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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雅征服史外傳之一

  12月18日,我在晚上八點五十搭乘川航的飛機,從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返回前祖國的陪都重慶。我坐在19排C,靠近過道,在我旁邊坐的是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孩子和他媽媽。由於我平時多行善舉的關係,飛機起飛的很平穩。
  等到起飛十五分鐘以後,我攔住最漂亮的一個空姐,禮貌地問她是否可以使用手提,在得到她同意以後,我打開了自己的電腦,開始寫瑪雅征服史。
  寫文這種東西絕不能佔用假期和空閒時候,那種寶貴時間是留給打《三國無雙》和《文明》的。只有在極端無聊卻又沒有其他消遣的場合比如上班或者飛機上寫文才會有意義,這真可悲。幸虧我不是臭文人,所以倒沒什麼。
  敲入第十一章的標題,寫了幾段話,然後旁邊的那個小孩子發現了我的電腦。他剛才就一直在四處亂看,顯然手提電腦這種東西對他很有吸引力。他靠窗戶坐,看不清楚屏幕,就扯他媽媽的袖子。他媽媽於是對他說:叔叔正在拿電腦工作呢。
  是哥哥!我在心裡憤怒地嚷道,然後裝作全神貫注的樣子盯著屏幕。這時候最好就是保持沉默,七歲的小男孩是地球上最可怕的生物,他們有好奇心、行動力、破壞力以及《未成年人保護法》。如果貿然與他交談,後果不堪設想。
  他媽媽這時轉過頭來,好奇地朝屏幕看了看,問了一句:請問您這是在寫小說嗎?
  我遲疑了一下,寫小說並不算丟人,但是要向她解釋什麼是殷商艦隊瑪雅征服史,這個就很不靠譜。而且我該怎麼告訴她我的身份呢?一個為高盧人打工的死上班族在飛機上寫小說?這太可笑了,好害羞!為了避免麻煩,我決定撒了今天的第一個謊。事後證明這是我邁向追悔莫及的第一個台階。
  哦哦,不是,是資料整理,公司要用的。我含糊地回答她。
  這位母親的好奇心顯然不遜於她兒子,她指著屏幕說:是什麼公司呀,看起來很像是小說,有人物,還有對話。
  我現在明白撒謊者的困境了,為了掩飾自己的謊言,必須要撒一個更大的謊。是文化公司,文化公司
  你們公司叫什麼?
  唔唔,啊啊,不大,也沒什麼名氣,我就是給他們兼職,叫什麼龍文化公司。
  是不是搞影視劇本什麼的啊?
  對,對,也有業務謊言在不斷升級,我的手心開始微微沁出汗水。
  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我一直盯著屏幕,以為我要工作了,很善解人意地閉上了嘴。事實上那時候我已經完全失去了靈感,全部的腦細胞都調動起來編織新的故事。
  有人說寫文其實就是一種暴露狂,是作家把自己暴露給別人看。按照這個比喻,那麼作者寫作階段顯然是寬衣解帶了,我不介意裸奔,但是在脫衣服的時候如果有人在旁邊看著,就會非常不好意思,然後啥也寫不了。
  那位年輕的媽媽雖然不再問問題,但仍舊盯著屏幕,這讓我坐立不安。如果這一路上都保持這樣的態勢太可怕了,討厭!我不依!
  我突然想到一個解決的辦法,她不是看著我的屏幕嗎?那麼我就寫一些在常人眼裡極端乏味的東西把她嚇退就是了。於是我開始跳過鋪陳和敘述,先從瑪雅文明的政治體制寫起,然後故意反覆使用立法、三權分立之類的術語。這些東西很枯燥,我寫出來又不費腦筋,打字如飛。
  哎呀,叔叔你打字速度好快。小男孩羨慕地叫道。
  朋友,叫我哥哥。我在心裡怒喝,仍舊保持著原有的速度。他媽媽則開口問道:您是不是專業作家啊,打字這麼快。
  打的多了,慢慢就習慣了。我回答。
  這是關於什麼的,我看的眼睛都花了,看不太懂。她指著WORD文檔問。這是個好兆頭,說明我的乏味戰術奏效了。我心頭一喜,一時大意,隨口答道:關於歷史的。
  那個什麼瑪雅文明是哪國的歷史?歐洲的?她看到我在那幾段文字裡總是提到瑪雅文明。
  糟糕我心中暗暗叫苦,這個話題一起,就不是一兩句話能解決的了,必須第一時間把這個話題堵住。不,是南美洲的,是13世紀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印地安部落遷徙路線的一個分支。
  這個小小的反擊勝利了,她搖了搖頭,很不好意思地說:這些東西好深奧,聽不太懂。
  呵呵,我的專業就是這個。我一方面是自吹自擂,另外一方面是不得不順著剛才的謊言編下去。她轉過頭跟她兒子說:你看叔叔多厲害,研究歷史的。
  叫我哥哥!我在心中冷靜地指出他們稱呼上的錯誤,同時摸了摸鼻子,看有沒有變長。
  接下來空姐開始忙著發紙巾和飲料,這為我贏得了十幾分鐘的自由時間。我總算可以在毫無干擾地情況下寫點東西。這段時間的工作卓有成效,我完成了第十一章的開頭部分,構思好了這一章寫些什麼,並且寫下了標題公共關係實戰案例一則。
  我應該可以起一個更有創意的名字,但是我沒有。大概是市場營銷出身的關係,我總希望把標題起的煞有其事一些。
  很不幸地是,剛敲完這個標題,小男孩的媽媽就看見了。她眼睛一亮,指著這幾個字說:哎呀!原來你是在寫教案呀?
  我還能說什麼難道真的告訴她我只是在為一堆惡搞文字起一個裝B的標題?絕不!於是我只是點了點頭,默認了她的猜想。
  公共關係?這個專業我倒聽過,你是大學裡的講師吧?
  我繼續裝死,心想謊言橫豎都已經編到這地步了,索性無恥到底罷。
  聽說現在大學掙錢也不容易,所以你才會去文化公司兼職吧?
  我幾乎以為這是上天讓我寫新文的啟示了,再這樣下去,我會從流亡香港的朝鮮作家變成在影視文化公司打工的大學公共關係課講師,天曉得接下來我會變成什麼。
  不幸中的萬幸是,那位女士顯然並不真正瞭解公共關係理論,所以瑪雅、殷商、公共關係幾個詞混雜一處,她也沒提出任何質疑。
  萬幸中的不幸是,我為了查證一個細節,把文件翻到前面幾章。她看到了那段攸侯喜指揮官與哈馬祖爾守衛隊長的對話,即使是再無文學常識的人,也絕不會把這個當成一所正經大學的正經講師寫的正經公共關係課教案。
  怎麼你們的教案裡還有小說呀?
  這時小男孩跳出來問:媽媽,什麼是小說呀?她和藹地解釋:就是你喜歡聽的故事。故事寫到書上,就是小說。
  那,叔叔,你寫的是小說嗎?小男孩湊過來問我,兩隻清澈明亮的眼睛充滿著求知的渴望。
  呃算是吧,這不一樣寫著玩的唔唔,這個其實是公司的要求。
  哇,你們公司讓你們寫歷史小說?小男孩的媽媽很驚訝。
  我輕輕地在馱滿謊言的駱駝背上放上最後一根稻草:算是吧只是工作。
  在下一個瞬間,背滿謊言的駱駝轟然倒地,她回過頭去,沖後一排的她的一些什麼親戚朋友興奮地說:哎,哎,你看看,大學老師,寫小說呢!
  於是後面又探過來幾個人的腦袋。555555,好可怕,我被好多怪阿姨包圍。我不能啪地一聲關掉電腦,那樣顯得我故意躲著人家,不禮貌;也不能繼續寫文,事實上我的已經完全不在狀態了。我甚至不能切換到其他工作文檔,旁邊的人已經知道我是個大學公共關係講師兼文化公司職員,我突然打開一份全是空氣斷路器銷售業績的表格,豈不就露餡了?
  我唯一能作的,就是停止打字,學余秋雨擺出一副深思熟慮憂國憂民的表情,裝死。那些怪阿姨則開始問問題。
  我們企業老總還想出本自傳呢,找個人寫得給多少錢?第一個怪阿姨問。
  你們跟報紙熟不熟?寫不寫新聞?第二個怪阿姨拿著飛機上發的重慶晚報,用重慶話問。
  你們不知道,寫小說現在可賺錢。謝天謝地,第三個怪阿姨用得是陳述句。
  惡夢持續到我尿遁為止,我在廁所呆了十分鐘,回到座位上後趁電腦進入休眠狀態,把他關了擱回包裡,開始閉目養神。飛機降落在江北機場以後,我飛也似地逃了,但還是被我聽到一句痛徹心肺的話:
  叔叔再見。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撒謊是不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