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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鄰家女孩

農田基本建設工程完成,臨時性的青年突擊隊副隊長隨即卸任。趙逢春回到生產隊,繼續干諸如出圈、鍘草、擰花(用人力機械使棉花脫籽)等雜七雜八的活兒。比起青年突擊隊那種熱鬧、充斥著青春活力的境況,逢春感覺到寂清和落寞。
有一天,逢春接到柳雅平來信。信上說,“親愛的逢春:儘管老天爺沒有成全你我,儘管我已經決定與你分手,但我還是日日夜夜思念你。初戀使人難以忘懷,我估計,這輩子我是忘不了你啦。既不能與你廝守終生,又想你念你朝朝暮暮,這真是人生最大的無奈!所以說,我恨你。我寫信是想告訴你一件事,一件決定我未來命運的大事。還記得那天晚上,你送我從馬立忠家出來,在巷子裡碰見那個當兵的朱班長嗎?他叫朱懷義,馬上就要復員回甘肅老家了,我準備跟他一起去甘肅。你可能想不通這是為什麼,其實也很簡單,我受不了繼父的專制,而朱懷義又對我激情如火。據他說,到他們那個地方,我這樣的文化程度至少能當老師,他也能憑借舅父的關係到縣城去工作。我已經答應他了,決定跟他走。親愛的逢春,我才知道,人生會有許多無奈。離開你,就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無奈……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在西行的火車上了,甚至已經在甘肅定西某個村莊裡了。到了甘肅,我還會給你寫信。再見了,親愛的。”
本來趙逢春心上失戀的傷痕已經結痂凝固,柳雅平這封來信卻像在傷口上撓了一把,讓他心頭鮮血淋漓。怎麼辦?去追趕不辭而別的初戀情人?甚或追到甘肅去尋找夢縈魂牽的她?且不說不知道具體地方,即使知道,去找她又有多大意義?算了算了,還是認命吧。柳雅平啊柳雅平,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呢?你現在到底在哪裡?你和當兵的甘肅人在一起會不會幸福?
一連好多天,趙逢春的情緒很低落。在村巷走路,他一直低著頭,像在思考什麼,有時候莫名其妙歎氣。這一切,當然瞞不過時刻關注他的何蓉蓉。
“逢春,你這幾天咋了?”何蓉蓉問道。
“不咋,我好好的。”逢春並不想讓何蓉蓉知道內心的秘密。
“還不咋,就像霜殺了的茄子!有啥事,你不能給我說說?把人家不當朋友咯。再說啦,我都跟你那樣了,還不勝個朋友?你叫人家心裡難受不難受?”何蓉蓉說著,竟然眼淚吧嚓的。
“你這是咋哩?”逢春問道。
“我還能咋些?還不是為了你!看三國流眼淚,替古人擔憂哩,我也不知道為啥。”何蓉蓉揉了揉眼睛,看了逢春一眼。這一眼,依戀、怨艾、憂傷,含義十分複雜,讓趙逢春心裡一激靈。
“我,我真沒事。就是……”
“就是咋?”何蓉蓉急切追問。
“給你看吧。”逢春也不知道怎麼了,把裝在兜裡、已經揉皺了的柳雅平來信遞給何蓉蓉。
“逢春!”何蓉蓉看完信,動情地叫了一聲,“你今兒黑了到我屋裡來。我媽到縣裡去了,我有話跟你說。”
“嗯。”趙逢春答應一聲,看了何蓉蓉一眼。何蓉蓉臉蛋兒紅紅的,羞怯加激動。
黑了喝過湯,逢春給母親打聲招呼,到何蓉蓉家去了。
他走進窯洞,何蓉蓉正拿抹布擦桌子擦傢俱。她家磚窯洞挺大,前半截右側是個大炕,左側挨牆擺放著一張老式三屜桌,油漆成醬紫色,顯得古樸厚重,桌旁兩張老式的雕花木椅,也給人富貴莊重的感覺。窯洞後半截還有很大空間,左側放置儲糧的甕以及家用雜物,右側磚砌的炕牆之外擺放著與桌椅同樣顏色、看上去古樸結實的舊式木櫃,木櫃上面架著雕花百寶格,裡面擺放著一些小零碎物件。
三屜桌中央放著台式半導體收音機,正播送著流行的革命歌曲,《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紅軍戰士想念毛澤東》、《北京頌歌》等。
“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你的光輝思想,永遠照我心……”
“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黑夜裡想你有方向,迷路時想你心裡明……”
這些歌聽起來也很抒情、很悅耳。
“你來了。”何蓉蓉打招呼,她的聲音發顫。
“就你一個人?”剛剛走進青年男女獨處的環境,趙逢春難免羞怯。
“嗯。”
“你叫我來,有啥事?”
“看你!沒事就不能叫你來?你先坐著,候我一下下。”何蓉蓉拽著逢春的胳膊讓他在木椅上坐下,然後拿著抹布出去了。
再進來時,何蓉蓉越發顯得精神煥發,臉上熠熠閃光,頭髮剛剛重新梳理過,兩條短辮兒齊肩,黑亮潤澤,辨稍紮著紅頭繩。上身的棉絨衣也是紅的,襯托得姑娘容貌光彩誘人。走近了,逢春聞見她臉上發出淡淡的雪花膏味道。
“給你吃,我外婆家捎來的陝北大紅棗。”何蓉蓉手裡端著滿滿一大碗棗,笑容燦爛。
“我不吃。”逢春習慣性地推辭。
“咋啦,嫌我?”何蓉蓉的笑容有了瞬間的凝固。
“不是,不是,我吃,我吃哩。”逢春趕忙用手捏了幾顆棗,把其中一顆填進嘴裡,“嗯,好吃,真個甜。”
何蓉蓉的笑臉繼續燦爛。
“你叫我來到底有啥事?”逢春一邊嚼著香甜的陝北大棗,一邊問何蓉蓉。
“看你,又問這話!”何蓉蓉嬌嗔地白了逢春一眼,“哎,我問你,文華村你那同學真跟當兵的跑到甘肅去了?”
“嗯。我不是叫你看她的信了嘛。”
“哎喲,怪可惜的。我問你一句話,不許惱,你和她得是好得太?”
趙逢春輕歎一聲,沒有回答何蓉蓉的問話。
“難怪對我愛理不理的。你說,柳雅平到底有多好?”
“你咋這多的話?咱不說她了,成不成?”
“我就問一下嘛。你心裡再甭難受,還有我哩。”蓉蓉這樣說,臉上飛出一片紅暈。她本來在桌子另一邊木椅上坐著,這時候下意識站起來,朝小伙子跟前移動腳步。
逢春忽然也覺得臉上發燙。蓉蓉來到他面前,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主動抓住她圓潤而修長的手。
一對青年男女緊握在一起的雙手傳導著、交換著某種信息,省卻了、取代了許許多多語言的功能。承擔交流任務的還有眼睛,儘管電燈光闇弱,也不影響他們眉目傳情。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趙逢春也不知不覺站起身來,兩雙手相互摩挲著,兩人都體驗著過電一般麻嗖嗖的感覺。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這對青年男女自然而然擁抱在一起,再由擁抱過渡到接吻。這一次,他倆無所謂誰主動誰被動,也沒有了羞怯或者忸怩作態,兩個人心有靈犀相互默契,共同將相互之間的關係推進到一個新階段。
兩個年輕人親吻得認真,親吻得投入,親吻得忘卻了時間,忘卻了包括他們自身在內的世間萬物。接吻的技術性問題無師自通,不僅僅局限於雙唇的接觸,舌頭也相互伸進對方嘴裡攪拌。兩個人四條胳膊都變得十分有勁,相互摟抱得緊緊的,恨不得與對方合二為一。好一陣子,逢春和蓉蓉腦子裡一片空白。
一直到吻得累了,趙逢春鬆開雙臂,一屁股坐到雕花木椅上,何蓉蓉也退到另一側的椅子上坐下,喘氣仍然粗重,心跳劇烈,臉頰火燒火燎。
逢春的大腦神經逐漸鬆弛下來,他覺得,何蓉蓉柔軟溫潤的舌頭留在自己舌尖上的味道其香無比。以前,小伙子從沒有體味過深度接吻的美妙,曾經有過的與柳雅平的親吻只是淺淺地表達愛意,局限於雙唇的輕輕接觸。興奮和激動之餘,逢春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來不知哪個好事者總結創作的所謂“四香”,叫做“天明的瞌睡燒雞腿,女娃舌頭羊雜碎”。
仔細品味,逢春覺得鄉村流傳的這種“諺語”很傳神,品嚐女孩舌頭真是一種其香無比、神奇美妙的體驗。他知道,和所謂“四香”一起成為系列的此類“諺語”還有許多。比如“四軟”,內容是“棉花包,豬尿脬,火晶柿子女娃腰”;“四硬”,“鐵匠的砧子石匠的鏨,小伙的‘槌子’金鋼鑽”;“四澀”,“木匠鋸,鐵匠銼,柿子樹皮老漢腳”;“四歡”,“風中旗,浪裡魚,十八歲小伙歡叫驢”;“四乏”,“膏過車的油,卸了套的牛,霜殺的茄子,洩了精的毬”;“四髒”,“殺豬水,連瘡腿,碎娃尻子老漢嘴”。還有“四快”“四慢”“四臭”“四難聽”等等,每組裡面大半有一句是“黃”的。這些民間流傳的口頭作品,逢春都曾經在飯後茶餘、鄉間地頭從鄰居叔叔伯伯哥哥們嘴裡聽到過,這是一種鄉間文學,是人民公社社員、尤其是男性社員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蓉蓉,對不起。我……”趙逢春忽然覺得自己象犯了錯誤的小學生。
“你咋啦?啥叫‘對不起’,我咋不懂?”何蓉蓉眼睛裡滑過一絲狡黠,“你咋就對不起我了?”
“我……我……”趙逢春反倒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好。
“你看你!”何蓉蓉又嬌嗔地白了逢春一眼,“這有啥對得起對不起?我願意!”
“那,你為啥對我這麼好?我又沒啥本事,我屋裡也窮。再說,你爸是縣裡幹部,你媽脾氣歪得太,我看見你媽腿肚子都發抖哩。”
“看你!”何蓉蓉“嗤嗤嗤”笑了。
“真的,我想知道,你為啥對我這麼好。”逢春一臉嚴肅。
“要說嘛,我也說不清。”何蓉蓉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用很嚴肅的態度回答趙逢春的問題,“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不管啥時候,看著你就高興,你要啥,我都情願給你。就是這。”
“蓉蓉!”年輕的趙逢春突然覺得胸中充盈著柔情蜜意,他對何蓉蓉的感情在這一瞬間得到昇華,“蓉蓉,你真好。”
趙逢春站起身來,主動走到何蓉蓉面前。他輕輕拉住她的手,把她拽起來,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何蓉蓉瞅著逢春,等待著,準備接納他的任何要求或進攻。逢春鬆開蓉蓉的手,又一次擁抱了她。這次擁抱是輕柔的,也是持久的,他的頭扒在何蓉蓉肩上,眼睛微閉著,陶醉在一種情緒裡。
最後,逢春在姑娘額頭輕輕吻了一下,說:“蓉蓉,我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