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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刺客王越的信條

    許都的董承之亂剛剛消停沒幾天,徐州又傳來消息:曹公近乎神速般的進軍,讓屁股還未坐熱的劉備猝不及防,不得不拋妻棄子,隻身逃去河北,大將關羽、夏侯博被擒;而圍攻汝南的劉辟等人,在聽到劉備被打敗的消息以後,作鳥獸散,汝南之圍不戰自解。
    籠罩在許都上空的陰雲,就這麼一朵接著一朵悄無聲息地消弭了。這時候曹仁也把部隊從項縣撤回了許都,全面接管了城防。董承苦心孤詣的幾步妙棋,就這麼被漫不經心地從棋盤上掃落在地。從荀彧到幕府的尋常小吏,都暗自鬆了一口氣,城中緊張的氣氛略微緩和了一些,就連城門開啟的時間都有了些許延長。
    這些好消息帶給一些人喜悅,也帶給另外一些人鬱悶。此時在許都衛的牢獄裡,滿寵正在和一個人直面相對。
    「大局底定,曹公已從徐州疾還,不日即到官渡,您暫時還見不到。」滿寵說道。
    「哼,袁紹那個廢物,這麼多天在前線居然毫無作為?還真有當年在酸棗討董的風範。」
    聲音中帶著淡淡的憤怒與嘲諷。發聲之人是一位披頭散髮的老者,他手腳都戴著鐵枷鎖,整個人緊緊靠在深青色的嶙峋石壁上,佝僂著身軀,像是一具從石中探出身體的浮雕。
    光線昏暗,十幾根粗糲的木柵欄將滿寵和老者分隔兩邊,但不好說哪一邊更陰冷一些。鄧展站在滿寵身旁,把手按在劍柄上,一臉警惕地看著老者。
    老者扯動一下手裡的鎖鏈,發出鏗鏘的碰撞聲,不無怨毒地說道:「既然見不到,就算了。我倒也想看看,是他這條惡犬,還是河北那只蠢笨慵懶的大虎能取下這中原。」
    「我軍奉天子以討不臣,大義在手,自無不勝之理。」
    老者聽到「天子」二字,嘴唇向上翹了翹:「你們特意來對一個將死之人說這些,就是為了羞辱我?」滿寵連忙躬身道:「車騎將軍乃皇戚貴胄,雖犯不赦之罪,亦不可失禮。荀令君特地叮囑過的。」
    他特意點明這是荀彧要求,自然在暗示許都衛的態度與尚書檯有所抵牾。這其中緣由,董承聽得清楚,不由得冷哼一聲:「既非羞辱,那便是要拷掠嘍?」
    董承自從那日事敗被關入監牢以來,沒受過虐待,但也沒受過優待。他知道早晚有一天會面臨這些事。
    滿寵又道:「刑掠之事,自有專人負責。今日來此,是想向您詢問一些事情。」
    董承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我的人,早被你們捕殺得一乾二淨,連我女兒都沒了。你還想問我什麼?」他已數日不食,精神委靡,但提到自己女兒時,雙目卻射出極其銳利的劍芒,令一旁的鄧展寒毛為之一豎。
    滿寵面對這種壓迫卻像是渾然未覺,依然慢條斯理地說道:「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通。車騎將軍您在許都、徐州、江東和汝南先後佈置,為何卻唯獨漏掉河北袁氏呢?倘若趁曹公回師徐州之際,您說動袁紹大舉南下,內外同時發動,我軍局面只怕比如今要艱難數倍。」
    「然後呢?讓袁紹大軍把陛下接去南皮,繼續圈養起來?那和許都有什麼區別?我不是何進,幹不出引狼入室的蠢事。袁紹在官渡拖住曹賊,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董承尖刻地回答。他已經失去了一切,不再顧忌什麼,即使聽眾是滿寵,他也不介意與之分享自己殫精竭慮的心血。
    滿寵搖搖頭:「您說的對,可袁紹麾下並非庸才,一旦他們看到許都變亂,勢必會進言袁紹南下,局勢便會脫離您的控制。以車騎將軍您的才智,怎會算不到這一步?所以在下以為,您在袁紹帳中,必有一人作為挽具,令得袁紹欲前則前,欲止則止。我想知道的,就是此人名字。」
    「滿伯寧,是什麼讓你產生了我會乖乖招供的錯覺?」
    滿寵走近木柵欄,把一張扁臉貼在兩根欄柱之間:「因為這將是您復仇的最好機會。」
    監牢裡的空氣似乎又冷了一些,牆壁上開始掛起薄薄的一層霜氣。董承與滿寵對視片刻,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好,好。你說的不錯。我在袁紹軍中,確有一個關鍵人物。如今說出來,與我絲毫無損,只怕你們承受不起。」
    「願聞其詳。」滿寵道。
    「當今尚書令,應該比我更熟悉他才對。那人的名字,叫做荀諶荀友若。」
    滿寵皮肉未動,鄧展在一旁聽到這名字,卻是面色大變。
    ※※※
    與此同時,在許都城內的另外一角,趙彥目瞪口呆地盯著楊俊空蕩蕩的袖管,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楊公,您的胳膊……」
    楊俊摸了摸袖子,苦笑道:「能撿回一條命來,已經算是不錯……」然後他把自己遭遇的變故講了一遍,趙彥聽到楊平居然身死,連忙低下頭道:「在下失言了。」
    楊俊自從被鄧展「救回」許都之後,荀彧來探望過他一回,溫言寬慰了幾句,留了不少名貴藥材。滿寵也來過一回,問了一堆很細節的問題,但也沒下什麼結論。楊俊不清楚他們是否識破了自己的謊言,索性借口養傷,在許都館驛裡閉門不出,把自己與外界徹底隔離開來,即使是在董承之亂時,他也沒有離開房間半步。
    楊俊再沒有與楊彪或唐姬等人見面,因此不清楚劉平在皇宮裡發生了什麼。他只能從城中局勢判斷,至少目前還沒出什麼大差錯。「希望那孩子在皇宮裡一切安好,不要辜負了我這一臂。」楊俊心想,同時泛起身為父親的憂慮。
    在這一天,他的房間忽然來了一位訪客,自稱叫趙彥。趙彥和楊俊也算相識,早在長安時趙家就與楊俊有過來往,那時候趙彥還是個小孩子。現在趙彥聽說故人來了,而且遭逢大難,自然要來見上一見。
    「楊公你來許都,可還習慣?」
    楊俊指了指窗外:「荀令君禮賢下士,特意讓許都衛給我安排了兩名衛士,寸步不離照顧我起居。他們知道我是獲嘉人,又曾在陳留遊學,所以還特意挑選了一個獲嘉籍的衛士,叫審固;另外一個叫衛恂,陳留人。實在是無微不至,讓我感到很惶恐。」
    窗外的兩名衛士聽到喊他們的名字,把頭探了進來,一直到楊俊揮揮手,他們才離開。
    「有才之士,自當安車蒲輪以待,這都是朝廷之福啊。」趙彥讚歎道。
    楊俊不知道趙彥的立場,趙彥也不清楚楊俊的心思,兩個人只能像猜啞謎一樣試探對方。通過這一輪無甚意義的寒暄,他們確認彼此不算曹公一黨,生澀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
    趙彥忽然想到,楊俊出事的那一天,恰好也是皇宮大火。董妃說皇帝性情大變,似乎也是從大火之後。他已經把所有的細節都印在了腦子裡,每次聽到什麼事情,都會習慣性地拿出來進行橫向與縱向的對比。
    「哎,真是。楊俊怎麼可能跟皇宮裡的事情扯上關係呢。我是不是太緊張了?」趙彥想到這裡,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楊俊看到趙彥發愣,遂開口道:「彥威,你今日來造訪,可有什麼事?」
    趙彥這才如夢初醒,想起自己此來的目的。他從懷中取出一套筆墨,恭敬地鋪在楊俊的几案前,說道:「孔少府和趙司徒前幾日有了一個成議,如今兵荒馬亂,學術不彰。為了不使道統中絕,希望各地能徵召一批儒生來許都遊學,教授經學。」
    楊俊皺起眉頭。這倒真像是孔融幹的事情,高調且華而不實。學問這東西確實要緊,當初孔家覆壁藏書,就是要保留下讀書的種子。但在這時候搞這個,實在有些不合時宜。
    可這其中的味道,總有些不對頭。
    趙彥看楊俊不言語,以為他有些遲疑,連忙道:「楊大人您是邊讓邊令史的得意弟子,獲嘉又是靈聚之地,必有逸士曠才。所以孔少府派我來,是希望請您推薦幾位。」
    楊俊笑了,趙彥這番話,拉攏之意已是頗為明顯。邊讓是中原大儒,數年前被曹操所殺,導致士族大震,幾乎引發了天大的亂子,這名字已成為曹家的一個禁忌。趙彥公然把這層關係挑出來,目的昭然若揭。這一次征辟天下儒生,果然不那麼簡單。
    楊俊雖屬於伏壽、楊彪一派,但他知道現如今應該要拉攏一切力量。既然對方投李,自己也不能不報桃。楊俊想了想,說:「我郡中有王象與荀緯,都是學問通達之士。孔少府既然有意,我便修書兩封,請他們來許都便是。」
    趙彥大喜,主動磨墨蘸筆,要替楊俊寫,楊俊道:「不妨事,我本來就是左手執筆。」他就手提筆,在一張麻皴紙上揮毫疾書,一邊寫著,一邊隨口問道:「如今少府都在哪幾處徵召人才?」
    趙彥道:「兩年前陛下曾征辟過鄭玄公一次,可惜那次他未能赴任。如今他在高密隱居,身邊弟子也有幾十人。孔少府已經修書一封,請他再赴許。」
    楊俊的筆端停住了。
    「可高密如今不是袁譚的屬地麼?袁氏豈會容許你們把鄭玄公弄來許下?」
    趙彥道:「鄭玄公有位高足,如今正在袁紹軍中,恰好又與少府大人有舊。有他從中斡旋,這件事問題應該不大。」
    「哦?敢問這位高足是誰?」
    「您一定聽說過,就是號稱最有希望繼承鄭玄公衣缽的經學大師——荀諶。」趙彥道。
    「啪」的一聲,楊俊握著的毛筆,一下子從中折斷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終於停了,許都內外觸目皆白,有若舉城縞素。這應該是開春前的最後一場雪,附近的農人都說今年只要不鬧兵災,說不定會有個好收成。
    這一日天氣晴好,一串長長的隊伍從許都的正北厚德門徐徐開出,朝著城北的和梁而去。隊伍中有當今天子與皇后、尚書令荀彧、司徒趙溫以及朝廷百官,就連曹公的二公子也來了。隊伍的儀仗十分簡陋,僅僅只有皇帝與皇后的座駕是一輛翠羽黃裡的雙轅馬車,鹵簿只有十餘名打著冠蓋的黃門。其他皆為輕車,許多人甚至不得不在雪濘的土路上步行。
    翊扈左右的原本該是羽林、期門二軍,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他們被別的衛隊替換。這些衛隊分成了步、騎兩部:步兵皆著黑甲,乃是曹仁營中的精銳;騎兵則是張繡的西涼精騎,馬頭上還蒙著褪毛的深褐獸皮。
    這些倒霉的文武百官之所以要艱苦跋涉,全因為孔融在數天前上的一道書。
    孔融上書的內容很簡單:「農者國事,天子當親耕籍田,勸民始耕如儀。」
    正月親耕,本為漢帝每年必行之禮。只是前些年漢室顛沛流離,別說田了,連立錐之地都沒有,這些儀禮自然無人提及。到了許都之後,諸事都出於司空府,朝廷更不需要操這份心思。孔融忽然提起來這麼一出,荀彧居然不好拒絕——皇帝親耕籍田,為天下表率,這本就是件無可厚非之事。而且這件事宣揚出去,也可以向天下宣示許都政治的穩定,對曹氏也是件好事。
    於是荀彧挑選了許都城北十五里處的和梁。那裡本是軍屯,曹公大軍北上以後,一直由附近流民耕種,只是地廣人稀,忙不過來,倒適合當籍田之用。
    車子在默默地向前滾動,劉協坐在馬車上,試圖把脖子向外伸去,貪婪地吸著外頭清冷的寒氣。他自從來到許都,只能在皇宮、司空府有限的幾個地方待著,那些地方窄小逼仄,讓他憋悶得快要發瘋了。難得出來一趟,總算讓他的山野之心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陛下,你大病未癒,不可多吹寒氣。」伏壽在旁邊溫柔地提醒道。劉協知道她的意思,他現在不是在河內打獵的野小子,而是一個病弱不堪的皇帝,不能表現出太過興奮。
    「朕倒忘了。」劉協悻悻縮了回來,重新握住伏壽冰涼的手。伏壽低下頭,用另外一隻手去撥弄暖爐裡的炭灰。
    自從那一天在祠堂與楊修密談之後,劉協選擇了留下來,可是他與伏壽的關係變得奇怪起來:伏壽還是和從前一樣,無微不至地盡著妻子和一個同謀者的責任,可是劉協能感覺到,從前那個蘊藏著熊熊烈火恨不得要推著他一起燃燒的伏壽不見了。現在的她,更像是一個手執稅簿的主計,冷漠而嚴謹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一分不差,也一分不多。劉協相信,即使現在他提出敦倫之事,伏壽也會沉默地接受,不會有任何反抗。
    一想到這點,劉協心裡頗不好受,手上被伏壽咬的傷口還未完全癒合,他寧可被她多咬幾口,也不希望看到現在溫而死寂的局面,好似那尚有餘溫但炭火已熄的暖爐。
    也許楊修說得對。她之前的熱情如火,不是為了他,而是把他幻想成了真正的劉協;現在她已經把這個幻想拋開,對於一個同謀者,只要做到自己應盡的責任就足夠了。
    劉協正在想著,忽然身旁傳來馬蹄聲,荀彧騎著馬從車畔經過,拉住韁繩,俯身說道:「陛下,前方馬上就要到和梁了。一切禮儀,都有司徒和少府大人操持,屆時陛下只須依言走一圈就可以交代了。」
    「當今天子,連耕個籍田都要被人指引著來啊。」劉協心裡不無嘲諷地想,臉上還保持著病容,緩聲道:「朕知道了。」
    荀彧又道:「陛下,還有一事。依照朝制,天子之後,本該是三公、九卿、諸侯、百官依次耕作。不過許都亂事剛平,臣以為,當請張將軍和曹將軍在天子之後先耕,以示穆睦。」
    劉協知道荀彧的意思,張繡新降,曹仁又是曹氏在許都目前最有實權的代表,天子攜此二人親耕,意義非同一般。劉協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伏壽,她專心撥弄暖爐,沒有任何表示。
    劉協只得自己權衡了一下,點頭應允。荀彧得了回應,驅馬離開。劉協還沒把身子坐正,伏壽忽然開口細聲道:「陛下你做得對,如今我們須得恭順隱伏,不可讓曹氏再起疑心。」
    「楊先生讓我學會用自己的方式去處理問題,不要老是靠著別人的提點。」
    伏壽聽得這番話,唇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抖動:「聽起來陛下您對楊修,還真是言聽計從呢。」
    劉協眉頭微皺,顯然對這句話不太接受。伏壽看出他的反應,復又把頭低下去,以更低的聲音道:「楊先生乃是當世奇材,胸中帶甲百萬,實是漢室的最大臂助——可是他太聰明了,易惑人,亦易惑己,若任其驅馳,有傾覆之虞。」
    劉協有些不快:「聰明也是過錯麼?這種評價,實在有失公允。」
    「這並非我說的,而是楊太尉的意思。」伏壽說完這句,垂下頭去閉口不言。劉協聽到這個名字,有些發愣。老子居然這麼說兒子,他復回想起楊修,那日對楊彪的行事似乎也有些意見,看來這反曹陣營裡,即便是一家子,也並非是鐵板一塊啊。
    就在劉協愣神的時候,趙彥正混跡在百官隊伍中,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前走著,任憑飛濺起的泥點弄污官服的下擺。別人走起路來,都刻意拎起衣角,他卻顧不得這些,這是他難得的可以近距離觀察皇帝的機會,必須要抓緊記憶下每一個細節才行。
    若按照漢宮儀仗,他絕不可能有接近皇帝的機會。但是在許都這個皇權衰微的地方,連鹵簿都湊不全,更不要說設重圍騎障了。趙彥相信,就算自己湊到皇帝車駕旁邊,最多也就是被呵斥幾聲,那些衛兵不會真的認真保衛一個行如傀儡的皇帝。
    於是他快走幾步,謹慎地朝著隊列的前端移動。身旁的人都忙著跟腳下的路面打交道,誰都沒注意到這個小議郎奇怪的舉動。趙彥抖擻精神,仔細在心裡默數著過往的騎兵和步兵,等到身邊衛兵最少的時候,他忽然邁開大步,藉著一處凸起地勢,從兩個走得歪歪斜斜的官員之間穿了過去,讓自己置身於九卿的隊列之中。
    漢室此時九卿不全,也都沒資格坐車,個個在地上走得苦不堪言。趙彥看到孔融也在其中,走上一步,扶助他的胳膊。孔融一看是趙彥,呵呵一笑:「你腿腳倒靈便,先跑到前頭來了?」
    「少府大人您可小心,別摔倒了,等會可還有您的安排呢。」
    「哼,放心吧,我可都準備好了,不會讓這些人好過。」孔融氣哼哼地朝著前頭的丁沖、王必等人做了個威脅的手勢。他們都是曹氏在朝廷的代表,喜歡聚在一起走。更遠處是荀彧和趙溫,他們一個是尚書令,一個是司徒,是朝廷頂尖的兩名高級官員,也只有他們有資格尾隨皇帝的駕鑾。
    「對了,聽說你去找楊俊的時候,他的反應有些奇怪?」孔融問。
    「嗯,怎麼說呢……那個名字似乎對他刺激不小。」
    「這也難怪。楊俊是今文派的名士,而荀諶師從鄭玄,是古文派的大將。雖說鄭玄一直致力於調和兩派,可他當年畢竟當眾打敗過號稱『學海』的今文大師何休,而何休正是楊俊的師祖、邊讓的老師。」
    這些掌故,趙彥遠不如孔融熟稔,可他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一個人怎會驚訝到連毛筆都捏斷了呢?這得用多大的勁?
    暫時不要想這些無關的事情了。趙彥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可不能讓這些閒事干擾了董妃臨終前的囑托。
    說實話,別說這麼遠遠觀望,即便是與皇帝正面相對,趙彥也無法分辨出什麼異樣。董妃與皇帝有過肌膚相親,自然能感受到其中微妙之處,而趙彥只在朝堂上隔著百十步外和垂簾看過幾眼,對他來說,那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但趙彥始終覺得,不親眼近距離確認一下皇帝的臉龐,就不算真正履行董妃的囑托。皇帝的臉對他來說,是一個起始儀式,是軍隊衝鋒前的戰鼓。
    他藉著攙扶孔融的機會,不動聲色地向前挪動,很快就超過了其他幾名大臣。現在距離皇帝的馬車只有三十多步,小跑幾步就可以趕上。趙彥在心裡盤算,是一口氣衝過去,還是假裝去跟趙溫說話,繼續前挪。
    正在這時,趙彥覺得脖頸一涼,一把鋼刀架在了他的咽喉之前。只消刀刃再向前半寸,便可以割開他的咽喉,讓熱氣騰騰的人血灑在雪上。
    趙彥大驚,連頭都不敢轉動,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只有耳邊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逾越輦道,衝撞輿乘,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這個聲音他很熟悉,是曹仁。趙彥感覺到脖子上的刀刃稍微離開了點,這才勉強扭動頭顱,看到一個武士正在馬上冷冷看著他。這武士的身材不高,卻極為敦實,整個人有如一塊黑色的巨岩,胯下的西涼駿馬似乎都有些難以承受他的重量。
    「曹將軍,抱歉,我剛才是想扶少府一把,一不留神走過頭了。」趙彥趕緊解釋。曹仁把刀收回,左手習慣性地在頜下的粗硬黑髯上摩了摩:「我的人沒給皇家做過扈衛,下手不知輕重。你這麼亂走,可是會被當反賊砍死的。」
    「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嘿,最好如此。你們這些人老實一點,對咱們都有好處。」曹仁話裡有話地說了一句。
    孔融快步走過來,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氣憤填膺:「反了!反了!子孝,你職銜也只是個廣陽太守,怎麼敢在天子儀仗裡對同僚寒刃相加?」
    「孔少府,我這也是職責所在。」
    「職責?羽林四十五星,散在壘南,可以藩蔽天垣,故以星為軍名,扈護天子。你們是哪部分的?叫什麼名字?應和的是什麼天象?」
    曹仁似乎對這個說話高調的傢伙很頭疼,他沒容孔融繼續說下去,轉身驅馬離開。
    「這些狐假虎威的傢伙。」孔融惱怒地拍了拍趙彥的肩膀。趙彥知道自己這次沒什麼機會接近皇帝了,向著虛空中某一個身影歉疚地歎了口氣。
    隊伍很快就抵達了和梁。在這裡,籍田早已準備好了,田埂上擺放著一把鐵鑊,木柄用黃綢纏好,旁邊還放著一把木耒。這是給皇帝和皇后使用的,他們只需要拿起這兩件農具,在籍田里擺擺樣子,三推三反,即可以完成自己在儀式中的職責。接下來朝廷諸臣將按照官階大小,依次下田耕推。
    這是一套早已規定好的流程,不需要任何人發揮,只需按照司禮的指示照做即可。先是劉協和伏壽,然後是荀彧與趙溫,接下來——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是張繡和曹仁。這意味著張繡正式被納入曹氏陣營,不過如果有心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張繡和曹仁從頭到尾沒有進行過任何交談。
    接下來百官都下地耕了一遍,把整塊田地踩得亂七八糟。好在這是個象徵性的儀式,事後自有農人來打理。
    耕罷了籍田,該是祭祀青帝。就在這個時候,孔融忽然在群臣中走出來,跪在皇帝面前道:「陛下,臣有事啟奏。」
    一群大臣都用哀怨的眼神看著他。就是這傢伙出主意,讓他們在大冷天的跑來這荒郊野嶺。現在不知道他又有什麼打算,怎麼害人。
    「社稷大事,唯農與經。如今農事已勸,合該勸學。臣請陛下廣召天下儒生齊聚京城,教以學問,使道統不絕,復白虎之盛。」
    荀彧聽到孔融這個請求,眉頭微皺。重開經塾倒也不是壞事,可得分時候。如今袁、曹對峙,糧草兵員都運不過來,哪裡有餘力搞這些。趙溫這時站出來道:「文舉,國家方今百廢待興,外賊未除。我看不若讓各地舉薦良材,來京中整理經籍,也就夠了。」
    荀彧冷笑,這兩個人是約好了一唱一和,試圖藉著耕籍田的聲勢強行通過奏議。看來雒陽繫在失去董承以後,又有新的核心人物出現了。
    他們的這個提議,其實無關痛癢。孔融每個月都會提出一大堆類似的東西,都是冠冕堂皇,實則一無實用的奏議。他們只能靠這些學術上的東西,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可像這次這樣,近乎耍無賴般地搞突然襲擊,卻是很少見。
    不過若是直接駁回去,也不妥當。趙溫姑且不論,孔融可是當今名士,這條奏議深孚天下儒士所望,若被阻撓,少不得又會興起「曹氏錄人不取德」之譏。
    荀彧正琢磨著該如何開口,站在一旁的曹仁和張繡同時「嗯」了一聲,把視線投向籍田旁邊的小丘陵上。
    僅僅只過了瞬間,丘陵上的一個土包突然動了,大塊的雪塊「唰」地飛散開來,一個黑影從中躍起,朝著端坐在田埂旁的劉協撲來。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以極快的速度襲向天子的胸膛。
    凜冽的劍光讓劉協的山野記憶猝然甦醒,他左手挽住伏壽細腰,右手隨手抄起鐵鑊,身體在田壟上極速旋轉,只聽「叮」的一聲,旋起的鐵鑊剛好與劍鋒相磕。劉協藉著這股力道,抱緊伏壽雙腿猛地一彈,兩個人跳到數丈之外的一條土壟之上,剛好脫離劍鋒威脅範圍,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
    這時曹仁也做出了反應,他揮起鋼刀,斬向刺劍之人。不料那人左踏一步,以極其微小的偏差避開曹仁的斬擊,手中青鋒彎過一個角度,又朝著張繡刺去。
    張繡手中沒有武器,只得奮力踢起腳下一個籐條編的圓箕來阻擋。這時劍光又一次拐彎了,電光火石般刺入旁觀的人群。原來剛才那襲向天子、曹仁和張繡的幾刺全是虛招。可是劍速委實太快了,快到三人不及思考,只能憑借本能來應對,根本無從判斷虛實。
    這一切都是在轉瞬間發生,等到劉協、曹仁和張繡三人重新調整好姿勢時,整個籍田已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見一把銹跡斑斑的銅劍橫在曹丕的脖頸上,持劍者是一名四十餘歲的男子,面目平常之至,唯見雙目眼角拉出兩道疤痕,彷彿整個人一直在流淚。
    和梁發生驚變的同時,在許都衛的地下牢獄裡,兩位老人正沉默地對視著。董承在柵欄裡神色枯槁,雙手都被鐵鏈拴住;楊彪站在柵欄之外,手捧一尊陶壺。楊修則斜靠在門口,漫不經心地玩著骰子。
    楊彪神情嚴肅地把陶壺向前一送:「董公,請飲此杯,以全名節。」
    「哈哈哈,文先,你也這麼迫不及待地盼著我走?」董承在柵欄內哈哈笑道。
    「你我之間恩怨如何,已不重要。我今日到此,只是盡同僚之誼。堂堂大漢車騎將軍,不可見誅於市。」
    「我早就知道,你們與我們不是一路。只是我沒想到,你們居然狠辣到了這地步。」
    聽到董承這麼說,楊彪略顯尷尬,正要開口,董承卻打斷了他的話:「文先,我沒有憤懣,真的沒有,我是滿心喜悅。當日我陷你入獄,和如今德祖陷我入獄的理由是一樣的,發自公義,並無私仇。你等決絕至此,必是有了大決心、大誓願,心毅如此,何愁曹賊不滅。我走得放心。」
    董承又道:「在走之前,我已埋下禍根一粒,德祖知道其中首尾。你們好好運用,或者能有所助益。」楊修聞言,頷首道:「董伯父儘管放心,在下已有成算。」
    董承「嗯」了一聲,慢慢倒退回去,背靠石壁,對楊彪道:「只是你這杯鴆酒,我不能喝。不是怕死,而是怕沒有價值的死。我不可死於暗獄,一定要被處斬於市,傳首天下。到時候天下都會知道,漢室不曾屈服,尚有臣子盡節死義,殉於國事,自然會有更多志士來勤王事。我既身敗,也只有用這顆人頭來為漢室出最後一份力。」
    楊彪聽罷這一席話,仰天長歎,信手將陶壺扔在了一旁。那壺在地上咕嚕嚕轉了幾圈,酒水從壺口流瀉而出。
    「董公,你我同殿為臣多年。雖則中有齟齬,但危身奉主之心,卻一般無二。而今見之,公之高節,遠在我上。請受彪一拜。」
    說完楊彪深深向董承鞠了一躬,半天方起,肩膀微微抖動。他年紀太大,身體又曾受折磨,在這等陰寒之處不可待得太久,如今心情激盪,更顯老態。楊修見狀,連忙從地上把酒壺撿起來,要扶楊彪離開。
    這時董承忽又開口道:「文先,有句逆耳忠言,可願聽臨終之人說否?」
    「請說。」
    「我佈局之初,躊躇滿志,以為一切盡在掌握,這份傲慢終於種下敗因。你們行事,莫要蹈我覆轍吶。」
    董承說完,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楊修。楊彪苦笑一聲,什麼也沒表示,轉身離開。董承見他們走了,頹然癱坐於地,雙目緊閉,兩行濁淚緩緩流下。偌大的監牢裡,只有他虛弱至極的呢喃聲:「君兒,爹對不起你,爹這就過來陪你了……」
    楊彪、楊修父子探望完董承以後,離開了許都衛。滿寵舉薦了楊修負責董承的審理,所以他在許都衛內被一路放行,無人懷疑。楊彪坐的還是那一輛迎接劉平的馬車,那斬下楊俊一臂的車伕手持馬鞭,安靜地坐在轅首。
    楊彪甫一上車,就看到座位上擱著一條紙片。他拿起來看了看,白眉「刷」地騰起,隨即又飛快地落了下來。他把紙條在手裡撕碎,搓成紙球,復又拍散。
    「修兒,你把王越叫來許都了?」楊彪問。
    楊修笑道:「爹,您的那位高手果然對劍擊之士最為敏感,可惜他什麼事只願與爹您說。」說完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馬車附近一片安靜,可楊修知道,那位口音如沙礫滾動的神秘高手,應該就伏在某一處陰影中。
    「你不用找了,他已經不在這裡了,他知道該怎麼做。」楊彪淡淡道,「無論你把王越叫來許都有什麼圖謀,馬上都停下來。讓孔融那幫人去折騰就夠了。」
    「父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楊修有些詫異。
    楊彪面沉如水,手指用力地敲擊著車欄:「難道你不知道麼?他快回來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楊修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那又如何?」
    「你這孩子,又在賭……曹公在外,他不會在許都待很久,暫且隱忍幾日,何必在此時強出頭。」
    楊修聽到自己父親這麼說,手裡把骰子拋得更快,俊朗的臉孔升騰起一股不易覺察的怒氣,一股受到侮辱而不甘的怒氣。楊彪疲憊而憂慮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一字一句道:「修兒,你記住這句話——這句話荀彧曾說過,陳宮曾說過,前幾日賈詡也對我說過——郭嘉從不犯錯。」
    ※※※
    醫者華佗所著《青囊書》有言:「人以眴時最樸」。意思是說人在受到驚嚇時,他的瞬時反應最為體現出本心。
    所以在這一天的和梁籍田附近,劉協會在第一時間抱住伏壽跳開。
    所以久經沙場的曹仁會第一時間拔刀相向。
    所以謹小慎微的張繡會第一時間踢起簸箕自保。
    所以當殺手將劍橫在曹丕脖子上的時候,在場的大部分大臣第一時間不是關心天子的安危,而是把驚駭的目光投向這位曹家的二公子。
    曹丕沒有想到,殺手的真正目標,居然是自己。他的瞬時反應,是拔出腰間的匕首,向殺手身後狠狠刺去。這個小手段讓殺手微微錯愕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小孩子在利刃加身時,居然還企圖做出反擊。他左手輕輕一擋,曹丕手腕登時酸軟,匕首掉落在地。
    「年輕人,要愛惜生命。」殺手說。
    曹丕感覺到咽喉前一道森森的寒意。他知道,這不是兵器本身的溫度,而是因為浸染了太多人血而帶來的殺意。他用眼角看到遠處伏壽被天子攙在田壟上,有些狼狽地朝這邊望過來,不由得挺直了胸膛,大聲道:「我乃曹司空嫡子曹丕,不可無禮。」
    「找的就是你。」殺手微微一笑,眼角的「淚痕」隨肌肉扭動起來,好似兩條蛇在爬行。他右手握劍,左手按在曹丕的肩膀上,這才抬頭環顧四周。
    以曹仁為首的曹營精銳已經聚攏過來了,無數雙軍靴粗暴地踏過皇帝親耕的田地,雪泥飛濺。西涼騎兵本來也要湊過來,但張繡悄悄做了一個手勢,於是他們都勒住韁繩,遠遠站開,把籍田外圍的幾處道路據住。
    很快那殺手和曹丕四周就被士兵們圍了一個水洩不通,但沒人敢靠近十步之內。曹仁分開衛隊,走近五步,開口問道:「你是什麼人?你想要什麼?」
    曹仁沒有暴怒如狂,他很冷靜地問了兩個關鍵問題。從剛才那快若流星的刺擊中,他看出這人是個絕對的遊俠高手,而這種遊俠,一般都不是尋常之道可以解決的。
    「在下王越,欲為舍弟報仇。」殺手如實回答,既不傲慢也不興奮。
    「是哪個王越?」
    人群裡傳來幾聲驚呼。一些雒陽老臣都想起來了,當年在京都的時候,曾經有一名虎賁就叫王越,以劍法出名,號稱是王氏一族中最強悍的劍手。不過他早在靈帝時就已離開京城,遊俠四方去了。想不到這麼多年以後,他會突然在許都出現。
    「令弟莫非就是王服?」曹仁不傻,立刻聯想到了兩者的聯繫。
    「不錯。」
    「哼,王服偕同董承謀叛,以國法誅戮,有何冤可伸?」
    「我們遊俠復仇,向來只問血親,不問法度。」王越掃視一眼周圍雪亮的刀叢,輕蔑地笑了笑:「我聽說曹公軍中有擊質的傳統。若有挾持之事,劫者與人質一併擊殺。不知今日之事,是否還會依循舊例?」
    曹仁面色一僵,後退了一步。
    曹丕忽然昂頭叫道:「今我雖死,尚有兩個弟弟在。你想斷絕曹氏血脈,只怕沒那麼容易!」王越按住曹丕微微顫抖的肩膀,把刀刃稍微挪開咽喉半寸,少年的喉結不由得嚅動了一下。
    「你這孩子,明明害怕得緊,卻要逞強做勢。到底想做給誰看呢?」
    曹丕表情輕微地抽搐了一下,趕緊閉上眼睛,生怕目光洩露自己的秘密。王越讚賞地把刀刃又挪回原位,在他耳邊說:「懷懼而自凜,你是個學武的好苗子。可惜你學不得王氏快劍,倒要死在其下。不過你可放心,快劍之下,無垂死之徒,不會有太多痛苦。」
    「殺王服的是我!」
    有兩個聲音同時從隊伍裡傳出來,兩個人走出來站在曹仁身前。第一個是鄧展,他天生怒相,現在看起來更加憤怒;在鄧展身後站出來的,是孫禮。王越瞇起眼睛,兩道疤痕變得格外醒目。一個兇手,居然有兩個人出來認領,這倒有趣。
    鄧展抱拳道:「在下汝南鄧展。董承謀叛之夜,我於宮城前與令弟對招。」
    「勝負如何?」
    「在下完敗。」鄧展說得一點也不羞愧,「但下令追殺令弟的人,是我。若閣下想報仇,在下願與曹大人相商,退開圍兵,與君公平一戰,勝者自處,如何?」
    鄧展的武功不及王服,跟王越單挑只有死路一條。他開出這麼大的誘惑條件,擺明了就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換回曹丕。
    孫禮連忙上前一步,距離王越只有五步:「追殺王將軍的人是我!看著他死的人也是我!」
    王越眉頭一挑:「你們一個是下令追殺的,一個是看著他死去的。那我倒要問問看,到底是誰殺了他?」
    兩人一心要贖回曹丕,卻不料王越問出這麼一個問題。兩人面面相覷,孫禮猶豫了一下,又湊近一步道:「王服為我追殺,身中數箭,逃至城南欲挾唐夫人為質,忙亂中為唐夫人手刃。」
    孫禮說的句句是實,可他卻有些忐忑不安。那一天晚上,唐姬凌厲憤怒的眼神,如同一根刺楔入他心中。孫禮只是個普通隊官,對漢室仍有威畏之心,唐姬那一句「我要記住你,一個坐視皇妃死亡而無動於衷的人」,至今仍在他耳中縈繞。
    剛才有人偷偷告訴他,只要當眾說出殺死王服的真兇,便可以救到司空嫡子。孫禮不得不照做,可內心不免有種出賣女人的屈辱感。這種屈辱感他在面對董妃時已經體驗過一次了。
    聽到孫禮的話,王越的表情起了一絲變化:「莫非是唐瑛那個小丫頭……」手中的長劍略微向外偏了偏。
    就在那一瞬間,距離他只有四步遠的孫禮和五步遠的鄧展同時出手。在這麼短的距離內,這兩個出身虎豹騎的人突發殺手,只要及時把挾持者一擊殺死,曹丕尚還有一線生機。
    王越卻早就料中了他們的打算,他的左手倏然集指成拳,把孫禮硬撼回去,然後右手用劍刃在曹丕脖子上輕輕地一抹,隨即高舉過頭,剛好擋住鄧展的斬擊。
    曹丕瞪大了眼睛,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孫禮和鄧展被曹丕脖頸上飛出的血花驚呆了,動作俱是一滯。王越忽地哈哈大笑:「好,好,你來得正好!」轉身朝著曹兵重重包圍殺去。
    只聽到「叮噹」數聲兵器交錯,十來名士兵已然倒在地上,個個一劍封喉,他們身上披的重甲在王氏快劍面前毫無用處。只是霎時,王越的身影已闖破了重圍,飄到數十步之外。
    張繡「忽哨」一聲,西涼騎兵從四面八方朝著王越追去。在這種開闊地上,任憑你武功多麼卓絕,也不可能與騎兵抗衡。可奇怪的是,那些馬匹走到一半,紛紛一聲嘶鳴,前蹄微屈,連人帶馬摔倒在地。王越趁這機會,刺死一名衝在最前面的騎兵,把戰馬奪過來,頭也不回地絕塵離去。
    包括荀彧在內的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慘劇驚呆了。曹司空的次子,居然在許都郊外被人刺殺,這實在是太荒謬了。不少人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望著張繡,曹家的嫡長子已經在他面前死去了,這個人也許真的有什麼巫蠱在身。
    孫禮懷抱著曹丕軟軟的身體,驚駭無極。少年的腦袋無力地枕在他手臂上,脖子歪斜,鮮紅的血染紅了他的半截衣袖。孫禮彷彿又看到了那一夜的董妃,他嘴唇無聲地張闔著,試圖喊醫者過來,卻發現自己的聲帶因為過於緊張而麻痺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四週一片嘈雜,卻沒有一個人敢靠近。鄧展不敢,曹仁也不敢,他們實在不願意去證實,曹家最寶貴的一個兒子,在他們重重保護下被殺死,刺客居然還逃跑了。這件事會引發什麼嚴重的後果,誰都不敢去想像。
    在場唯一沒有關注這個意外的,只有趙彥一個人。他眼中沒有其他任何事,只有天子。
    剛才刺殺暴起的時候,他恰好站在一個絕佳的位置,看到了天子應對刺客的全過程。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董妃口中身體弱不禁風的天子,居然像一隻猿猴般靈敏,還擋住了王越的一劍。
    這種身手,真的是那位病怏怏的天子嗎?難道說,他在宮中一直偷偷練習著某種搏擊之術,這才導致性情大變?
    無數種可能飛過趙彥的腦海,可無論哪一種他都覺得太過荒謬。
    而現在他看到的事情,比他想的更加奇特。只見劉協鬆開了伏壽的腰,快步離開籍田,越過荀彧與趙溫,走到孫禮的身邊俯下身去,忽又抬頭急切地說了句話。原本站在一旁的曹仁立刻單腿跪地,以手拊胸,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恭敬。
    天子到底做了什麼?趙彥愈發覺得難以索解,他縮在袖子裡的手捏成了拳頭。謎團是好事,有了謎團,才有破解的方向——他終於擺脫了無處著手的窘境。想到這裡,趙彥又有了些興奮。他深吸一口冰涼的野風,再度望向那一片混亂,無意中發覺除了他以外,至少還有一個人與這片混亂格格不入。
    一個身影正站在距離孫禮幾十步開外的野地裡,幾匹西涼兵的馬匹還倒在地上,不住哀鳴。他從馬匹身旁撿起幾塊小石子,在手裡掂量了幾下,然後試著把它們用力向王越遁逃的方向擲遠,石子在半空劃過一條弧線,落在地上。
    身影默默地點點頭,轉身踱著步子走回來,在王越剛才挾持曹丕所站立的地方又一次蹲下身子,十個指頭飛快地在土地上翻弄。
    站在附近的張繡忍不住問道:「伯寧兄,你到底在找什麼?」
    「公子的救命恩人。」滿寵趴在地上,頭也不抬地回答。
    依循常理,曹丕的遇難對漢室來說是件快意之事,是對曹賊的一次沉重打擊。可不知為何,劉協眼中看到的,不是曹操之子曹丕和王服之兄王越,而是一個小小的孩子被一名遊俠一刀斬殺。
    那日楊修的話,猝然在他腦海裡響起:「把慈悲貫徹到底,也是一種堅強。」此時的劉協,決定遵從自己的本心行事。所以他放開伏壽,幾步衝到了孫禮跟前。
    孫禮已經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整個人如傀儡一般,任人擺佈。劉協把他的手臂挪開,俯身去查探曹丕的身體。一旁的曹仁以為天子要對曹丕的屍身不利,不禁怒目圓睜緊捏鋼刀,做勢要劈向劉協的後背。
    「滾開!他還未死呢!」
    劉協猛一抬頭,厲聲喝道,眼神霎時如電驅雷湧。曹仁被劉協突然展現出來的龍威給震懾了,不由得手中一頓,先倒退了半步。然後才反應過來劉協說的話是「曹丕未死」。他二話不說,「咕咚」一聲單腿跪地,以手拊胸,低聲囁嚅道:「陛下,請救救公子,救救公子……」
    劉協在河內遊獵時,經常受傷,因此對於跌打扭磕之類的傷勢,頗知止敷之道。他剛才一檢查,發現曹丕儘管脖頸被利刃所傷,但切口卻堪堪避開大脈,流血雖多,其實只是皮外傷,只要處置及時,傷不到性命。曹丕昏迷不醒,其實是被嚇的。
    劉協鬆了一口氣,他一面止血,一面對曹仁吩咐道:「用陶甕多取清水來,再取幾束乾淨布條,軍中的金創藥拿三份。」
    漢家天子的權威,從來沒有被如此迅速地執行過。不過轉瞬工夫,這些東西就已經準備好了。劉協小心翼翼地開始處理傷口。他的手法熟練,卻未見得有多高明。但這時候,周圍誰也不敢靠近去越俎代庖,都沉默地注視天子為曹司空的兒子處理傷口。這可真是一番難以想像的奇特景象。
    劉協此時腦子裡沒有別的雜念,只是希望這一條生命不要在自己面前流逝。自從那日祠堂深談之後,他第一次變得堅決而果斷,對自己的抉擇毫不猶豫。
    曹仁久經沙場,這些流血其實早就見慣了,可這次被刺的是曹丕,讓他一時間方寸大亂,竟忘了先去檢查傷口。此刻他看到劉協全神貫注地為曹丕裹傷,眼神堅定,全不似作偽,不由得湧出一股感激之情。
    這時候,一個冷漠沉著的聲音從他旁邊傳來:「曹將軍,在下有事相告。」
    曹仁偏過頭去,發現是滿寵。滿寵這時候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衣衫上沾滿了雪泥,樣子有些狼狽。曹仁對這個冷冰冰的傢伙沒什麼好感,把手臂一橫:「陛下在為公子療傷,不可驚擾。站開說話。」
    他們兩個走開幾步,滿寵道:「公子如今安危如何?」
    曹仁道:「脖頸雖傷,總算未至要害,看來是那王越留了一手。」
    滿寵輕輕地搖了搖頭,平伸出手掌:「這是我剛才撿到的石子。」曹仁一看,這是一枚石子,表面呈現暗褐色,形狀明顯經過打磨,貌似鵝卵,大小恰可為兩枚指頭夾住。
    「這是?」
    「剛才王越那一劍,確實存了殺人之心。只不過被這一枚飛石擊中了劍背,緩了三分力道,公子方才得幸。」
    曹仁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一個王越也就罷了,這附近居然還藏著一位高手。能夠飛石打中王氏快劍,這份功力實在令人咋舌。曹仁下意識地四下環顧,可只看到一片片被大雪覆蓋的田畝與山丘上稀疏的枯林,除了王越藏身的雪包以外,完全看不出任何曾經有人潛伏的痕跡。
    「我在那邊方向,也尋到了幾枚石子。說明剛才擊傷張繡西涼騎兵,掩護王越退卻的,也是這位高手,」滿寵還是那一副不陰不陽的表情,「也就是說,那位隱藏的高手即便不是王越同黨,兩人也絕非敵對。」
    聽到滿寵的話,曹仁冷汗直冒。不知不覺讓這麼多人靠近籍田,他這個負責警戒的人,絕對難辭其咎。倘若剛才那兩名殺手存了心思,恐怕此時已經是血流成河。
    「許都什麼時候冒出這麼多高手……」他咬緊嘴唇。這次許都肯定又得全城大索。不把這個刺客找出來,誰也別想安心睡覺。
    滿寵把石子收入袖中,慢慢道:「王越來歷如何,在下不知。不過那擲石的高手,我倒是在董承之亂時見到過一次。那一次他也是自遠處發石,轉瞬即斃董承身邊的數名高手,腕力之強,不在勁弩之下。」
    曹仁瞳孔陡然收縮,語氣裡隱然帶有不善:「是誰?」
    「楊修。」
    「竟然是他!楊老狗的狗崽子!」曹仁咬牙切齒。
    「子孝,冷靜點。不要隨便亂下結論,教旁人看了笑話。」
    曹仁一回頭,看到荀彧鐵青著臉,一手按在他肩上,一手指向遠處那一群幸災樂禍的大臣。
    那群幸災樂禍的人,此時正聚在一起,袖起凍得有些發疼的雙手,低聲聊著天。孔融得意揚揚地對趙溫說道:「看來老天爺都在幫我們。這次的許都聚儒之議,肯定能成了。」
    趙溫有些不解:「曹丕遇刺,難道他們不會中止一切外人進入許都麼?」
    「你錯了。你看看咱們那位陛下。」孔融指了指埋頭為曹丕療傷的劉協。「陛下當真驚才絕艷,居然當眾表演了一番吳起吸膿。天子如此關心臣下,降尊紓貴為曹操的兒子施術,賣了曹氏一個天大的人情。荀令君又怎麼好駁回這點小小的請求呢?」
    趙溫覺得孔融說得很有道理,連連點頭,然後湊到孔融耳邊,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問道:「我說文舉啊,那個王越,是你找來的?」
    孔融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用兩隻大袖拂了拂前襟。趙溫暗暗挑起大拇指,眼神裡多了一絲敬畏。
    「哎?那個人,是議郎趙彥吧?」趙溫忽然問道。循著他的手臂指向,孔融瞇起眼睛,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在一個本不該出現的地方。孔融詫異地說道:「那小子,到底在幹什麼?」
    趙彥距離伏壽的距離,只有十步之遙。
    劉協奔向曹丕之後,伏壽就一直優雅而孤獨地站在田埂上,眺望著自己的「男人」在搶救敵人之子。她沒有像尋常女子遭遇刺殺時那樣嚇得花容失色,眼神安詳而平靜,只在眼角處多掛了半滴晶瑩之物。誰也沒聽到,這位處變不驚的漢後剛剛輕啟朱唇,對皇帝的背影吐出兩個感情複雜的字來:「笨蛋。」
    趙彥謹慎地邁入籍田,眼神一刻都不曾離開那個窈窕的背影。這是一個讓少君不開心的女人。董妃對伏後的敵意,多少影響到了趙彥對她的觀感。但趙彥絕不會讓情緒影響自己的判斷。他知道,如果說能有什麼突破口的話,那必然是從這個女人身上。劉協是趙彥要挖掘出來的終極真相,而伏壽,則是繚繞在這個真相四周的雲霧。
    若擱在平時,臣子是絕無機會單獨靠近一位嬪妃的。但刺客在籍田的出現和皇帝的意外舉動,讓趙彥終於抓住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啟稟皇后陛下,刺客不明,此地不宜久留。臣請速還鑾駕。」趙彥半跪在地,大聲說道。
    伏壽聽到聲音,轉回頭來,看到一個青年官員殷切地望著自己。為了輔佐皇帝,她默默地記下了朝中幾乎每一個官員的名字和性格特點,她認出這個人似乎叫趙彥,是孔融舉薦來朝做議郎的,表現一直很安靜,大概又是個被孔融的高調忽悠來許都的愣頭青吧。
    想到這裡,她心中略鬆,抬起右手,點向曹丕,順手不露痕跡地拭去眼角流晶:「你沒看到陛下正在忙碌麼?」趙彥強忍住胸腔內怦怦亂跳的激動,向董妃的敵人恭敬道:「陛下久染沉痾,臣一直夙夜憂歎,恨不能替天子身受。如今見到陛下龍體已癒,踴踰無礙,臣實在欣喜無極。」
    伏壽警惕地看了趙彥一眼,不太明白這個人是真心想溜須奉承,還是受人指使有什麼不明的企圖,她抿嘴笑道:「陛下在宮中一直修習強體養生之術,效果甚佳。」
    「請皇后賜教,是何仙術,有如此神效?」趙彥大著膽子問道。什麼仙術,居然能把一個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皇帝變成一個身手敏捷的高手,換了誰都會問出這句。
    伏壽的眉毛輕微地蹙了一蹙,她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這人卻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她有心不回答,又怕引起疑問。正在猶豫之間,第三個聲音自左近響起:「趙議郎,陛下修習的,乃是我師自創的導引之術。習得此術,可以免三災,去八難,身輕如燕,百病不侵。」
    趙彥一看,原來是中黃門冷壽光。他是近侍,不能參與籍田之禮,剛才一直在外圍等候。看到裡圈出事才匆忙趕了過來。
    「請教導引之術的名字是?」面對一個宦官,趙彥的聲音變得大了一些。
    「此術師法自然,取自虎、熊、鹿、猿、鶴五種禽獸之態,故名『五禽戲』。」冷壽光回答。
    伏壽看著冷壽光一臉認真的表情,居然判斷不出他是順著自己的謊話繼續編下去的,還是真的有這麼一門神奇的導引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