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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翩翩有使自西來

    卻說賽戈萊納在水洞中行將溺死之時,奮力一擊,竟然擊破了巖壁。原來此處已近山坡,巖壁甚薄,被賽戈萊納一擊而開,水流陡然有了宣洩之口,竟沖成一道飛瀑,從山崖半空噴流下來。賽戈萊納已經被淹得頭暈腦漲,被水流一激,雙腳立之不穩,也隨著激流湧出崖間裂隙。他在半空打了幾轉,聽到耳邊呼呼風響,還未及睜眼,整個人「砰」地一聲重重落在了一蓬灌木叢上。
    過了半晌,賽戈萊納這才勉強爬起來,只覺得四肢酸痛,心臟兀自咚咚跳個不停。剛才實在是凶險到了極點,虧得自己身負《箴言》神功,否則一線之差,他就在這山阿之中作了水底冤魂,再無第二人知。
    賽戈萊納驚魂甫定,先簡單地檢查了一下身體,所幸只有幾處擦傷,短劍、木杖與裹著《箴言》的野兔皮都在,不曾弄掉。他站起身來,舉目望去,但見艷陽之下,四周群山高低不一,或茵或綠;遠處一條大河波光粼粼,蜿蜒於山區之間,隱約可聽見嘩嘩水聲;腳下數個丘陵層疊如梯,坎坎遞進,直至山巔,視野極其開闊。他不禁大喜,知道自己已經出了那絕谷,重回人世。
    賽戈萊納心中狂喜,方才驚恐之情早拋之腦後,在山坡上忽而大叫大嚷,忽而淚如泉湧,連翻了幾十個跟頭,嚇得周圍樹間小鳥撲撲簌簌全都飛走了。他簡直不知該如是好,就盼有個人能過來跟他說說話。忽然他想到剛才在水洞裡自己竟起了懷疑上帝之心,慌忙跪倒在地誠心祈禱,求主寬宥。
    折騰了大半天,賽戈萊納方才累得躺在草叢裡,找了些野果飛蟲果腹。他嚼著脆香野果,往腰間不經意地一摸,突然一驚,連忙跪倒在地,把那個野兔皮縫的袋子解下來打開。這一打開不要緊,他登時面如死灰,四肢冰涼:原來這野兔皮雖然抹了一層油脂,畢竟不能防水,剛才那一通水淹,早已把裡面羊皮卷泡了個透徹。他連忙把已經粘在一處的羊皮卷一頁一頁揭開,赫然發現裡面的字跡已然被泡成了一團漿糊,漫陌難認。一代奇書《雙蛇箴言》武典的原本,就此煙消雲散,不復存矣。
    賽戈萊納追悔莫及,但那種情況之下,卻也沒第二種辦法帶它出來。他心想,左右我已將此書背得滾瓜爛熟,到了蘇恰瓦找到那人,當場給他默出一份,也算是完成了父親的差事。他未經世事,只當此書是記載了些好功用的識字課本,淹了可惜,卻不能真正體會其價值;倘若換了別人目睹《箴言》被毀,只怕早已捶胸頓足,如喪考妣了。賽戈萊納把羊皮卷重新捲好依然揣在懷裡,短劍別在腰間,掛了翠哨,自拄著木杖望大河而去。
    卡瓦納修士曾對他說,倘若出谷的話,只消找到錫雷特河,溯流直上,即可到蘇恰瓦。他牢記老師教誨,走了約摸半天,果然在大河的右岸看到一條淺淺的山路。他看了看日頭辯准方向,循著這條路朝南而去。即使這條河不是錫雷特河,沿著路走總能碰到行人村落,便有了問路的地方。
    賽戈萊納在谷中受修士教訓良多,灌輸了許多學問。不過這些學問全憑修士一張嘴說,賽戈萊納卻從未親眼見過,只能自己想像。此番出谷入世,一想到諸多事情疑問都能得以印證,他就覺得胸中躍躍欲試,無限期待,一路走的十分歡暢。這裡仍舊屬於科德雷尼斯波山區,峰勢連綿,有時行人不得不暫時放棄沿河而行,爬過數道山嶺以後才能重新回到河畔。錫雷特河依嶺而流,中途有數座瀑布,是以水路也是走不通的。
    賽戈萊納翻過一道山梁,忽然聽到遠遠的一陣喝叱聲。他耳力極靈,立刻聽出是數名男子在爭吵,還隱約有金屬相碰之聲,好奇心立時大盛,當即伏低了身子,慢慢從草叢湊了過去。
    只見山路下坡處停著幾匹馬,有四名男子站在道路中間,三一相對。其中一名是個黑髮年輕劍士,他身穿皮甲,手持一把側帶鋸齒的精鋼直劍,胸襟下還綴著一朵醒目的風鈴花;另外三名男子都作同樣打扮,半灰頭巾裹頭,身著前開式阿拉伯布袍,褲角肥大,每個人都攥著一把狀如新月的彎刀。
    三人中最胖的那個貌似首領,用土耳其語沖年輕人喝道:「你這異教的小賊!竟然在半路刺殺蘇丹的使者,莫非是活得不耐煩了麼?」年輕人聽不懂他們說甚麼,只是晃晃鋼劍,用摩爾多瓦語冷笑道:「我摩爾多瓦獨立於世,人所共知。爾奧斯曼蘇丹貪婪不足,竟起了覬覦之心,凡我蘇恰瓦之民,人人得以誅之!」
    一個人對使者嘀嘀咕咕幾句,想來是翻譯。使者聽完大為光火,怒道:「我奧斯曼土耳其有真主護佑,穆拉德陛下更是天命所歸!連堂堂拜占庭都要在新月旗的利刃下顫抖,你們蕞爾小國,只算得一個屁!」
    年輕人聽出不是好話,更不多言,高呼一聲:「不維自立,毋寧一死!」揮劍砍去。使者見他來得的兇猛,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和兩個護衛以彎刀相迎。
    刀劍相碰,鏗鏘作響。這年輕人劍法頗妙,一劍敵三刀,竟能堪堪平手。那使者三人也非是俗手,土耳其彎刀本是馬上兵器,刃鋒外拱,待得兩馬相錯時便可劃破敵人身體,此時被這三個人用作步戰,威力卻絲毫不減。
    年輕人初時還能鬥得一個旗鼓相當,到了後來逐漸顯出不支之勢,全憑著一股血氣支撐。反觀使者三人精神抖擻,砍、劃、鉤、翻四大彎刀要訣使得令人眼花繚亂,招招往年輕人身上招呼。年輕人躲避不及,「嘶拉」一聲,右手袖子被彎刀鉤開,一時鮮血淋漓。
    使者哈哈大笑,口中絮絮叨叨,不知是祈禱還是罵人。年輕人強忍著痛楚,仍舊纏鬥不休。賽戈萊納一旁看出,這人絕非那三個使者的敵手,只是他的劍法中偶有靈光一閃,顯出極高明的手段,逼得三名土耳其使者後退,這才維持了一個不敗的局面。自絕谷開蒙以來,這是賽戈萊納第一次見人動手,他覺得好奇,只盼這人再多支撐一時三刻,再施展幾次那火龍見首不見尾的奇妙劍招。
    年輕人久鬥不退,那使者首領也有些煩躁,忽哨一聲。三人齊聲大喊道:「安拉最偉大!」兩人就地一滾,拿彎刀去斬他的腳踝,使者首領躍起數丈,從上到下凌厲劈來。年輕人反應極迅捷,立刻朝後退去。賽戈萊納不由驚道:「不好!」他看出三個使者使的都是虛招,迫得敵人後退以後,立刻就會有極利害的後招跟進。
    這是當年薩拉丁大帝麾下名將馬利克阿迪勒所創的招數,名叫「真主之德」,取古蘭經中「真主之德,澤被其廣」之句,可由兩人三人或四人合力並發,一經發動即如沙漠風暴,遮天蔽日,對手週身十步之內都是刀鋒所及範圍,避無可避。自阿尤布王朝以降,穆斯林世界的軍兵無不修習此技,令歐洲軍隊大吃苦頭。
    可惜年輕人聽到賽戈萊納警告為時已晚,三個使者招式根本未用老,就勢利用彎刀的特性輕輕一翻,三道新月寒光一起斬向立足未穩的敵手。只聽年輕人一聲慘呼仰倒在地,胸前、小腹以及右腿各多了一道極深的刀口,血湧如泉。
    兩個隨從笑嘻嘻地停了手,那使者首領面色陰沉,沖賽戈萊納藏身的草叢叫道:「哪位朋友,出來見見面吧!」原來他早聽到了賽戈萊納那一聲低呼。
    賽戈萊納從草叢裡站了起來,大大出乎了使者首領的意料。他先前以為藏身之人是那年輕刺客的黨羽,沒料到卻是個金髮少年。這少年骨瘦如柴,四肢頎長,頭髮蓬亂如鳥巢,身上穿一件極不合身的破爛短褂,腰間懸著把短劍,手裡還拄著根深色木杖,打扮的十分古怪。
    首領使者皺了皺眉頭,以為他不過是一個路過的流浪兒,警惕之心大減。他轉頭吩咐兩名手下道:「把那刺客的頭斬下來,一併帶去蘇恰瓦,看他們誰還敢不從!」其中一人應了一聲,揪起年輕人頭髮,拔刀就要去砍。他們驕橫慣了,殺上個兒把人實在是稀鬆平常的小事,即便被人在一旁看到了,也毫不為意。
    忽然那金髮少年開口說道:「天主有好生之德,何必傷了他的性命。」他說的是卡瓦納修士慣掛在嘴邊的勸誡之語,不過用的是希臘語。奧斯曼土耳其在巴爾幹地區久有勢力,這話使者們倒也是能聽懂幾分。
    當年卡瓦納修士講授地理時,曾給賽戈萊納說過奧斯曼土耳其的淵源。奧斯曼土耳其人本居中亞,後為避蒙古人鋒芒移居歐亞交匯出的安納托利亞,籍著數百年不斷侵襲,如今已經是個橫跨歐、亞的大帝國,奉伊斯蘭為國教,勢力遍及近東、巴爾幹、黑海一帶,無人敢擢其鋒。他是羅馬公教的人,敘述中自然對穆斯林國家帶了幾絲敵意與偏見,視其為事魔之國,無時無刻不意圖染指歐羅巴,以致多少天主的忠貞信徒都埋骨近東。修士提醒賽戈萊納他日見了土耳其人,萬萬小心。賽戈萊納對上帝信仰堅定,也無形中對那些回教分子頗多怨憎。此地甫一見真正的土耳其人,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
    使者首領道:「這世間唯有一尊大神,違了他的意志,就要以血抵償。」賽戈萊納道:「馬可福音曰:要愛惜每一滴人類的血。你年紀好大,竟然不知道麼?」這兩個人一個奉古蘭經為圭臬,一個唯聖經字句是從,完全是雞同鴨講。
    一人道:「何必多說,把他也一併幹掉就是。反正是個異教的小狗,多殺一個,安拉在天必也首肯。」首領使者懶得再跟賽戈萊納囉嗦,點頭同意。那人走上前去,拔刀要砍,賽戈萊納初次對敵,有些害怕,下意識地用雙掌在他胸前一推。只聽「喀喇」一聲,那人如斷了線的風箏飛出數十步遠,胸膛塌陷,眼見活不成了。
    這一下大大出了所有人預料。賽戈萊納自從修習了《箴言》以來,在絕谷經常斷木碎石,卻從來沒在人身上試過,最多與卡瓦納修士口頭印證一下,沒想到這輕輕一推對人類竟然有如斯威力——他在水洞時連巖壁都可擊破,人的肋骨又怎能硬過石頭呢。
    首領使者和另外一個隨從勃然變色,紛紛抽出彎刀,大叫大嚷撲將過來。賽戈萊納倒提短劍,與他們乒乒乓乓鬥了起來。
    這是賽戈萊納初次與敵接戰,心中興奮與忐忑各佔了一半。三個人交手七、八回合,首領使者覺得這少年雖然內力古怪,但劍法上實在高明不到哪裡去,二十招內必可擒下。賽戈萊納也作同感,這把短劍揮舞起來總不甚趁手,幾次憑藉著鬼魅身法才躲過敵人致命一擊。他內力如火,但手底的招式差強人意,只因在絕谷之底時卡瓦納修士動彈不得,於招法一道只能言傳,難以身教,自然不好有成就。
    他打得有些氣悶,索性忽然跳起,雙腿連環朝兩人踢去,趁對方攻勢一滯時,把短劍遠遠丟開,改以肉掌對敵。首領使者見賽戈萊納忽然棄械,以為對方已經放棄,毫不客氣地揮刀劈來。不料這招還沒使老,賽戈萊納雙掌已經從刀鋒兩側一合,把彎刀硬生生接住。這新月彎刀如同鑄進了崔嵬巨石之內,紋絲不動,無論如何用力卻再難拔出。隨從見首領受制,正欲搭救,賽戈萊納的右腳已然反踢面門,可憐那隨從被暗含了《箴言》內勁的腳法連連踢中,身體發出悶悶的數聲碎裂,然後一聲不吭僕到在路邊草叢,再無半點氣息。
    首領使者大驚,當下連刀也不要了,轉身沖幾步開外的馬匹衝去。賽戈萊納拿起彎刀,朝他後心擲去。這一擲舉輕若重,貫注了希氏武典的上乘心法,那彎刀如同飛箭一般直直而去,「噗嗤」一聲,半輪刀刃割入首領使者後背極深,只留了刀柄掛在外面。首領使者乘著衝勁又多走了幾步,快到馬匹前才撲通一頭栽到,一動不動。
    賽戈萊納初次出手,便斃敵三人,可謂大獲全勝。倘若卡瓦納修士在側,必然要規勸幾句人命寶貴云云。只是一則對方也是亡命之徒,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二則賽戈萊納自己還是孩童心性,手中既有能力,總忍不住要試上一試。
    卻說他既大敗土耳其使者,走過去俯身看了年輕刺客。那年輕人橫躺在路邊,身上三條傷口血流潺潺,已經在身下聚成一汪血潭,看著叫人觸目驚心。賽戈萊納手中不曾有草藥,先撕下自己衣服給年輕人裹上去,去土耳其使者身上摸了一回,找到幾瓶能止血的藥膏。只是他傷口實在太寬太深,血流奔湧,衣服早被濡透,藥膏一敷上去立刻就被衝開。
    刺客勉力睜開眼睛,用手抓住賽戈萊納手臂大力喘息,一張嘴卻鮮血倒湧,說出來的話含混不清。賽戈萊納聽不懂摩爾多瓦語,急切大聲道:「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刺客又伸出手指,指了指胸前的鳶尾花,口稱蘇恰瓦。賽戈萊納道:「你是說,讓我帶這朵金花去蘇恰瓦,交給你的親人麼?」他連說帶比劃,年輕人微微點了點頭,眼神開始黯淡起來。賽戈萊納急道:「可交給誰呢?他姓甚名誰?住在何處?」話未問完,他突覺臂彎一沉,這刺客頭歪去一邊,已然氣絕身亡。
    賽戈萊納沒奈何,只得放開屍身。他摘下死者胸前的鳶尾花,發現這花是純金打造,蕊柱分明,十分精緻,不由自言自語道:「老師對我講,東歐多義士。昔日匈牙利王歸化聖教,悍拒蒙古,傳為一時美談。不意這山中,竟也有這等不畏強暴的義士!」他恭恭敬敬沖屍體鞠了一躬,把金花揣入懷中,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妥。
    他此時上衣已經撕去了半邊給刺客止血,褲子更是破爛不堪,活脫脫就是一塊污布。本來他一人在山中,並不覺得如何難看,但跟眼前這四位死者相比,尤其被那朵鳶尾金花一襯,更顯寒磣的緊了。
    刺客的衣服已經被血弄污,賽戈萊納去那三個土耳其人身上找了一圈。他見首領使者的衣襟繡著銀線,袖口還綴著幾粒貓眼寶石,靠近衣領處還掛著一個小巧繩穗,穗底成結,異香撲鼻,大是有趣。他並不知這使者來歷,只覺得這身衣著實在好看,就扒了下來套在自己身上。賽戈萊納個頭很高,首領使者這套衣服穿起來剛剛合身,只是有些肥大。他摸了摸自己的蓬亂金髮,又從首領使者頭上把盤好的半灰頭巾摘下來,壓在自己頭頂。
    那坐騎只認衣服不認人,見賽戈萊納披起阿拉伯長袍,戴上頭巾,便主動湊過來噴著鼻息親熱。賽戈萊納跟它逗弄片刻,就去翻弄行李。馬匹背上包裹裡無論食物、飲水還是旅行器具一應俱全,還有一卷拿絲線捆好的文書,外表是深藍絲綢面兒,封口處還寫了一行曲裡拐彎的阿拉伯文,只是看不懂。
    他見沒什麼好玩的,便把行李按原樣裝好,回轉過去把青年刺客就地掩埋,把他的佩劍插在墳前全當記號,禱告了一番,也不理那三個曝屍荒野的土耳其人,跳上馬匹逕自離去。
    有了坐騎,趕起路來當真是順暢無比。賽戈萊納只消輕輕夾一下馬肚子,遠遠望去的一道山梁,不一會兒功夫就甩在了身後,比起走路不知方便了多少,心中大樂。他騎馬騎上了癮,一口氣跑到了日薄西山,直到馬匹疲憊不堪方才勒住韁繩。
    此時四周風光已於山中不同,多有開墾的稀疏農地,種了些黑麥、豌豆,甘藍等作物。遠處有一個傍著路旁的小村莊,已是炊煙裊裊。賽戈萊納決定打尖住店,順便問問去蘇恰瓦的路。這村子種了都是些燕麥與豌豆,不大,不過幾十戶人家,無不是蓬屋陋室,只村口一座小教堂尚算整潔。此時暮色剛降,在村口教堂前聚了些剛從地頭回來的疲憊農夫,相談正歡。他甫一進村,那些村民見一個土耳其人騎著高頭大馬闖將進來,無不露出驚恐表情,忙不迭地拽婦挈子,轉身即走。一時間關門閉戶,雞飛狗跳,霎時走了個乾乾淨淨。惟有一條無主的野犬沖賽戈萊納汪汪直叫,邊叫邊往後退去。
    賽戈萊納心中納罕,只是苦於語言不通,不好問詢。他覺得教堂裡的神甫或許能說上話,這裡雖是東正教區,畢竟與羅馬公教同源,或者會念些香火之情。他牽了馬過去敲那小教堂的門。不料砰砰敲了數次,大門依然緊緊閉住,他又敲了一回,門另外一側傳來一陣顫聲道:「惡魔,走開!我寧死也是不開門的!」賽戈萊納用拉丁文高聲叫道:「我到這裡為了和平而來。」這是卡瓦納修士教他的,說爭鬥多因誤會而起,只消令對方知你身懷善意,便自然不起紛爭。不料這話剛剛說完,門內就是一陣叮咚亂滾,聽來似是有人踩翻了什麼。
    賽戈萊納雙手微微發力,拍開大門。裡面一個穿著黑袍的教士「哎呀」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出來,匍匐在地口稱大王,還要去吻他腳面。賽戈萊納哪裡知道,奧斯曼土耳其這百多年來在東歐擴張,每到一地,使者必言為和平而來,是以這番話已成了典故,聽者無不悚然。
    這教士甚麼也不說,只是不住打顫。賽戈萊納啼笑皆非,只好離開村子,漏夜趕路。此後數日,他每過一處村鎮,居民無不如此,要麼避之不及,如躲瘟疫;要麼誠惶誠恐,卑躬屈膝,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問甚麼都只回答是是,竟沒一個能說上話的。賽戈萊納心中奇怪,覺得摩爾多瓦風俗好生怪異,竟如此怕見生人,他倒沒聯想到自己衣著上去。
    行旅如風,數日之間,賽戈萊納從錫雷特河轉到東南蘇恰瓦河。這一條河是錫雷特河的支流,蘇恰瓦大城即在河畔階地之上。他腳下山路愈走愈加平整寬闊,路上商旅過客也越來越多,大多是意大利諸城邦、埃迪爾內與君士坦丁堡的商隊,也有些從基輔公國與莫斯科公國來販賣皮貨海象牙的,漢薩同盟的人也偶一可見,熙熙攘攘,有時一天能在大路上見到十幾隊。
    這些商旅見了賽戈萊納,往往把大車推開道中,讓開一條路來;便有那稍微趕先一點的馬車,也會咬住剎弦,弛弛慢行,由得賽戈萊納先走。賽戈萊納只道他們古道熱腸,生性禮讓,也不推辭,在馬上道聲「叨擾」,縱馬而去,也不管人家聽懂與否。
    這一日賽戈萊納已經出了山區,放眼望去,平原遠處一座暗青色城市隱約可見,正是蘇恰瓦。他一路邊看邊走,忽然間眼前煙塵飛揚,蹄聲紛亂,不多時一大隊騎士轟轟迎面到了跟前。這些騎士身著亮銀鋼鎧,頭戴摩爾多瓦特有的翹簷尖帽。隊中打起幾面大旗,旗上繪有藍、黃、色三色,中間是一頭原牛頭骨,正是摩爾多瓦大公的紋章。
    為首的是一位華服老者,他看到賽戈萊納衣袍上的鑲邊銀線,面色一凜,在馬上用生澀的土耳其話問道:「尊駕可是來自埃迪爾內的使者?」賽戈萊納聽不懂他言語,便仍用希臘話回道:「這裡可是蘇恰瓦?」華服老者先是一怔,隨即也用希臘話答道:「正是。」摩爾多瓦信奉希臘東正教,是以上層人士多通希臘語。
    賽戈萊納聞言大喜,拍手道:「好的很,好的很,我正是要去蘇恰瓦的!」華服老人道:「尊駕可帶了蘇丹陛下憑信?」賽戈萊納聽到「憑信」一詞,猛然想到行囊裡的那卷文書,便隨手取出來遞出去道:「你若想要這個,拿去就是。」華服老人一見文書封口,慌忙翻身下馬,道:「不敢!小人是摩爾多瓦大公座下執事盧修馬庫,未能遠迎,尊使恕罪。」他雖覺得這使者年紀小了些,但出使本是個肥差,保不齊哪家土耳其貴族想差遣自家子弟出來撈些油水,這也並非沒有先例,所以絲毫不懷疑。
    盧修馬庫身後一些騎士見他對奧斯曼使者如此卑躬屈膝,都露出不屑神色。盧修馬庫渾然不覺,走到賽戈萊納馬前,道:「大公渴慕蘇丹陛下聖名已久,此番天使蒞臨,令我摩爾多瓦舉國蓬蓽生輝。請天使隨我進城,與大公相見。」他這一番話說得流利飛快,想是練習了許久,賽戈萊納只聽懂大約是隨我進城之意,大是高興。他正愁沒人作嚮導,覺得蘇恰瓦人真是好客,比起周圍窮鄉僻壤好上許多。
    於是這隊騎士紛紛撥轉馬頭,把賽戈萊納與盧修馬庫夾在隊中,朝著蘇恰瓦開去。一路上盧修馬庫高談闊論,恨不得將摩爾多瓦國情傾囊交代給這位蘇丹使者;賽戈萊納初見了繁華之所,興趣盎然,結果一個有心拉攏,一個隨意傾聽,兩人談的十分入港,彼此居然都沒發覺異樣。周圍騎士俱一言不發,只是護在兩側,大部分人面色陰沉。
    隊伍進得蘇恰瓦城門,有數百民眾夾道而立歡迎,手中各持鮮花;每隔一段街道還搭起高台,有樂師吹奏民俗樂曲,一班舞者男女成列,載歌載舞,煞是熱鬧。只是這些民眾表情僵硬,說起歡迎,倒更似勞役多些。
    賽戈萊納哪裡見過這等熱鬧,看得眼花繚亂,不住稱奇。卡瓦納修士教他東西雖多,卻恪於觀念,很少談及聲色犬馬,這一次可真是大開眼界。盧修馬庫笑道:「不過是些鄉下地方的玩意兒,比起貴國文化還是粗陋了些,尊使若是喜歡,待見罷了大公,在下再給您安排些消遣。」賽戈萊納連連點頭。騎士中有幾個暗中咬了咬牙,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蘇恰瓦城內以低矮石屋與木製閣樓居多,街道狹窄,凌亂不堪,只有在城中一片丘陵之上的摩爾多瓦大公城堡才算得上富麗堂皇。這城堡主體是個宮殿,仿拜占庭風格,中頂穹窿,四面方柱支撐,煌煌有威勢,跟週遭建築一比頓生鶴立雞群之感。
    隊列行至宮殿前的一處噴泉前。盧修馬庫扶著賽戈萊納下了馬,引向一個大理石拱形門口。賽戈萊納此時方有了些疑心,他雖不諳世事,總覺得這人初次見面就如此熱情,莫非有甚麼圈套。這時四支號角齊齊吹響,他不暇詢問,已經被盧修馬庫拽到了殿內。
    大殿範圍極寬闊,裡面黑壓壓已站滿了人,其中有蘇恰瓦城內的官吏商賈,也有希臘正教的神職人員,也有當地貴族,不時交頭接耳。其時奧斯曼土耳其大軍已幾乎迫得瓦拉幾亞俯首稱臣,是以摩爾多瓦人心惶惶,都急欲知道穆拉德二世的開出的條件如何;還有波蘭、匈牙利等國的使節,無不引頸關注政局變動。在殿前有一隊男女最為醒目,他們約摸三十餘人,年紀均在二十上下,男子身穿淺藍色短緊勁裝,女子身穿淺藍色無褶緊裙,腰間懸劍,右胸都佩著一朵鳶尾金花,個個面色陰沉。
    一見賽戈萊納現身,殿內之人眼光齊唰唰射過來,掀起竊竊私語,那一隊劍士更是目露憤恨,手按在劍柄之上,彷彿與他有深仇大恨一般。賽戈萊納環顧四周,留意到這隊男女的胸前金花,不由一喜,心道我原來還發愁該如何交代,真是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交代之人豈不是就在這裡麼?
    盧修馬庫見這年輕使者竟信步朝那些人走去,面色大變,慌忙拉住他衣袖低聲道:「尊使,大公說話即到,還請移步到那裡。」賽戈萊納道:「不妨事,我去說句話,立刻就回來。」周圍人多耳雜,盧修馬庫不敢阻攔,只一個猶豫,賽戈萊納已經到了那隊男女跟前。
    那些人不曾預料到這土耳其使者竟主動湊過來,一時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賽戈萊納見隊中有一位俏麗少女,年紀與自己彷彿,不禁大起好感,把頭湊過去看她胸前金花。少女面色一羞,朝後退去。賽戈萊納心中並無雜念,可旁人見這土耳其使者如此唐突,無不忿怒。少女身旁的一位青年戟指大喝:「兀那小賊!竟敢如此無禮!」賽戈萊納知道別人不高興,連忙解釋道:「我是看那金花啦。」青年聽得懂希臘語,怒道:「還敢狡辯!」賽戈萊納從懷裡取出那朵鳶尾金花道:「你若不信,你看,我這裡也有一朵。」
    眾人霎時無不色變,那少女星眸驚閃,衝上前來大聲道:「我師哥呢?」賽戈萊納長歎一聲道:「已經死了,還是我親手埋的。他力戰而死,不曾有絲毫退縮,真是義士,我是十分佩服的。」
    他說的句句屬實,在眾人眼中看去,卻全是譏諷嘲弄之辭。少女花容慘變,倒退了三步,面上血色褪得乾乾淨淨。青年強壓驚慌,寬慰道:「尤利尼婭,師哥武藝高強,怎會被這小賊害了,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他說的是摩爾多瓦語,賽戈萊納並不明白。賽戈萊納只道那少女聽到親人去世有些傷心,推人及己,想到老師逝世時自己亦是如此失魂落魄,心中一酸,雙手捧起金花到那叫尤利尼婭的少女跟前:「他死前托我把金花交於你,權且收好了罷。」其實那刺客死時未確指交給誰,他欲取悅這少女,便隨口添了一句想像。
    尤利尼婭一見金花,慘呼一聲,當即癱倒在地,捂面嗚咽起來,其情極為慘切。青年怒極,抽出佩劍來指著賽戈萊納鼻尖道:「今日就讓你血債血償!」他一聲令下,身邊三十餘人齊齊出劍,殺氣頓起。賽戈萊納看到他們的劍上俱有鋸齒,便知他們與刺客果然是一門之人。盧修馬庫見狀不妙,忙令衛兵上前彈壓。一隊重鎧衛兵撥開人群衝過來,把賽戈萊納護在中間。
    青年高舉大劍,奮聲疾呼:「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家齊上,把這蠻子剮成碎片!」眾人轟然回應,盧修馬庫見局面將亂,立刻喝道:「是戰是和,自有大公定奪。你齊奧算個甚麼東西,敢在這裡自作主張,辱罵使者!」齊奧冷笑道:「蘇恰瓦城裡誰不知你盧修馬庫大人是奧斯曼的一條狗,不必繼續吠了。」盧修馬庫大怒,喝令左右把這叫齊奧的青年擒下。
    齊奧不待衛兵上前,揮劍直取盧修馬庫脖下要害。盧修馬庫避之不及,眼見劍尖刺入咽喉,突然「鏘」一聲脆響,齊奧發覺自己的劍被另一把鋸齒劍別住。一個寬臉精悍的漢子從盧修馬庫身側閃出,手腕輕晃,一下子把兩劍鋸齒相鉤處抖開,各自撤回。寬臉漢子笑道:「齊奧你性子如此急躁,如何能濟得大事?」齊奧恨恨道:「馬洛德你賣師求榮,如今還有臉面來說這樣的話!」寬臉漢子也不氣惱,悠然道:「咱們斯文托維特派的門內恩怨,自然是要解決。只是如今國事當前,不可讓外人起了小覷我公國之心,師弟你以為然否?」
    齊奧知道自己這大師兄劍法高明,遠在自己之上,殿外還有大公的親衛隊虎視眈眈,倘若真打起來,自己這三十幾人只怕十死無生,只得強嚥下怒氣,悻悻把劍插回鞘內。那少女握著金花,依舊淚水漣漣,幾名女弟子在一旁勸慰。
    賽戈萊納看了不忍,想上去勸幾句,這時一名唱禮官忽然唱道:「摩爾多瓦大公殿下到!」盧修馬庫連忙拽了賽戈萊納到了殿中,諂媚道:「大公殿下已到,您可以上前去了。」賽戈萊納不明就裡,看到一個披著紫袍的耆耋老者緩緩走入殿內。這老者滿面皺紋,灰斑從生,雙目掩在下垂的眼皮下幾乎看不見,需兩位侍女攙扶才能走到座前,如積年老樹——就是摩爾多瓦大公亞歷山德魯了。大公身後還跟隨著一個身穿法袍的男子,這男子已經鬚髮皆白,雙目卻極有精神,而且身材魁梧,骨架奇大,法袍亦難掩他一身健碩肌肉。同為垂垂老者,他卻比大公矍鑠百倍。
    賽戈萊納記起卡瓦納修士教的諸般禮節,於是半跪在地,以右手按在左肩,朗聲道:「摩爾多瓦大公殿下,願上帝保佑你。」在場眾人都大感滿意,覺得這土耳其使者雖答的古怪,總算尊重大公,算他知禮。
    摩爾多瓦大公一面吁吁喘息,一面舉起手來,欲張口說話,喉嚨卻滾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聲音,彷彿有許多痰氣堵住。盧修馬庫俯耳過去細聽片刻,才起身對賽戈萊納道:「大公說歡迎貴客光臨,請轉致蘇丹陛下萬安。」
    賽戈萊納心中大奇,自己何時成了蘇丹的使者,再一轉念,這才想到怕不是這身衣服惹來的。他本意只是揀件最好看的衣服穿,陰錯陽差之下卻被當作使者帶入宮內。他甫入人世,視一切待遇都理所當然,不覺古怪,直到這時才覺察出異樣來。
    盧修馬庫又指著大公身旁那白鬚老者道:「這位是希臘正教的蘇恰瓦大主教約瑟夫。」賽戈萊納略施一禮,大主教冷冷點了一下頭,手持權杖轉去一邊,根本不去理睬他。
    按說此時該是使者遞交憑信,賽戈萊納卻大剌剌站在原地,自顧沉思。場面一時冷了起來,盧修馬庫連忙高聲提醒道:「大公殿下問蘇丹陛下可有書信?」賽戈萊納「噢」了一聲,拿出那卷文書,心想你們問我身上有無蘇丹的書信,可沒問我是不是使者。旁邊早有小吏恭敬接過,呈遞上去。盧修馬庫鬆了口氣,代大公接過文書,解開絲線,裡面寫滿阿拉伯文,末尾還有穆拉德二世的血紅璽印,哪裡有假。
    盧修馬庫道:「蘇丹陛下的心意,大公已經盡知。不過茲事體大,大公不敢擅斷,還需詳加揣摩,以免有誤聖意。還請使者稍事休息,明日再予答覆如何?」賽戈萊納暗想:「如此最好。等下我脫下這套衣服,自己走脫了便是,免得惹他們不高興。」他轉目四看,忽然又想:「父親的事情尚沒著落,此地人眾最多,或許能打聽出什麼來也未可知。」
    盧修馬庫見他又楞在原地不言不語,故意大聲道:「敢問尊使意下如何?」賽戈萊納決意暫時矇混一陣再說,便張嘴答道:「悉聽尊便。願天上那一位大能保佑大公,願照明你們心中的眼睛,使你們知道他的恩召有何等指望。」
    這本是《聖經以弗所書》中的一句祈辭,然而古蘭經與聖經風格相類,話語相通。賽戈萊納雖口稱上帝,可在場之人先入為主,聽在耳裡句句都是讚頌真主之辭,都有些難堪。那大個子主教更是面露不快,法杖一頓,轉身離去了。
    短短一柱蠟燭的時間,大公已然闒頓不堪,沖賽戈萊納略微點了點頭,仍由兩名侍女攙扶著離開。盧修馬庫唯恐殿中還有人要尋賽戈萊納的麻煩,先一步上前道:「住所已經給您備好了,待我親自引您去歇息。」
    於是二人在衛兵簇擁之下離開主廳,沿著一條花園小道朝後殿而去。那斯文托維特派一干人眾雖欲尋仇,奈何馬洛德緊隨盧修馬庫之後,片刻不離,只得目送他們離去。路上賽戈萊納忽然想到那少女模樣,便問道:「那些胸前綴著金花的,究竟是什麼人?」盧修馬庫陪笑道:「不過是些蘇恰瓦城內的紈褲青年混鬧罷了,尊使不必擔心。」馬洛德在身後忽插話道:「執事此言差矣,我斯文托維特派如今雖有些不肖,也不至於如此不堪。」
    盧修馬庫看了他一眼,並不喝叱,只淡淡說:「尊使累了,不必為這些事勞神。」賽戈萊納只盼多瞭解些那少女的事情,截口道:「不妨,不妨,你來說說看。」盧修馬庫只得把嘴閉上,馬洛德笑道:「這位使者倒是個直爽人。我派的前身,乃是大摩拉維亞國1的中興之主斯瓦托普盧克,斯瓦托普盧克征戰之時,常有精銳衛隊栩隨左右,因為數次救主有功,遂被命名為斯文托維特衛士——這斯文托維特本是斯拉夫上古戰神之名,面分四向,胯下白馬,手執劍矛——後來大摩拉維亞國為敵所乘,國祚中斷,斯文托維特衛士護著幼主逃至此地,立地築城,從此開枝散葉,子嗣不絕。『摩爾多瓦』實在就是『北來故人』之意。我們斯文托維特派皆是衛士之後,歷代都作摩爾多瓦大公的近衛,直至今日。那鳶尾金花,就是世代傳承的憑信了。」
    賽戈萊納「嗯」了一聲,道:「原來是忠烈之後,無怪能視死如歸,抵抗外侮。」他想的是那被殺的青年刺客,盧修馬庫卻以為他是有意諷刺,連忙解釋道:「這班人自以為庇了祖宗餘蔭,便可以跋扈行事,都是些不知變通、不明大體的死腦筋,尊使不必過於在意。」他看了眼馬洛德,又道:「馬洛德是斯文托維特派這一代的首座弟子,惟有他是個通大勢的明白人。」
    馬洛德略一鞠躬,面上無甚表情:「老師方才出事,派內難免人心浮動。假以時日,他們自然能明白我的苦心。」他頓了頓,又說道:「在下有件事,不知當問尊使不當?」賽戈萊納道:「但問不妨。」馬洛德道:「方纔見尊使拿出一枚我派的金花,不知是從何處得來的?」賽戈萊納道:「方纔我都說了,是個路遇之人將死之時托我帶來蘇恰瓦的。」馬洛德歎道:「那年輕人我卻識得,是我派次席弟子,名叫斯維奇德,亦是我的師弟。我那師弟劍法不差,唯獨性烈如火,一意孤行要去行刺尊使。我苦勸不聽,以致有此殺身之禍。」
    斯維奇德並非賽戈萊納所殺,他聽著毫不慚愧。盧修馬庫卻唯恐馬洛德惹惱了使者,制止道:「馬洛德你且去查查使者臥室附近的侍衛,可莫要讓你的那些師弟師妹們混進來。」馬洛德唇邊露出一抹微笑,閃身消失於走廊角落。二人到了居所,賽戈萊納一進門就發出驚歎,好一處豪華的所在。只見房間內處處鎏金,梅克倫堡的傢俱、佛蘭德的羊毛織毯,米蘭的銀燭台,無不精美;一張松木大床,頂端金帳垂紗,而且不吝香料,芬風馥郁;對牆上還掛著幅林兄弟的《十二月令圖》細密畫。盧修馬庫倒是個細心人,怕穆斯林使者不快,把房內一切希臘正教的痕跡盡數去掉。
    賽戈萊納生於廢堡,長於絕谷,幾時睡過這等金碧輝煌的寓所,一時眼睛都花了。盧修馬庫得意道:「小處荒僻,比不得貴國富饒,有不便之處還望使者見諒。」賽戈萊納眼珠四轉,見桌上擺著幾個盤子,裡面盛滿山梨、山羊奶酪、熏鮭魚、羊肉等佳餚,旁邊還擱著個玻璃器皿,裡面盛著半樽醇紅的阿爾馬什葡萄酒。他不由食指大動,伸手抓來一塊奶酪放入口中大嚼。
    盧修馬庫見這土耳其使者興致勃勃,一顆懸著的心便放下來了。他低聲道:「尊使且慢慢歇息,稍後我還為您有別緻安排。」賽戈萊納嘴裡塞滿食物,只是唔唔含糊答道。盧修馬庫鞠了一躬,轉身出去把門帶好。
    賽戈萊納生平沒吃過這等佳餚,索性甩開腮幫,撩起槽牙,如風捲殘雲一般,一會兒功夫就把幾個盤子吃的乾乾淨淨。他又去開那玻璃樽中的葡萄酒,嘗了一口,覺得味道既怪且甜,皺皺眉頭,又放了回去。卡瓦納修士是苦修之人,物慾淡薄,教賽戈萊納學問時重心靈而輕物質,極少提及美食美酒,他怎能想到這世界上竟有如此美味的東西。
    酒足飯飽,賽戈萊納打著飽嗝躺倒在厚厚的絨被之上,只覺得鬆軟飄忽,妙不可言。他舒服得昏昏沉沉,忽然有些睏倦,正待闔眼入睡,忽然房門一陣響動。賽戈萊納勉強抬起頭去看,先聞到一陣蘭麝香飄,隨即一位女子聘聘婷婷走到自己面前。
    這女子比他年長不了幾歲,生得杏眼桃腮,兩段皓臂白如象牙,羊脂般香嬌玉嫩,一襲紫紅長袍緊緊裹在身上,凹凸有致。她見了賽戈萊納,先是半跪行禮,然後把紅唇湊到賽戈萊納耳邊,口吐丁香:「蘇恰瓦夜涼,執事特派奴家來為尊使暖席。」言罷黛眉似怨似嗔,半解長袍,原來她袍底僅以薄紗覆體,身姿搖曳,媚態迎人。
    只可惜賽戈萊納於這男女之事尚懵懂不覺,只覺得她生得好看,卻沒半分慾念在裡面。任憑這女子如何挑逗,仍舊笑嘻嘻袖手看著。女子見他巋然不動,頗為驚訝,心想這使者倒有些定力,又施出媚功纏到他身上,嗔道:「春宵苦短,何苦冷落了奴家。」動手去解他衣袍,屆時肌膚廝磨,四液沸騰,不怕這土耳其蠻子不入彀中。
    女子伸出玉臂,輕輕去弄開賽戈萊納的頭巾,忽覺眼前一花,再定睛看去,卻見到這使者頭上一蓬斑斕金髮,煞是耀眼。賽戈萊納抓抓自己頭髮,笑道:「這頭巾纏了許多日,今天倒忘了解開。」女子又驚又疑,手中動作也停了。她雖是個婦人家,也知道奧斯曼土耳其世居中亞之地,血統昭然,斷不會有這等金髮貴胄。
    賽戈萊納見她不再糾纏,從床上坐起來道:「你來的倒好,我正想問些事情。」女子起身重新披上袍子,隨口敷衍道:「奴家忽然不甚舒服,一會兒去尋一個更妙的姊妹來服侍尊使。」賽戈萊納喜道:「如此甚好。」女子瞪了他一眼,匆匆離去。
    這一去,便再無聲息,賽戈萊納也只能在房間裡等待。杜蘭德子爵攜《雙蛇箴言》赴蘇恰瓦一事,卡瓦納修士也所知不多,只從隻言片語中窺得一鱗半爪。當日他曾將推測說與賽戈萊納聽,箴言既與法蘭西國運有關,唯有二途:一是欲借蘇恰瓦某人之力解讀箴言,使法人可以修煉神功,克敵制勝;二是以物易物,憑《箴言》之珍貴,換取某人對法蘭西的支持——蘇恰瓦國小地窮,政、軍、財三道均難望法國項背,唯一能支援法國的,便是國中或藏著隱逸高手——無論是哪一途徑,這接收《箴言》之人,必然是個極通武學的大行家。
    賽戈萊納將老師教誨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本想馬上一走了之,後來又想到那女子說叫個姊妹過來,不妨先問問她看。於是便依然把頭巾纏到頭上,等下問完問題,就立刻離開城堡,逕自去找——唯獨可惜了這床和這些好吃食。他正想的入神,忽然咚咚響起敲門聲。賽戈萊納喜道:「莫非是她的姊妹!」一骨碌下了床去開門。門外是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婢女,她低垂頭顱,看不清面目,恭敬說道:「執事大人恭請尊使移步大公陛下書房,有要事相商。」
    賽戈萊納道:「你不是剛才那位姊姊派來的麼?」婢女怔了怔,道:「她也在書房等候。城堡內道路千折百回,不易找到,請尊使隨我來吧。」賽戈萊納心想問執事也是一樣,便跟著她離了房間。門外衛兵欲跟隨其後,婢女道:「在這城堡之內,能有什麼事情?書房是機密重地,你們就不必跟了。」衛兵只得停下腳步。
    城堡內陰森幽暗,階梯忽上忽下,狹窄曲折。婢女舉著燭台在前慢行,賽戈萊納在後面小心跟著,他自從修煉了箴言神功以後,在夜裡目能視物,跟的毫不費難。二人走著走著,賽戈萊納忽然問道:「哎,你可知這蘇恰瓦城中,誰的武功最高?」婢女沒料到他會問這等問題,沉思一下方才回答:「斯文托維特派的諾瓦斯老師,最是本城一等一的高手,就是在東歐亦大有名氣。」賽戈萊納道:「他如今人在何處?」婢女腳步稍停,復又前行,黯然答道:「前一陣失蹤了。」賽戈萊納大為失望,隨口問道:「是怎麼失蹤的?」婢女道:「還不是他收得好徒弟!」不再說話。
    二人且說且走,不知不覺到了城堡後面的一處園林,這裡有涼亭一處,夜風習習,亭間風鈴叮噹作響。四下灌木綠圍頗高,如數道高牆,把園林隔成一個幽靜所在。
    賽戈萊納奇道:「這裡就是書房麼?怎不見一本書?」婢女突然轉回身來,冷冷道:「這裡不是書房,而是把你這小賊挫骨揚灰之地!」忽然間足聲雜亂,十餘人從綠牆旁邊衝進來,把這小花園圍了一個水洩不通。
    再一看,那婢女正是今日在殿中的那俏麗少女尤利尼婭,她身旁是齊奧與斯文托維特派的眾人。他們個個手執鋸齒劍,橫眉冷對。賽戈萊納並不驚慌,反倒欣喜:「原來是你們。」齊奧冷然道:「正是我們。好教你知,我們斯文托維特衛士歷代都是蘇恰瓦忠臣、大公屏藩,你們土耳其想染指摩爾多瓦,除非我等死絕。」賽戈萊納暗暗叫苦,心想這身衣袍真是給自己惹下許多亂子,正欲張嘴分辨,尤利尼婭已經挺劍刺來,口中嬌叱:「還我師哥命來!」
    尤利尼婭年紀輕輕,手底下卻著實不弱,青鋒茫茫,頗有大家氣度。賽戈萊納不想與她爭鬥,便施展出鬼魅身法。尤利尼婭覺得眼前這土耳其使者滑如游魚,屢次劍尖堪堪刺到,他一個轉身就輕輕滑開。她有些氣急,連連施招,對方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只是擊他不中。
    齊奧見小師妹攻之不下,唯恐有失,也加入戰團。他的劍法比之尤利尼婭,又上了一層,雙劍合璧,兩道寒光登時把賽戈萊納罩住。可惜斯文托維特派的劍法虛實,賽戈萊納早在斯維奇德那裡見識過了,這兩個人雖然武功出眾,比之斯維奇德的水準尚還不及。
    賽戈萊納只躲不攻,勝若閒庭信步。齊奧看出對方有意避讓,心想合我二人之力,連逼這土耳其人出手都不能,將來如何保家衛國?他意氣勃發,大喝一聲,以兩手握住長劍,換作矛訣。斯拉夫神話中,傳聞戰神斯文托維特有劍、矛、盾三件法寶,攻如雷霆,守若崔嵬,諸神為之辟易。斯文托維特派的武功亦有劍、矛、盾三訣,一把鋸齒長劍可斬、可刺亦可守。齊奧此時換了矛訣,直劍竟作長矛之勢,雙手握力更添刺力,朝著賽戈萊納要害兇猛扎去。這一刺來勢洶洶,大出賽戈萊納意料,他「咦」了一聲,欲要閃開已經不及,肩頭輕晃,身子朝後仰去。尤利尼婭的劍突然斬到,賽戈萊納情急之下把腰一扭,身子橫著翻滾而過,勉強避過劍鋒,姿勢頗為狼狽。
    那二人一擊佔得上風,精神大振,周圍同門轟然叫好。劍勝在揮斬,矛勝在穿刺,兩套兵訣取長補短,交相配合,能把敵人的路數封了個十足十。尤利尼婭與齊奧自幼就配合苦練,極有默契,此時施展開來可謂是天衣無縫。賽戈萊納畢竟經驗不足,只在這方寸之間一味閃避,漸有吃力之感。他暗想這樣下去,話還未說清楚就被殺死,豈不冤枉。恰好尤利尼婭長劍又平平斬來,她本想迫他躍高,然後齊奧一矛刺去,殊料賽戈萊納不躲不動,用肉掌迎著劍鋒而去。這是馬太福音中的一招「聖訓止戈」,意在勸人向善,免動刀兵,以內力鉗制對手利器,卻不會傷人。掌劍相碰,尤利尼婭覺得一道渾厚內力透過劍脊湧來,劍柄登時燙如火炭,她小手嬌嫩耐不得燙,下意識五指鬆開,賽戈萊納右掌圓轉,二指拈住劍尖,竟把劍倒奪了過去。
    齊奧大驚失色,倘若賽戈萊納有心,此時回手一劍就能結果尤利尼婭的性命。他心念電轉,立即化矛為盾,改用盾訣,手中鋸齒劍直立成林,揮成一片盾面擋在尤利尼婭,他自己卻是空門大露,只待受死。賽戈萊納卻沒趁虛而入,他夾住劍尖遞向尤利尼婭,微笑道:「姑娘你的劍,請拿好。」
    尤利尼婭以為對方有意羞辱,雙目淚水盈盈,一把搶過長劍往自己脖子上抹。賽戈萊納與齊奧同時大叫一聲「不要!」縱身上前。終究是賽戈萊納先到一步,他右手一指點到尤利尼婭右肋星命點,此處是西巨蟹宮的要衝,司掌右臂筋力。他指力強勁,一股勁氣透入巨蟹,尤利尼婭立時右臂酸麻無力,嚶嚀一聲,長劍「噹啷」落在碎石地上。
    齊奧停住身形,一想到幾乎失去小師妹,脊背冷汗涔涔,他望著賽戈萊納,不知是否該道聲多謝。尤利尼婭被這一阻,剛才欲自盡的氣勢消去大半她,癱坐在地上,帶著哭腔沖賽戈萊納叫道:「你……你,你究竟要怎樣!」
    賽戈萊納啞然失笑:「明明是你們來找我的晦氣,怎麼到頭來反問我要如何了?」尤利尼婭氣道:「少說廢話!反正你們已經殺了斯維奇德師兄,不如也殺了我罷!」她情急之下,用回摩爾多瓦語。賽戈萊納聽不甚懂,只聽到「斯維奇德」的發音,知道她還糾纏在那件事,便說道:「你們的師兄,實在不是我殺的。」
    他正待要說出實情,忽然周圍火把通明,兵甲鏗鏘,四下衝出百餘名士兵,帶著長矛弩箭,把斯文托維特派的人和賽戈萊納圍在垓下。盧修馬庫、馬洛德和剛才那女子站在圈外,朝這裡張望。
    齊奧反應最快,拿劍對準賽戈萊納後心,沖盧修馬庫大叫:「快把人撤下去,否則我就殺了這使者!」盧修馬庫獰笑道:「事到如今,你們還是別演戲了。這傢伙根本是個冒牌貨,分明是你們的同夥!」那女子一指賽戈萊納道:「我剛才看到他一頭金髮,如何能是奧斯曼土耳其來的使者!?」
    斯文托維特派的人聞言俱是一驚,尤其是尤利尼婭,她轉頭直視賽戈萊納,顫聲道:「你,你不是土耳其人?」賽戈萊納苦笑道:「我幾時承認過,只是姑娘太性急,不給我機會。」言罷拉下頭巾,亮出自己的一頭亮髮。
    在場眾人俱「噢」了一聲,心想倘若這金髮小子也能作蘇丹的使者,只怕連倫巴底的商人都肯借無息貸款了。盧修馬庫朗聲道:「你們斯文托維特派勾結外寇,冒充使者,老夫幾乎被你們騙過去了。斯文托維特派本來是名門正派,國之棟樑,想不到你們這些不肖子孫竟作出這樣的事,大公知道,該是何等痛心!」
    齊奧大怒:「你這混賬自己勾結土耳其人,如今怎還敢血口噴人!」盧修馬庫冷笑道:「你們若是清白的,倒說說看這大半夜在城堡後園,與這冒牌使者有甚麼勾當?」齊奧一時語塞,他總不能說是來襲殺土耳其使者的。盧修馬庫見對方無言以對,又道:「當初這使者在殿內無緣無故送你們金花時,我就奇怪。如今一看,果不其然!你們是打算乘夜襲殺大公,伺機奪權罷?」
    他自接了女姬報告說土耳其使者竟是金髮,恚怒不已,正欲去尋賽戈萊納問個清楚,到了房門口時,衛兵說那使者被一個婢女叫去了書房。盧修馬庫立刻知道這一定是斯文托維特派的人所為,立刻讓馬洛德調派衛兵,四下搜索,果然在後花園撞見他們。盧修馬庫雖吃不準這冒牌貨與斯文托維特派的關係,但機不可失,只消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斯文托維特派和冒牌使者的關係咬的死死,便可以一舉蕩平,國內再無障礙。
    是以他不容齊奧辯解,句句誅心,竟引申到謀刺大公這等大逆不道的罪名。斯文托維特派聽得睚眥欲裂,盧修馬庫忽道:「來人!先把那冒牌使者先捉來拷問。」幾名士兵上前欲捉賽戈萊納。齊奧大喝道:「護盾!」斯文托維特派的弟子一齊呼喊,鋸劍直豎,如同一面大盾遮在賽戈萊納身前。盧修馬庫冷笑道:「你們這就算是承認勾結外敵了麼?」
    尤利尼婭驚道:「三師兄,你這是為何?」齊奧沉聲道:「他既然假冒使者,又有二師兄的金花,其中必有籌劃,要問個清楚才是,豈能讓執事鎖走?」賽戈萊納心想我和斯維奇德連句話都不曾說全,哪裡還有甚麼籌劃,但齊奧在危急時刻能有如此舉動,倒是個明理重義之人,大起好感。尤利尼婭一喜:「這麼說……二師兄他還活著?」齊奧沖賽戈萊納使了一個眼色,賽戈萊納只得吐出一串含糊的希臘單詞應付。尤利尼婭只當他點頭承認,喜得低下頭去,雙眸又噙有淚光,這一次卻是喜極而泣。自從斯維奇德孤身去刺殺使者之後,她日思夜思,愁不成寐,到現在方如釋重負。
    賽戈萊納抬頭去看盧修馬庫和他身旁那美姬,無限感歎。這人翻臉如同翻書,說起謊言毫不臉紅。卡瓦納修士曾告誡說世風日下,人多奸詐,如今看來,老師果然未言過其時,自己還是太容易輕信了。那美姬見賽戈萊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從鼻子冷哼一聲,跟盧修馬庫說了句什麼,轉身離去了。
    馬洛德這時踏下場去,他知道斯文托維特派在蘇恰瓦聲望極著,尋常士兵根本不願與之為敵。此時他們擺出盾陣,片刻之間卒難收拾,時間拖的一長未免會有些變故,非要自己出手不可。
    一見他走近,斯文托維特派幾個年輕人耐不住性子,紛紛叫罵起來。馬洛德絲毫不以為忤,從懷裡取出一枚銅製紋章,其上鏤刻了一匹四蹄騰空的白馬,栩栩如生。他高高擎起,朗聲道:「見紋章如見師長,斯文托維特派門下諸生,還不快放下武器!」
    齊奧怒道:「你害死諾瓦斯老師,還有臉拿偷來的東西來號令全門?」馬洛德道:「諾瓦斯老師的事,我可解釋。只是如今你們先放下武器,我是本門大師兄,自然能為斯文托維特派作主。」尤利尼婭其時已擦乾了眼淚,撩起額前發縷,第一個站出來道:「你先叛師門,又叛國家,早不是斯文托維特派的人了!」馬洛德拔出鋸齒劍,冷笑道:「你們見白馬紋章而不拜,已經違背了門規,今天我就代師父清理門戶了。」
    話音未落,馬洛德已飄然出手。他使的劍法與齊奧、尤利尼婭一般無二,威力卻大出數倍,力道時機無不拿捏的恰到好處。斯文托維特派的盾陣本來堅固異常,奈何馬洛德對其中奧妙爛熟於心,其中不少人的盾訣還是他親手教授。只聽數聲慘叫,五、六名斯文托維特派的弟子右手冒出血花,五、六把長劍應聲落地,盾陣登時被沖的七零八落。
    馬洛德一擊得手,立即收招,仍舊站回原地道:「你們還不服輸麼?」齊奧對這大師兄的武功知之甚詳,知道就算現在這些同門一起出手,也決計討不得好去。他看了眼賽戈萊納稚氣未脫的面孔,猶豫片刻,這一聲「大俠」還是叫不出口,躊躇再三,用希臘語低聲道:「這位……呃,這位仁兄……」賽戈萊納心頭一樂,他生平還不曾被人稱為「仁兄」,當即答道:「齊奧弟兄你好。」他用的是教士慣用的稱呼,齊奧略怔了怔,又道:「雖不知仁兄你為何冒使者之名,但既能替我師兄送還金花,定與我派大有淵源。如今見事緊急,等下廝殺時,仁兄能否護送我師妹尤利尼婭逃出去?」
    尤利尼婭一旁聽到,急道:「三師哥,我不走!說好了同門同進退的,怎麼可以說話不算!」齊奧正色道:「師父與師兄俱都不在,如今是我拿主意。」尤利尼婭還欲爭辯,賽戈萊納指著馬洛德向齊奧問道:「他是你們的大師兄?」齊奧恨恨道:「我寧願他不是!」賽戈萊納道:「你們的老師,也就是他的老師?」齊奧不明就裡,愕然答道:「那還用說麼?」賽戈萊納道:「那他殺了你們的老師,就等於殺了他自己的老師?」齊奧和尤利尼婭同時點頭,手中鋸齒劍都微微顫抖。賽戈萊納眉心煞氣橫生,拍拍雙手,沉聲道:「雖然老師說生命寶貴,然而這悖德弒師的,卻是難獲寬宥的大罪,靈魂該早早墜下地獄火湖!」
    賽戈萊納與卡瓦納修士生活七載,感情至厚至深,視老師如父神一般,最不能容這等以下犯上的罪行。他本性純真,聽到馬洛德的行徑,心中竟湧起了殺機。
    馬洛德渾然不知,他以為賽戈萊納只是斯維奇德找來的山野村夫,就算懂些功夫也一定有限,故而絲毫不放在心上,一心要勸降斯文托維特派。賽戈萊納甫一站出來,馬洛德便笑道:「你這冒牌貨艷福倒不淺,幾乎被你佔到莎樂華小姐的便宜。且先退開罷,待我料理了門下事情,再來理會你。」
    賽戈萊納淡然道:「你欺師滅祖,我是來代天主行道的。」說罷他抽出袍中的栗木杖,平平伸出。這木杖是卡瓦納修士遺物,他棄掌用杖,正是為了彰顯師德,教訓斯文托維特派的逆徒。馬洛德聳了聳肩道:「也好,就先擒下你,為莎樂華小姐出氣。」
    劍杖尚未交碰,忽然一聲暴喝憑空炸起。這暴喝震耳欲聾,如教堂洪洪鐘聲,在場眾人內力淺的幾乎跌倒,內力有根基的也滿面漲紅,唯有馬洛德與賽戈萊納沒受什麼影響。
    聲音稍息,一團黑影如大鳥般從天而降。來者頭戴百合法冠,身著紫色法袍,鬚髮皆白,面色卻紅光泛然,正是蘇恰瓦城內的大主教約瑟夫。
    大主教在摩爾多瓦地位超然,這時突然現身,四週一時肅然。大主教落在地上,環顧四周,其氣勢不怒而威。他目光掃到賽戈萊納身上的阿拉伯袍子,眼神一立,厲聲道:「異教之子,是你要犯本座的教區麼?」
    註釋:
    大摩拉維亞又稱大摩拉維亞波希米亞公國,開國於公元833年。其國領有摩拉維亞的東南方、斯洛伐克的西南方、下奧地利的一部分、斯洛伐克和匈牙利北部。一代雄主斯瓦托普盧克在位時一度將國土擴展至多瑙河中上游,國力鼎盛。斯瓦托普盧克有親衛隊,以斯拉夫神話中的戰神斯文托維特為名,能征慣戰。公元906年大摩拉維亞國為匈牙利所滅時,斯文托維特衛隊力戰殉國,餘者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