客人最費解的是,她在室內床上躺著,卻戴著一隻灰朦朦的口罩。關於這點,她一點解釋也沒做。
    走出獸醫家,柯丹突然發現房後有一大片金色的向日葵,長得特別茂盛特別擁擠,蜂子在那上面結成嗡嗡震耳的一團雲。
    這時,一個靈巧的身影出現了,手裡拿著一枝多頭葵花。
    柯丹見叔叔已騎馬走遠,便抽了很響的一記虛鞭。柯丹估計這身影她曾見過。果然,響鞭使她回了頭。一看,正是她。
    關於她侄女的來龍去脈她不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有時當這個美麗的小女子乖巧地走近來,她會感到她是個喬裝打扮的陌生人。她躺在床上閉眼佯睡,聽著屋裡輕盈地走著一隻小豺狗。這天她終於猝不及防地睜開眼,想看看她到底是什麼、是誰。對方卻早有準備,在她睜眼前她的眼睛已預先埋伏在那裡,她剛睜眼目光已被截獲。她嚇出一身虛汗,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侄女寬容地笑了,把這當做一個垂死病人的神志迷亂。「姑,你醒啦?」
    她用更清醒的聲音說:「別過來!你到底是誰?!」她卻已坐到了床邊,微笑中流露她善解人意、抑或是狡黠的天性。
    「姑,食堂在分羊肉,錢在哪裡?」
    她心慌慌地看她從抽屜裡拈出一張鈔票,又見她將鑰匙和鈔票一齊在她眼前亮一會,讓她看清她確實沒做什麼手腳。她想剛才她或許什麼也沒說;那種突如其來的審問或許只是她的臆想,不然侄女不會依舊自如。要真那樣問了,她總會有點反應,總不會沉著厚顏到這個地步。
    當初侄女怎樣像討口子一樣捱上門來,她還記得。那樣愣愣地就抱住了她,並從她身上嗅出了一脈相承的血味。這股血味證明了她想賴都賴不掉的親族關係。一年前,她就這樣認下了這個與小時判若倆人的侄女,後來,才隱隱感到自己輕率。再後來,一種生疏感出現了,與初始的親熱激動相比,這種生疏顯得十分真切。她還記得巡診出門多日的丈夫那天突然回來了,侄女叫他一聲姑父,他點點頭。她問丈夫:「看我侄女有點像我不?」獸醫馬虎地看看她們說:有點像。她當時對丈夫的冷淡敷衍感到詫異,現在想來,那正是三個人異常關係的開始。
    她忽然拉住侄女搭在床沿上的秀氣而不潔的手說:你姑父清早走的?
    侄女說:不曉得啊。他走的時候我恐怕還沒睡醒。
    她看著謊話連篇的侄女,溫和地點點頭:去食堂買羊肉吧。服下鎮痛劑後還有一點清醒的間歇,她抓緊時間再看她幾眼。然後她斷然喝住已溜到門口的侄女。就在侄女回首的瞬間,她看清那夜間不寐的黑暈顯著地圍罩了這雙俏麗年輕的眼。她一下明白了。該死的,該死的無視天條的東西。
    小點兒倚門而立。在聽到她喝「你別走」的同時,她明白真憑實據已在這個垂死女人的掌握中。十分鐘前,她為她端茶餵藥,那時她已清楚事情不妙。她差不多看見她在骯髒的口罩下怎樣對她咬牙切齒。然後她拉住她的手,那樣子,就像捉出一條蟲。
    這一屋子顛顛倒倒的臟器令她頭暈噁心,一年前她初走進這房子時的強烈不適,再度出現了。
    「你過一會再走,我有話問你。」病人說。她答應著,然後返身關門。並沒有原先設想的慌亂狼狽,她想,偷情和偷錢這兩件事我都得一賴到底。美麗的女子開始獰笑。
    實際上她並沒有獰笑,紅艷艷的嘴唇仍粘著一如既往的溫存。僅這溫存就能殺死一個人,一個對手,何況快不中用的對手。開始吧開始吧。一把刀在三條命上拉來拉去總算要拉出結果來了。我只想聽聽你打哪兒搞到了那對狗男女的罪證。你在你男人身上尋見過一根長頭髮嗎?你去嗅過那女子的內衣嗎?……
    女人看著侄女在短短的四五步路中走啊走啊。丈夫是從她來之後開始酗酒的,酒後他那樣嫌惡地看她,然後宣佈她必須戴上口罩。酒醒他驚訝地問:你在家裡戴什麼口罩呢?快給我摘下它。她不肯摘,因為她牢記他醉酒時的真話:我真怕看你粉紅色的牙花子,你這副臉要我受到什麼時候啊?!後來,她習慣了,人前人後只有戴上口罩才感到自信。有次她去照牆上有點失真的鏡子,頓悟了丈夫逼她戴口罩的真實心願。她發現被口罩遮去了醜陋的下半部臉後,便有了與侄女相像的眉眼與典雅的前額。再後來,她自覺自願連夜裡睡覺也戴著口罩。惟一難辦的是吃飯,因此吃飯時夫婦倆賊似的相互躲避。
    現在侄女在朝她走。她突然想到:毫無證據啊。沒有證據是她拒絕正視證據,眼看要捉住證據時,她就服下超量的鎮痛劑,把證據放走。於是,這個善良的蠢女人只好在自己寬容的美德中自作自受。她明知道自己正置於倆人的慢性謀殺中,卻無力反抗,反而只求他們下手爽快,別讓她在靈魂的凌遲中痛苦延壽。
    「把我的枕頭整一下,孩子。」她突然這樣稱呼侄女,弄得事情變了質。孩子?!她沒想到自己會這樣真誠而動情地叫她。這一叫打亂了她自己的計劃,也打亂了侄女的對策。這一叫把兩個都耽誤在這不明不白的局勢裡。她哭起來,眼淚立刻使灰黑的口罩吸飽水分。
    她哭得直噎氣。侄女想,你可別死在我懷裡。「孩子,你說說看,我為什麼不死呢?……」她誠心誠意盼著那天:眼一閉,使三個人都大大鬆口氣。
    小點兒一次次刺探草地正是為此。離開這房子,離開這個半死不活的女人。這是小點兒在姑姑痛哭流涕詛咒她自己那天逐漸成形的念頭。
    與獸醫同來的還有個女孩,披件寬大的黑色軍雨衣。他對柯丹說:「她是我的助手。」柯丹瞅著她色彩各異的眼睛,心想,長出這種樣子來總有原因,總有什麼不妙的原因。
    所有女孩都躲在帳篷裡,在馬的慘叫與沖天的血腥中你看我我看你。早幾天叔叔就用炮車馱來木板,搭了間棚。只要馬走進它,把嘴伸向那些烤得噴香的豆餅,這就離它斷子絕孫的下半輩子不遠了。它的銳氣、它那些瑣瑣屑屑的羅曼史將隨一陣冷嗖嗖的疼痛而永遠截止。已給馬打好絆,馬慢慢眨著一雙天生傷感的大眼。
    馬多傻、多缺心眼來提防詭計多端的人。獸醫心狠手辣,而在最後下手前,他總要重溫這重溫了無數次的一丁點同情。因了這同情,他有時感到自己不是個人,而是人與畜之間某種似是而非的生物。人與畜的兩種屬性在他體內並存,他時常在背叛一方的同時又出賣另一方。他是人畜共有的奸細,或是人與畜溝通的媒介。獸醫面無表情地看他嬌小的女助手在做術前準備。她扔掉兩塊蘸碘酒與酒精的棉球,把尖削的下巴指向他。
    獸醫掐滅煙蒂。滿是血污的白大褂使他對自己的職業發生懷疑:他幹的不是什麼治病救命的行當,而是最下賤最慘無人道的屠夫。這種感受也同樣被他無數次重複,重複得毫不新鮮、毫無刺激。看來人要在這種血腥生涯中不瘋不死,全憑一顆麻木不仁的健全心靈。他之所以不顧妻子的反對,把一手高超技術向侄女傳授,就因為他看中這女孩天生一顆合格的心。馬渾身發抖,脖子拚命拉長,看上去十分僵硬。馬叫他是向來聽不見的,不願聽就完全可以聽不見。
    「馬叫得太駭人了!」老杜雙手堵耳,滿帳篷打轉。「我要死了!再聽馬這樣叫我肯定要做噩夢!我的媽!……」兩個姑娘在相互搔癢,這裡的蚊子專叮人生毛髮的地方。她們把手都伸在對方頭髮裡猛搔,心想:癢癢這東西讓別人的手一搔就成了幸福。她們斥老杜:「你不能安生點嗎?」
    「我要死啦!」
    「那就好好去死吧。」
    「我會做噩夢你們曉不曉得?」
    她做夢的本領很大,夢中她遠比白天能說會道,這點大家深知。這時柯丹進來,她正喊著幹不了這牧馬班了。
    柯丹來取烤好的豆餅。她順手抓起一塊滾燙的豆餅砸到老杜腦殼上。「又不騸你,你嚎什麼嚎!」
    老杜哭起來。沒有聲音,嘴卻張得很大,由此往裡能看見黑洞洞的食道。還有兩塊扁桃體鮮紅,隨著她喘息一明一暗,柯丹細細看她一會,說:「你們幾個,讀語錄!」然後指著老杜:「杜蔚蔚,我警告你:讀語錄你再哭就是反動!」她聽著她們嘰裡咕嚕地讀起來,心裡很滿意。有人公開提過意見:班長不會領導人只會領導馬。去你們的吧。老杜立刻不敢再哭。
    杜蔚蔚想,這夜裡不曉得會有什麼樣的夢來折磨她。當夜,她本人倒比以往睡得安恬,可其他姑娘全被她嚇哭了,因為她在沉睡中突然發出一聲逼真逼真的馬嘶,比真的馬叫得更淒厲更嚇人。
    小點兒總算以最近的距離觀察了這頂插旗的帳篷。她看見了帳篷裡整齊而清苦的環境佈置。她看見她們低垂眼瞼端坐,用一種奇怪的語言誦讀。她想聽清她們讀什麼,但她們已嫻熟得字字含混不清,那聲音顯得人多勢眾並十分遙遠。傍晚,她看見一桶類似飼料的飯食放在那裡,她們整齊地排好隊,先是唱歌,再是依次去那桶裡舀飯。她看見她們有些傻呵呵的臉上有種單調的快樂情緒。
    騸馬那天,叔叔帶著沈紅霞去了其他幾個放牧連參觀取經。一個放牧連有三個班,其中兩個班牧犛牛或新西蘭羊,只有一個班牧馬。叔叔吸紙煙吸煙袋也吸鼻煙,只是在打噴嚏時需用手托那只假眼。他談了許多情況,惟不談他自己,沈紅霞問起他身世時,他露著兩顆銀牙東張西望。沈紅霞想,這問題在當今時代怎麼能含糊呢?杜蔚蔚起初也裝啞,後來還是想通了,某天突然興致勃勃對大家說:告訴你們吧,我爸媽手拉手跳樓了,跳到樓底下兩個成了背靠背坐著,我們還以為他們沒死成呢。沈紅霞決心再問一次,叔叔卻玩起槍來。實在沒東西可打,他就去瞄準一隻馬蠅。
    所有人都問不出叔叔的實話——他的父母、家庭,以及叔叔這怪名字的來由。從他一窮二白的檔案上你也查不出什麼。我可以給你看他的檔案,二○○○年以前的人只有沉甸甸的檔案證明他的存在。這上面的記載是:叔叔。男。年齡:空白。民族:空白。籍貫:空白。家庭成員:一大塊空白。入黨志願書上他的履歷證明人是他們的團政委,假如他作為一個壽星活到現在,他會煩躁地告訴你:叔叔就叫叔叔。一個在雪地裡的光腚小子,你指望他有什麼曲折背景。他當時一絲不掛,只告訴我他名叫叔叔。假如他身上有根布條,我們也能研究研究。後來發現他只有一隻眼,不過槍打得神,跟現在帶瞄準器的槍一樣,我也就不在乎他幾隻眼了,收他當了兵。
    叔叔的整個歷史背景就是一個光身的、渾身黝黑的少年在雪原上走啊走。
    其實我告訴你,對叔叔歷史最清楚的是這一帶的狼們。在惡狼的龐大王國中,它們談到叔叔,就好比從前的人們談到惡狼。狼與叔叔是世仇。一般想掌握某某的材料,你就到他仇人那裡去搜集,仇人對仇人的瞭解勝過友人,這是古老的普遍經驗。
    讓我們回到從前年代的這個故事上來。
    現在這一男一女下了馬,因為他們與馬都需要吃點喝點了。馬在一條小溪邊飲水。溪上有幾截斷斷續續的彩虹。這草地隨便哪裡都能瞧見彩虹。叔叔比較著自己的灰馬與沈紅霞的紅馬:兩個形狀不同的馬屁股。他說:「你要當心。」
    沈紅霞嚇一跳,扭臉看他。「養匹好馬就是養個禍害。這匹紅馬已經名聲在外,早晚是起禍。」叔叔陰沉沉地說,「你沒覺得它紅得不對勁?要是我,現在就把它一槍打死。」說著,他真用手槍在紅馬背後瞄來瞄去。
    沈紅霞幾乎以身體撲過去堵槍口。
    「你放心。要真打什麼我從來不瞄。」叔叔說。「應該馬上打死它。兩天你就明白了:留這匹千好萬好的馬一點好處也撈不著。就因為它太好了。」
    叔叔說著往草地上一躺。他說這片草地很古很古的時候就為好馬殺冤家,能殺到人死絕。因此明智的牧人惟一保全自己的辦法就是把這種馬殺掉。「你當然不肯殺它。要想留住它你得讓它只認你,旁人挨都挨不得。你不能讓別人騎它餵它,讓它只跟你親,讓他只熟悉你一個人身子氣味。你曉得啥辦法才讓它記住你……?」
    「拿洗腳水喂。」
    原打算把道理講得再複雜再玄妙一點,聽沈紅霞一語道破,叔叔立刻抿緊銀牙。緊接著一揚手臂,「啪」地打了只大馬蠅,打得連點渣渣也沒了。兩匹馬不知發生了什麼,拔腿就跑。沈紅霞哦呵哦呵地喚,喚不回。叔叔不慌不忙,掏出個精緻的「拋兜」,拾塊石子拋向紅馬。他知道打灰馬沒用。只要有兩匹馬,劣的那匹本能地臣服優的。馬極有自知之明,也極有等級觀念。果然紅馬煞住,灰馬跟著便調頭了。傍晚歸來,他們不再是倆人倆騎,又多了條狗。
    狗來自一個牧村。是條母狗。很老很不怎麼樣的狗類的生育機器。只知道一窩又一窩地下崽,肚皮和奶子在草地上拖。不過它的狗崽卻十分體面,額寬胸闊,識貨的叔叔一看就釘住狗主人討。他用一種沈紅霞聽不懂的民族方言與對方談判。
    牧人搖頭說:「除了你拿那個來換。」他用手比畫個小方塊。
    叔叔知道他們迷戀一切科學產品,尤其小半導體。「你太貪啦,爺們兒。」
    牧人說:「那你把它們的媽媽拿去吧,白拿。」
    「就是醜死人的老母狗嗎?」叔叔嫌惡地起身就走。
    牧人卻追著他說:「你把它帶走吧,不然明天我就要殺它了!」
    「殺了它慢慢去啃吧。」叔叔示意沈紅霞上馬。
    牧人開始哀求:「它是條好母狗,你要了吧。它下過一百多隻好崽崽呢!」
    等他倆跑出五六里路,叔叔抽出手槍對沈紅霞說:有狼!」他並不回頭,只放慢馬。過一會又把槍塞回腰裡說:「不是狼。」
    「你咋曉得?」
    「狼有狼的步子。」他仍沒回頭,勒住了馬。這時沈紅霞也聽見沙沙的草響,使勁瞅,草叢裡果真有團灰褐色。她咬定是狼。
    「不是。」叔叔煩躁地說。
    他其實已搞清了,就是那條母狗。「快跑!把這只晦氣的老貨甩掉。」叔叔說。
    跑一段叔叔拔出槍:「日他八輩先人,硬是甩不脫你嗎?!……」
    沈紅霞回頭一看,果然見它以原有的距離尾隨著,吐出冒汗的舌頭。一張巴結乞求的老臉。叔叔跳下馬說:「你要不追還能多活半天。」他走過去,朝狗瞪圓真假兩眼珠。這狗無賴似的迫他,讓他又冒火又噁心。狗害臊地垂下頭,為自己又老又醜毫無價值感到很難為情。
    狗不知道人手中的短短的鐵傢伙意味什麼。但當叔叔「嘩」地上了子彈,從這熟悉的聲音,狗明白了它的意味。原來它無論追隨誰都得不到救赦;沒人肯收留它,走到哪裡它的下場都一樣。
    就在叔叔手指勾住扳機時,老狗突然坐下了。仔細瞧,不是坐,而是跪。再仔細瞧,它非坐非跪,以一種奇異的姿勢呆在那裡。它沒有逃。沈紅霞見叔叔愣怔許久,又退了子彈,走回來,真眼像假眼一樣失神。她不知他為什麼忽然改了主意,把狗帶回了牧馬班。姑娘們指它問:那是什麼?叔叔說:廢話,狗哇。大家齊喊:哎喲喲,快別讓它往帳篷裡鑽。她們打量它,所謂狗就是一張狗皮和一堆晃來晃去的奶子。
    就在勾動扳機的一剎那,他感到手指僵硬而無力。老母狗那姿態讓他每回憶一次都會戰慄。它就那樣半跪半蹲,抬起兩隻前爪,像個不知羞恥的女人袒露出整爿胸脯。它以這姿勢讓人驗證它的身子;以這姿勢告訴人它不願死,它生兒育女的使命尚未結束。叔叔覺得他槍口下不是一隻狗,而是某種精靈的附著體。老狗渾濁無光的眼定定地看著他,從那裡面可看見它忠實善良無怨無艾的一生。狗袒露著懷孕的胸腹,那上面的毛已褪盡,兩排完全鬆懈的乳頭一律耷拉著,顯出母性的疲憊。叔叔的槍在手裡軟化,他感到子彈在槍膛裡已消融,在這樣的狗的胸膛前,融成一股溫乎乎的液體流出來。他認為自己得到了某種神秘的啟示。老母狗這個姿勢不是奴性的體現,恰恰是莊嚴,是一種無愧於己無愧於世的老者的莊嚴。
    老母狗在幾個月後為女子牧馬班生下一窩小狗,一共三隻。其中兩隻十分漂亮,以至人們懷疑他們是否真來自這個丑極的母體。那一切發生在幾個月之後。現在母狗獨自坐在帳篷外。從一來到這裡,它就很自覺地與人劃了界限,即使外面下雨下雪,它也從不進帳篷。它已記不清自己生養過多少兒女,所有兒女都長成了最出色的狗。傑出的狗們一旦從人那裡獲寵,便再也不認識它這個糟透的母親。它只能永遠在自卑與欣慰中暗暗懷念它們,在自慚形穢中偷偷驕傲。
    它的皮毛被露水濕透,它仍一動不動。它把自己忘了,人們也忘了它。第一天來到這裡,眾多不友善的嫌惡的目光使它想鑽進帳篷,把自己藏起來,但它立刻明白,帳篷不是它去的地方。讓這隻老狗悄沒聲地活著吧,直到它生出三隻引人矚目的狗崽,那時你再來注意它。先聽我把重要的事接下來講。
    其實沒過多少日子,小點兒悄悄撒下的葵花籽全發了芽。頭天晚上土壤還沒任何跡象。天麻麻亮時三個姑娘張紅李紅趙紅,結伴起來解手。三人臉朝三個方向,背對背,這是她們露天野地解手帶有防禦性的陣形。蹲了一會,其中一個姑娘突然覺得有什麼異物從土裡鑽出來,觸得皮膚癢。她沒在意,趕馬蠅那樣揮手撣撣。可另兩個姑娘也發現不對勁了,她們掉頭一看,這才發覺原先空白的地上長出一片密密的綠芽。這片綠東西令人頭皮發麻,簡直像大地突然生出的一塊綠茸茸的皮膚病。在她們仨愣怔的工夫,綠芽又往上冒了一截,整塊地凸突出地面。還是那麼密那麼一刷刷齊。三個姑娘提上褲子,心裡恐怖著蹊蹺著,嘴上卻說這苗苗兒長得怪美,咱們找別處蹲去。
    沈紅霞一見這塊綠茸茸的東西就有種生理惡感。「這是什麼東西啊?!」
    「不曉得。剛才還沒得,一下子冒出恁大一片!」張紅說。也許是李紅或趙紅說的。我從來不費神把這三個姑娘區分開,尤其她們又愛相互換穿衣服。你也權當她、她、她,不知誰複製了誰,反正三個等於一個,一個等於沒有。在任何集體裡,這種等於沒有的人都大量存在。但關鍵時刻,這些等於沒有的人卻會變成砝碼,隨便加到天平的哪一邊,便會改變天平的傾向。
    沈紅霞是被她們的大聲議論驚動的。每天早晨人們醒來時總見她披著大衣捧了書在低聲地讀。她們發現她用一種她們完全不懂的語言在讀,聲音低沉優美,有一次,毛婭竟被這完全聽不懂的語言打動了,流起淚來。有人偷偷看過堆在沈紅霞床上的書,而書上的每個字她們明明都認識。沈紅霞的鋪有一半是層層摞放的各種偉大書籍,這樣她睡覺的面積只有其他人的一半。沈紅霞拿了鍬來,這時它們已長到半尺高了。張紅等也隨著拿來工具,幾下把苗給鏟了。惟有柯丹一早起來對這片苗讚歎。但她臉也顧不上洗,朝嘴裡抹一口牙膏,誰聞起來都誤認為她刷了牙的。她匆匆出牧去了。叔叔到任後,將一個班分三組,分批跟馬群游動,不必全班都被馬群牽著跑。
    柯丹臨上馬前吩咐不許踐踏這些苗,因為她認為如此長勢不幾天就能長成一片林子。她沒想到她剛走,沈紅霞就把它們摘掉了。張紅等人拿不定主意:若班長回來為這事跟沈紅霞衝突,她們該向著誰。
    而柯丹出牧碰上了意外,沒能按時回來。她與老杜毛婭究竟出了什麼事,那需要專門時間來講,現在只告訴你,等柯丹千辛萬苦地回來那天,綠苗死而復生,仍在那片土地上戰戰兢兢立著。
    柯丹率領的那組人出牧後,其他人在大本營讀語錄、開會和睡覺。這三件事搞得她們不出牧也照樣繁忙。一天沈紅霞在會上發言,檢討自己未及時給馬喂鹽,讓馬去拱硝土,結果好幾匹馬都吐出生銹的爛銅錢來。想想看,馬把這種東西吞進肚子是多危險的事。大家很感動地看著她瘦下去的臉,因為她一連兩三天都在辛辛苦苦解剖馬糞,最後在那塊含鹽的硝土裡挖出一大串銹變了形的古銅錢,才算放心。沈紅霞剛剛發言結束,突然聽見紅馬叫,紅馬是不輕易叫的。
    跑出去便看見兩個大塊頭牧人圍著他轉。他們勾下腰想看紅馬腋下,又吐口唾沫在它身上抹抹,看皮毛的光澤。倆人不斷地相互遞一個貪婪的眼色。
    「別碰它。」沈紅霞低聲道。
    倆人吃一驚,然後嘟嘟囔囔說了一串夾生的漢話。大意是說紅馬是樣子貨,其實一錢不值,還有兩個重大缺陷,是沒有影子沒有蹄音。沈紅霞冷傲地一聲不吱。
    「它是壞馬。沒有人會要它。」兩人中那個樣子更歹毒的笑道,「不如把它賣給我們。」
    沈紅霞說:『你掏多少錢買?」
    那人脫口而出:「三千塊。」
    「壞馬是三匹好馬的價錢,硬是你同志瘋了!」另外幾個姑娘插嘴,一面格格笑。沈紅霞打了個嚴厲的手勢使她們一下板了臉。沈紅霞想,叔叔果真預見對了,養匹好馬的惡果開始顯示了。
    那倆人自知失口,窘迫地拿腿就上馬。但不大會又轉回,對她們喋喋不休地忠告起來:這匹紅馬教好就好,教不好早晚是挨刀的貨。
    「你又給好多錢嘛?」沈紅霞眉毛裡有只蚊子在叮,但她威嚴地一動不動,看倆人四個巴掌飛快地翻:三千五,四千,四千五。最後一隻污黑巨大的手痙攣地又開,幾乎推到沈紅霞臉上:五千!
    沈紅霞見這只巨掌在她面前僵住,讓她目光順著每條泥污的手紋走了一遭。她對著這只什麼都幹得出來的手,斬釘截鐵地說:「妄想。」那隻手如落日後的黑百合一樣萎縮了。
    「它是軍馬,懂嗎?軍馬。」沈紅霞說。倆人咬碎牙似的哼一聲,既痛苦又凶狠。這時叔叔忽然出現了,不知他從哪裡冒了出來。他橫著臉站在兩個牧人面前,銀牙一閃一閃。他用當地話問:「你剛才說句什麼?」
    倆人答道:「說她們該挨球。」
    叔叔點頭道:「不錯,還老實。二句又說什麼?」
    「說她們該挨驢子日。」
    叔叔突然出手,將兩個身量不亞於他的漢子一左一右擊下馬。他們爬起來就向叔叔撲,卻見洞穴般的槍口已等在那裡。姑娘們靜靜地看叔叔用槍把一人給了兩下,才問:「指導員,他們剛才講了啥?」
    叔叔說:「說你們長得漂亮。」
    姑娘們嘻嘻笑起來。那倆人跨上馬,張紅等忽然來了興致,對他們說:「民族同志唉,向你們學習向你們致敬!
    ……」
    倆人堵住冒血的鼻孔問叔叔:「她們對我們說什麼?」
    「她們說:祝你們牛馬羊群都發瘟!」叔叔認真嚴肅地翻譯。然後他回過頭,遠遠看著無聲無影在草地上跑著的紅馬。他謎一般的假眼裡映出一團紅色的謎。
    叔叔知道紅馬周圍已潛伏下多少敵人。不會有好結果的,他想。姑娘們正想把剛才的事告訴他:那倆人出驚人的價要搞走紅馬。他制止她們說:「我一路跟著他們來的。」他又把槍瞄來瞄去。沈紅霞吃驚地發現,他是在瞄準紅馬。
    兩個漢子已走遠,回頭什麼都看不清了:帳篷,人。但還能看見那匹紅馬。他們從百里以外專程為紅馬趕來。說了很難讓你相信,在草地的那一隅,也存在著一匹極優秀的紅色駿馬。一切特徵都與這一匹完全相同。倆人中一個是精詐的馬販子,一個是高超的馴馬手。他們就是那匹紅駿馬的主人。因為他們有一匹高貴的馬,他們就是那一帶的高貴者。再往下說你更不相信:他們傾家蕩產來買這匹紅馬,是為買下它就殺掉它。因為他們古老的原則不允許草地同時活著兩匹同等傑出的駿馬;有了這匹,那匹的價值就貶了一半。
    「怎麼辦,哥?」馴馬手問。
    沒有回答。馬販子痛苦地猛扭過臉。這是真正的雄性的妒意,比在任何一個絕色女子身上體現的要強烈百倍。
    柯丹與毛婭老杜趕著馬群往高地走。隨著夏天到來,低處草地的水窪裡開始滋生一些小生物,它們會寄生到馬身上使馬群掉膘或接二連三地倒下。
    因此必須把馬往乾燥寒冷的高地趕。草地妙就妙在這裡,高低層次頗多,形成若干小氣候,每個海拔層面,都有自己的一層天。僅幾里路之隔,柯丹她們這塊草場卻飛著蠓蟲般的小雪,透過雪看另一塊地域的陽光,明亮得晃眼。熬到第二夜(一般說來她們三天三夜換一班),三個姑娘直挺挺坐著睡著了。
    半夜柯丹被凍醒,跳起來便喊:「日你先人咋睡著了?!」
    老杜和毛婭的臉被愧作與倦意弄得一團糟。老杜兩隻緊攥在槍管上的手凍僵了,像兩隻雞子的爪爪扣死在槍上。她自己用嘴去咬,說一點也不痛。沒及時續柴,火早熄了。馬燈半明半暗微微發出稀髒的紅光。柯丹提馬燈正要出去,突然發現這頂出牧用的三角帳篷被撕了很大個口子,裝料豆的麻袋被拖了出去,不僅空癟了而且被咬得千瘡百孔。柯丹大罵著鑽出帳篷,頓時不罵人。因為偌大一群馬一匹也沒了,連三人的騎馬也不知怎麼夥同馬群溜掉了。馬就用如此狠毒的方式來懲罰她們的失職。
    雪停了,雪地上卻未留一個蹄印。
    老杜與毛婭相互攙扶,徒步走回放牧班大本營。沈紅霞與張紅李紅趙紅正在縫補帳篷,因為帳篷一夜間出現無數密密麻麻的洞,似用某種原始的或先進的利器捅的。來者不厭其煩地精心割出一個個三角形窟窿,早起一看,帳篷猶如翻起一層鱗片。老狗姆姆(現已給它取了名)嘴上被套了隻羊皮襪子。
    「是有人想偷看我們抹澡?」一個姑娘問。
    沈紅霞說:「可能吧。」
    「恐怕是想搞走紅馬……」
    「可能吧。」沈紅霞這些天一直把紅馬拴在帳篷裡。
    「會不會……有人想整(在當時知青流行的語言中,「整」即姦污、猥褻。我們?」
    沈紅霞用一個嚴厲的眼神制止她們問下去。她朦朧感到,有那麼個東西,自她們走進草地,或許是從大批學生從城裡開來那時,就盯上她們了,無所不在卻又不那麼具體地隨時表示著它的敵意。有時,在好端端的空氣裡,她會突然嗅到一股氣味:一股草原男性濃重的氣味在這時一飄而逝。
    她們這時都停了手裡的針線,看著金紅色的早晨走來兩個落荒的人。
    她倆合披一件膻臭烘烘的氈衣。因為長途跋涉了大半夜,因為四十二碼的長統膠靴不合腳,倆人踩碎一腳血泡。
    「沒到換班時間怎麼就回來了?」張紅李紅趙紅問,「馬呢?人呢?班長呢?」
    沈紅霞什麼也沒問就明白出事了。毛婭開始沒頭沒腦地講馬群無緣無故地消失,淚水在她虛腫的臉上慢慢地淌。等她說完,老杜從懷裡掏出一隻皺巴巴的手,凍得又黑又硬:「看,從昨夜裡它就變成這樣了。」她鄭重地說。
    在倆人啃冷苞谷粑的時候,沈紅霞跨上紅馬。
    寫到這裡我吃了一驚,因為我聽見一個聲音在門外輕喊:「喂,要想看看沈紅霞和紅馬就快出來!」
    我迅速打開門,卻只見一個紅色的影子在視覺裡劃過。我知道,這就是我要的效果。
    然後我看見了他,剛才那聲喊顯然是他發出的。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樣,憑感覺我已明白他是由從前年代走來的人,整個形象帶有歲月剝蝕的痕跡。這時,我看見他嘴裡什麼東西一閃。我立刻想到我描寫過指導員叔叔的銀門齒。
    「我早曉得會有這一天。她們在這裡呆不長的。」他的喉音讓我想到草地正午的風聲。「你看,兩百匹馬跑得一匹不剩。」他的話沒有任何情緒傾向,「她們闖了禍就會乖乖地退出草地。」
    「要不退呢?」我想他的預見總不見得會改變我小說的梗概。
    「不退?那你就看著她們一個個死在這裡吧。」他的話使我渾身一悸。
    再想跟他討論點什麼的時候,他已掉頭往從前年代走去。巍巍峨峨地晃。我說:「你是幫她們找馬群去嗎?」
    他不答我。走得越遠他就越顯得黑暗,最終成了個黝黑的赤身的小男孩。
    小點兒知道她的花會活。
    正像她知道自己無論怎樣都能死乞白賴活下去。她已作為女子牧馬班的一名非正式成員來到這裡,第一眼就看到帳篷前的葵花苗。她沒有鋪蓋卷,幾乎一無所有地來了,但沒關係,她知道自己活得下去。柯丹裁下半張狗皮褥子給她,另一個姑娘給了她半塊氈子。她接受施捨時的風度不會使任何人想到她是個真正的窮光蛋。老杜怯生生把一件舊棉襖放在她面前,她當即穿上,作出出洋相的樣子:「這樣的傻大袍一穿真是暖和死了!喂,我穿著肯定像個傻瓜吧?……」她誇張地表現那棉襖對她多不合適,弄得老杜竟害起臊來,似乎自己是拿垃圾打發一位公主。當全體姑娘被她逗樂時,她的眼睛卻在暗暗查點剛得到的這堆東西。她想,行,我呆下來了。她有厚厚一疊蓋有各式大印的白紙,它們可以任意填寫各種內容。在上個世紀,這個紅色的圓圈可以對任何事物權威性地肯定或否定,它可以不容置疑地證明一個人的身份,歷史,操行及一切。看見了吧,就是這樣一疊帶紅色圓圈的紙,使她不名一文地走遍天下。後來她周圍有了一群人,成了個小小社會;有著社會各種權力機構證明的一夥人便是一個完整齊全的社會。有著紅色渾圓的大印就有了社會的根據。後來他們有恃無恐地行騙行竊。後來他們被發覺,有人叛賣了他們,他們合力把這人結果掉了,就在陽光普照的大街上。
    以上是我在多年前對我幾個文學朋友談到的小說的隱情節。我扼要地談完後,一個朋友直言說:不好,不真實。一個少女怎麼能去參加殺人?我說: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全中國都在稀里糊塗地出人命。我想朋友們對那個四處血紅的年代或許淡忘了。我就把那時一件真實的事件講給他們聽:某條街某個熟肉鋪,一天有一幫男女青年在鋪裡熬漿糊,當然是準備刷大標語大字報。這時他們中的一員突然指著街上一個行人說:他是我們的對頭。很快便捉了他進來,很熱鬧地打,狂歡一樣。一個長得極迷人的少女,不聲不響端起剛沸騰的漿糊澆在那人身上。瞧,多省事。朋友說:想起來了,那時鬧什麼派性,還管大規模地打群架叫武鬥。我說不盡然,每個人心裡都有一片黑暗,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讓它蔓延。它需要某種衝擊力,使法律與理性出現缺口。當時,政治的狂熱便形成了這種衝擊力。另一位朋友說:人在非理性的狀態下,甚至可以虛設一個對立面,然後每個人把自己的罪惡都加到他身上。我說:後來我見到公審這群兇手的相片,貼得滿街都是。我見到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美麗少女,她在相片上顯得哀戚動人,就帶著這樣一張懾你魂魄的臉容服刑了。
    朋友們齊聲問:「給斃了?」
    我說:記不清了。好像沒斃,也許斃了。那一撥斃了好多人,記不清。但全城人都記得這個漂亮的小姑娘,誰都不相信她會幹出那樣惡毒的事。據說她有隻眼睛是碧藍的。
    我關掉錄音機,中止了幾年前與朋友們的那場討論。我得接下去寫小點兒這一節。我捉筆苦思。多年輕美妙的生命,卻容納著老人一般繁雜豐富的歷史——作惡多端,又備嘗痛楚的經驗。
    此時小點兒站在一片放蕩的金黃色裡。黑的斗篷銀灰的膚色與葵花組成一幅極棒的畫面。她是聽見一聲響鞭才回過身的,在這之前,她一直把耳朵貼在緊閉的窗縫上。
    兩位客人是來邀請姑父去騸馬,其中那位粗聲粗氣的女客人是女子牧馬班的班長。姑姑照例向客人抱怨著她的病痛,抱怨一個獸醫的家庭是世上頂不像樣的家庭。只有她隔著窗縫聽懂了她實質上在抱怨什麼。她一次次偷她錢,偷她惟一的靠山——她的丈夫,她都假裝不知,而她卻把控訴藏在一切與此無關的怨言裡。就像她假裝不知她行過凶,把痛惜和恐怖轉化成對她容貌的一味讚美。
    她轉臉便看見那個女班長,忽然想起,曾在河邊見過她,那次她手裡也攥著一把多頭葵花。許多天之後的一個深夜,她起床輕手輕腳地穿衣,梳妝,在夜間的鏡子裡和一個女罪犯告了別。接著她走出這三間溫暖而奇形怪狀的屋子。
    這個叫小點兒的女子朝黎明的草地走去。首先與她照面的是一枚潔淨的頭顱白骨。她軍雨衣寬大的下擺把沒脛的草刷拉刷拉地掃,驚動了那種叫「地拱子」的草地老鼠,把它們出賣給一隻跟在她身後飛的鷹。這個場面你是熟悉的——這就回到了本故事的開頭。現在你知道這個投奔草地的女子叫小點兒,你也對她的滿腹心事有所瞭解。你已看見了她美妙的面目,迷人面貌似聖潔的身體,以及沾滿污漬的靈魂。
    她與白骨裡盛裝的靈魂不可比較。
    她執拗地往草地深處走。連那位兼任她姑父的情人也未將她挽留住。他騎上馬,快快僵立,看她走下了坡,被草淹沒了。
    草地一波接一波。草已不青,也不潤,草尖結出黃色的穗,風吹來吹去,就有了一波接一波泛金色的、微乎其微的浪頭。太陽由紅變紫,漸漸發出淡藍的光。於是凝重的草浪在冷色的太陽裡如同植物的沙漠。
    她將怎樣去活,我不知道。草地太大,她隨時可能逃出我的掌握。我只告訴你結局,我已在故事開頭暗示了這個結局,她將死,我給她美貌迷人的日子不多了。
    柯丹的雙腳越走越厚。她脫掉膠靴,用皮腰帶拴在腰上。因她從小騎慣各種牲口,一雙腳未得到有效的發育,長得寬大扁平。這樣的腳使她步態很像那種帶足蹼的動物,搖搖擺擺給人的錯覺竟雄赳赳的,誰也想不到她步行比任何人都吃力。起碼在狼眼裡,她是個不易冒犯的龐然大物。
    這隻狼已跟了她很久。當柯丹坐到草地上脫膠靴時,已明白有狼在跟她作伴。也許兩隻,但絕不會三隻。三隻狼聚了頭,就不會那麼辛辛苦苦一路跟著。三隻狼就可以將她固定在一個方位上,起碼斷了她三個方向的生路。她坐在那裡定定神,又四下看看想找根木棍。狼滿懷希望地核計著她:多大一堆肉啊,簡直夠吃一生一世。柯丹後悔了,該背上槍。尋馬心太切,竟敢深更半夜空手在荒草地上闖。腰裡一把短刀對付狼是不中用的。它會躲過這把玩具似的小匕首。雖然她力大無窮,夠狼累一陣子,但她不敢肯定自己肯定不吃虧。從古到今,草地上只有狼咬人,而沒有人咬狼。
    但她膽怯不得。狼都是精,揣摩得到人的心思。其實人很少有活活被狼咬死的,除非整群的狼。人往往在狼張嘴之前主動放棄了搏鬥權,在狼從容不迫撕下第一塊肉時,人的一切生理功能和力量尚存,只是失了魂,以及被魂帶走的意志。
    狼從她一側轉到另一側。
    從她坐在那裡脫靴歇氣考慮對策的時候起,就把方向概念給弄錯了。天上無星,夜如一隻巨大吸盤,把她往黑洞洞不可測的腹腔裡吸。她認為自己在朝前走,實際上卻在黑夜彎曲盤桓的腸道內轉了個圈。
    狼像狗那樣坐下來,看著她走進帳篷,很快又走出來,站在那裡半天一動不動。
    柯丹頹喪得一點力氣也沒了,活到三十歲她還是第一次迷路。她騎過牛、馬、驢、騾,甚至老羊和大狗,現在她明白最難駕馭的是自己的雙腿。她沒有武器,只得去拔那個木樁。狼看見她像只熊似的手足並用,隨著木樁拔起,帳篷撒了氣一樣一點點癟下去。狼被她這股蠻力撼動,隨著被木樁牽動的整張地皮搖晃起來。它這才知道她多麼有勁。她可不是那麼好吃的。
    柯丹走了約莫五里地,停下,嗅嗅,那股騷氣沒了。她隱隱有點不甘心:有了武器卻沒東西可打了。就在她嗅狼的氣味時,嗅到一股極親切的氣味。她俯身去找,終於在灰色的薄雪裡找到幾團馬糞。她幾乎要把這些糞團攬進懷裡。
    再走一會,仍是沒有馬群的蹤影,而沿途的糞團卻越來越溫熱。她喔喔地喚,一面東倒西歪地跑起來。軍帽、氈衣被她發著脾氣甩掉了。她累極了,狠狠摔倒下去。一向是跟著馬糞就會很快見到馬群,這夜是怎麼了?!
    當她抬起頭時,突然看見模糊的毛茸茸的地平線上有群黑影,像一直咬緊牙關的天和地一下啟口吐出它們。
    馬靜止不動,望著這個被它們折磨得萎縮掉的女人慢慢近來。
    她生怕它們再跑,不斷「哦呵」著,沒有聽出自己狂喜的嗓音實際上是多麼恐怖。馬祖宗們,我的心肝雜種。她激動得連例行點數也忘了,沒覺察少一組馬。一匹喜歡自作主張的雄馬帶走了它那一組妻妾臣民。現在它們遠離集體,處在另一種危險中。聽出這意思了吧?我之所以強調「另一種」,自然是暗示你:這一種危險正朝馬群與柯丹襲來。
    就是狼。
    你就沒見過這樣士兵一般協調嚴謹的狼陣。
    它們已撒開陣勢將馬群包圍了,開始那隻狼不過是個密探。狼可以將飢餓的身體拉得如蛇一樣細長柔韌,在深處草叢裡不露痕跡地潛行。
    柯丹這時看見了自己的騎馬,正待騎上去,發現它耳朵硬著,肚皮快速地一鼓一癟。她騎上馬,才居高臨下地看到了極其嚴重的局勢。
    所有的狼端坐著,顯示著它們莊重甚至是正義的勢力。
    柯丹感到這不是她所認識的狼,她也從未見過這麼多行動一致的狼。
    馬群騷動起來。只要它們一跑就會亂套,一個整體就會四分五裂。狼等的就是這個。柯丹極力甩開韁繩,用帶鋼墜的繩頭提醒每一匹企圖背叛集體的馬。但馬越來越難攏,它們看見狼動作了,站立起來,陰沉沉地踱步。幾隻餓極的狼已開始往馬群裡竄,馬跳著,踢著,長長地呼救。柯丹看到馬群在失去理智,一個緊密的集體正在迅速瓦解。
    她奔走於狼與馬群之間,奮力吆喝驅打離群的馬。此時若有一匹馬自私自利,獨個逃生,整群馬就會大亂。馬群一散,母馬腹下的駒子必定暴露給狼。
    狼早就餓急了,這種周旋使它們枯瘦如柴的體內又耗去大量熱能。這塊草地上越來越多的人在驅逐或消滅它們。倖存者被趕到最寒冷最荒僻的地方;狼的地盤越縮越小,幾乎連一塊永久些的合法領地都沒有了。因而狼的兇猛殘忍是被逼出來的。狼也有妻兒老小,任何一隻不兇惡不狡猾的狼都沒有繁衍後代的權利。那種心性軟弱的狼是狼中的敗類。
    終於有匹小馬駒倒下了,它爬起來尋找母親時已是渾身浴血。小馬一瘸一拐地企圖回到馬群裡去,但兩三頭狼堵了它的路。不久它渾身已殘破得不像樣。最後它倒下了還幾次支起頭顱尋找馬群中它的母親。狼嗅著新鮮的血腥,它們已餓得太久太久。柯丹眼睜睜看著小馬在一群狼散開之後便消失了。她的木棒橫掃豎砍,但記記落空,因為騎在馬上位置太高,擊不著敏捷瘦小的狼。再說馬不能理想地配合她,隨她意圖調整方向。因此她的主動出擊馬上變為被動。倒是狼圍住她,你撲我撲,她的騎馬因受傷而尖利地號叫起來。
    她發起瘋來,跳下馬,幾乎砸到狼身上。狼也被她這舉動嚇一跳,嘩地散開來。等它們再擁上時,她舞圓木棒,週身衣服被狼一塊塊撕碎,一會工夫她渾身飄飛起翎毛般的布片。
    她用力過猛,動作過大,力氣多半是無效地消耗了。狼倒是心平氣和,漸漸離她遠了些,像觀眾那樣,冷眼看她大砍大殺。它們只需輪番派一兩隻狼與她纏,其他同夥耐心地等,坐在那裡等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把最後的體力耗光。
    柯丹不知道自己在狼眼裡顯得多麼呆笨,多麼不明智。
    然後連一隻挑逗她的狼也不上了。它們團團圍著她,封死每個缺口。狼有坐有立,有的輕鬆踱步,看起來很想與她這樣永遠和平共處下去。但為了提防背後受敵,柯丹不得不迅速轉動身體。她實際上是被狼調弄得一個勁原地打轉,這就弄得她反而更累更緊張。她不久就轉得頭暈目眩,這才發現上了狼們最陰毒的當。
    狼看看差不多了,這女人已漸漸不支。一頭狼閃電般從她背後一撲,她未及迎戰,木棒已在慌亂中失落。她靈機一動,神下別在腰帶上的膠靴向狼砍去,靴子在狼堅硬的頭顱上磕一下,它只覺這帶彈性的武器頗有趣。等她將兩隻靴子都擲出後,全體狼便精神抖擻地一攏向她,正像人群攏向一隻孤狼。
    柯丹想,我這輩子啊。馬啊,逃生去吧。
    既然你猜到會有人來搭救,我就不弄玄虛了。一個男性身影悄無聲息地下了馬,連狼都沒覺察。他打出第一槍。
    這一槍完全是寂靜的。起碼柯丹一點聲響也沒聽見。
    她感到的只是黑夜頓時由固體變為液體,嘩的一下流散開,升出黎明的灰白。
    一隻狼顱骨迸裂了,它所有的狡詐、所有的罪惡念頭一下子流出來。柯丹胸脯上沾滿它仍在痙攣的思維,它聰明智謀的熱乎乎的殘湯。
    柯丹躺在那裡四下望,見狼橫屍遍野。它們都死得很安詳,像已經死了許多年。空氣裡有火藥味和血味,但都掩不住一個男性生命的氣味。
    「他是誰?」她疲憊而舒適地想。
    柯丹看不清來者的容顏。他抱起她,她攀附在他堅如磐石的胸脯上。她想要的正是這樣的男人,抱起女人來好比抱隻羊羔。和他比起來她過去的丈夫是個什麼小東西呢?她一個耳光就扇得他飛起來。當她得知他去勾搭一個首長的女傭人時,就請他吃了這樣一頓耳光。小男人在耳光中說這一手純粹是策略,是為妻子和未來孩子走出草地過上文明生活的策略。聽到這番辯解,她連揍他的激情也沒了。他比她原想的更賤更渺小,一個男人讓一個女人玩,竟沒一點感情純粹是策略。她任這個小男人吊在她脖子上蕩來蕩去,他雙腳懸空像塊風乾肉一樣吊在她胸前求她饒恕:他死活也得回內地城裡。她直噁心。在妊娠的嘔吐中她把屬於這小男人的那塊心給嘔了出來,又在吐出的污物中看見那塊心已成了團死肉。她想要一個男人,但謝天謝地別再來個一肚子壞點子的小東西了。
    柯丹被這男性抱著向前走,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近乎全身袒露。這沒什麼,沒有他,她這時已零散地呆在狼胃裡了。在生死對峙的峽谷中,一切都不必計較,不足為奇。那人仍一語不發。晝與夜之間有條紐帶,就是霧。
    霧使近在咫尺的人不真實起來。像夢。
    她的身體絕對不難看,它像草地雪山一樣無拘無束,它帶有曠野的遒勁線條,只有城裡那些無聊的男人才去追求瘦骨磷峋的姑娘,管那叫苗條。她突然抬手去摸他的面孔。她粗糙的手掌觸到他更為粗糙的皮膚。她想,多麼好啊。沒有丈夫並不壞。
    丈夫消失好些年了。那時他在她高大的身軀下鑽來鑽去,躡手躡足地收拾行李。像小偷一樣拿走了全部值錢的物件。她只當沒看見。她的確沒看見他怎樣背著倆人的所有家當從草地滾蛋的。她只知道一個男人因背不動他的諾言、信義與責任逃掉了。他只能背動浮財,本分的和非分的他統統不辭勞苦地背走了。留給她一間空蕩蕩的泥坯房,那是因為他實在背不動它。簡單極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散開與聚合都簡單得不可思議。
    那人攏近她。她想,真太好了,她那個小男人從未給她這種鋪天蓋地的感受。
    她似乎用馬刷子把記憶刷過一遍,把那個曾叫丈夫的髒東西刷得一乾二淨。一想到幸虧沒和這個一肚子髒念頭的男人白頭偕老,她就高興得想打滾。後來生了個兒子,卻沒活成。這下她與他的關係就全頭全尾地拔掉了。與這男人相比,多年前的每個夜晚,她身上爬著的只算條蜥蜴。
    馬在狼無聲無息逼近的時候,就知道它們錯了。它們親眼看見兩隻馬駒在生命的最後一瞬還那樣懵懂,它們懵懂著已成了一攤血污,什麼都沒剩下。有只小馬駒逃回來時,肩上垂著一砣肉,跑起來肉顛來顛去,不久它倒在母親身邊。慌亂中,四處是絕望的嘶嘯,它們看見人在狼與馬群間奔走,企圖用她的身體在兩群勢不兩立的畜牲之間豎一塊界碑。這個頭髮披散、渾身是傷的女人使它們懊悔而疚恨了。它們意識到不能輕易地背叛人。人要利用它們,因此會拚死保護它們,這種聯盟稱不上神聖,卻是牢靠的。而撕毀盟約只能招致災難。在人與狼之間,它們寧可把生殺大權交給前者。馬在這一刻悟到一種類似人類政治的多邊關係。
    回到大本營柯丹仍嗅到身上那股帶溫度的氣味。她長得高大,從不敢幻想被哪個男性抱起。而他抱著她一直走,一直走。她想,若真那樣一直走下去多麼好。他愛憐地抱她如抱一個真正的美人兒,那樣走啊走,走過草地與河,走過雪山,然後是幽深而帶些陰森的陌生境地。其實並不陌生,他和她都是由那裡來的,只是從沒有認識過那裡。他抱著她一直走下去,就會顯出他們的原形,那一路可以看見他與她同根的祖先。誰也沒有注視班長的眼睛,不然總有人會發現那兩顆奇大的黑眸子裡仍存留著對無拘束的草地生活的貪戀,是那個在她身上撈掠縱火的人喚起她這種貪戀。在那一瞬間,他抱著她走回了他們古老的草地民族,黎明中微紅的草莖使她看見誰都妄想割斷的血絡之網。此後,當柯丹獨處,就常用雙臂摟抱自己,體味著那場濃霧中散去的歡樂。
    沈紅霞領著張紅等三個姑娘於太陽冒頭時出動。她們盲目地在草地上奔到太陽下沉。碰到個男牧工,他說:這算什麼,有次我追馬群追出兩個省界呢。後來有兩個放羊的民族男娃告訴她們:一群馬順河岸向上游去了。
    「追。」沈紅霞說。
    三個姑娘表示早已餓得不行,是否該回去吃了飯再追。沈紅霞倒奇怪:丟了近兩百匹馬,她們的消化功能還如此良好。
    「好吧。」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想猜透沈紅霞的「好吧」實質上是贊同還是反對。
    「等我們拿了乾糧,馬上來迫你!」她們先朝沈紅霞笑笑,又覺不安,嚴肅而惶恐地看著她。沈紅霞倒是微微一笑,獨自掉轉馬頭。
    三人知道她笑恰是她不滿或鄙夷的時候。她們看著她騎著紅馬跑遠,發覺她騎馬的姿勢絕頂優美。她與紅馬都像一動未動,只是靜止地在原地縮小,消失。
    紅馬的疾奔使逆行的河在沈紅霞感覺中增加了數倍流速。它這樣跑,她什麼也無法看清。兩側景致完全溶進風裡,於是風有了顏色,有了形狀。她緊收韁繩,可它仍不減速。沈紅霞想,它畢竟是匹不隨和的任性的駿馬。這樣想著,它卻忽然慢下來。河灘。
    細粉似的淤沙上,有幾隻亂紛紛的淺蹄印,眨眼間,河水便沖掉了它們。天已暗下來。她磕磕馬腹,這下需要它加速,因為方向已確定。
    可它像成心鬧彆扭一樣乾脆煞住蹄。她再怎樣催促,它也不肯動一動了。它抖開耷在眼上的長鬃向遠處望著,更像是嗅。河在前方拐了個慢彎,有片柞樹林,樹葉金紅了。紅馬把頭扭向那裡,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