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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如何殺死一隻螳螂

    劉平站起身來,向外邁了一步。府衙裡的三個人,同時抬起了頭。鄧展是淡然,王越是疑惑,而淳於瓊喝得酩酊大醉,兩隻眼睛看起來有些渾濁。
    「陛下去哪裡?」王越問。
    「出去看看。」
    「外面正在打仗,陛下還是安坐於此比較好。」王越抱著劍說道,「等到蜚先生一到,我們就從密道撤退。」
    雖然天子是誘餌,但無論袁紹還是蜚先生都不會真的把一位天子置於死局之中。他們在烏巢府衙內早挖好了一條出城密道,只待曹軍進城,就從這裡脫離。
    「蜚先生呢?」
    「我剛才出去看過了。他那邊出了點狀況,不過問題不大。東山精銳都集結於此,殺不得公敵,總報得了私仇。」王越說著,把身子擋在皇帝面前。
    劉平皺眉道:「我若是堅持要出去呢?」
    王越輕蔑地扯動嘴角:「那就要赦臣不敬之罪了。」劉平身邊只有一個鄧展,他連王服都打不過,更別說王越了。兩個人抵近對視,劉平忽然發現,他的氣色跟從前相比沒那麼鋒芒畢露了,腳步略顯虛浮,似乎是受了傷,不過他掩飾得很好,不仔細看不出來。
    「難道他受過傷?可誰又能傷到他?」劉平暗想。府衙外傳來激烈的打鬥聲,想來是蜚先生的東山精銳與曹公的親衛對上了。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劉平的計劃,還沒開始就已經趨於夭折。
    「聽著,朕必須要離開這裡。這對你沒有半分壞處。」劉平的語氣趨於強硬和焦慮。王越卻絲毫不為所動:「目前的狀況,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我不希望出現什麼變數,所以陛下你還是回去吧。」
    「不行!」劉平激動地又朝前踏了一步,「你難道不是漢室忠臣嗎?」
    「不是。」王越回答得很乾脆,「我對那個沒興趣。」
    「你是虎賁!是拱衛天子的虎賁!守護漢室不是你的本分麼?」劉平聲音又大了一些。王越有些不耐煩,他是做過虎賁,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這個皇帝居然拿那麼久遠的人情來說事,未免有些可笑。他想把天子推回去,劉平卻突然含怒出手。
    劉平在這個年紀的人裡,算是武藝比較好的,溫縣能打敗他的人都不多。可在王越眼裡,這和小孩子的撒嬌差不多。他只是輕輕扭轉手臂,就抓住了劉平的拳頭,然後一下折回去。劉平控制不住身體,往後倒退了幾步差點摔倒,幸虧被鄧展扶住。
    「我是做過虎賁不假,但誰會記得那麼久遠的職責。」王越說,有些同情地看著這個窮途末路的皇帝。
    「我記得。」一個蒼老而含混的聲音忽然從王越身後傳來,和聲音同時抵達的還有一柄長長的刀。王越反應極其迅速,可是受傷的身體卻慢了一拍,只聽嘶啦一聲,那把刀割破了王越腰間的衣物,在他的身上留了一道長長的傷口。
    王越跳開數步,看到淳於瓊站在那裡手握長刀,嘴角還沾著酒漬,眼神卻清明無比。別說是他,就連劉平和鄧展都被這意外的轉變所驚呆了。淳於瓊持刀又撲了過來,不知是否喝得太多了,他的身形飄飄忽忽,即使是王越一時都無法適應,被他完全壓制。
    「你要幹什麼?」王越大喝道,不知道這個袁家大將到底犯了什麼毛病。淳於瓊卻嘿嘿一笑,繼續搶攻。這個大鼻子酒鬼平時昏昏噩噩,這個時候卻顯露出不遜於王越的劍擊之術,而且全是不要命的狠辣打法。交手了三四回合之後,淳於瓊的刀指向王越的小腹,而王越的劍也橫在了淳於瓊的脖頸上,兩個人的動作一下子都停住了。
    「淳於……將軍?」劉平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鄧展也瞪大了眼睛,他也算是淳於瓊的老部下了,可也搞不懂他此時的舉動。
    「陛下,你可知道靈帝陛下為何組建西園八校尉?」淳於瓊拿刀頂住王越,突然問了個古怪的問題。
    劉平愣怔片刻,隨口答道:「不,不知道……」
    大概是酗酒過多的關係,淳於瓊的聲音有點嘶啞:「那全都是為了陛下啊。」
    「為了我?」劉平看起來更加迷惑了。
    「何後的獨子劉辯是長子,可靈帝一直認為陛下您才是他真正的繼承人,這才成立了西園八校尉,指望他們剪除何皇后和何進外戚的羽翼,好扶陛下登基。靈帝臨終之時,特意召見八校尉的領袖上軍校尉蹇碩,要他與我們七名校尉一起效忠陛下。可惜蹇碩無能,其他校尉又是貌合心離,以致最終還是讓劉辯登基,咳,我們辜負了靈帝期望啊。」
    劉平沒想到當年的西園八校尉與自己還有這一段淵源,他看到淳於瓊臉上閃過一絲羞慚。
    「只可惜當年老夫人輕言微,只能隨波逐流,無能為力。一直到後來陛下陰錯陽差登基為帝,老夫才覺得放下了包袱,決定痛痛快快過完此生,肆意妄為。至於漢室如何陛下如何,卻由不得我操心了。」淳於瓊用平靜的口氣敘說道,始終警惕地望著王越,讓後者不敢輕舉妄動。
    「其實一直到剛才,老夫都不願跟陛下重提舊事——但如今陛下發出那一聲質問,卻讓老夫回想起久遠以前天子交付給我的職責。」淳於瓊的眼神忽然變得溫和起來,「這西園八校尉,本來就是靈帝為陛下所設的親衛。我們最初的職責,就是要成為陛下手中的利劍。」
    在他身上,劉平居然感覺到了與楊彪類似的氣息,那是一種強烈的忠直之氣。
    「那你打算如何?」王越冷冷發問,他還是第一次被人逼到動彈不得,殺氣越發凜冽。
    淳於瓊歪了歪頭:「臣不知陛下為何要在這時離開,亦不知陛下有什麼打算。但旌麾所指,利刃所向,乃是西園校尉的本分。老袁老曹他們忙著互相爭鬥,就讓我來為陛下盡忠吧。」
    「可是,你這麼做,袁紹該如何交代?」劉平遲疑道。
    「哈哈哈,若老臣直覺不錯,陛下這一走,袁紹那邊沒什麼機會交代了——鄧展,代我照顧陛下。」淳於瓊沉聲道。
    鄧展聽到這個要求,不由神情一滯。劉平知道這不是猶豫的時候,他示意鄧展拉開逃生通道的入口。這個通道位於席榻下方,是一個可容兩人並行的大洞,可直通城外。劉平一貓腰鑽了進去,然後招呼鄧展也趕緊下去。
    鄧展半個身子已經跳進密道,又回過頭來,目光複雜地望著淳於瓊。這個人是他的上司、是他的仇人、是他的恩人,還是敵軍的一名將領,可現在鄧展卻無從定義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
    「老夫已經老了,但你們還年輕,還有無限的可能。一個混亂的世界,才是老夫最喜歡看到的東西,好好幹吧。」淳於瓊呵呵說道,然後他目光突然一凜,手中大刀用力一戳,「撲哧」一聲刺入王越小腹。王越沒想到他居然想同歸於盡,又驚又怒,揮起劍來,砍入了淳於瓊的脖頸。
    鄧展閉上眼睛,矮下身子把通道的蓋子關好,不想看到那血淋淋的結局。
    「上面發生了什麼?」劉平問。
    「陛下,不要辜負了淳於瓊的忠義。」鄧展答非所問。劉平咬了咬嘴唇,終究沒有掀開蓋子回去看個究竟,他必須要習慣於這種犧牲。
    這條通道是草草挖就的,四周洞壁都還留著一段段鏟子痕跡,入口還算寬闊,越往裡爬卻是越窄。劉平和鄧展手腳並用,弓著腰在裡面爬行了不知多少時間,忽然發現前面的路沒有了。鄧展伸手去摸,摸到了一個籐牌。他用力去推籐牌,只聽嘩啦一聲,籐牌向外倒去,清新的夜風從外頭湧入密道。
    「誰?」密道口有人喝道。蜚先生既然安排了密道,自然也會安排了把守密道入口之人。說時遲,那時快,鄧展飛撲出去,用手臂扼住守衛的脖子,用力一扭,守衛立刻軟綿綿地躺倒在地,氣絕身亡。
    其他幾名守衛猝然受到襲擊,都驚慌地跳起來。鄧展先奪下一人的兵器,然後大砍大殺,轉瞬間又放倒了三人。劉平也從通道裡躍出來,撿起死者兵器與鄧展並肩作戰。鄧展用餘光看到一人轉身跑開,大叫劉平趕緊去截住他。劉平縱身去追,看到不遠處的林邊拴著五匹西涼駿馬。那人跑過去一刀斬斷拴馬的繩套,還用匕首狠狠地插刺馬臀,讓馬匹們驚慌失措。這個東山的守衛顯然接到過命令,如果情況不對,就趕緊把這五匹馬放跑。
    劉平見勢不妙,加快腳步,一劍刺穿了這名守衛後心,可他卻來不及阻止那五匹驚馬四散而逃。只是一個瞬間,那些駿馬就嘶鳴著消失在黑暗中,只聽到逐漸遠去的蹄聲。
    劉平無奈地直起腰來,環顧四周,發現這裡是離烏巢城不遠的一處小山丘旁。從這裡回望烏巢城,劉平看到整個城內火光沖天,煙霧滾滾,在這麼遠的距離都覺得有些發嗆。「這麼大的火,恐怕曹操一定會死在裡頭吧。」劉平心想。
    這時鄧展解決了其他守衛,跑了過來。他一聽說馬都跑光了,不由得一愣:「那陛下你的計劃……」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實在不行,我跑著去。」劉平說著,語氣卻沒什麼自信。他這才知道,謀略這種事真的是需要天賦,一個小細節沒有算到,就可能導致滅頂之災。郭嘉、賈詡、蜚先生他們的工作,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正在這時,劉平聽到遠處的黑暗中有馬蹄聲傳來。他以為是某一匹馬又折返回來了,大喜過望,瞪大了眼睛去找。結果他就著火光,看到遠遠的有一個人騎在馬上,正朝這邊奔來。那人影看著十分熟悉,劉平連忙高舉著雙手,衝著他大喊起來。
    那騎士聽到呼喊,朝這邊望了一眼,然後撥轉馬頭,疾馳而來。鄧展看到身影逐漸逼近,眉頭一皺,閃身躲進了樹林的陰影裡。騎士很快跑到劉平身前,兩個人都面露喜色。
    「二公子?」
    「陛下?」
    自從鄴城一別,這還是他們兩個第一次見面。劉平看到曹丕臉頰雪白,眼睛卻有些病態地泛紅,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很不對勁,瀰漫著一種摻雜著焦慮和憤怒的複雜情緒。
    「司馬公子猜得果然不錯,陛下你果然是在烏巢!」曹丕翻身下馬,語速快得驚人。
    「仲達?他也來了?」劉平一喜。
    曹丕神色一黯:「為了掩護我逃走,他落到了張繡和楊修的手裡。」他說完這句,卻發現劉平的神情如釋重負,微微有些惱怒。曹丕以為劉平是天性涼薄,卻不知他是知道楊修和司馬懿都是自己人,不會有性命之憂。
    不過曹丕無暇顧及這些瑣事,他一扯衣襟,急火火地問劉平道:「你知道怎麼進城嗎?」
    他原本以為烏巢大火是曹操奇襲的成果,可跑過來以後卻發現四門緊閉,城內喧騰,心中隱隱覺得不妙,擔心父親中了敵人圈套被關在城裡,就像當年在濮陽一樣。劉平沉吟片刻,一指那小山丘:「這裡有一條密道,可通城內府衙。我就是從那裡出來的。」
    「城裡什麼情形?」
    「不知道,我一直被關在府衙裡。不過聽動靜外面打得很厲害。」
    曹丕把馬匹韁繩塞到劉平手裡,說:「陛下,你快乘馬走吧,我要去救我父親。」然後朝那密道入口跑去。劉平一愣,說:「你一個人進去有什麼用?」曹丕猛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語帶苦澀地回答:「我要代人贖罪。」
    劉平完全沒聽懂他的話,曹丕也無意多做解釋,瘦小的身子一晃,在洞口消失。他離開以後,鄧展才從林中陰影走出來,平靜地看了眼密道,對劉平道:「陛下,你我就此別過吧。」
    劉平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他們只有一匹馬,為了確保速度,只能讓劉平一個人騎乘。更何況,心灰意冷的鄧展在官渡戰場上已別無所求,他不會反曹,也不會助曹,跟隨在自己身邊只會徒增煩惱。
    「好好欣賞這場大戰的結局吧,希望那些異鄉之人會喜歡。」
    劉平翻身上馬,沖鄧展一抱拳,雙腿一夾馬肚,飛快地衝入黑暗之中。等到天子離開以後,鄧展把幾具東山守衛的屍體拖入密林,用樹枝蓋住,然後走到密道入口,把籐牌蓋到上面再覆以泥土和野草,確保外人看不出破綻。他忙完這一切,向著熊熊燃燒的烏巢城叩了一個頭,這才悄然離開。
    曹丕並不知道鄧展在這一頭替自己掩飾,他俯下身子正飛快地在密道裡爬行,嘴裡還不時發出低吼。整個人現在滾燙得如同一塊火炭。宛城的真相和楊修的挑撥讓他陷入極其痛苦的境地。他感覺只有把自己投入到極端的環境中,激發出更加強烈的情緒,才不會被這股矛盾的痛苦火焰所烤化。
    他貓著腰,埋頭朝前衝去,突然腦袋砰的一聲撞到了什麼,身子停止了前進。在黑暗中曹丕什麼也看不到,只能伸手去摸。這一摸,讓他摸到了一塊冰涼的金屬,很窄,而且很薄,邊緣非常銳利,差點割傷了曹丕的手指——這是一把劍!而且剛剛殺過人,刃身上還殘留著粘膩的黏體。
    密道裡有人!而且這人還握著一把劍。他從府衙進入,和曹丕逆向對爬,黑暗中誰也看不到誰,結果兩人撞到了一起。
    「哼……」對面傳來一聲被強行壓抑住的呻吟。曹丕本來火炭般滾燙的身體陡然變得冰涼,這聲音他太熟悉了,是曹丕夢魘的根源——王越。曹丕沒想到居然會在這個漆黑、狹窄的密道裡碰到他,一下子心慌意亂起來。這裡無法閃避,只消王越輕鬆遞出一劍,就可以取走他的性命。
    「果然最終我還是死在他的手裡嗎?」曹丕閉上眼睛,瀕死的絕望像是冰涼的井水潑在篝火堆裡。可他等了一下,對面仍舊沒什麼動靜。曹丕睜開眼睛,感覺到地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流淌,伸手一探,手感和劍刃上的液體差不多,滑膩中還帶有腥味。
    「難道王越受傷了?」曹丕心中一驚,誰能讓這個劍技無雙的大俠受傷?而王越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要爬進密道追擊,他到底追的是誰?難道是天子?曹丕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劉平技擊水平很高,但絕不是王越的對手,弄傷王越的一定另有其人。
    無論如何,王越顯然是受傷不能動彈了,爬到這裡已經是他最後的力量。曹丕想到這裡,眼中散出戾氣,眼下是個絕好的機會,可以讓自己終結夢魘。可他身體稍微往前探了一點點,立刻被那冰涼的劍刃頂住了咽喉。
    「是誰?」王越微弱的聲音傳來。曹丕把心一橫,脫口而出:「曹丕!」他已經厭透了隱瞞身份,希望這件事能夠有一個直截了當的結束。他甚至隱隱希望,這麼做能讓自己不再承受宛城真相的痛苦。
    這個答案出乎了王越的意料,他沉默良久,卻沒有對這個仇人的兒子動手,反而開口道:「跟我說說,史阿和徐他是怎麼死的。」王越的語氣,就像是師父吩咐自己的弟子一樣淡然和藹,沒有絲毫敵意。曹丕咬咬牙,簡單地把他們兩個的事說了一遍。王越歎道:「遊俠興於非命,死於非命,他們也算是死得其所。」
    曹丕沒有接茬,他感覺壓在自己脖頸的劍又增加了幾分力道,死亡的預感像一根死人冰涼的手指緩慢地劃過脊背,他渾身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
    「於情於理,我該把你在這裡斬殺。可如今王氏快劍只剩你一個傳人,偏偏又在這個時候來到我面前。我不知道老天爺這是什麼意思,是讓我報仇,還是讓我交代後事?」王越的口氣裡也帶了一絲迷茫,貼在曹丕脖頸上的劍被悄然撤回數寸,可曹丕知道,那劍尖在黑暗中仍舊對著自己。
    「你現在心很亂,貼著劍身我就能感覺到。」王越的聲音變得虛弱,但語調依然篤定,「到底是因為什麼?是因為懼怕死亡,擔心親人的安危,還是因為見到我,讓你的夢魘變得壯大?——還是說,你接觸到了什麼不該知道的秘密,變得無所適從?」
    「別再說了!」曹丕低吼起來。
    「呵呵,剛才說的那些事,我一樣不少,也全部都經歷過。每一把王氏的快劍,都是被無數負面情緒淬煉而成的。那些瘋狂和失落,那些仇恨和惶恐,都將匯成一往無前的戾氣,附著在你的劍上。」
    「我寧可不要……」黑暗中的聲音異常疲憊,他畢竟只是個小孩子。
    「你沒得選擇。從你學了王氏快劍那一刻開始,就注定要與這些情緒糾葛一輩子。你的親人會因此而痛苦,你的兄弟會因此被折磨,你的朋友會與你決裂背叛,你的敵人無時無刻不掀開你的傷口,你的夢魘將跟隨你直至死亡。」
    「不!我不要!我寧可現在就去死!」曹丕瘋狂地大叫起來,他大哭著弓起身子朝前撲去,前方是王越的劍尖,可以幫他結束掉這一切噩夢。
    黑暗的密道裡,響起「噗」的一聲,這是金屬刺入血肉的聲音。曹丕瞪大了眼睛,保持著撲擊的姿勢,兩片乾裂的嘴唇嚅動著卻發不出聲音。他發現自己撞到的不是劍尖,而是劍柄。王越不知何時將那把劍倒轉過來,把劍尖對準了自己。曹丕這一撞,恰好將其撞進了王越的身體裡。
    這是曹丕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刻,但他卻毫無快意,反而有種不祥的預感。王越劇烈地咳嗽起來,可以想像他的嘴裡滿是湧出的鮮血,可他仍舊掙扎著發出聲音:「很好咳咳……戾氣十足,你已得到王氏快劍的真傳了,就這樣度過你的餘生吧咳咳……」
    王越的聲音低沉下去,很快密道裡陷入死寂。這位最著名的遊俠在臨終之時,把劍法的精髓傳授給了最後一位傳人,同時也讓他的夢魘之種悄然發芽——傳承和對曹氏的復仇在同一個人身上完成,他已經沒有什麼遺憾了。
    嗚咽聲中,曹丕流著淚,雙臂抱著頭,驚恐地在密道裡蜷縮成一團,只有這個姿勢才能讓他有點安全感。曹丕就像是只受驚的幼貓,只能無助地喃喃自語道:「媽媽,媽媽,媽媽在哪裡,丕兒想你……」
    劉平不知道曹丕在密道裡的遭遇,即使知道,他也無暇去關心。此時的天子正拚命驅趕著馬匹,心急火燎地朝著事先約好的地點跑去。劉平在溫縣已經參加過不知多少次夜獵,在這種夜晚分辨方向難不住他。大約跑了半個時辰,劉平看到了他一直期待的東西——在前方出現一座營帳,營門點起了三隻火把,二高一低,代表平安無事。
    他一口氣跑到營地門口,門口的衛兵事先受過交代,略對了一下暗語,就放他進去了。劉平驅馬直接闖到最大的軍帳前,帳內匆匆跑出一個人來。他看到劉平先是一驚,繼而大喜,一把拽住坐騎韁繩:「你可來啦!」
    「公則啊,朕向來是言出必踐的,希望你也是。」劉平在馬上居高臨下地說,目光如電。那人連連點頭,露出一張典型的公則式笑容。劉平跳下馬,一邊朝帳內走去,一邊問道:「你都準備好了?」公則緊緊跟在旁邊:「是,萬事俱備,只欠陛下龍威。」
    劉平「嗯」了一聲,專心朝前走去。
    他們在帳內沒有停留太久。劉平只是簡單地換了一身衣服,然後從公則那裡要回了那一張衣帶詔。這衣帶詔是劉平從白馬逃到袁營時交給公則的,後者一直沒有上繳。收拾停當以後,兩個人乘坐一輛馬車離開營地,朝著官渡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公則緊張地望著馬車外頭的夜色,指甲不停地在窗框上刮擦。劉平看在眼裡,寬慰道:「別那麼緊張,今夜過後,公則你將揚眉吐氣啊。」
    「托陛下吉言……」公則這才恢復了一點信心。
    最近這一段時間,公則感覺自己的人生已經跌到了谷底。他本以為蜚先生是可信賴的心腹,結果人家瞅準機會,直接去攀附袁紹的大腿,導致他手中可掌握的力量元氣大傷;而漢天子的意外出現,讓袁紹對他之前的私藏行為大為不滿,數次借題發揮申斥。更糟糕的是,鄴城大亂的消息也傳到大營,審配把大部分責任都推卸到了辛毗身上。結果,公則和整個穎川派都陷入風雨飄搖的地步。
    早在蜚先生出現在袁紹身旁時,劉平就注意到了公則的這種窘境。他意識到,這是一個拉攏公則的絕好機會。公則的奮鬥目標,是讓穎川派把持大將軍幕府;再深一步說,他的終極目的,是讓自己和郭氏一族的威名徹底壓倒荀氏。為了這個目標,他什麼都願意做。
    而現在走投無路的他,漢室是唯一的選擇。於是劉平利用在袁營的機會,只花了幾句話就把公則拉了過來,成為劉平計劃最關鍵的一步。孔子怎麼說的?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劉平不在乎公則是否真的忠心漢室,他只要確保公則相信能從漢室手裡收穫最大好處,就足夠了。
    馬車很快抵達了一處軍營。這裡距離官渡前線只有五里路,如果是白天的話,可以直接看到曹營的情況,所以戒備十分森嚴。馬車先後被三道崗哨盤問,這才開進來。公則先跳下車,急匆匆地衝進大帳。
    大帳裡還點著十幾根蠟燭,張郃和高覽兩個人正惶恐不安地跪坐在那裡,對著一面牛皮地圖發呆。烏巢的動靜他們都注意到了,可袁紹那邊卻沒有任何命令傳過來,這是一件奇怪的事。他們隱隱猜到這大概是有什麼重大圖謀,可卻不敢輕舉妄動。這兩個人都是官渡前線的一線指揮官,他們的舉動將關係到整個戰爭的成敗。
    所以當他們看到公則一腳踏進來的時候,都異常驚訝。
    「請兩位將軍盡快起兵勤王。」公則一句客套話也沒說。
    張郃與高覽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滑稽,什麼時候輪到一個先鋒督軍在這裡指手畫腳了?何況還是個穎川人。公則沒指望他們乖乖聽話,隨即又補充了一句:
    「這不是在下的建議,而是傳達上頭的命令。」
    「上頭?有多上?從誰那裡傳達的?袁公嗎?」高覽嗤笑著伸出手,「調動兵馬的符節又在哪裡?」
    公則道:「沒有那東西。」
    「那你還囉唆個屁呀!」張郃拍著案幾喝叱道,他今天晚上一直情緒不太好。
    「但我把發出這道命令的人帶來了。」公則不動聲色地說,然後袖手一指。張郃與高覽同時朝帳門望去,同時大吃一驚。站在門口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身穿上玄下赤的冕服,頭戴冕冠,眉宇之間有著肅殺之氣,儼然一副帝王之相。
    「陛下?」張郃與高覽連忙跪下。劉平是天子這件事,在袁軍高層並沒刻意隱瞞,高級將領都知道他已得到確認,是一位如假包換的帝王。可是,他怎麼會跑到官渡前線呢?還是和公則在一起呢?
    劉平威嚴地掃視了他們兩個一眼,語速緩慢而堅定地說:「要調兵的是朕,也需要符節令牌麼?」兩人為難地對視一眼,漢室是怎麼回事,誰心裡都明白。但平日裡蔑視是一回事,當一位真正的天子出現在你面前,是另外一回事。
    「陛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等未接到幕府軍令,不敢擅動。」高覽比張郃多讀了幾本書,終於想到一個推托之辭。
    「你們是要抗旨嘍?」劉平冷哼一聲,雙目刺了過去,他身上散發的淡淡帝威讓兩個將軍身子都一抖。劉平現在已完全融入到自己的角色中來。如果說在許都的他還只是守成之君的氣質,這幾個月在官渡的經歷,給他淬煉出了一種開國帝王的凌厲之氣。
    高覽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連忙辯解道:「不是,陛下,夜戰茲事體大。總要等主……呃,袁將軍的命令,我等才好出擊……」
    說一千,道一萬,他們畢竟是袁紹的私兵。漢室不過是外來之人,名義上大家要尊為共主,禮數不敢或缺,可真是觸及利益,是不肯退讓分毫的。
    「哼,你們也知道茲事體大。那我就來告訴你們,茲事已經大到什麼地步了!」劉平一拂袖子,邁步走到地圖前,隨手拿起一塊粉石,點在寫著「烏巢」兩個字的地圖位置。「這裡的大火,你們都看到了?」
    兩名將軍點點頭。他們都知道袁軍搞了個假城誘曹軍奇襲,但對蜚先生的第二層計劃卻不清楚,所以當他們觀測到真正的烏巢城陷入大火的時候,都有些驚訝。
    劉平對他們的反應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繼續說道:
    「如今曹軍比蜚先生多算了一步,主力已經在攻打烏巢城。」劉平一拍胸膛,「朕險些被圍在烏巢,幸虧將士奮勇,這才能身在此地!」
    張郃和高覽聽明白了,兩個人微微露出笑意。原來是天子也參與了烏巢之局,差點被曹軍給堵到城裡,難怪怒氣沖沖,叫嚷著讓他們出兵。「我等立刻撥兵一支,去救援烏巢。」張郃開口答應。天子到底是年輕氣盛,這是嚥不下這口氣想找回面子呢。隨便撥點兵過去,讓他發洩一下,面子上能過去就行了。
    劉平盯著張郃:「然後呢?然後曹操退回官渡,繼續曠日持久地對峙?」對天子這個問題,張郃愣了一下,沒想到怎麼回答。劉平舉起右臂,一拳砸在了標著官渡的地圖上:
    「我要的是你們發起總攻,進攻官渡大營!」
    他看了眼張郃與高覽,兩個人似乎都還沒反應過來。劉平又道:「你們為將這麼多年,豈不知道圍魏救趙之計。如今曹軍主力俱在烏巢,官渡空虛,就該趁現在這個天賜良機攻破曹軍大營,來個釜底抽薪。屆時就算曹操把烏巢燒個罄淨,也已徹底敗了!」
    張郃眼睛一亮,天子所說在他聽來很有道理。他早就煩透了無休止的對峙,如今有個一勞永逸的機會出現,還可以立下不世大功。高覽見他意有所動,扯了扯袖子,搖搖頭。天子跟曹操交惡,這誰都知道,如今他想只憑一張嘴就說動袁軍幾萬將士去給他洩憤,這買賣忒便宜了。
    劉平見這兩個人跪在地上也不言語,似乎氣得不行,來回踱了兩步,復又回身,指著地圖大聲道:「如今戰機已現,等到你們派去請示袁紹再回來,天早大亮了!你們剛才也說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們既然是前線主將,就該有自己的判斷。千古大功,你們就忍心從手中溜走?」
    劉平的一步步緊逼讓張郃與高覽不知所措,立場逐漸後退。天子意旨本來不算什麼,可當它同時也是自己一直朝思暮想的事情時,聽起來就無比具有說服力了。張、高二將一直期待著能踏破官渡大營,現在被劉平這麼一分剖,竟是個天大的好機遇。
    「陛下所言,可謂真知灼見,只是袁公那邊……」高覽囁嚅道。
    劉平大怒,踏到高覽面前喝道:「無膽懦夫!你們既然不敢,何必諸多借口!給我五千兵馬,朕自己御駕親征!不求你們!」
    什麼叫不求我們,不還是要借五千兵馬給你嘛……可這樣的想法二將都不敢說出口。這次輪到張郃扯住高覽衣角,小聲說了幾句,高覽連連點頭,對皇帝道:「並非微臣不願,只是軍紀如鐵,無令調兵乃是大忌,雖勝猶斬。事後袁公怪罪,該如何是好?」
    「朕為你們做主,怕什麼!」
    劉平知道這兩個人已經被說動了,拐彎抹角地想要保證,便從懷裡拋出一條東西給他們。張郃和高覽接過去一看,居然是衣帶詔。這衣帶詔上說的是接詔者有討曹之責,勉強也能當個全線出擊的理由。公則也不失時機地站出來說道:「我現在就快馬趕去中軍知會袁公,去請符節,再加上有陛下居中協調,想來也不算是擅自用兵了。」
    有了這些保證,兩個將軍這才下了決心,跪倒在天子面前,說願為陛下討賊云云。劉平大袖一甩,說場面話等打贏了再說不遲,事不宜遲,馬上出兵。
    張郃、高覽治軍還是相當有一套。雖然已是深夜,但軍令一下,麾下士兵們在半個時辰之內就完成了集結。與此同時,斥候們回報,官渡對面的曹營一片安靜,沒有任何異動。兩位將軍大喜,他們簡單地分配了一下任務,張東高西,分兩路攻打大營,再匯於中間。
    劉平和公則目送著兩支隊伍開出軍營,朝官渡而去,公則由衷地讚歎道:「想不到陛下真的把他們給調動出來了。」他開始最擔心的,是張、高二將不買劉平這塊天子招牌的賬。可劉平連吼帶喊,居然真把這些桀驁不馴的傢伙給震懾住了。
    「不是我震懾了他們,而是我提出的計劃與他們想要的好處契合。否則就算我把喉嚨喊啞,也是沒用的。」劉平瞇著眼睛,望著這兩支袁紹最精銳的部隊投入黑暗。這只是郭嘉「人欲五品」的一個小小應用。他一直在從郭嘉、司馬懿、楊修這些智者身上汲取經驗,化為己用。
    「不知曹營那邊,會如何應對。」公則小聲感歎道。
    「你放心好了。曹操既然敢輕軍奇襲袁紹,大營正面一定會有防備。他們兩個這次一定會敗得很慘。」劉平嘿嘿一笑。公則聽了居然毫不驚慌,也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這正是劉平說服公則的關鍵所在:劉平利用皇帝身份去鼓動張、高二將去啃官渡那塊硬骨頭,屆時兩人擅自行動,又大敗而歸,袁紹必然大怒。冀州一系又折兩員大將,他公則便又有上位的機會了。
    對劉平來說,官渡之戰的走向最好是兩敗俱傷。曹操在烏巢城內戰死之後,曹氏勢必大亂,他們必須要重新找一個足可以抵禦袁紹的效忠對象,許都漢室將是唯一的選擇;而袁紹這邊,也因為糧草被焚和一系列敗仗而變得元氣大傷,短時間難以南下,再加上公則得勢,劉平可以通過穎川派對河北內部施加影響,改善戰略環境。
    唯有如此,漢室才能充分吸取曹氏的養分,在一個相對不那麼危險的環境下茁壯成長,直到有實力將散落天下的九鼎收歸帝統——這就是劉平為漢室規劃出的生存之路,同時也是死人最少的一條路。
    「陛下,那我先走了。我得趕到袁公那裡。前線有了什麼狀況,我也好及時建言。」公則眼神裡閃過一絲得意,鑽進馬車裡,也匆忙離開了大營。
    望著公則離開的背影。劉平忽然皺了皺眉頭,覺得有什麼重要的地方被自己遺漏了。他背著手來回轉了幾圈,一抬頭看到遠處營房旁堆放的糧草車,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劉平想起來了。當他提到烏巢大火時,張、高兩位將軍只表現出驚訝,卻沒多少緊張情緒。那裡明明是袁軍最重要的屯糧地,怎麼他們卻如此淡定呢?
    除非……劉平差點跳了起來,除非袁軍真正的屯糧處不在烏巢,而是另外一個地方,所以這些將軍才對火燒烏巢十分淡定,只把它當成一個沒多大實質損失的意外事件。
    這是一個不錯的局中局,可是,它真的能騙過曹操麼?劉平閉上眼睛,回憶起佈局以來的一點一滴。他忽然想到,在烏巢城的府衙裡,王越曾經提過說蜚先生遭遇了一點小麻煩,然後他說了一句古怪的話:「縱然殺不掉公敵,總報得了私仇。」劉平當時急著離開烏巢,沒有留意,現在回想起來,這句話意指頗有深意。
    對蜚先生來說,公敵自然是曹操,私仇則是郭嘉。那王越這句話的意思豈不是說,被困在烏巢城的是郭嘉,不是曹操!一想到郭嘉那張自信而狡黠的面孔,劉平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劉平出發去官渡之前,郭嘉就跟他交過一個底,說他認為官渡之戰的關鍵將在烏巢。劉平把這件事告訴了蜚先生,得到了後者的重視。從曹軍在白馬、延津到烏巢澤的一系列戰鬥意圖可以看出,曹軍戰略確實是以烏巢為核心來構建的。這才有了今晚最終的烏巢之局。
    但現在,曹操作為主角居然沒有出現在烏巢,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這一切都是幌子,整個烏巢之戰就是一個大大的障眼法!難怪郭嘉不怕劉平在抵達袁營後耍什麼花樣或洩露什麼機密,他從一開始,就是想讓劉平把「烏巢」這個錯誤信息傳遞給袁營——只有用這種方法,多疑的蜚先生才會篤信不疑。
    劉平很確定,今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烏巢,而此時此刻的曹操一定正朝著袁軍的第三個,也是真正的屯糧點進發。
    想明白這一點後,劉平幾乎站不住腳,腦袋一陣發暈。郭嘉實在是太可怕了,他根本不需要縝密的佈局,只消種下一枚小小的種子在人心中,那種子就能按照他的想法成長。蜚先生、劉平和袁紹全軍上下都中了他的魔咒,為了烏巢的虛虛實實煩惱,郭嘉卻早已輕輕跳出這個窠臼,劍指真正的要害。
    「事已至此,我還能做什麼?」
    劉平沮喪地搖了搖頭,他與郭嘉的差距實在太大了,這不是靠努力就能彌補的鴻溝。他把目光再度投向營帳裡的牛皮地圖,那熟牛皮的紋路怎麼看都像郭嘉那隻雞爪一樣的瘦手,整個官渡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等一等……劉平盯著地圖的紋路,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紛亂的思維突然匯聚到了一起,凝成了一條明亮的絲線。
    在郭嘉這個近乎完美的計劃裡,劉平完成他的使命以後,應該在烏巢城或者更早的時候被靖安曹接回許都。可因為孔融在潛龍觀的一把大火,導致袁、曹兩軍的高層都有點慌了手腳。為了盡早解決袁紹回防劉表,郭嘉不得不在沒有徹底掌握劉平的情況下,發動整個計劃。
    整個官渡大戰場十幾萬人,唯有曾經與郭嘉推心置腹的劉平,才有可能猜到烏巢是個幌子。而當他不被郭嘉所掌握時,就成為了一個變數,一個可以左右這場戰爭的變數。
    劉平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只要搞清楚第三處存糧地點——不,他甚至不需要知道存糧地點,只要找到袁軍高層,說服他們分一支軍隊去存糧地,就可以將曹操圍剿或困殺。這樣官渡之戰將會沿著劉平最理想的方向發展。
    劉平想到這裡,急忙離開大帳,在營裡到處亂轉,想找一匹坐騎。
    這種事不能找別人轉達,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必須要當面陳述,而且還要快。最好的選擇,就是追上正在返回主營的公則,讓他來想辦法出兵。
    好在這次出兵沒動用騎兵,所以這大營裡還剩下不少馬匹。劉平也不管是誰的,隨便解開一匹,翻身上馬一抖韁繩,就要衝出去。幾名張、高留下來的親兵緊張地攔在前頭,說將軍有交代要好好照顧陛下,外頭打仗太過凶險。劉平心急如焚,哪管這些事,拿出天子威嚴怒喝一聲「滾開!」,幾名士兵都嚇得不敢動了。
    劉平衝出軍營以後才想起來,自己並不認得去主營的路,只能一路靠辨認車轍痕跡前進。天色太黑,他只能邊走邊看。走出去數里,他忽然聽到身後遠處傳來低沉的隆隆聲,連忙回頭去看,卻見到官渡方向火光大盛,似乎有無數火把舉了起來,那隆隆聲多半是曹軍的霹靂車發出的巨石落地。
    看來雙方已經開戰了,而且曹軍得利。霹靂車發射是需要預先調試的,曹軍能在袁軍偷襲下這麼快就用霹靂車反擊,說明早就做好了準備。劉平心中大定,看來一切都在朝著自己預設的方向發展,他驅趕胯下戰馬讓它速度再快一些,盡快趕上公則。
    公則留下的車轍印不算太模糊,劉平一路找一路走,逐漸遠離了官渡戰場。那震天的廝殺聲慢慢遠去,周圍一片靜謐,只聽得見馬蹄聲噠噠地踏在草地上。此時密佈在半空的雲彩悄然散去,幾縷月光投射下來,把如墨的黑暗沖稀了幾分。田野上像灑了一層銀粉,散發著暗白而不耀眼的光芒。無論是連綿的小丘還是稀疏的樹林,都盡收眼底。
    劉平抖擻精神,飛馳疾走,他忽然看到腳下的路分成了岔路。一條通往西側,還有一條路通往東邊,不過這路似乎是新修建的,還坑坑窪窪的不怎麼平整。劉平張望了一下,看到西邊那條路的遠方,似乎有一個黑影在移動,看輪廓應該是一輛馬車。不用問,那一定是公則的馬車。
    劉平大喜,撥轉馬頭正要追去,突然從東邊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一聲叫喊。叫喊聲不算大,但在這寂靜的夜裡,卻傳得很遠。劉平一聽到這個聲音,渾身的血液霎時凝固住了。
    那似乎是仲達的聲音。
    他怎麼會在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這一愣神的工夫,西邊遠處的馬車影子又小了幾分,眼看就要消失在地平線上。劉平摸了摸耳朵,安慰自己剛才也許是聽錯了。仲達明明和楊修他們在一起,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是去追公則更為要緊,趕不及攔截曹操的話,袁家搞不好會全線崩潰,事態將徹底脫離漢室的掌控。
    劉平朝西邊走了幾步,忽然又勒住坐騎。
    那一聲呼喊有些淒厲,像是孤狼在呼喚同伴。可能是仲達,也可能不是。但萬一真的是呢?他一定是遭遇了什麼危險,也許命在旦夕。如果不趕過去幫忙,他可能會受傷,甚至有可能會死!
    面對眼前的歧路,劉平迷茫了。
    曹丕蜷縮在密道裡,默默地流著淚,不願去想任何關於自己的事。現實對他來說,就如同這條密道裡長滿了荊棘,只要稍微一動就是撕心裂肺的疼,他索性一動不動,沉迷在母親的懷抱裡。
    不知過了多久,曹丕感覺自己的肩頭被人拍了一下,聽到「咦」的一聲詫異。他茫然地抬起頭,發現一雙大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然後拎起衣領在密道裡拖行起來。曹丕沒有掙扎,任由大手向前拖曳,忽然他眼前一亮,整個人從密道裡被提出來,重重擱在了烏巢府衙的正堂當中。
    「淳於瓊的屍體就在旁邊,王越的屍體在密道裡。整個密道裡只剩下這個小孩。」一個彪形大漢說。
    曹丕睜開眼睛,環視四周,看到一個大鼻子的屍身半靠在府衙廊柱旁,手裡還握著一把大刀。正堂裡站著十幾個人,個個身上如潑了血一般,神情狠戾。當中有一人身披青袍,渾身膿腫,看上去格外可怖,正是蜚先生。
    「這不是魏文……不,我應該叫你曹二公子吧?」蜚先生的獨眼透著一絲詫異,還帶著點瘋狂的欣喜。
    郭嘉帶來的這批武力相當可怕,裡面既有靖安曹的精銳,也有許褚的虎衛,尤其是還有張遼,這傢伙簡直是個瘋子,一邊大呼著「遼來也」一邊揮動著倚天,東山先後有十幾個人都是被他所斬殺。兩邊在府衙前打了不到三炷香的時間,東山便支撐不住了。
    好在蜚先生本意也不是跟郭嘉硬拚。他見城內的其他曹軍也紛紛趕來支援,決定按照原定計劃從密道撤退,把郭嘉活活燒死在烏巢城內。他讓剩下的人死死擋住正門,然後帶著十幾個親信返回府衙正堂,打開密道。可他卻發現淳於瓊死在地上,天子、王越和鄧展全都不知所蹤。蜚先生唯恐發生什麼事,沒有立即進入密道,派人進去先行查探。這一查探不要緊,發現了王越的屍體,還有這麼一個不知怎麼鑽進來的小孩子。
    在這個節骨眼上抓到了曹丕,這讓蜚先生喜出望外。這時一名渾身鮮血的東山衛士匆匆跑進來報告說敵人殺進來了。「蜚先生,你快走吧,我們為您斷後。」護衛叫道。這密道有一個特殊的設計,只要按動機關,中間一段就會坍塌,無法使用。
    蜚先生看了眼曹丕,心裡有了一個主意。他一抬手,嘶聲道:「別著急,咱們再等等。」現在逃走,固然可以困死郭嘉,但蜚先生心中仍留有遺憾。他希望郭嘉死,卻不希望他死得太痛快,死前一定要飽受折磨——只有看到那張從容的面孔在算計落空時那一瞬間變得錯愕,才能讓蜚先生真正覺得快意。
    可惜的是,郭嘉即使被困在烏巢城內,也始終還保持著淡定,這讓蜚先生非常不爽。曹丕的意外出現,給了蜚先生一個新的靈感。這已經不再是謀略之爭,而是意氣之爭,但蜚先生認為自己隱忍了這麼多年,有權力在最後時刻任性一回。
    這時廳堂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然後入口的木門被「砰」的一聲踢開,長髮散亂的張遼鬼魅般地闖了進來。他一闖進來,廳堂內立刻變得殺氣密佈,讓人艱於呼吸。郭嘉那一味叫做「呂姬」的藥,把張遼徹底變成了一尊殺神。
    「張遼,你可知道呂姬真正是怎麼死的?」
    蜚先生大喊一聲。張遼聽到這名字,怔了一下,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蜚先生身旁的大漢趁機衝了上去,與張遼戰到一處。張遼知道自己上當了,憤怒地發出一聲大叫,反被那大漢傷到了肩頭。
    一直處於呆滯狀態的曹丕聽到呂姬的名字,似乎想起了什麼。他緩緩轉動腦袋,一下子想到了任紅昌。一想到任姐姐臨終前托付給他的事情,曹丕整個人一下子警醒過來——任姐姐的事還沒做完,他現在還不能崩潰。
    這時候許褚、虎衛也陸續趕到,他們飛快地站到張遼兩側,保護他後退。廳堂裡一下子被塞得滿滿。兩邊人都怒目相對,氣氛幾乎比外面的火勢還要爆熱。最後出現的是郭嘉,他踱著步子,胳膊半屈在胸口,似乎一直在沉思什麼事情。
    「郭嘉,你看看這是誰?」蜚先生勒住曹丕的脖子,面色猙獰地衝他喊道。
    許褚和張遼一看到曹丕,極為震驚,不由得都把目光投向郭嘉。郭嘉緩緩抬起頭,看了一眼曹丕,終於露出一絲驚詫:「二公子,你為何會在這裡?」
    曹丕嘴巴張合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蜚先生凶狠地又勒了勒,冷笑道:「別敘舊了。快說,曹操到底在哪裡?」
    「曹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郭嘉答道。
    蜚先生聽出郭嘉似乎話裡有話,他的獨眼快要滴出血來,越想越心驚……更重要的事,在今夜的官渡戰場上,還有比奇襲糧倉更重要的事情嗎?
    「你……」蜚先生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到底哪裡弄錯了,「你現身烏巢,只是為了拖住我!你早就知道真正的屯糧點在哪裡!」
    「袁營有可能識破曹公的真正動向的,只有你一人而已。可惜仇恨不光會蒙蔽一個人的眼睛,也會扭曲一個人的智慧。所以只要我一出現,你絕不會甘心遁走。沒了你,其他窩囊廢只會傻傻地望著烏巢城的大火發呆。」郭嘉笑了笑,再度抬起一個指頭:
    「我一開始就說了,我在這裡不用做任何事情,就能打敗你。」
    蜚先生這時才發現,他們兩個之間所謂的糾葛,在郭嘉眼裡只是可以服務於大局的小手段罷了。他一心與郭嘉一較長短,到頭來卻發現郭嘉根本沒把這個當回事。
    「我還沒輸!袁紹的勝敗,我才不關心呢!」蜚先生近乎崩潰地高喊道,同時把曹丕狠狠勒住,惡狠狠地說:「現在馬上讓其他人都退出廳堂!只有你留下!快!你不想你家主公連續喪失兩位長子吧?」
    郭嘉充滿憐憫地看了眼蜚先生,忽然轉過臉來對許褚道:「仲康,曹家對挾持人質者的傳統是什麼?」許褚聽到這個問題,虎眼圓瞪,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慌地喊道:「郭祭酒,你……」
    「我問你,曹家對挾持人質者的傳統是什麼?」郭嘉又重複了一次。許褚低聲道:「凡有持質者,皆當並擊,勿顧質。」
    這條軍令的意思是凡是見到挾持人質者,要連人質一起幹掉。這條原則是在濮陽之戰時確立的,當時夏侯惇被幾個叛變的士兵挾持,副官韓浩用霹靂手段解決事件,得到曹操讚賞,並把這一手段作為行事原則頒布全軍。
    郭嘉面無表情道:「曹公可沒說曹氏子弟可以例外。」是言一出,舉廳皆驚。郭嘉這麼說,等於是宣佈放棄拯救曹丕,要連同他和蜚先生一齊殺死。
    在蜚先生臂彎裡的曹丕眼中恢復了神采,他忽然掙扎了幾下,聲嘶力竭地喊道:「郭祭酒,別管我,殺了他!」他一口咬在了蜚先生滿是膿瘡的胳膊上,一時間汁水四濺。蜚先生遭受劇痛,忍不住慘叫了一聲,揮動手臂,把曹丕一下甩開。
    就在這一瞬間,張遼的身影猛地欺近,擋在了蜚先生和曹丕之間。蜚先生身旁的大漢猝然出手,一下刺中了張遼的大腿。張遼不避不讓,瘋也似的回手用倚天一削,那大漢半邊脖子被生生斬斷,噴著鮮血倒在地上。與此同時,許褚迅速跟進,一把將曹丕拖了過來。
    轉瞬之間,蜚先生失去了最後的籌碼。他瞪著一隻紅眼,把雙手伸開,對身後的衛士厲聲道:「快進密道去發動機關!」那些衛士不再猶豫,紛紛躍入密道。蜚先生一屁股坐在了密道蓋子上,把身上的青袍扯了下去,露出那張半是邪魔半是雅士的詭異身軀。邪魔的一半血筋畢綻,在膿瘡縱橫的皮膚上縱橫交錯;而雅士的一半卻是越發晶瑩,幾乎無一絲瑕疵在上頭。
    「我已服用了驚墳鬼,你若殺了我的話,這整個廳堂的人都要死。」蜚先生高喊。
    許褚和虎衛們不由得退了一步。驚墳鬼的威力,他們已經在曹營見識過了,為此還犧牲了十幾個弟兄。如果在這個狹窄的廳堂爆發,毒藥的效力恐怕會加倍。就算郭嘉有通天本事,也來不及一一救過來。
    蜚先生見曹軍眾人都不敢靠近,嘿嘿笑了笑,盤坐在密道入口處,擺出一副束手待斃的姿態。過不多時,地底傳來一陣低沉的隆隆聲,應該是東山衛士啟動了機關,讓整條密道坍塌。
    放棄了逃生以後,蜚先生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他抬起頭來,聳了聳鼻子,似乎聞到什麼氣味,然後望向郭嘉,語氣自如:「郭奉孝,我承認你贏了。不過如今咱們都是窮途末路,勝負也沒了意義,不想趁這個機會聊聊天麼?像當年一樣。」
    郭嘉絲毫不為所動:「我跟你共同的話題,只有一個華丹,而你根本不配提起她!」一提到這個名字,郭嘉整個人的光芒黯然收斂,深沉的痛苦浮現在雙眉之間。
    蜚先生對郭嘉的反應很是快意,繼續說道:「可當年我們三個明明關係很好,有什麼不能談的?」
    「住嘴!」郭嘉斷然喝道,「每一個同學,都帶著一段華丹的美好記憶,所以我不殺他們。唯有你,關於她的回憶全是不堪的。只要你不在了,華丹就會活在沒有痛苦的世界裡。」
    「不要自欺欺人了。她早就死了,是被你姦殺的,而你喝下的那杯酒正是我遞給你的。」
    聽到蜚先生這麼說,郭嘉眼神裡射出危險的光芒。蜚先生卻不管不顧,越說越興奮,獨眼也瞪得渾圓,「我也喜歡華丹,可她偏偏喜歡的是你。既然如此,我成全你們兩個有何不好?那天晚上,我其實就在旁邊。我親眼看著你把華丹推倒在草地上,撕碎她的衣服,進入她的身體,像一頭最粗俗的野獸侵犯著她。華丹的腿可真白……」
    「喀嚓」一聲,郭嘉不知何時從張遼手裡拿來了倚天劍,毫不留情地斬下了蜚先生的左臂。鮮血飛濺,灑了郭嘉一身。蜚先生卻似乎沒有了痛覺,反而更加興奮起來:「對呀,就像這樣,把我殺死吧!就像你殺死華丹一樣!」
    「我沒有殺她!」郭嘉第一次有些失態,他揮起倚天劍要去砍第二下,卻被許褚攔住。如果郭嘉盛怒之下把蜚先生砍死,大家都逃不過這一劫。
    「你們都出去!」郭嘉大喝道,瘦弱的胸膛起伏不定。
    這確實是目前形勢下最好的選擇。許褚連忙回手做了個手勢,讓大部分人依次退出廳堂,只留下他和張遼守住門口。曹丕堅決拒絕離開,於是許褚只得把他放在自己身後,一旦有什麼事情,兩名虎衛可以迅速將他帶走。
    郭嘉看人都退出去了,用倚天劍對準只剩一條右臂的蜚先生道:「回憶時間到此為止。」
    蜚先生搖晃著腦袋,聳著鼻子,岔開了一個話題:「你身上的味道,和從前不太一樣了。莫非你吃的養神丸改了方子?」
    「你的鼻子還是那麼靈敏。」郭嘉看著他,居然用平常的語氣答道,「有一位老同學做了改良,送到我手裡。」蜚先生嘿嘿一笑:「哼,你也敢吃,不怕那是毒藥?」
    郭嘉微微抬起下巴:「我問心無愧,從來沒覺得對不起他們,怕什麼?更何況,這是一副貨真價實的養生良方,我服食了沒有問題……」說到一半,郭嘉忽然覺得頭有些發暈,他身子晃了晃,想用劍拄著地面,卻一下子沒支住,差點跌倒在地。郭嘉本來有些慘白的臉色陡然罩上一層鉛灰,似乎中了什麼奇毒。
    蜚先生看到他那副模樣,開始呵呵地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任憑斷臂的鮮血潺潺流出。郭嘉勉強抬起頭:「這是什麼?如果是毒藥的話,我應該早就覺察了。」他的語氣不像是一個驚慌中毒者,倒像是一個好奇的藥師。
    蜚先生笑了半天,直笑得自己咳出血來,才收聲答道:「你吃的那副改良藥方,我一聞就知道,是冷壽光給你的。如你所說,這是貨真價實的養生方。可是,它也是一個考驗。」
    「哦?」郭嘉抬了抬眉毛。
    蜚先生用右手摸在傷口處蘸了蘸血,然後放進嘴裡嘖嘖了兩聲:「我這些年來,為了對抗半璧全的藥性侵蝕,也讓他給我開了一副方子。這兩副方子都是救人的良藥,你專攻毒物,肯定沒興趣瞭解,卻不知它們若是合二為一,卻可化為劇毒。」
    郭嘉露出恍然神情,不見憤怒,反倒有些讚歎:「所以當我斬下你的手臂時,血濺一身,你血液中含有的藥性便和我體內的藥性相闔,這才爆發出毒……冷壽光這人專修房中術,想不到還有這樣的巧思。」
    「你還不明白嗎?這是冷壽光那個傢伙在試探你的心啊。」蜚先生就像是在與老友暢談,拍打著膝蓋,「天下吃養生方的,只有你一個;天下服食對抗半璧全藥方的,也只有我一個。若你對當年之事心有愧疚,此生不來與我尋仇,一心只服那藥方,則可延年益壽。若是不肯放過我,堅持要我死在你面前,毒發卻是避無可避。」
    「冷壽光這傢伙,還是那麼天真,居然也用這麼拐彎抹角的辦法,勸我收手。」郭嘉此時再也無力支撐,晃晃悠悠地跌坐在地上,「可惜,他根本不明白,在華丹這件事上,咱們是沒有任何妥協餘地的。」
    這兩個人一個身負重傷,一個身中劇毒,都已是氣息虛浮無力,語調趨於平和,就好似是兩位多年不見的老友聊天一般。
    「說到底,華丹只是一個果,你難道把因給忘了?」蜚先生的聲音提高了幾分。郭嘉斜眼一瞥,搖搖頭:「戲志才,少拿華丹來說事。我說過了,她的話題到此為止。我是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別叫我這個名字!你以為我會原諒你麼?你偷我的東西,難道現在還不肯歸還……」蜚先生的話很激動,聲音卻越來越低。郭嘉仰起頭來,指頭無力地彈動,似乎在思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當他再轉頭看去,發現蜚先生保持著那樣的坐姿,失去了所有的生機。
    郭嘉愣了一下,想伸手過去摸一摸,身子卻動彈不得。蜚先生的屍身在極短的時間內枯萎,原本分裂成兩半風格的身軀同時發生變化,可怖的膿瘡紛紛剝落,而白皙精緻的肌膚也慢慢失去光澤,最後兩邊都變成了灰白顏色,不再看出分別。
    沒有異味,也沒有煙霧,蜚先生到底有沒有服過驚墳鬼,再沒人知道。
    郭嘉感覺視線開始變得模糊,眼前蜚先生的屍體迅速失去色彩。大概是冷壽光的毒發作了吧,想不到華佗那麼多弟子,最終完成復仇的居然是唯一想原諒自己的冷壽光。郭嘉笑了笑,覺得這真有點諷刺,那傢伙學了一輩子養生之道,最有效的卻是一副毒藥。
    他的身子慢慢變軟,朝地板上滑下去。
    就在這時,郭嘉的身子被一隻手托住,下巴被兩個指頭捏開,一粒藥丸順著嘴滑入食道。郭嘉睜開眼睛,看到曹丕湊到自己身邊,一臉焦慮。
    「二公子,你給我吃了什麼?」郭嘉虛弱地問道。
    「解毒藥!」曹丕大聲說,生怕他聽不到。
    郭嘉剛想說別白費力氣了,話還沒出口,面色突然一變,張嘴嘔出一口鮮亮無比的鮮血來。曹丕大驚,郭嘉又連連嘔出三四口,吐得整個衣襟上全是。曹丕以為郭嘉要死了,趕緊抱住他,帶著哭腔喊道:「郭祭酒,你可不能死啊!我父親還指望你來托付後事呢!任姐姐交給我的囑托還沒完成呢!」
    不料郭嘉輕輕推了一下他,居然重新坐了起來。曹丕擦了把眼淚,驚訝地看到,郭嘉的臉色已經白到了極點,眼神卻不再渾濁,智慧的光芒重新出現在那一對漆黑的瞳孔中。
    「你給我吃的……到底是什麼?」郭嘉問。
    「是從史阿那裡得來的解毒藥丸,據說是華佗親手炮製的,可解百毒,叫做華丹。」曹丕說。
    這是在白馬城的時候,史阿留給他的,曹丕一直貼身保管留到了現在。他剛才看到郭嘉中毒,情急之下想起來還有這東西,就給郭嘉灌了下去。
    郭嘉一聽到這名字,開始輕輕地笑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笑到後來,已是淚流滿面。曹丕不明就裡,以為丹藥有什麼問題,要去給郭嘉捶背。郭嘉卻擺了擺手,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種丹藥,正是華丹她唯一親手調配出來的藥方啊。」
    「啊?」
    「華佗門下,要求弟子都要獨自煉製出一種丹藥來,才算合格。華丹她雖然是華佗的親侄女,可她不喜歡煉藥,平時喜歡偷懶,一直到最後關頭,才央求我幫她。我專修毒藥,她又不喜歡,只好連夜煉出這麼一個解毒的藥方。『華丹』這名字,還是我親口取的。」
    郭嘉說到這裡,臉上浮起幸福與痛悔的神色:「想不到,陰錯陽差,居然最後是華丹救了我。她一直沒忘了我,也不怨恨我……」郭嘉仰起頭,看著上空,似乎想看到那虛無縹緲的魂魄,是否在什麼地方望著他。
    曹丕聽他這麼一說,不由一喜:「這麼說,你性命無虞了?」
    郭嘉苦笑:「冷壽光的毒,哪有那麼好解。我如今元氣大傷,雖然暫時可被華丹吊住性命,恐怕最多也只有幾年壽數。」
    「那怎麼……會?」
    「你不必擔心,在把河北袁氏剿滅之前,我都還撐得住。」郭嘉眼神閃過一抹厲色,他的眼淚已經擦乾,又恢復成了那個睿智而自信的天下第一策士。
    曹丕把他攙扶起來,朝門口扶去,一邊走一邊隨口問道:「剛才那個戲志才死前一直在說的偷什麼東西,是什麼意思?」
    聽到這個問題,郭嘉停下腳步,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曹丕,嚇得曹丕連連擺手:「郭祭酒別生氣,就當我沒問過。」郭嘉思忖片刻,搖了搖頭,讓曹丕把他攙到蜚先生的屍身對面,然後跪坐下去,喘息了一陣才說道:
    「二公子,這件事我只對你說,不可外傳。」
    曹丕連忙道:「你不說也行。」
    「就讓這個秘密多一個人知道吧,就當是我最後還他一個心願。」郭嘉休息了一下,慢慢說道,「你剛才聽到了?我叫他戲志才。」
    「嗯。」
    「其實我的名字,才是戲志才。而他的名字,叫做郭嘉。」郭嘉平靜地說。
    曹丕一聽,驚訝地張大了嘴,這可真是意外的轉折。
    「我和他,都是穎川人,年輕的時候都有匡扶天下之志。但是穎川的晉身之階,都被荀姓郭姓鍾姓等大族把持。他郭嘉只是郭氏的一個遠支,已算是寒門;而我戲志才的出身更是低賤,都沒什麼出頭的機會。終於有一次,郭嘉的家族在一次爭亂中慘遭滅門,他唯恐自己被追殺,我就與他互換了身份。從此我是郭嘉,而他成了戲志才,一齊拜到了華佗門下,一來學習,二來避禍。」
    「接下來在華佗門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大出風頭,與華丹相親相愛,據說華佗還考慮讓我當他的繼承人。這一切,引起了他的不滿。他認為,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拜郭姓這個身份所賜,他要討還回來,被我拒絕。結果他就對我和華丹做出那樣的事來……出事以後,我憤怒至極,發誓要追查出他的下落,狠狠報復。結果有一天,我終於知道他藏到了哪裡——」
    說到這裡,郭嘉頗有深意地看了眼曹丕:「——他藏的地方,就是你父親的帳下。他是個富有才華的人,不知通過什麼途徑獲得了荀彧的賞識。然後被以『戲志才』之名推薦給了曹公。曹公沒有門第之見,對戲志才非常欣賞,引為知己,地位猶在今日的我之上。」
    曹丕想起來了,他曾經聽母親說過,在郭嘉來之前,曹公有個很欣賞的謀士姓戲,可惜早卒。他死以後,荀彧才推薦了郭嘉過來。
    郭嘉繼續道:「我為了幹掉他,精心佈局了很久——好在那時候曹公的勢力還不是很大,戲志才又沒什麼防備——最終我以自己的健康為代價,讓他中了我的半璧全,弄得不人不鬼。戲志才只得詐稱暴病身亡,不知所蹤。至於我,被他的做法啟發,先跑去了袁紹那裡混了一段時間資歷,然後拜訪荀彧,以『郭嘉』之名入仕曹公麾下,到了今日。」
    曹丕聽完以後,半晌說不出話來。這位曹家第一策士,居然還有這麼一段黑歷史。如果父親聽說這個最為倚重的軍師祭酒,曾經謀殺過他最信賴的謀士,不知會做何感想。他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麼陳群總是絮絮叨叨地鄙視郭嘉,說他只是個寒門之後。原來「郭嘉」冒名頂替的那一支「郭氏」,早已死光,被大族除名了——也正因為如此,郭嘉的來歷才不會有人去懷疑、去查證。
    曹丕發現,郭嘉似乎並不害怕他講給自己父親聽,這究竟是一種信任,還是一種自信?他不好下判斷。一想到郭嘉可以順暢自如地把心中的秘密講出來,曹丕一陣羨慕。
    郭嘉靜靜地看著蜚先生的屍體,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地板,像是在鼓盆而歌,又像是擊缶祭喪。他喃喃道:「郭奉孝,郭奉孝。在這個曹家人的心目中,我已經把名字還給你了。雖然只有一個人知道,你總算也可以瞑目了。」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不用謝我,這是華丹救活我的用意。」
    說完這句話,郭嘉向曹丕伸出手:「扶我起來,咱們先離開烏巢城再說。」
    「怎麼走?不是說四門都被封住了嗎?到處都是大火,現在連密道都沒有了。」曹丕這才想到這個現實問題。
    郭嘉露出那種洞悉一切的輕笑,似乎什麼事都難不倒他:「烏巢城落到袁紹手裡才幾天,他們就挖出一條密道。之前這城池在曹公手裡數年光景,我們又怎麼會什麼都不做呢?戲志才以為我們鑽進他的圈套,孰不知這本來就是我們的主場。」
    「郭祭酒的意思是……」曹丕抓住郭嘉的手臂。
    「官渡之戰,差不多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