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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許動

開會前,去門口找劉托雲,她還是不在。然後我碰見一個穿著很油的工作服的小伙子,他拎著一個塑料桶,問我於奎在哪兒。我剛想說於奎已經退休了,於奎卻從我後面冒出來,他招呼小伙子跟他去,然後對我說,這是他家親戚,給他捎點東西來。
這時,男人三在走廊裡喊大家去會議室開會:“重要會議,公佈分房名單。”
我經過財會室,推了推門,鎖上了。
我走進會議室,屋子裡擠滿了人,還有三四個人在找空著的椅子。這是我到研究所以來開會人數最多的一次。
我坐到了前面,黑麗走了進來。她沒到處找椅子,逕直走到鄧遠跟前,她為黑麗佔了椅子。
最後進來的是劉托雲,好像剛從地底下浮上來。她自己拿著一把折疊椅,就勢坐到門口了。
我用目光在會場上巡了一圈兒,希望公佈分房名單後,會場仍然能像現在這樣安靜,至多有點嘁嘁嚓嚓的議論。
在我用目光巡邏時,黑麗對我信任甜蜜地微笑,甚至有些毫無顧忌。在我們之間關係有了變化之後,她再沒提過要房的事,這讓我更相信感情的力量。
劉托雲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彷彿那不是她的腳。她把雙腳使勁往一處併攏。
即使所有的人都將反對我,只要黑麗能像現在這樣對我微笑,我想,我就知道我還能做什麼。
請允許我省略在分房名單公佈前我所說的所有廢話和大家努力掩飾的不耐煩。因為你們還不認識名單上得到房子的人,他們和本故事無關,所以我只告訴你們,那些你們已經認識,想要房但沒得到房子的人。
於奎,劉托雲,黑麗。
一點騷亂也沒有,會場很安靜。在這安靜中我卻發虛,不知道自己做得對還是不對。黑麗扭頭看側面的牆壁,彷彿那兒寫著另一份名單。她一定知道我在看她,所以故意不看我。她難過的樣子讓我心疼,這也許是我在短暫的安靜裡感到空虛的緣由。劉托雲依然像會議開始時那樣,看著自己的雙腳。
我沒看見於奎!
當我意識到這點時,他輕輕推門進來,渾身濕漉漉的,散發著汽油味。
我們都明白,他給自己澆上了汽油。
“我又是在門外聽到名單的,我知道沒有我的房子。”他說話聲音小得讓大家不習慣,後面有的人伸長了脖子。
我已經明白一切,下意識地站起來,還沒等我邁步,於奎用一個手指把我定住。別逼我。他說著,另一隻手從褲兜裡費勁兒地掏出打火機,然後開始了他這輩子裡最真實最像樣子的一次演講。
“我勸大夥兒誰也別攔著我,這不是能攔得住的事。”他說著向大家晃晃手裡的打火機,“現在,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還有。我不過是一個老百姓,除了敬酒還有別的辦法嗎?沒有。”他自問白答,研究所的會場可能從沒這樣安靜過,可以聽見每個人呼吸的不同之處。
“我不認識比你更大的官了,”他又用打火機指點著我,好像我是生產打火機的那個人,“現在,我也不用再藏著掖著,已經到了這步田地,說實話最好。我給新所長送過禮,可他沒收,我能理解,禮太薄了。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必須得要房子,我又不會關係學,我只能豁出去了。”
於奎面對著我,再一次向我出示了手中的打火機,然後鄭重地對我說:“胡所長,我要房子,我也應該得到房子,如果你不給我,我就把自己點著。”他說著哽咽起來,但保持著剛才的鄭重。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別人也一樣。
“我要房子!”於奎突然大喊了一聲。
男人三站起來,估計是想靠近於奎。於奎發現了,對他吼了一聲,讓他坐下,也警告別人都別亂動。
“都不許動!”他停了停,接下去又說。
“我太瞭解你們了,研究所的人從來都喜歡看熱鬧。今天熱鬧大了,對不對?”於奎又不那麼難過了,聲音也高了起來,“我知道我就是點了自己,也得不到房子。我死了,沒人有責任。你們會說我是瘋子,說我有病,去他媽的吧。告訴你們,我今天下了決心:要麼給我房子,要麼我就死給你們看,我反正活夠了。”於奎大聲哭了起來。
男人三走近了他,拉住他的胳膊,試著把他拉到座位上,但於奎不肯離開,好像門口是唯一能分到房子的地方。男人三看我,我連忙安慰於奎,告訴他什麼事情都可以商量,分房子也一樣,千萬別衝動。
“閉嘴,別再跟我打官腔了。商量個屁,今天我把命豁出去了,誰也不許糊弄我。說,給我房子,還是不給?”
“你把打火機給我,我們立刻重新商量。”我說。
“不,你還耍我!別再跟我來這套,你以為別人的腦袋都讓門擠了,你以為老百姓就比你當官的傻嗎?”
“我能理解老於。”男人三突然衝著我和於奎之間的那塊空白說,“為房子我也會拚命,這是你唯一能從單位得到的值錢的東西。”
於奎的眼睛裡起了變化,在聽到男人三的話之前,他的眼睛散射著仇恨和絕望,現在它們充滿了委屈。這是一種不聚焦的委屈,你想不好它從哪兒來,被男人三的話說中了,還是被他誤解了……不過已經無所謂了,也許每個人都有像於奎這樣來自絕望的力量,但這力量卻是一次性的,你爆發了,然後就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我從於奎的眼神裡看到的正是這樣爆發之後的空曠,再沒有什麼是屬於自己的。
我決定給於奎房子,一個人一輩子還能怎樣呢?
有詩意的是於奎不相信我的允諾,因為我沒打官腔說考慮考慮,因為我沒說給他一個什麼樣的房子,一室的還是兩室的,因為我說給他房子時聲音太輕,不莊重,所以我說:“好的,我說仔細點兒:給你一個小的一室的房子,條件是你家老人中的任何一個不在了,房子就得還給所裡,然後再分配給別的人。”
於奎相信了,激動得要帶著一身汽油過來擁抱我,我躲開了。這時大家鼓掌了,於奎就轉向大家,伸著雙手,一句話說不出來,哭了。
更有詩意的是人們都去幫助於奎收拾那一身汽油,沒人問我那間房子從哪兒來。那些分到房子的人也沒人表現出擔心,擔心自己會因此失去已經到手的房子。只有黑麗在走廊趕上我,低聲對我說了一句話:“給老於的那間房子應該是我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