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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節

  三胡一刀買魚
  位於武昌火車站附近的武泰閘菜蔬批發市場是武昌最大的一個蔬菜批發市場。有著數百萬人口的大武漢,每天消耗的各種蔬菜數量驚人,當地的蔬菜產量供應不了,從各地來的滿載各色蔬菜魚肉的大型貨車就每天在武泰閘菜蔬批發市場排起長龍,在此地分銷,批發給城區各個市場的菜販們,送上千家萬戶的餐桌。就是這個永遠嘈雜的臭烘烘的市場在一進一出之間每年有數十億元的成交額,於是各色人等在此上演他們的悲喜人生。
  1995年底,剛剛高中畢業的我走進了這個市場,成為一個小魚販子的幫工。
  我通過一個熟人介紹到此地打工,老闆姓趙,長得如同一隻特大號的胖頭魚,瘦小的身體上頂著一個籃球樣大小的腦袋,而他的嘴巴則彷彿是被武林高手一刀砍下去似的,一直咧到耳根之下,因此市場上人們送他外號"趙大嘴"或者"胖頭魚"。老趙的攤點就是經營魚類批發的,將外地來的魚收下轉手批發給小魚販們,從中賺取差價。整個市場都是亂哄哄的,人來人往,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怪味,但是老趙說別看亂哄哄的,這一行的道道深著呢,要學著點。
  忙碌通常都是從半夜開始的。每到半夜,滿載鮮貨的大車便進城來了,將整個市場塞得嚴嚴實實,人聲沸騰,燈火通明。一般來說都是直接找老客戶,先是一些簡單的討價還價,然後是過秤,一些依靠市場為生的苦力會來下貨,有一些會送到冷庫,更多的是直接擺在門面房中,凌晨時分就會有小販子或者是酒店的採購員來進貨了。
  我的工作就是負責記每秤的數目,然後盯著搬運工將一些魚運到冷庫中。一天下來,我渾身上下都有一股腥臭味,就連毛孔中都有魚腥味滲出來。我不喜歡這個工作,但是我暫時沒有別的事做,而且老趙說給我一月1000塊,我想無論如何也得干滿一個月再說。
  凌晨時,會有一些大的酒店和魚販子來進貨,這個時候是最忙的,因為來進貨的人多。到了上午9點左右基本上就沒有什麼事了,這個時候老趙會在店後的床上睡覺。今天也是如此,我正在看報紙時,一個與我差不多年齡的傢伙走進店來,他身材高大壯實,左臂文著一隻虎頭,目光凶狠。我說請問你要什麼樣的魚。
  他拎起兩條草魚又扔下,凶狠地對我說,你新來的麼?連老子都不認得!這魚還有沒有更大一點的?
  我就知道是遇到混混了,混混們都這樣,身上文著難看的文身,故意穿得很怪,以此來為自己壯膽,其實真正殺人不眨眼的槍手們往往看起來都很普通平凡,比如後來我認識的一個叫蔣文武的殺手,從不多話,陰冷沉靜,但他出手麻利,絕不留後患,如同一名技藝高超的外科醫生。而眼前這種文身的混混,往往只是那些賣東西不給錢的欺負老實人的低級混混。當然,混混也是在成長的,這個傢伙後來就成長為一個出色的大混混。
  我說,沒了,要大的明天趕早來。
  他說,操,老趙呢,老子跟他說的要留兩條大的,怎麼不給老子留?你去把他找來。
  我不緊不慢地說他在後面,你自己去喊他。
  他目光凶狠地盯著我,我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沒想到他竟然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你個小卵子的,還怕我偷魚麼,告訴你我叫胡東風,聽說過嗎?
  我搖頭,他有些失望,說那麼胡一刀聽說過麼。
  我說當然知道,古龍武俠小說中的人物。
  他呸一聲說,真是他媽的沒文化,不是古龍,是金庸的小說,難怪出來販魚的,告訴你,賣魚跟混黑社會一樣是需要文化的,告訴你,我就是胡一刀。
  我忍住笑,想不到他居然還讀過金庸,不過那時的混混都看金庸。他用左手握成一個巨大的拳頭在我眼前晃一晃,然後停住,伸出大拇指向自己指了三下,說,新來的小子,這個市場的治安歸我管,懂不?
  我佯裝哦一聲,其實我早就聽說過他,他們這個團伙是以歪嘴為核心的,胡東風只能算是一個骨幹成員。
  後來歪嘴團伙垮台後,胡東風就成了我手下最為得力的一個兄弟,他能打,一旦打起架來就不要命地狠,聲名遠播武漢三鎮,但他卻有一樣是別的混混們所沒有的優秀品質,那就是絕不會輕易出手打人。他只讀到初中畢業,熟讀金庸武俠,大俠蕭峰與胡一刀是他的偶像,他認為做混混就是做俠客,大俠當有所為有所不為。
  老趙從後面滿臉堆笑地出來說,東哥來了,看中哪一條拿去就是。胡東風大眼一瞪說你他媽的不地道,我早跟你說好了的留幾條大的,我今天去走親戚,這幾條破魚送個xx巴。
  老趙說那明天行不,明天一定給你留著。
  你精得鬼xx巴似的,還不是怕老子不給錢,你也不問一下我胡東風什麼時候買東西不給錢了的?
  老趙嘿嘿地敬煙說東哥你又說見外話,別錢不錢地掛在嘴上,太生分了。
  胡東風說你不會心痛麼,那我就拎兩條了。
  老趙把胸脯拍得山響,我什麼時候搭白不算數了的(即說話不兌現)。
  胡東風說好,夠朋友,這魚小是小,不過呢多拿幾條也一樣,我就拿四條怎麼樣。
  老趙的眼睛一下真成了死魚眼睛,乾咳著說你拿。胡東風從盆中拎了四條草魚,起碼也有20多斤了。胡東風一手拎著兩條魚走了,臨出門還回頭對我說,兄弟,你很好玩,以後我們再聊。
  老趙在他走後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口中罵日他媽。我嘿嘿冷笑,故意問他不是你說的不收他的錢麼。
  他狠狠地瞪著我,彷彿是我拿走了他的魚,然後吐出一口長氣說,這些人他媽的什麼時候給過錢,找他要到錢就是見鬼了。
  我說你每個月不是交了治安管理費的麼。
  什麼治安管理費,那是保護費,我警告你,你剛才跟他說話我都聽到了,你以後看他們來了說話最好小心一點,歪嘴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
  我對這個倒是很感興趣,我問這個市場這麼多家店面,都交錢給他,那他不是發了。
  老趙說還有一幫混混也在這兒鬧,領頭的叫陳剛,不過陳剛沒有歪嘴勢力大,歪嘴有一個表哥在派出所上班,他的人也多些,他們打過幾次架,陳剛都輸了。
  歪嘴他們就是典型的菜霸,他們一方面以收治安管理費的名義搞店舖的錢,另一方面他們還收外地來貨菜販的進場費,如果不給肯定是頭破血流的下場。這些進場費多少全憑他們的興致,以至於後來搞得這個市場生意冷清。歪嘴他們憑這就能日進斗金,但是因為一來有錢就揮霍一空,二來做事太絕,得罪了許多人,三來沒有遠見,偏安一隅,守在這個市場,不向外擴張,他的團伙最後終於垮掉。不過,在道上憑拳頭吃飯的哪一個又能長久呢?
  我突然就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原來掙錢也可以有這些辦法,只是要想成為一個出色的混混卻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四准警察李鳴和他的所長姐夫
  不是每個青春都有美好回憶,不是每個混混都能成為大哥。好比一個數萬人的大企業,能混上老總位置的只有一個。又好比一所學校的數千名學生,真正考上重點大學的能有幾人?滿街的混混們都想出人頭地,只有少數可以達成夢想,混黑社會的難度比1995年的高考錄取比例還要小很多。更多的混混只是小嘍囉,還有一部分被關進了班房,好比我的老爸肖老虎。所以"混混"是一個風險相當高的職業,如果不是確實愛好這個職業或者實在找不到其他的工作,千萬別來做混混。
  做一名成功的混混起碼需要如下幾點素質:一是心要狠,手要毒。打別人時要打得他扛不住;二是皮要粗,肉要厚。能經得住打,同時臉皮還要足夠厚,不能人家一打就求饒,但如果實在扛不住就得求饒。三是既要講義氣又要懂得出賣朋友,最重要的一點是智商夠高。我的父親肖老虎就是智商不夠,才落得下半生在高牆中度過。他不是一個成功的混混,他成就了自己的英雄美名,卻讓我母親任紅霞和我受盡苦難。
  1985年,我還是一個少年時,常有棋盤街那邊的小孩子成群結隊地欺負我,在那時我就暗暗發誓:將來只有我去欺負別人,絕不讓別人來欺負我!這是一個我為之奮鬥的終身目標。我打架輸了後就獨自跑到胭脂山上,手持一根小棒左衝右突殺氣騰騰地廝殺,幻想這就是威震天下的丐幫打狗棒法或者我就是混在上海灘的許文強或者是丁力。
  1994年的時候,我還是一個滿懷夢想的中學生,曾以為自己或許真的能考上大學從而開始另外一種人生。但是到1995年,我成為一個小小的魚販,天天滿身魚腥味,我很寂寞,而我的朋友們都混得不錯,那年已經19歲的我就已經感受到了生活的殘酷。我們長大的過程是一個不可預知的過程,我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們必將死去。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生就是一個漫長的死亡過程,問題是我們將以什麼方式去死。
  我想念我在學校時的歲月,那時我們都在同一起跑線上,無憂無慮。我在這個臭烘烘的市場學習做生意之道快三個月時,看見一個警察遠遠地走了過來,大聲地喊我的名字。等我看清是誰,我們擁抱在一起。他理著寸頭變得很是威武,很像一個正直的警察。他就是剛從警校放假回來的李鳴。
  李鳴說,你就在這兒上班?
  我苦笑,這哪叫上班,暫時找點事混唄。
  李鳴大大咧咧地說我聽說這兒有很多混混,要是有人欺負你,我叫人打一個招呼就行了。
  我笑笑說,你不是還沒畢業麼?
  李明說我姐夫是副所長,管這片的。在一旁的老趙聽到了馬上從口袋中摸出一包紅塔山來向李鳴敬煙。李鳴很威嚴地拒絕了他的煙,問他,你是老闆?其神情已經頗有幾年後的官腔官調了。
  趙大嘴滿臉堆笑說,是啊,是啊,馬所長真是你姐夫麼?李鳴說,是的,又怎麼樣?
  趙大嘴笑得更燦爛了,咧開的大嘴幾乎使他的腦袋分成了上下兩截。他熱情地讓李鳴坐,說真沒想到水生的同學還有當警察的。李鳴說我還不是警察,只是一個警校學生。趙大嘴說還不是馬上的事。李鳴也終於笑起來,接了他的煙。李鳴說水生是我鐵哥們兒,他在你這兒做事,你可不能讓他吃虧。
  老趙說哪能呢,水生不錯的,要不了幾年就會自己當老闆的,我這人啊什麼都不行,就是看人准,還有你小兄弟,將來肯定是要當局長的。李鳴哈哈大笑。
  聊了一會兒,李鳴要走。老趙死活不讓他走,一定要留他一起吃飯。並不斷向我使眼色,我只好說來都來了,就給我們老闆一個面子吧。
  於是我們一起到市場對面的酒店,老趙突然大方得不得了,點了一個包間,又買了兩條好煙,然後試探著說,小李,你看時間也下班了,不如你讓馬所長也一起過來隨便吃點,反正他們所離這兒也挺近的。
  李鳴沉吟了一下說,不知道他有沒有空,我呼他一下再說吧。那時手機還不是很流行,有一個中文顯示的呼機就已經表示混得很不錯了。李鳴跑到服務台去打呼機,回來後說我姐夫已經在酒店中了。老趙說那可真巧了,在哪兒呢。
  李鳴說他在二樓的一個包房中,也是別人請吧,我不清楚,他說等一下下來。老趙紅光滿面,彷彿做成了一筆很好的生意的樣子。我沉默不語,我開始意識到這就是所謂的社會現實了。
  果然十幾分鐘後,進來一個大塊頭男子,穿著便裝,但李鳴在喊"姐夫",趙大嘴則在喊"馬所長",看來他就是趙大嘴一心要巴結的派出所馬副所長了。馬所長顯然已經喝了許多酒了,他皺著眉頭說小鳴你到這邊來玩兒先打一個電話給我啊,要不給你姐打一個電話好了,放假了別到處亂跑。
  李鳴介紹我說這是我同學肖水生。馬所長問是警校的同學嗎。李鳴說我們一起長大的,高中才分開,以前常到咱家玩的,跟我姐也熟。馬所長嗯一聲,眼睛從我身上一瞟而過,彷彿我不存在。他是認得趙大嘴的,問老趙你怎麼也在這兒。老趙說小李來了我肯定得請他隨便吃點飯不是。
  這個馬所長,也就是李鳴的姐夫,叫馬建剛,也是一個傳奇人物,當年是李鳴他爸手下的一員幹警,練過功夫而且破案有一套,對付混混們從不手軟,令許多道上的兄弟們聞風喪膽。道上曾流傳一個故事,在火車站附近有一個叫李建設的亡命之徒拉起一幫混混,在這一帶倒票、強拉客、拉皮條等。李建設也是練過功夫的,身手十分了得,同時許多站前派出所的警察也被其買通,因此其氣焰一時十分囂張。李建設想拉攏馬建剛,就通過中間人請出了馬建剛。但是在酒桌上他們頂了起來,李建設說要不是你他媽的穿了一張虎皮,老子早就廢了你。馬建剛當場脫了警服,把配槍向酒桌上一拍說,老子今天就讓你知道,老子不穿這警服也能放倒你。於是當即兩人就讓服務員擺開桌椅,騰出一塊空地來。他們拳來腳往打在一起,最終邪不勝正,人民警察放倒了大混混。馬建剛練的是柔道,以一個漂亮的背摔將李建設摔得頭暈眼花,接著就給他上了銬子。馬建剛趁勢對李建設團伙進行了毀滅性的打擊,並挖出了一幫警方敗類。此事曾轟動一時,當年的報紙曾大肆宣傳過,把馬建剛說成了一個展昭式的神勇捕快。
  馬所長心不在焉地關心了一下趙大嘴的經營情況,趙大嘴說托您的福,生意還行,就是有些小流氓常到店裡鬧事,挺煩的。
  馬建剛哦了一聲,讓老趙說說看。老趙就把歪嘴一幫人欺行霸市、打人、拿魚不給錢、收治安保護費什麼的給說了一下。馬建剛聽完只淡淡地說我知道了。
  馬建剛作為轄區分管綜合治安的副所長當然知道歪嘴的事,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打算與安排,當然他是不屑講給趙大嘴和我的。
  歪嘴原名汪江洋,原本就長得不怎麼周正,眼角歪斜,那時他還是一個跑龍套的小混混,身邊沒什麼人,自己也不能打,靠在火車站附近"丟包"、"撞猴子"等下三爛的手段混點飯吃。因為一次與混火車站的李建設發生衝突,被李建設一記老拳打歪了嘴巴,住了一個月醫院才算馬虎醫好,因此道上的人都送他"歪嘴"稱號。後來他一個在部隊當軍官的姐夫轉業回來在武昌分局任職,又在這個派出所任所長,歪嘴也就跟著突然抖了起來,搖身一變成了人民警察的外圍組織之一,即治安聯防隊員。那時候,因受港台及海外黑幫電影的教唆,街上突然出現了很多無所事事的混混們,治安案件頻發,警方警力嚴重不足,於是想出一個聘請社會人員擔任聯防隊員的著兒。這本是一件好事,但卻給一些不法分子混進人民警察隊伍提供了方便。
  歪嘴汪江洋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加入聯防隊的,天天穿著一套警察制服招搖過市。正好蔬菜批發市場治安案件多發,於是他被派駐在此,這是這一帶最肥的地盤,也就給這傢伙帶來了機遇。一時得勢的歪嘴以為有了姐夫的照應就可以此地任我行,因此也從來不把其他的警察包括馬建剛放在眼裡,不過最終還是慘淡收場。如今的歪嘴在火車站附近謀得了一個賣報紙的攤位,天天容貌猥瑣地在尺許見方的報亭中掙點小錢聊以度日。如果現在去那兒還可以看到他,如果跟他多說幾句話,他必定會這樣說:想當年老子也是這一帶的老大,手下兄弟上百人,砍幾個人還不是分鐘搞定的事。
  趙大嘴買了單走後,我和李鳴繼續喝酒亂聊,談起以往的故事,我笑問他還跟吳山青有聯繫嗎。他愣了半天才說,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了,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樣。我想告訴他,我聽說吳山青跟了混混張華,而且還生了一女兒,但是有些真相不說出來比說出來好,起碼吳山青在李鳴的心中還會是以前在江城中學時的樣子,於是說,嗨,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別去想了。
  李鳴也長歎一聲說,有些事是過去了,但是影響還是在的。你呢,你的祝家小妹妹還好不?
  我心頭被刺痛了一下,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祝娟了,我倒是收到過她幾封信,她告訴我關於那個大學的故事,我看著彷彿在看遠方的雪山,雖然美麗,卻遙不可及。我一封信也沒有回過,我能告訴她什麼呢?跟她說我只是一個魚販子的打工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