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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皆十分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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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生與辛和的工作皆十分忙碌。都是青年藝術家的身份,在美院任教或者在攝影工作室搞創作和設計。辛和晚上都常常有事,很晚才回來。
  而簡生看著卡桑,心中會有無名的擔憂。擔憂她會覺得孤單並且不被愛,近似自己小時候那樣。簡生努力嘗試做一個稱職的父親。回到家中要與她親近,每天晚上要關心卡桑在學校裡一日的喜怒哀樂,交流並且對話。週末與辛和一起抽空帶她出去郊遊。擔心她學習吃力,便每天晚上安排那個家庭教師來教漢語和幫助她完成功課。
  她畢竟失學多年,要圖一個好的成績多半是不現實之事。他們亦無所要求,只願她能在學校和同齡孩子一起快樂無憂。
  是非常令人欣慰的。彼此善待,和睦美滿,有一個良性循環的開始。簡生過去一直懼怕重蹈覆轍。而現在亦對這樣的結果感到放心。孩子格外懂事。學習非常用功,在家裡自己照顧自己,連保姆都絲毫不費心。
  她在少數民族小學的生活非常平靜。畢業考試當中,所有的成績都達到了70分。從一個漢語都不會說的文盲的程度,能夠在短短的時間內,做到這個成績,真的是非常令人驕傲的事情。辛和和簡生也是格外的高興。
  她畢業的那個夏天,簡生和辛和都忙於事業,呆在自己的畫室或者攝影間裡面,長時間高強度地工作。卡桑懂事,和保姆一起,在中午去給他們送飯。辛和看著孩子大熱天端著飯給自己送來,感動得不知所以。她心疼地告訴她,不用再送飯來,我自己可以叫外賣,這裡也有工作餐可以吃,你自己照顧好自己便是。原諒爸爸媽媽這麼忙,你假期到了,我們卻沒有時間陪伴你。
  那個晚上,簡生和卡桑都提早回到家裡來,一家人一起共進晚餐。陽台上種植的幾盆茉莉花悄悄地開了,卡桑採下它們的花朵來,盛在潔白的瓷盤裡,放在餐桌上瀰漫出滿屋的芳香。
  簡生心中為之一震。記憶急速地返回,多年之前,這曾經是他少年時代的習慣。採下清香的花朵,放在淮的枕邊,使她在一片辛香之中醒來。物是人非,白駒過隙之間,自己已經到了而立之年。時光是多麼的迅疾。
  他伸出手,仁愛地撫摸卡桑的頭。
  夜裡,辛和沒有入睡。她吻身邊的簡生,把他從睡夢中喚醒。她伏在簡生的身邊,雙手撫摸他黑暗中英俊的臉。簡生,簡生。她輕聲喊他。
  什麼事?他回答。
  我們是否就一直這樣下去。
  你指什麼呢。
  我是說,我們不要自己的孩子嗎。
  他沉默。末了,他說,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嗎。
  辛和說,倒不是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們也許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簡生回答她,辛和,我們都已經三十歲。再生育一個孩子,加上卡桑,多半會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們這麼忙,哪有時間照顧孩子呢。卡桑這麼懂事,跟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親密相處,不覺得一切都很好麼。為什麼要打斷它呢。
  《大地之燈》工作皆十分忙碌(2)
  辛和不言。很久之後,她幽幽地問他,簡生,我們在一起也有七八年了吧。我曾經說過,我時常面對你,覺得你離我很遠。我一直都知道,那是你過去的世界。我知道我沒有可能走進去。可是既然如此,我就一直都希望能夠帶你走出來,獲得更幸福的生活。
  告訴我,我的願望實現了嗎。和我在一起,你是否就真的感受到了幸福?像和跟淮在一起的時候一樣?
  他聽到從辛和的口中說出淮的名字,心中陡然地疼痛起來。她們都是同樣善良和美好的女子。他亦的確都從她們的懷抱之中獲得了無限的愛和幸福。可是他仍舊知道,那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起這樣的不同。於是只是在黑暗之中把辛和攬進懷中,吻她的額頭。輕聲說,別想了。我們會一直這麼生活下去的。我很幸福。我亦很愛你。
  他是心疼她的,她對自己的好,是龐大的福祉。他們惺惺相惜,共同走過這漫長的歲月。在那些曾經年輕的日子裡面,一起度過大學時代,一起畢業,一起留學聖彼得堡,一起回國,直到結婚,去西藏,帶回卡桑,共同養育她。這是多麼固定而值得珍惜的感情。
  光陰如此迅疾。他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回家的路上玩耍,貪戀美麗的風景,忘記了時間的孩子。那些美好的景致,已經永遠地回不去了。他也許已經忘記,也許依然沒有。只有在多少年過去的今天,看見一隻潔白的瓷碟中的清香的花朵就不可自制地陷入回憶,在深夜從另一個人口中聽到她的名字就心中隱痛,在撫摸那些色塊已經皸裂的肖像油畫就深刻地想起她來的時候,他才能夠如此確切地知道,在他最初的經歷中出現的第一道美麗的風景,是這樣固執而深刻地鐫刻在了他的生命線上。他又如何能夠忘記呢。畢竟,今生就是那樣開始的。
  他閉上眼睛。就這樣他看見了淮的美麗而樸素的臉,出現在那個自少年時代起就徘徊不已的夢境中。
  少年的他與淮一起乘坐一輛陳舊的空蕩蕩的公車,緩緩深入某處蓊鬱潮濕的森林。青色的籐蔓在窗邊搖晃,滴著甘甜的露水。陽光都變成綠色的,呈柱狀射入幽暗的車廂。青玉一般冰涼的風微微撩起淮耳鬢的髮絲。
  他就這麼坐在淮的身邊,在這蓊鬱的青翠中對她說,淮,我好想你。
  淮依然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理順他額前被風吹亂的頭髮。淮對他說,你難道不知道,這麼多年,我也一直想念你麼。
  他在淮的身邊滿足而感懷地微笑起來。然而再次轉過頭的時候,淮就已經消失不見。如同一次預謀的離別,剩下他孤身一人坐在幽暗的車廂,張皇失措。
  森林更加的茂密,像是熱帶雨林一樣,呈現出墳墓一般的森嚴。踏過嬌艷欲滴的綠色的枝葉,他一直向前走。眼前突然出現兩棵尤其粗壯的大樹,中間是一道銹跡斑駁的鐵門。他推開門,驚起巨大的綠色翅膀的鳥兒騰向空中,淒切鳴叫。
  眼前出現一座白色的巨大的墳墓掩映在叢林中。青苔沿著白色的墓石蔓延而上。他走過去輕輕拂去墓石上覆蓋的枝葉和野果。是母親的名字。
  簡生驚醒。這夢境重複多年。叫他無法忘記。他醒來之後,看到辛和依然安靜地睡在他的懷抱中。一如當年的某些夜晚,他睡在淮的旁邊,深吻她辛香的脖頸,在她的懷抱中陷入沉睡。他只覺得胸口的傷痕竟然又開始陣陣隱痛。於是他就無聲地在黑暗之中,輕聲叫她的名字。
  淮。
  他們最終沒有再要小孩。甚至在性的範圍內,簡生一再有著近乎偏執的克制與淡漠。這與大多數普通成年男子相比,是一種接近不正常的事情。辛和是漸漸感到絕望的,因她知道,自己依然沒有能夠帶著他走出原來的世界。但是因了對簡生的摯愛,她只能選擇傾注所有的寄托和希望在卡桑身上。真正把她看作是自己與簡生的孩子那樣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