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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段力維被警察拘提的第二天,全國新聞媒體一哄而上報道「隴原省龍川市驚爆高考集體作弊案,違規學生被高校清退」,報紙、電視、廣播、網絡,平面媒體電子媒體一起上,霎時間炒得炙手可熱。其中比較典型、比較接近客觀實際的一篇報道說:
    ××網金城9月10日(記者汪湖):記者從隴原省金城大學瞭解到,有5名大一新生被查出系「高考移民」,由他人冒名頂替參加高考取得錄取資格。金大已對這些學生作出清退除名的處理,根據相關規定,他們將同時喪失下年度報考大專院校的資格。
    據金城大學學生處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負責人介紹,新學年開始,該校接到舉報說有的學生不具備大學本科生應有的知識積累和學習能力。經初步調查,這些考生均來自隴原省龍川市,共同的口音又證明他們生長在東部S省,明顯暴露出「高考移民」的特徵。後經公安機關介入調查,這批學生確係自S省陰河縣移民到本省龍川市,空掛戶口,由高二學生有組織地替考,使這批「高考移民」非法取得大學入學資格。
    該負責人還說:在隴原省,以往「高考移民」現象屢有發生,但都是零星個案,像今年這樣集體移民、集體替考作弊、多人被錄取的現象從未發生過。其作案規模之大,手法之大膽,後果之嚴重是空前的。
    記者隨後跟蹤採訪了公安部門相關辦案人員。據金城市城關區公安分局副局長童英信介紹,此案目前暴露的部分看來只是冰山一角,省有關部門個別工作人員和一位姓柴的「高考掮客」疑似涉案,更多的涉案人員應該在高考作弊案原發地龍川市。除了金城大學,也不排除還有學生通過作弊進入本省其他大學以及外省大學就讀。省城公安部門聯手龍川市公安局正在對此案進行深入調查。
    相關情況本網站將及時跟蹤報道。
    次日,媒體對高考作弊案又有進一步報道。其中發自省城的一篇報道標題為:《順籐摸瓜挖出案中案,「高考掮客」柴大福落網》:
    ××網金城9月11日(記者汪湖)日前報道的隴原省高考作弊案破案工作取得新進展,警方順籐摸瓜,發現這起高考作弊案的主要策劃者和牽線人竟是一「高考掮客」。
    這個名叫柴大福的掮客近年來和省招辦個別工作人員內勾外連,在高考錄取工作中鑽政策空子,非法牟利,數額巨大,已被公安機關拘留審查。據柴大福初步交代,今年發生在龍川市的「高考移民」和冒名替考事件與該市第一中學某教學管理人員有關。為「高考移民」辦理戶籍證明的內幕尚在追查過程中。
    又訊:記者從龍川市公安局證實,該市第一中學教務教研室主任段力維因涉嫌高考作弊案於昨日被拘留審查。這起在今年高考中集體舞弊的重大案件正在深入調查中。此案後續發展本網站也將在第一時間予以報道。
    報道中提及的「高考掮客」,正是在高考報名前向段力維行賄的柴老闆。
    柴大福算得上神通廣大。這幾年憑借在高考中大做文章,他已經成了不大不小的富翁,比起前些年在石羊河市經營一家不死不活的餐館賺錢多多了。
    五年前,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柴大福找到了一條致富門路。那一年,為大姨子女兒高考錄取,他往省城跑了好幾趟,親眼看到大學錄取工作的種種內幕,也摸到了高考錄取中許多鮮為人知的門道。
    柴大福是個「妻管嚴」型男人,他老婆早年喪母,比他老婆年長12歲的大姨姐待小妹如母,故而姊妹情深,一直相互照應。柴大福的「挑擔」(連襟)三年前車禍身亡,大姨姐悲傷過度,身體虛弱,她女兒那年高考分數比本科線低了20多分,大姨姐卻堅持要讓孩子上本科院校。按照老婆的指令,想方設法辦成這件事成了柴大福義不容辭的責任。軍事院校錄取的時候,柴大福挑擔一個生前友好曾答應幫忙給大姨姐的女兒跑跑上軍隊院校的事情,體檢、政審等等手續都過了一遍,最終沒有被錄取。到了「二本」錄取階段,柴大福給大姨姐鄭重許諾說他到省城去跑,無論如何要讓外甥女兒走一個本科。柴大福之所以敢吹大話,因為他有個中學同學在省招辦,他相信熟人好辦事,大不了再花幾個錢。
    到了省城柴大福才知道,大姨姐的女兒之所以軍事院校沒走成,主要問題是沒好好花錢。在省招辦的老同學告訴他,上軍事院校一個學生要花多少錢是有定數的,文化課成績達到一定要求,體檢、政審也能通過,剩下的事情就是花錢。不能等辦事的人伸手要,家長要追屁股後面硬塞,錢塞進去了,錄取通知書也就差不多拿到了,否則想上軍隊院校門兒也沒有。柴大福想到大姨姐一輩子節儉,從她兜裡往外拿錢肉疼,「挑擔」的生前友好也許礙於面子,也許怕朋友之妻認為他從中牟利,所以不能過分強調錢,把事情耽誤了。
    柴大福提出想給考分在本科線以下大專線以上的老婆的外甥女弄個本科指標,招生辦的老同學說:「小事一樁,辦法多得很,關鍵問題還是要花錢。」柴大福說:「該花多少花多少,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晚上柴大福請招生辦的老同學喝酒,老同學給他講了高考錄取中非正常錄取的操作方式:「達不到分數線想上本科,眼下最便捷的方式是直接拿錢買。有好幾家外省的大學和我們省有協議,他們在規定範圍內降低分數段錄取部分學生,家長要交三到五萬元的贊助費。這筆錢主要是招生院校創收,省招辦有分成。擴大的指標需要招生院校想辦法,定向委培,還是招預科班,他們都有門道。比方預科班是政策允許的,他們讓學生修滿4年就畢業,到了第五個年頭才能拿上正規的畢業文憑。你說的這個孩子要願意走這條路,咱不用求人,你明天交錢,立即能拿到錄取通知書。這種操作方式也屬於鑽政策的空子,估計明年不一定再有,今年是個機會。」
    柴大福說:「還有別的辦法沒有?都說出來我聽聽。」
    老同學說:「再比如直接給大學前來招生的人員塞紅包。有的招生人員手裡握著少量的機動指標,高考成績允許有一定範圍內的浮動,給錢他就能辦。當然了,這需要我們招生辦配合一下,允許他們在分數線以下提檔。通過這種方式比直接買降低分數段的本科指標花錢少一點,但也少不了多少。」
    柴大福說:「要麼咱走這條路?省一個是一個。」
    老同學高深莫測地笑了。
    柴大福腦子一轉,拍拍大腿:「唉,費這勁兒?我明白了,你的渠渠道道多,我直接把錢給你吧,事情拜託給你,愛咋辦咋辦。你不花錢能把事情辦了,錢也歸你。三萬怎麼樣?……要麼四萬?就這麼定了,四萬。不過你一定要給挑個好學校,好專業,適合女孩子的專業,將來就業門路寬的專業。怎麼樣?……來來來,喝酒喝酒。」
    大姨姐女兒的事情辦妥了。省招辦的老同學給柴大福退回一萬塊錢,說:「三萬塊足夠了。這一萬要是不想退還給大姨姐,就算你的回扣。」柴大福說:「四萬塊錢一大半是我老婆贊助的,我還吃自己家回扣?」老同學又說:「自己家的回扣吃不吃在你。要是有別人家孩子想上學,你做些牽線搭橋的事情,還愁沒有你花的錢?」老同學的話說得柴大福一愣。
    柴大福在省城延宕了兩天,從省招辦老同學嘴裡,他聽到了很多聞所未聞的有關高考錄取的故事,原來這一塊大有文章可做,弄好了來錢嘩嘩的。老同學還領著他認識了許多人,包括一些外地院校每年跑到隴原省來招生的、能在軍隊院校招生中弄來指標的、一些藝術院校招生的中介等,甚至還有數年充當高考掮客發了橫財的人。
    從省城回來以後,柴大福把經營小餐館所有的經驗逐步傳授給老婆,然後每到高考季節,他就往省城和一些地州市跑,正式幹起了「高考掮客」這個行當。省招辦的老同學總是給他提供機會,讓他和更高層次的官員也建立了若干利益共享的關係,柴大福逐步經營起了遍佈全省的人脈關係。
    去年年初,金城一家報紙刊登過一封外省讀者來信:
    《××日報》編輯同志:
    距離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最近在我們這裡又發現一些「高考掮客」在活動。他們玩弄各種手法,四處宣傳,引誘和蒙騙學生到邊遠省份——當然包括貴省——報名參加高考,從中牟取暴利。我家去年上了這些「高考掮客」的當,不但蒙受了經濟損失,而且耽誤了孩子的學業,教訓十分慘痛。我之所以投書報紙,就是想讓廣大高考生和家長擦亮眼睛,再別上這些騙子的當,更希望這些「高考掮客」能得到應有的懲罰。
    去年2月,我家面臨高考的兒子聽一個來自貴省的「高考掮客」說,到你們那裡參加高考,重點大學的錄取分數線要比我們這裡低30到50分。只要預交30元(錄取後再交30元),他們就可以給辦理戶口、學生檔案、高中畢業證等手續,能到貴省報名參加高考。如果事情辦不成,錢款可以如數退還。當時我們信以為真,馬上按照要求交了30元錢和孩子的照片。
    到了4月,掮客讓我帶著孩子到金城見面,又讓我們交了10元錢,說是戶口與畢業證年齡不符,需要「更改費」。這樣算下來,交給「高考掮客」的費用加上去貴省來回路費、食宿費,我們家共花了50多元,相當於全家一年的收入。
    誰知道,離高考還有十幾天,孩子正準備打點行裝到你們那裡參加高考時,掮客突然來電話說「報名作廢」,弄得我們措手不及。我馬上帶孩子到我們縣招生部門報名,招生辦的同志說,早就過了期限,不能報名了。直到這時一家人才意識到,我們被「高考掮客」騙了。我們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不但花了很多錢,而且害得孩子不能參加當年高考。孩子學習成績本來還可以,在本縣參加高考也有把握考上不錯的大學。聽到因為受騙上當不能參加高考的消息,孩子失魂落魄,差點走上絕路。後來,我找「高考掮客」要求退錢,他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聯繫不上了。我聽說,去年像我家一樣被掮客欺騙的,在我們縣和附近縣區有數十個家庭。
    本來想走「捷徑」,結果被「高考掮客」騙了錢財,還耽誤了孩子一年的學業。作為高考學生的家長,我奉勸今年參加高考的廣大學子和家長們,千萬別上「高考掮客」的當!作為受害學生家長,我也強烈呼籲貴省有關部門嚴厲打擊騙人的「高考掮客」,別讓他們再害人了。
    H省高考學生家長×××
    2×年3月3日
    這個考生家長來信反映的事情,其實是柴大福干的。他的本意也不是說光想騙錢不給人辦事,但是去年隴原省查辦高考移民很嚴格,省城更嚴。結果柴大福給一些外省家長承諾的事情辦不下去,他並沒有按照約定將錢退還家長,而是換了手機,切斷一切聯繫渠道,玩人間蒸發,讓上當受騙的家長血本無歸。
    柴大福沒想到他突然栽了。
    柴大福被刑拘讓許多人睡不著覺。
    省城起火,龍川市也開始冒煙。
    警察吃飯回來,馬上開始訊問段力維:「說吧。高考期間,不,準確地說,從今年高考報名開始,你都幹過什麼違法亂紀的事情?」頭目模樣的警察忍不住打飽嗝。
    「違法亂紀?我能幹違法亂紀的事情?沒有啊。」段力維並不想束手就擒。警察出去吃飯的空當,他把做過的事情在大腦裡捋了一遍,屬於他本人單獨操作而且容易暴露的無非是給「高考移民」辦理高考報名手續。這件事弄虛作假的成分主要在於偽造本地戶籍,假如戶口是真的,給人報名合理合法,而我段力維又沒有辨別真假戶口的義務和手段,所以賴一賴應該能混過去,起碼也能減輕罪責。正因為這樣想,所以他跟警察嘴硬。
    「你真沒違法亂紀?你不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態度和你將來罪責大小有直接關聯。看你也不是笨人,放聰明些!」警察說。
    「我沒干違法亂紀的事,總不能給自己編造罪責吧?」段力維反駁警察。
    「好好好,算你有骨頭,煮熟的鴨子,就剩下嘴硬。我問你,高考掮客柴大福曾經給過你一張銀行卡,上面有兩萬塊錢,是怎麼回事兒?」警察窮追不捨。
    「這……」警察提到銀行卡,段力維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那天和柴大福喝茶,分手時段力維手裡被塞了一張卡,他拿到ATM機上一查,裡面有兩萬元人民幣。當時段力維對如何處置這筆錢有激烈的思想鬥爭。他能意識到收下這筆錢,肯定是不義之財,後面再想堅守道德底線、不做違法亂紀的事很難,他曾想把錢退還給柴大福。不過,當時段力維剛好在「恆昌莊園」小區購買新房,把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艱難籌集裝修房子的錢,恰好欠缺兩萬,於是他經不起誘惑,把那些錢取出來用到裝修房子上了。事後他給柴大福打過一個電話,說:「這錢算我借你的。搬完家緩過勁兒來就還你。」柴大福哈哈大笑,說:「段主任你這是罵我!再說,錢又不是我的。」
    「你不否認拿了柴大福的錢吧?一般情況下,行賄受賄總是和違法亂紀聯繫在一起。說吧,從你給『高考移民』辦理報名手續說起,老老實實把該交代的交代清楚,這樣對你有好處。」警察語氣很和藹,臉色卻很冷峻。
    「我怎麼知道他們是『高考移民』呀?那些學生報名,從戶口上根本看不出問題,派出所證明他們是本市居民,即使遷入,都在龍川市居住三年以上,完全符合高考報名的要求,我能不給人家辦嗎?至於你說的那筆錢,是我向柴大福借的,我說過要還給人家呢。」段力維這樣回答很難說沒有僥倖心理。
    「錢是你向柴大福借的,還是他主動給你的?你說是借的,有借據嗎?既然準備還人家,怎麼後來還有人從省城往那個卡號上繼續打錢?你看看,能自圓其說嗎?我就不相信,市一中每年那麼多考生辦理高考報名都要經過你的手,你發現不了明顯的弄虛作假?就算不知道考生戶籍是假的,這些『高考移民』的學籍手續呢?他們在龍川市報名參加高考,有完整的學籍檔案嗎?如果沒有,他們的檔案又是誰給造假的?段力維,你是聰明人,不要抱幻想,老老實實交代吧!」
    「這……」段力維一時語塞,低下了頭。
    接受了柴大福的賄賂,段力維想只要來報名的考生是本市戶口,戶籍證明沒有明顯的漏洞,給辦一下高考報名又能咋的?起碼我形式上是在合乎制度規定的範圍內辦事,即使有錯,又能怎麼樣?這樣一想,他反倒心安理得了。可是真正開始報名,柴大福弄來的「高考移民」數量之大,還是讓段力維大吃一驚。
    「柴老闆,你真厲害!這種事兒,我以前也給人辦過,都是一個兩個,還偷偷摸摸的,手續也無懈可擊。你好傢伙,12個,了得!這事情我要給辦,萬一暴露,就是嚴重的高考醜聞,會震驚全國,我肯定犯法,要坐牢的。這事情我辦不了,你饒了我吧。」段力維給柴大福打電話說。他原先估計這種利用假戶籍在本地報名參加高考的肯定是個案,一個兩個,撐死了三、四個,辦了也就辦了。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人數竟然超過10個,這不是規模化「高考移民」嗎?假如暴露,肯定是大案,自己涉案能有好下場嗎?段力維當時真害怕了。
    「哈哈哈……」柴大福笑得爽朗,「段主任,看來你真的膽兒小。當然啦,我能理解。對我來說,這是一筆生意,做得越大越好,可對你來說,高考報名給人幫忙,拿一點兒勞務費,只不過是摟柴打兔子——捎帶,遠不如保飯碗子要緊。也對也對,我理解。咱都是哥們兒,不能害你。這樣吧,你給弄五、六個怎麼樣?當然越多越好。你挑吧,揀手續最完備的,不容易看出破綻的給弄上五、六個,剩下的我再到別的學校想辦法。你放心段主任,只要肯幫這個忙,事成之後家長還會有謝意,決不會虧待你。」
    「拉倒吧,柴老闆。我算領教了你的厲害。我最多給你報五個學生的名,其他與我無干。我也不需要有人謝我,別出事就行。」段力維表態說。
    要不是拿了兩萬塊錢,這事情堅決不能辦——真是拿了人家的手短——出了事就划不來了。段力維心裡七上八下,好一陣子不得安寧。後來是一位領導給他打了強心針。
    領導打電話說:「小段呀,最近有朋友找我,說要在市一中給幾個學生報名參加高考,求你幫忙。你是不是害怕有問題呀?戶口啥的你們認真審查,要是沒問題就給辦吧,都是朋友嘛。三個五個可以辦,十個八個也可以辦,只要是政策允許的。」
    對段力維來說,打電話的領導絕對不能得罪。而且,段力維想在教育行政管理這條路走下去,這位領導握有生殺大權,可以左右他的仕途造化。有了領導同志的電話指示,段力維一下子覺得心裡有底氣了。
    最終,段力維在明知是「高考移民」的情況下給9個學生辦理了高考報名手續,還找關係密切的兩個高三班主任給偽造了高中階段的學籍檔案。剩下的「高考移民」柴大福怎麼辦他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高考錄取結束後,段力維知道他給報名的學生基本都被錄取,而且大半在本省的大學。柴大福還給那張信用卡上打了一萬元,段力維心安理得接受了,他心裡還想柴大福不夠意思,讓他獲得的利益與風險不匹配。
    怎麼辦呢?這些事情難道能竹筒倒豆子都交代了?幫忙弄假學籍的班主任以及教務教研室幹事會不會受牽連?更重要的,慫恿和鼓勵自己為高考作弊大開方便之門的那位領導怎麼辦,總不能也給出賣了吧?假如這樣,萬一領導將來沒事——人家只是打個電話,沒有留下任何證據——自己即使不進監牢,以後的政治前途也沒戲了!要是不交代該怎麼矇混過關呢?看來警方已經掌握了證據,柴大福估計被逮住了,誰知道他會不會徹底交代?段力維腦子緊張轉動,琢磨對策。剛上完廁所不久,他又有了濃濃的尿意……
    「咋啦,還不想說?段力維,你是知識分子,聰明人,在證據面前抵賴不掉。趕緊交代吧,說得越早越好。」頭目模樣的警察繼續啟發段力維。
    「我給幾個有本市戶籍但沒有高中學籍檔案的學生辦過高考報名手續。有戶口的社會青年都可以報考,何況現在高考不限制年齡。沒有學籍我們給補辦一下,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啊。」段力維實際上開始交代了,但他步步為營。
    「你給這些考生辦理報名手續,見沒見到學生本人?」
    「那倒沒有,是家長來給辦的。」
    「是不是每個學生的家長都親自來?是不是某一個人代辦若干個學生的報名手續?」
    「……」
    「這就很蹊蹺。段主任每年給學生辦理高考報名手續,難道一點兒看不出來問題?」
    「……」
    「你段力維明知這些學生是『高考移民』,還給他們辦理報名手續,而且夥同他人偽造高中階段的學籍檔案。這些你沒法否認吧?你已經犯法了,等著坐班房吧。」警察說。
    段力維傻眼了。下午還人五人六是堂堂市一中教務教研室主任,一轉眼成階下囚了?我段力維真有牢獄之災?媽呀!「警官同志,我要上廁所。」段力維請求說。
    「你年紀不大,怎麼夾不住尿?總不至於前列腺有問題吧?」年輕些的警察調侃說,然後很不情願跟著段力維,讓他去撒尿。
    晚上,段力維被留置,警方通知他妻子給送來被褥。段力維提出想見妻子,警察說:「今天你肯定沒有這樣的機會。」後來有一個穿警服的人把被褥送到留置室,那個人悄聲對段力維說:「不該說的不要亂說,這樣你才能盡快出去。高考作弊的事情鬧大了,對龍川市的形象有很大的負面影響,市上領導有人說話,盡量大事化小。段力維你放聰明些,不要想得有多嚴重,更不要東拉西扯牽涉別人!」說完,這個人匆忙離去。
    留置室其實是個臨時的牢房,狹小的空間,結實的鐵門,裝著鋼筋條的小窗戶,一張簡易的木床,一盞昏黃的電燈。警察走的時候把門從外面鎖上了,晚上拉屎撒尿只能在一隻髒兮兮痰盂狀的容器裡解決,房間本來有一股陰森森的霉味,假如再大小便,裡面的空氣也太污濁了。
    沒有電視,沒有網絡,也沒有書籍。段力維被關在留置室,是人生道路上前所未有的體驗,他睡意全無,仰躺在硬邦邦吱吱叫的床上,大瞪雙眼盯著色彩單調的天花板,心中的滋味難以言表。
    仔細想想,段力維真的很害怕。為了這麼點兒小事,為了區區三萬塊錢收益,假如被判了徒刑,丟了公職,多麼得不償失啊!今天他從學校被公安人員帶走,肯定成了市一中的重大新聞,很快會傳遍龍川市整個教育系統。要說丟人,已經丟大了!警察通知妻子送被褥,家裡人會操多大心啊。老婆先天性心臟不好,可別把她嚇出個好歹來。女兒上初中,冰雪聰明,超可愛,她要是聽說爸爸被警察當壞蛋抓起來,對孩子是多麼大的打擊!遠在鄉下的老父老母可能一時半會兒聽不到消息,近在咫尺的岳父岳母平時拿他這個聰明、會來事的女婿作為驕傲的資本,聽到自己被抓的消息會是怎樣的反應?簡直不敢想下去了,再想下去段力維要崩潰。後悔呀,可惜世界上沒有賣後悔藥的。
    想起送被褥到留置室的人所傳的話,段力維心裡一陣兒發冷。顯然上面某個人害怕拔出蘿蔔帶出泥,怕受到牽連。能往局子裡傳話的人一定神通廣大,段力維大概能猜想出是誰,這樣的人他得罪不起。可是,面對警察步步緊逼的問訊,自己該怎麼辦?隱瞞真相行不行?有所保留行不行?要是撐不住,難道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從而保護別人保護領導?這樣做會不會加重罪責,將來吃不了兜著走,我豈不成了二傻子?不過,也許狡辯抵賴,避重就輕,保護了相關的人,最終也能逃脫刑責或者減輕處罰,畢竟這件事背後還有神通廣大的人!另外,往年「高考移民」並非沒有,只不過沒有規模化,既然以前辦這種事啥風險沒有,今年難道一定會嚴重到要負刑事責任?也許還有迴旋餘地,也許最終虛驚一場?
    想來想去,段力維抱著一絲僥倖心理,他寄希望於站在這件事背後的某個領導。
    阮克剛甚為惱火。段力維被拘審竟然一點兒先兆都沒有,究竟犯了什麼事阮校長根本不知情。假如公安局沒有搞錯,段力維肯定違法亂紀,足見他膽大妄為到了怎樣的程度!
    其實,阮克剛對段力維早就看不慣。年輕人腦袋瓜子好使,處事機敏,鬼點子多,見了人禮貌周全,幹起活來乾淨利索,從表面上看,作為上司你很難挑出他的毛病,可是,阮克剛偏偏反感段力維的完美無缺。他曾不止一次和方知行談起:「方老師,一個人要沒有缺點是不是很可怕?這樣的人要麼是文過飾非、弄虛作假的高手,要麼根本不是人。我覺得段力維味道不正,您說呢?」
    方知行搖頭:「這小子,我也看不清他。」
    「看不清?您謙虛。假如讓您重新物色教務教研室主任——您是管教學的副校長嘛——您會不會選他?」
    「選十個也輪不到他。這小子,複雜著呢。不光文過飾非,弄虛作假,而且勢利,眼睛盯著上面,恐怕你我他都不放在眼裡。還膽大妄為,背過人什麼都敢幹。克剛你記著我的話,段力維遲早會出事。」
    阮克剛沒想到,方知行的預言這麼快就應驗了。
    校長和主管副校長都對段力維的人品持懷疑態度,他卻能成為學校最重要的業務部門主管,也算一樁怪事。問題在於前任校長程元復離開一中任教育局長之前,已將段力維放到了教務教研室副主任的崗位,後來老主任退休,段力維順理成章主持教務教研室工作。程元復到了教育局,唯獨在任用段力維的問題上指手畫腳。他多次在市一中領導面前稱讚段力維,說這個年輕人有智慧,有能力,將來一定會成大器。他還暗示阮克剛,段力維有背景,卜義仁副市長和他有特殊關係。阮克剛作為現任校長,對前任校長干預學校事務有一種本能的反感,可他又不能不考慮市一中必須和教育局處好關係。況且程元復抬出個市級領導,誰知道背後有什麼名堂?想要當好市一中校長,阮克剛不能不考慮方方面面的關係,不能不在一些局部和細節上委曲求全,否則有可能因小失大,四面樹敵,陷於被動。繼續讓段力維當主任,就是阮克剛妥協讓步的結果。不過,他對方知行有交代:「方老師,您把段力維看緊些,讓他好好幹活兒,發現有毛病要狠狠收拾,不能放任。」方知行歎氣:「那小子太聰明了,只怕防不勝防。」
    程元復多次督促市一中將段力維提拔成正科級,動輒抬出卜副市長給阮克剛施加壓力。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阮克剛不得不違心地妥協退讓,安排段力維當了教務教研室主任。程元復甚至還轉彎抹角啟發阮克剛,等方知行退下來了,段力維應該是下一步選擇副校長的重點對象。阮克剛反諷說:「程局長,你是不是急著把段力維培養成我的接班人?」程元復半開玩笑說:「你還年富力強,考慮接班問題為時尚早。再說,你是縣級幹部,誰來接班歸市委組織部管,與我無關。」
    很快有確切的消息傳出,段力維被抓是因為給成批量的「高考移民」辦理報名手續,收受賄賂。意味著市一中發生了規模化的高考作弊案件,阮克剛聞訊十分惱火。
    「這下好,龍川市一中肯定名揚全國,這小子幹的好事!」阮克剛窩火時,總喜歡跑到方知行那裡去,發牢騷講怪話,像一個真性情的大小孩,足見他們師生情深。
    方知行說:「怪我怪我。段力維在手底下,我竟然管不了,讓他幹出這種事!克剛,生氣倒不必。毛主席說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只是擔心背後還有名堂,這事情顯然不是段力維一個人幹的。他們敢搞批量化『高考移民』,那麼多外省孩子來考試,千里迢迢不說,口音、衣著、相貌都不對,我們怎麼沒有發現?段力維一個人沒那麼大能量。除了用假戶籍報名,會不會還有別的名堂,比方說替考?」
    「替考?」阮克剛瞪大了眼睛,「要是在我們學校組織替考,咱倆不僅是失察的問題,錯誤大了,坐班房並非沒有可能!」
    「事情的確很麻煩,誰讓咱用人不當呢?萬一有啥事,克剛,你往我身上推。我老了,怕啥?你得好好保護自己,市一中的攤子總得有人撐呀。眼下看,捨你其誰?」方知行說。
    「方老師,您別這樣說。我是一把手,工作有成績是大家的,出了問題我肯定兜起來。一有事就推到您那兒,我還算是您的學生嗎?」阮克剛深深敬佩方知行的人格。
    「必要時也得丟卒保帥。不過我想,誰身上長瘡誰疼,只要你我心裡沒鬼,咱說到底是個失察的問題。我倒擔心程元復是不是清白?段力維是程大局長在市一中的代理人呀。」
    「個人得失不算啥,我擔心好端端的一中平白讓人潑髒水。唉!」
    高考作弊案弄得阮克剛坐立不安,他身邊的水立鴻看出來了。
    「校長,說到底是段力維捅婁子,他背著你幹的,你別往心裡去。」水立鴻安慰說。她注意到,平常校長喝茶很講究,今天茶杯裡頭天剩下的殘根卻沒有換,反映出他心緒不寧。
    阮克剛輕歎一口氣。水立鴻拿茶杯到水房刷洗乾淨,然後泡上一杯熱茶,阮克剛心裡有點兒感動。
    「校長,濁者自濁,清者自清,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你大可不必唉聲歎氣。看看你,才兩天工夫,人都顯得憔悴了。你平常不這樣啊,阮校長是誰啊?」水立鴻語帶調侃,眼神裡充溢著關切之情。沒有了別人,水立鴻在阮克剛面前說話很隨意,畢竟他們年齡差距不大,又是同一大學的師兄妹,儘管到公開場合水立鴻能擺正辦公室主任和校長的關係,但私下裡她拿阮克剛當朋友。時間長了,她與阮克剛之間除了同事、校友、上下級關係外,還多了幾分女人對男人的關切,甚至,水立鴻不得不承認,她內心對阮克剛有幾分傾慕,時時牽掛,割捨不下的感覺。水立鴻看上去風風火火,有時在酒桌上紅顏不讓鬚眉,但她內心不乏女人的細膩和柔情。朦朦朧朧傾慕頂頭上司她並不覺得可怕,男人女人在一起接觸頻繁,日久生情非常自然,況且水立鴻不是刻意的,更沒有功利的想法,也不會去干擾和破壞對方的家庭生活,這種純天然綠色健康的男女之情有什麼不好?既然好,為什麼要壓抑要隱藏?那樣才不符合我水立鴻的性格呢!
    「校長不是人當的。」阮克剛說。和頗具風韻的女下屬單獨相處,阮克剛更像一個真實的男人。他接過水立鴻遞上的茶杯,吹了吹,品一小口,鐵觀音特有的醇厚甘鮮沁人心脾,阮克剛一下子覺得心裡安然了。
    「『校長』只是個職務,或者說是個招牌、幌子,『阮克剛』才是個人。『校長』就是『人』當的,不當『校長』阮克剛照樣是個『人』——很不錯的『人』。」水立鴻說。她的一雙大眼睛直視阮克剛,狡黠而又含情脈脈。
    「像繞口令,我聽不懂。」其實阮克剛完全聽得懂,也能讀懂水立鴻眼神中的內容。
    「懂不懂又有什麼要緊?」水立鴻莞爾一笑。
    阮克剛心裡熨帖多了。杯子裡的茶香令人陶醉。
    水立鴻忙別的事情去了,阮克剛心裡升騰起對另外一個女人的念想。水立鴻不錯,善解人意,行為、語言和眼神中充滿對他的關切,甚至還有閃閃爍爍的男女之情,但對她,阮克剛有最後的防線。他認為自己和水立鴻走得夠近,再往前跨出一步會面臨危險。兔子不吃窩邊草,校辦室主任只能是校長身邊的工作人員,而不能是別的。可田雨荷不一樣,她畢竟不是「窩邊草」,她是真真切切的美麗情人,除了心靈慰藉,和她可以有肌膚之親!
    阮克剛正想著田雨荷,田雨荷找上門來了。
    「你怎麼來了?」聽見敲門,阮克剛拉開門扉,面前站著他熱切期盼的美女,「也不打電話,想給我一個驚喜?」
    「嘁,我哪顧得上浪漫?讓領導收拾一頓,趕緊將功補過來了。」田雨荷撅著嘴說。
    「什麼功呀過呀的?我不懂。」阮克剛關上門,想閃電式親吻一下,聊以解渴。
    「這是辦公室,我的大校長!你的周圍佈滿了窺視的目光。你不怕,我還害怕呢。」田雨荷很靈巧的躲開了。
    「說吧,領導怎麼敢收拾你,憑什麼?」阮克剛不得不抑制住衝動,給田雨荷沏了茶。
    「還不是因為你的一畝三分地出了大事情,嫌我沒有及時發現及時報道,讓外面媒體佔了先,弄得日報有些被動。被動的又不是我們一家,龍川市所有新聞媒體事先都沒動靜。再說,領導一貫的宣傳理念是報喜不報憂,高考作弊是醜事,別說我沒有採訪到,就是掌握了這方面的材料,也不敢貿然披露吧?何況醜聞出現在市一中。」田雨荷慢聲細語,阮克剛聽了心裡卻變得沉重。
    「真是一樁醜聞,我當校長一點兒臉面都沒有。段力維那小子膽大妄為。」阮克剛說。
    「外面風聲可大啦。老百姓說啥的都有,普遍的看法認為背後還有文章,案子絕不是段力維一個人犯的。克剛,你該沒有涉案吧?」
    「我?你看我像違法亂紀、胡作非為的人嗎?儘管沒有我的事,可作為市一中校長我難辭其咎。」
    「沒涉案就好,最多是領導責任,失察之過。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
    「行政處分恐怕少不了。嚴重的話也許會坐牢。」
    「不會,別自己嚇唬自己。高考作弊為什麼屢禁不止,還不是因為一考定終身的考試制度?這是中國教育的最大弊端,但目前卻沒有替代高考制度的良策。相比較而言,處罰高考作弊的法律條文也不完備,定罪量刑挺不容易,何況你還沒有涉案。」
    「聽你這意思,巴不得讓我去坐牢?」
    「哪裡的話!」田雨荷竟然上來要和他擁吻,嚇得阮克剛躲避不及。
    「領導讓來採訪,我不知道該採訪什麼。案子正在偵破,警方也不願對外透漏內情,況且外面的媒體追得很緊,本市媒體還能幹點啥?我們領導簡直為難本小姐嘛。要麼你說幾句,市一中高度重視云云,粉飾一下太平,推卸一下責任。要不我怎麼交差呢?」田雨荷撅著小嘴說。
    「拉倒吧。市一中本來夠倒霉,你還讓我到報紙上丟人現眼?給你們老總說,市一中拒絕採訪。」阮克剛說。
    「管它呢!這任務本來很難完成,老總還能把我吃了?不過我既然來了,也不能白來,咱倆一起吃飯吧,我請客,算給你壓驚。」田雨荷建議說。
    「好好好,正想聚一聚呢,你要不來,我就找你去了。你請客,我買單。」
    於是兩人出去小酌,並且依慣例在飯後操練床戲。
    阮克剛很晚才回到家。妻子馬蘭盯著老公的臉看了半天,阮克剛有點兒心虛,不敢直視老婆的眼睛。
    「你看你,這幾天明顯瘦了,眼睛都紅了。壓力太大了吧?還喝酒,也不早點兒回來。」馬蘭嗔怪道。
    「沒喝多少。當個破校長,啥時候能沒有壓力?」阮克剛很和藹地說。知妻莫如夫,他瞭解馬蘭的賢惠和善良,平常對老婆也很客氣,何況剛剛和別的女人幽會過,內心還有一份歉疚。
    「洗腳吧。」馬蘭給老公弄來熱水。
    「謝謝你,馬蘭。」阮克剛道謝明明發自肺腑,但自己覺得很假,好像故意製造相敬如賓的假象。
    上得床來,馬蘭對他是一種關懷的、體貼的愛撫,阮克剛心裡過意不去,想盡一次丈夫的責任,但憂慮力不從心。
    「睡吧,你最近太累了。」馬蘭說。
    阮克剛如遇大赦般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