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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此處別離同落葉

    ——出自《全唐詩》一百七十三卷·李白〈寄崔侍御〉
    韋莊藏筆洞,先祖墓龕前。
    兩側先祖遺骨肅立,兩代族人彼此對視,均沉默不語。
    最後還是韋定國率先打破了沉默:「沒想到,你只看了一眼就推斷出來了。」
    彼得和尚扣著佛珠,冷冷說道:「我聽說韋家有一位前輩,曾經為探求王羲之的筆靈,不幸喪身,屍骨無存,想來這一個空龕就是為他所設了。你這時給我看那個永字,難道不是暗示那位前輩埋骨之地,就在雲門寺嗎?」
    韋定國不置可否。
    「那位前輩既然死無葬身之地,說明雲門寺就是個危險的所在,甚至可能與王羲之的筆靈有關。」彼得和尚語氣中頗為懊悔,「我先前只想到了雲門寺與智永禪師之間的關係,卻沒向上追溯與書聖之間的淵源。若早想到此節,我就該提醒羅中夏和二柱子他們!」
    韋定國讚道:「只看一個永字,就能立刻推想到這麼多,真是讓人佩服。彼得你果然是這一代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他立刻又補充了一句:「之一。」
    「排除一切可能以後,剩下的無論多離奇,那也是正確答案。」彼得和尚引用了一句福爾摩斯的名言。
    韋定國道:「這你放心,我已經派了熔羽和他妹妹去支援他們。」
    「真的是去『支援』嗎?」彼得和尚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他們兩個的手電筒都晃著墓龕,彼此在黑暗中都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能從聲音去揣測真實意圖。
    「昨天我特意命令熔羽,無論如何也要阻止羅中夏接近退筆塚,把他帶回韋莊。也許他們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族裡組織上也下了很大決心。」
    「你們只是想把青蓮筆強行帶回韋莊而已吧,何必找冠冕堂皇的借口。」
    「這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他得到安全,我們韋家得到筆靈,雙贏的局面。」韋定國平靜地回答。
    「這麼說,你們去奪他的筆,非但不是害他,反而是救他嘍?」
    「不錯,如你剛才推測的一樣:他們現在靠近退筆塚,很可能會遭遇雙重危機。」
    彼得和尚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叔父:「什麼?雙重危機?」
    韋定國神色一黯,背過手去,徐徐在這個空曠幽靜的地下洞穴裡來回踱了兩步,方才說道:「這就是為什麼我叫你來此地的緣故了。」彼得和尚沒作聲,等著他的下文。
    「這要從那位前輩說起。」韋定國繼續說,「據族譜記載,他叫韋檄,是我們『定』字輩之前的五代祖先。韋檄祖先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他發願要找齊管城七侯,重啟筆塚,振興韋家。你也知道,管城七侯絕跡了幾百年,留下的記錄少之又少,當時族裡沒人認為他能成功。他一怒之下就棄家而去,揚言不找齊七筆誓不回家,從此杳無音信。後來他給族裡發了一封信來,只說自己在雲門寺,王羲之可能有筆靈在此。族裡聞訊派人去找他,他已經屍骨全無,雲門寺發生了什麼,也無人知曉。」
    彼得和尚聽了心中一顫,心想這雲門寺內隱藏著什麼東西,竟然如此凶殘,而羅中夏他們究竟是否會碰到……
    「韋檄雖然狂妄,但終究是為韋家而死,於是族裡就在這藏筆洞內特意為他設立了一個衣冠龕,還寫了一個永字,以資紀念。這件事一直都是韋家的秘密,除了韋檄的親人和族內長老以外,沒人知道。」
    韋定國說到這裡,抬腿吃力地爬上巖丘,來到永字石龕前,招手示意彼得和尚也過去。等到彼得和尚也爬過去以後,韋定國先恭敬地拜了拜,然後從石龕裡取出那本薄薄的冊子遞給他,說:「你來看看這個。」
    彼得和尚接過冊子,用手電筒去照。原來是一封信,紙張已經發黃發脆,必須小心地捏住兩側。信上的墨字龍飛鳳舞,頗見功力,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這就是當時韋檄寫給族裡的信。」
    彼得和尚就著手電光仔細去看,上面寫著:
    「族內見字如晤:秦望之間,當有所得。管侯之事,剋日必成,則吾族之幸,中興有期矣。」
    寥寥數字,雄心躍然紙上。
    彼得和尚把信重新放回龕內。
    「好吧,那麼他和現在這件事有什麼聯繫?」
    「我仔細查過族譜,韋檄一脈人丁一直不旺,很快就被排除出本家,成了一個衰弱的分家。而這一脈到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傳人。」韋定國目光一下變得格外凌厲,一字一頓地說道:「這個人就是韋勢然。」
    「韋勢然?」彼得和尚聽到這個名字,也是一驚。這人從一開始就在羅中夏背後若隱若現,身上籠罩著諸多謎團,原來他與韋家竟然還有這麼一層奇妙的聯繫。
    「韋勢然是韋檄之後,他知道自己老祖先的遭遇也不奇怪,搞不好關於雲門寺和書聖筆靈的事情,他知道的比我們還多。」
    彼得和尚感到自己逐漸觸摸到了事情的核心部分。
    「你說那個去雲門寺退筆的法子是韋勢然的孫女留給羅中夏的,所以當我們聽到羅中夏要去雲門寺,就覺得這並非一個好主意。我昨天打電話給熔羽,讓他一定要把羅中夏帶回來,切不可靠近退筆塚。我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總有不祥的預感,韋勢然或許在打著什麼主意。」
    「雲門寺本身的危險,以及韋勢然的圈套,這就是你要說的雙重危機吧?」
    「正是。」
    「你們倒是守口如瓶,把我們一直都蒙在鼓裡。」彼得和尚故意咬緊「你們」兩個字,看起來韋定國是和他的兄長韋定邦一起做的決策。自從他返回韋莊以後,關於這件事這兩兄弟就沒有向他透露過一個字。
    「當時時機還不成熟。」
    「現在族長已死,時機成熟了嗎?」彼得和尚忍不住還是刺了一句。
    「是的。」韋定國坦然說道,隨即歎了一口氣,「現在族長已經死了,整個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恭喜您,定國叔,這是你一直以來的夢想吧?」
    韋定國沒聽出彼得和尚語中帶刺,或者彼得和尚沒注意到黑暗中韋定國苦笑的表情。總之這位政工幹部式的老人沒有對這句話做出反應,而是甩出了另外一枚炸彈:「事實上,韋勢然曾經與我們做過接觸,他要求韋家跟他合作——當然,這是在絕密的情況下,只有我和族長知道。」
    彼得和尚冷冷道:「族長不同意,而你心動了,所以你就殺了他。我說得沒錯吧?」
    「不,恰恰相反,族長本來有些動心,是我拒絕了。」韋定國平靜地回答,絲毫不以為忤,「我不想把韋莊捲進這些已經過時的紛爭。現在筆靈不是生活的主旋律,經濟發展才是。」
    彼得和尚的腦子有些混亂了,他只能勉強保持著表面的平靜。
    「經過爭辯,族長勉強同意了我的觀點,放棄了與韋勢然的合作。但他的那種態度,著實讓我覺得古怪,因為當年韋情剛——也就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事件發生以後,族長對韋勢然幾乎可以說恨之入骨,現在這種仇恨似乎都消失了。」
    「嗯……」
    韋定國繼續說道:「更奇怪的事情是,就在那次接觸之後,族長就像是變了一個人,經常一個人在房間裡自言自語,好像對著空氣說話一樣。」
    「韋勢然動的手腳?」
    「沒人知道。總之,從那時候起,族長就預感到,自己可能會發生意外。他早就囑咐過我,一旦有什麼不測,就把你帶到這裡來,把這些事情告訴你。」
    彼得和尚摸了摸懷裡的硯台和信,這是族長——也就是他的父親——臨終前交給他的。這麼說來,他似乎確鑿地知道了自己的死期。
    「就是說……兇手是誰,為什麼我父親死前身上沒有筆靈的痕跡,定國叔你也不知道是嗎?」
    「對,我只是把所有我知道的告訴你而已。」韋定國說,「事情遠比我想像中變化得快,也複雜得多。昨天我還讓熔羽帶青蓮筆回來,遠離危險;今天早上族長就橫死家中,敵人顯然在暗中窺視著我們,韋莊突然成了最危險的地方。我和族長之前的苦心策劃,全都被顛覆了,所以我不得不提前告訴你這些。」
    韋定國說到這裡,做了一個手勢,表示自己說得差不多了。他舉起手電筒,示意彼得和尚跟上他。彼得和尚還是滿腹疑問,兩個人踏著堅硬的石狀丘陵,一步步朝著韋家先祖陵墓的深處走去。途中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一路上兩側鬼火幽明,甚至還有磷光泛起,層疊起伏的石陵上不時有先人的墓龕出現,每一個墓龕中都坐著一具屍骸,每一具屍骸背後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和一管傳奇的筆靈。彼得和尚有時候想停下腳步來,好好憑弔瞻仰一下這些墓龕,可韋定國的腳步太快,他不得不緊緊跟隨其後。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會失去前面的嚮導,在這黑暗中徹底迷失方向。
    比起藏筆洞內錯綜複雜的石路,韋定國撲朔迷離的態度更讓彼得和尚覺得不安。韋勢然、韋莊、族長、雲門寺,這些彼此之間一定有什麼隱藏的聯繫,千頭萬緒,自己卻是茫然不解。還有,羅中夏、顏政、二柱子他們究竟如何?這也是一個問題。
    他們越走兩側的巖丘就越發高大,如同兩片巨壁朝中間壓過來,留在頭頂的幾乎只有一線天。當他們走到巖丘最底部的時候,彼得和尚發現他們恰好處在一個狀如漏斗的倒圓錐尖的位置,周圍高大的巖壁像羅馬競技場一樣圍成一個逐漸升高變大的大圈,墓龕們稀稀落落地坐落在每一層凹進去的岩層中,如同一群坐在競技場裡的觀眾,高高在上,龕中屍骸顯出凜然的氣勢。
    在這個位置抬頭,很輕易就可以看到幾乎所有的墓龕,它們居高臨下,用已經喪失了生氣的漆黑眼窩俯瞰著自己後世的子孫。冰冷詭秘的氣氛在這些屍骸間淡淡地飄動著,勾畫出難以名狀的感受。
    韋定國轉過身,伸出右手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彼得,這裡目前一共尚有八枝筆靈,隨你挑選一管吧。」
    彼得和尚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忽然提出這個要求,不由得有些結巴:「可是……筆靈不是該在認筆大會上任其神會的嗎?都是筆靈選人,哪裡有人挑筆靈的道理?」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自從族長死了,許多事都即將改變。」韋定國的口氣變得滄桑起來。
    彼得和尚看了看四周,韋定國所言不錯,一共有八個墓龕閃著光芒,八具擺成籠狀的屍骸護著八團幽幽藍光,每一個都代表了往昔的一位天才,每一管都蘊藏著一種奇妙的能力。只要他現在走上前去,筆靈唾手可得,他也可一躍成為筆塚吏,與族內長老平起平坐。
    「那一管是岑參的雪梨筆;再高處一點,右手邊,是秦觀的少游筆;這邊看過來第三格,是李後主的愁筆……」
    彼得和尚笑了,打斷了這個介紹:「定國叔,您應該也知道,我已經發願此生不入筆靈,只修御守之術。只怕您的好意,我不能領。」
    「你還是對那件事耿耿於懷啊。」韋定國盯著他的眼睛,鏡片後的眼神閃爍不定。
    彼得搖搖頭:「現在我已經皈依佛門,以往種種,如夢幻泡影,不去想,也就不必耿耿於懷了,當年之事如是,筆靈亦如是。」
    「這可是你唯一的一次機會,以後不可能再有這種好事了。」
    「阿彌陀佛。」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你。」韋定國看起來也像是放棄了,他略帶遺憾地再度望了望這片墓龕,「那你隨我來。」
    彼得和尚仍走在韋定國後面,連頭也不曾回一下。黑暗中,沒人知道他的表情究竟是怎樣的,只有那一聲淡定的「阿彌陀佛」依然迴盪在整個洞中,久久不曾散去。那些筆靈似乎也被這聲音所擾動,在前任主人的屍骸中躍躍欲動,光芒盛了許多,如同送別他們兩個的路燈。
    越往洞窟的深處走,墓龕的數量就越稀疏,洞窟也越來越狹窄,最後兩個人走到一處低矮的穹頂前,整個空間已經縮成了一條長長的甬道,就像是一條石龍把頭扎進巖壁裡一樣,他們正走在龍的脊背之上,甚至可以用腳感覺到一片片龍鱗。彼得和尚聳了聳鼻子,能感覺到有細微的風吹過,空氣也比之前要清新得多。這附近一定有一個出口!
    韋定國指了指龍頭所向的漆黑洞口。
    「順著這裡走,你就能走出去。出去是韋莊後山的另外一側,你小時候經常去玩的,應該迷不了路。」
    彼得和尚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一直對這個叔叔懷有敵意,現在卻忽然迷惑了。他躑躅了一下,問道:「那定國叔,你想要我出去以後做什麼?查出殺害父親的兇手嗎?」
    「你終於改口叫他父親了。」韋定國欣慰地點了點頭,「你出去以後,盡量遠離韋莊,去截住熔羽,也告訴他和羅中夏,不要再回到韋莊來了。」
    「那你呢?」
    「哦,我會成為我族第一個沒有筆靈的族長。」韋定國換上了一副冷漠的表情,「韋莊將變成一個以旅遊業為主軸的富裕鄉村。然後筆靈將會逐漸成為一個古老的傳說。我要結束掉筆靈和韋莊的聯繫。」
    突如其來的施政大綱讓彼得和尚再度吃驚了,新村長的就職演說仍在繼續:「至於你們……報仇也罷,退筆也罷,都與我、與韋莊無關了。你從這個出口離開那一刻,我們就不再有任何關係。在哥哥生前,我會盡心竭力輔佐他,完成他的一切願望。現在他已經死了,把握韋莊方向的是我。我將會給韋莊開闢一個新紀元。」
    「可是,韋勢然或者諸葛家那些人,也一樣會來威脅你吧?」
    「當韋莊變成一個普通村莊的時候,也就失去了他們能利用的價值。你看,我的想法才是最安全的。羅中夏退筆的心情,其實我很理解。」
    彼得和尚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他總覺得這樣做實在是不可思議,大家都搶破頭般地拚命把筆靈據為己有,竟然還有人如此乾淨利落地把這一個寶藏推開。但一想到自己剛才也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韋定國的好意,沒有帶走任何筆靈,忽然覺得釋然了。
    「阿彌陀佛,我知道了。」
    韋定國揮了揮手,示意彼得和尚可以離開了。
    「好好活著。」他衝著即將在黑暗中消失的彼得和尚喊道,這是彼得和尚印象裡他第一次如此高聲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