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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礪筋骨

雞叫三遍,母親把水燒開,給趙逢春泡了白麥面鍋盔,調了鹽醋辣子。逢春呼嚕呼嚕吃完,拿上繩和裝鍋盔饃的藍布口袋,要走。
“給你灌了一壺煎水,拿上。”母親說。
接過母親遞過來的軍用水壺,熱熱的。逢春心裡很溫暖。
雷莊到縣城40里黃土路坎坷不平,因下雨天車碾人踏,拖拉機、馬車輪子把路面刨出一個個深坑。距離縣城不遠處還要翻越河川,上下10里長坡。人力拉煤來回步行80里地,其艱苦可想而知。
年輕人瞌睡多,出門時趙逢春感覺困意猶在,不住打呵欠。上了路,冷風一吹,他才徹底清醒了。
逢春和生產隊長孫振山拉同一輛車,一開始他主動拉車,讓隊長坐著。走了大約五、六里路,雷建海湊到逢春跟前。
“逢春,叔坐你的車,平路,不費勁。”雷建海說。
“去去去,你就會‘熱鬧處賣母豬’!平路也要鼓勁拉哩。”孫振山斥責道。
“又不要你拉。”雷建海反駁隊長,然後尻子一抬,坐上了。
逢春回頭瞪他一眼,雷建海有點兒尷尬,仍然笑瞇瞇的。
“你這人離城四十里下馬,要不然城牆把臉皮蹭破了!”孫振山笑罵。
太陽升起來。夏日的陽光照到身上火辣辣的,逢春很快滿頭大汗。
“振山叔,把水壺給我,喝一口。”逢春說。
“節省著喝,一天呢。前頭慢上坡,你坐上歇會兒,叫叔拉。建海趕緊避(滾),我才不拉你這貨。”
“沒事,你坐上我拉。”逢春覺得上坡路讓隊長拉不好意思。
“給我。”孫振山的口氣不容商量。
“我不坐,上坡路嘛。”
“這娃,你害羞?能坐不坐,跑一路,回來拉重車子你就沒勁了。乖乖坐!”
逢春紅著臉坐上。剛才出汗了,坐在車子上風一吹,他覺得好涼爽,好滋潤。
前面不遠處是白水河川。從崖畔到河川底部好幾里下坡路,孫振山說:“逢春,你來拉,叔坐上緩一緩。”
腳下的公路是從渭南、蒲城通往北部延安地區黃龍、宜川等幾個縣份的必經之路。路面用石子、炭渣鋪就,疙疙瘩瘩不平整。坡陡,坐車的人壓在車尾,拉車的人用勁抬起轅把,讓車廂後尾掛著的橡膠圈與地面磨擦,減速剎閘。4輛架子車一路下來弄得塵土飛揚。
趙逢春想起上初中,縣城舉行毛主席巨幅塑像落成典禮,幾個同學相約去瞻仰。逢春騎同學的自行車,後座帶人,開始下大坡了,他才發現前後閘都不管用,只好用鞋底子摩擦沒有護瓦的前輪胎起剎閘作用。因為剎閘的腳須臾不可離開前輪,所以想停下來根本沒有可能,腳掌燙得不行,左右腳輪換著來,直到兩隻鞋底都快磨透了,才到達白水河橋。逢春的冒險舉動讓路人看得乍舌,上行的汽車司機都主動給他讓路。回家後母親發現七、八成新的鞋底子要透了,狠狠收拾他一頓,主要進行安全警示教育。想起這事,逢春直到現在還後怕。
河面並不寬,有石拱橋。過了橋,上行的坡路也很陡,空架子車尚需一人拉一人推。
總共走了近4個鐘頭,拉煤的人才進了粟邑縣城。
陝西關中地區以歷史悠久、文化積澱深厚著稱於世。地處渭河平原與陝北高原過渡帶的粟邑縣,號稱擁有“四聖”“八景”。所謂“四聖”,第一“倉聖”,指文字始祖倉頡,粟邑縣楊武村人,其墓葬地建有倉頡廟,碑石林立,40餘株古柏參天,樹齡千年、數千年不一而足,身臨其境頗能感受到中華文化的博大深邃源遠流長。第二“酒聖”,指釀酒創始人杜康,縣城西北不遠處有杜康溝、杜康泉、杜康墓等遺跡證明這位釀造始祖確是粟邑縣人。第三聖指“雷公造碗”,世居粟邑縣大雷公村的雷祥從制碗開始發明了上藥釉的瓷器。西人稱中國為“China”,瓷器的意思,今人說起瓷器首推江西景德鎮,殊不知其發明地發明人皆在粟邑縣。第四聖指發明造紙術的蔡倫。蔡倫非粟邑人氏,卻有記載證明他在粟邑縣境內槐溝河造出世界上第一張紙。至於“八景”,古人今人多有吟詠,其中一個版本是:“白雞撲潭在河灣,南河夜渡無人船。西寺無僧鍾自鳴,龍山晚照光明顯。柳葉飄在衙門口,有影無塔在街前。石鼓石鑼聲震天,雁門積雪六月間。”可見“八景”有虛有實,經滄海桑田,有的已無跡可尋。從古到今,粟邑縣大地曾演繹過春秋時期秦晉之戰、明末王二起義和李自成七克粟邑、解放戰爭國共拉鋸戰等一場場兵家逐鹿的歷史活劇。
“隊長,先歇一下下?熱乏熱乏的。”雷奎生說。
“不歇。先把炭裝上,回來再歇,說不定還要排隊哩。”孫振山說。東風煤礦在縣城北面不遠。
果然,到煤場子排了半天隊,才開始裝車。為了裝點兒好煤,孫振山和看煤場的壯漢嚷了一仗。壯漢要求用鐵掀挨著地鏟,不准挑揀,孫振山在煤堆上又翻又刮總想弄些塊狀物,還把煤矸石挑出來扔一邊,看煤場子的跟他急,差點兒打起來。直到壯漢說“不賣給你了”,把架子車往出拽,孫振山才作罷。
“狗日的,裝點塊塊炭,跟挖他心一樣!他媽的!”出了煤場子,孫振山還罵罵咧咧。
裝上煤,返回縣城,孫振山一行8個人4輛架子車來到一家車馬大店“打尖”。
“店裡有煎水,泡一碗饃吃飽,歇一陣兒——東邊屋裡有大炕,睡醒一覺,咱就往回閃。”孫振山安排說。
只有一盆水可用來洗臉洗手,水很快成了粘稠的黑泥湯,毛巾膩滑,汗腥味熏人。這待遇讓趙逢春皺眉頭,他忍住沒吭聲。正準備用店主人提供的缶瓷老碗泡饃,雷建海找他:“逢春,跟叔上街走。”
“我不去,乏的。”逢春從藍布袋裡掏出鍋盔饃準備掰碎了拿煎水泡。
“跟我走,叔有事叫你幫忙呢。”雷建海硬拽著逢春,把他從車馬大店拉了出來。
“啥事?”逢春問,他的眼神充滿了對雷建海的厭惡。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逢春滿腹狐疑被雷建海拽到羊肉泡饃館。
“來兩碗羊肉泡!”雷建海大聲嚷鬧,“坐下,坐下,逢春你坐下。”
“我不吃。”逢春說。
“哎呀,這娃!你坐下嘛。叔一人能吃兩碗?”
“我不吃。”逢春很倔強,要走。
“叔還要叫你幫忙呢,先坐下坐下。”
兩碗熱騰騰的羊肉泡饃很快端上來了。渭北一帶的羊肉泡饃又叫“水盆羊肉”,清水煮新鮮羊肉的濃湯,放幾塊肥瘦相間的肉,泡發面烙饃,就生蒜頭,吃起來可口養人。一碗羊肉泡饃兩毛錢,圓形或鞋底狀的烙餅二兩糧票五分錢一個。
“咥!(陝西方言中具有有多種含義的動詞,此處意為“吃”。)羊肉泡不勝你吃煎水泡鍋盔饃?叔能虧了你?”雷建海說。
“我沒錢。”逢春遲遲不願意就坐。
“這娃,你說話叫人傷心!我能跟你要錢?給叔一點面子嘛,哪達有跟好飯食賭氣的?”雷建海硬拽著逢春坐下, “你曉得叔買羊肉泡饃的錢哪達來的?你嬸子不知啥年月壓到炕席底下一塊錢,烤黃了,她早忘毬了。這錢不跟白來的一樣?羊肉泡饃咥飽了你才能撐回去,拉炭這活兒太重,叔怕你招不住。”
沒辦法,逢春只好坐下享用羊肉泡。在縣城下館子吃羊肉泡饃,對他來說是破天荒的。
“再吃一個烙饃,喝一碗湯。”雷建海看小伙子吃得香,又花一毛錢四兩糧票買了烙餅,“羊肉湯盡飽地喝,不要錢。”
逢春再沒有客氣。
“咥飽了吧?趕緊回,到車馬店睡一覺。”
“你不是說有事叫我幫忙麼?”
“哪達來的事,叔叫你咥羊肉泡。逢春呀,你咋對叔不涼不熱的?叔對你是真心,再不敢在人前不給我面子!”雷建海說著牽上趙逢春的手,逢春很不習慣,甩開了。
“你瞎熊雞姦犯把逢春引到哪達去了?沒安好心,得是?”孫振山看見雷建海就臊他的皮。
“看你說的啥嘛!”雷建海臉紅脖子粗自衛,“逢春剛從學校回來,筋骨嫩,你叫娃娃拉炭!你心才瞎呢。”
“逢春,趕緊歇一會兒還要趕路,回去路上才出大力呢。少跟雞姦犯胡粘!”孫振山說。
逢春躺到大炕上,一下子睡著了。
“逢春,起來,該往回閃了。”沒過多久,孫振山在逢春屁股上拍了兩巴掌。
小伙子揉揉眼睛,用勁搖了搖腦袋。
離開縣城不遠,要下白水河川北坡。孫振山吩咐趙逢春蹲在架子車後尾,這樣可以加大車尾橡膠圈與地面的摩擦力。隊長親自拉車,遇到坡陡,用盡全力抬起轅把,讓架子車保持合適的速度。其他幾輛車也是這樣,一人拉,一人沿在車後尾。
逢春看見孫振山很吃力,自己卻沿在車尾,心裡過意不去。
“振山叔,咱倆換一下,我拉車,你沿到後頭。”逢春說。
“你不行。”孫振山說。
後來,孫振山滿頭大汗,逢春更過意不去。
“振山叔,咱倆換一下嘛!”
“你不行,甭強。”孫振山專心拉車,頭也不回。
逢春不僅覺得過意不去,自尊心也受到傷害。
“振山叔,換一下。”逢春說著竟從架子車上跳下來。
逢春往下跳的時候坡正陡,孫振山沒防顧,架子車一下子沒閘了,借慣性推著他越來越快向前衝。
“嗨,這娃,你咋敢下來?董爛子呢!”孫振山驚叫。
眼看架子車失控,逢春臉嚇白了,趕忙追。他伸手抓車廂,沒抓牢,腳也沒邁上去,摔了一跤,爬起來又追。孫振山一看不妙,把車子往路邊拐。路邊有爐渣堆,鋪路用的。等逢春奮力趕上並且沿到車後尾,車輪也陷到爐渣堆裡,總算停下來了,只是煤撒出來些許。
“你看你看,差點董下大爛子!要是拾掇不住,架子車日塌了不說,叔這條命也危險!”孫振山斥責逢春。他大口大口喘氣,是劫後餘生般的驚慌。
逢春窘迫極了,喃喃地說:“我看你乏的,想替換一下。”
“我知道你是好心。這陡的坡,咋敢輕易下來?你不知道怕怕!沒事了,沒事了,叔不怪你。你還沿到後頭,咱走。”
不知怎的,逢春止不住眼淚。他拿鐵掀把撒在地上的煤裝回車上,乖乖沿到車尾去了。其他幾輛架子車從旁邊經過,問咋了,孫振山說,“沒事沒事,大家小心些。”
約摸兩公里長的下坡路,趙逢春只能蹲在架子車尾部,看隊長滿頭大汗、小心翼翼架車,他很內疚,但沒辦法。下完坡,過了橋,幾輛架子車一溜兒停在路邊土崖下的陰涼處。
“些微歇歇,就往上弄。狗日的坡陡,死長死長。咱4個人一輛車,‘駢’著上。”“駢”是相互協作的意思。
“隊長,你不花錢僱人,想把社員掙死呢?”雷建海說。坡底下有若干半大小伙手裡提著繩子,時刻準備給過路的架子車拉幫套,兩公里上坡路每人只要5毛錢。
“你想得美。哪達來的錢?”隊長說。
“我架轅。”逢春說。他願意更多地出力,彌補剛才差點兒闖禍的歉疚。
“成,你試合試合。”孫振山說。
坡度比較舒緩的地段,4個人稍用氣力,車子行走如飛,逢春只要掌握著車轅平衡就行。更多的是陡坡,裝著600公斤煤的架子車,需要大家竭盡全力。道路坎坷不平,架轅的趙逢春感覺很吃力,幾乎控制不住,他咬牙堅持,盡最大努力。孫振山問過好幾次“逢春你成不成”,他都回答說“成”,“沒麻搭”。
“駢”第二輛架子車,逢春還要架轅,孫振山不讓:“你跟到後頭用勁兒掀就行。”的確,在後面推著,比架轅輕鬆得多。逢春心裡暗暗感激孫振山。
架子車都“駢”上來了,逢春感覺累極,很想坐到地上歇一陣兒,隊長卻說,“喝口水,就走。”
翻過河川,雖說再沒有陡坡,但仍有近30華里土路。多數情況下孫振山架轅,讓逢春肩上搭根繩在前面拉,遇到平路,偶爾讓小伙子架一陣兒轅。明明知道接受優待有傷自尊,可年輕的、缺乏鍛煉的趙逢春再沒有爭強好勝的資本了。回程的路走了一半,他的右腳掌越來越疼痛,脫鞋一看,腳底磨出兩個水泡,一個擠破了。
“我看我看。”孫振山抱起逢春的腳,“不要緊不要緊,我給你挑破。”隊長從路邊酸棗樹上折下一根刺,將水泡刺破,放出水來。
“不行的話你坐到車上,這段路平,叔把你拉上。”孫振山說。
“沒事沒事,我能成。”逢春怎麼好意思坐車?他疼得有點兒瘸,走著走著疼痛彷彿減輕了,後來快步行走,也就顧不上疼還是不疼了。
斜陽照在身上依舊火辣辣的,帶的水已經喝乾,偏偏路邊又沒有村莊,所有人都口渴難耐。
“把人亢(渴)死了!”雷建海大喊大叫,“隊長,你也不想個辦法?”
“有毬辦法哩,到前頭村裡要些涼水喝。”孫振山說。
“我的媽呀,跟上你這隊長,把人‘給扎’了!到縣上不管飯,上白水河坡不僱人,‘亢’死連涼水都喝不上,你要人的命呢!”雷建海嘟囔。
“屄嘴夾緊!不說話誰把你當啞巴賣了?娃娃家都不吭氣,你這大年齡了,叫喚啥呢!”孫振山斥責雷建海。
“嗨,那達坑坑裡有水呢。”雷建海突然興奮得大叫,手指前方,“就是的,沒錯!我記著呢。”
前方有一個雨天被汽車、馬車輪胎碾出的深坑,裡面積存著沒有蒸發掉的雨水。
“這水清著呢,能喝。”雷建海小心翼翼爬到地上,直接用嘴對著水坑,“滋溜滋溜”猛喝。
“美得太!一下把渴解了。”雷建海抹了抹嘴,很滿足的樣子,“你幾個也喝,慢些,甭把泥底子攪起來。”
其他幾個人模仿雷建海俯臥的姿勢,把頭伸進土坑喝水。輪到逢春,水已經變得混濁。他緊皺眉頭,猶豫要不要喝。
“逢春你放心喝。下雨水,乾淨著呢。我有一回‘亢’得招不住,水裡有馬尿,也喝。”雷建海說。
逢春猶猶豫豫伏下身子,喝了幾口,水中一股土腥味,喝罷,感到不那麼乾渴了。只有孫振山沒喝。
喝過土坑積水,前方有大約三、四里慢上坡路。趙逢春精疲力盡,兩條腿麻木地機械交換,左腳也磨出了水泡。好不容易捱到甫下村(唐代大詩人杜甫躲避戰亂下馬歇息過的地方),路邊有逢春家的遠房親戚。表叔摸著他的腦袋說“逢春也能下苦了,看你黑瘦黑瘦。”表嬸端來一大盆綠豆湯給所有人喝,說“娃惜惶的。”逢春悄然掉下眼淚,趕緊擦了,誰也沒看見。
回到村裡,天黑了。孫振山說,“逢春、歡娃跟大人一樣幹,今個一人記10分工。”
得到比平日多1個工分的獎勵,逢春很欣慰,這是隊長對他勞動的肯定。
晚上洗腳,母親看見逢春腳底板的水泡血泡,氣得罵:“振山瞎心!剛剛中學畢業的碎娃,還沒服下呢,就叫拉炭哩,娃能受得了嗎?”逢春看見媽媽眼睛裡噙滿了心疼他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