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欲說 > 第六章 >

第六章

    有時候,人們見著一位堪稱漂亮的女郎,她心滿意足地挽著一個其貌不揚的,以我們的看法來評論,是根本配不上她的男人;而我們又知道他是富有的老闆,或曰「大款」,於是我們的頭腦裡,對這一種現象便往往會心生出格外酸溜溜的意見來了。我們會想,那肯定是金錢娶了美貌;美貌嫁給了財富,一種司空見慣的交易性質的男女關係。也許,還是擺不到檯面上的男女關係呢!通常,我們的判斷並沒錯。按一般規律而言,大抵是那樣的。但也並非一概如此。須知,以女人的眼來看男人和以男人的眼來看女人,所看到的優缺點那是大相逕庭,不能同日而語的。只有少女才會為帥哥癡狂得不行。少女一旦是女人了,她往往就不以貌取人了。因為她的眼已經能夠看到某一個男人的側面以及他的背面了。世人慣說少女是單純的,這句話包含著少女還只能從正面看人的意思。而男人的優點和缺點卻並不全都像標籤一樣貼在正面。少女一經是女人,她就從某個男人身上看到了以前她看不到以及別人也不太看得到的「東西」。一經有其獨見,即生浪漫心得。哪怕僅只一兩點是也符合自己做人好惡的,或者似乎符合,亦驚喜之。彷彿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還生成就感。且企圖打上專利的印章,秘而不宣。於是認為世人世俗,眼蒙白翳,偏見太多,無視真相。又於是以那一兩點為塊根,細心培育,漸長成更加浪漫的情愫的佳木。別人替她們惋惜著,她們自己則得意著,飄飄然陶陶然,不以為然。思忖別人的惋惜是偽相,實際上是嫉妒。是「吃不著葡萄便說葡萄是酸的」。她們那麼認為,又是特別真誠的。即真誠,也就實在難說,究竟是別人們大錯特錯,還是她們執迷不悟;究竟是別人們旁觀者清,還是唯有她們自己當事者自明。這乃是某些女人之人性的一個微觀特徵。是的,很微觀。尤其是某些漂亮的女人;又尤其是某些既不但漂亮,還無怨無悔地系情於其貌不揚的男人的——女人的一個人性的秘密。想像她們的抉擇完完全全地因為他們是「大款」,是「財神爺」,真的是很低估了她們的情商的事情,也是特冤枉了他們的事情。比如我們這裡所講述的這一對男女,便是例子。
    綠池、清波、玉體冰肌,與瓷磚是不是紅色的也沒什麼區別。每次同浴,每次都使他心蕩神迷,如醉如癡。這一次,他雖然疲倦,但事事順心,剪綵儀式大功告成;精神上如釋重負,徹底輕鬆了。他的心情難得地高興著,看眼前美人,也就越看越美,越欣賞越欣賞不夠。
    他笑問:「怎麼還改不了算小賬的毛病?」
    她說:「你沒聽說過這麼一句話麼?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會窮。」
    他笑出了聲,教誨道:「純粹小老百姓的日子經,而且自相矛盾。小老百姓的小日子,那是吃也捨不得吃,穿也捨不得穿,再怎麼精打細算,還不是得節省在吃穿方面?商界的事情可不是這樣的。對於一位有尊嚴要尊嚴的商人,他可以破產,可以一夜之間變成窮光蛋,結果跳樓。但是他在跳樓之前那也一定要把他口袋裡的最後一分錢花出去,為了把他最後做的那一件事做得風光一點兒。哪怕為此他又向最後一個相信他的人借了一筆債,死後毫無財產償還,必遭咒罵,那也顧不了許多了。商人要有商人的氣概,正如戰士要有戰士的精神……」
    她大睜雙眼,隔水定睛望他,認真地聽著他慢條斯理深思熟慮地說出的每一句話。她那雙好看的天賜的蛾眉,稍微地皺著。她一邊的嘴角,被兩顆小白牙的牙尖輕咬著,稍微的向內捲著。她那麼一種模樣使他看出,對於他的一番話,她實在難以全盤接受,但是卻還沒有想好應該怎麼樣反駁他。也許,還考慮到了他此刻的疲倦,心存體恤,不忍反駁。
    在他們之間,這樣的時候是不少的。
    他一次次顛覆她這一個是他秘書的,年齡幾乎比他小一半的,漂亮的小女子頭腦裡關於商場之事的思想,每如颶風。看著不像狂風颱風那麼來勢洶洶,但一旦被他的大道理掃著了一下邊,她自己的思想往往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再也不能拼湊起來再也不能恢復原狀了。以她頭腦裡那些對於商場之事的思想,與他那些來自於複雜多變的實踐之中而又能憑藉著處變不驚的大道理相碰撞,有如自以為有本領的小青蛇遭遇到了拔山移海易如反掌的巨靈神,不在一個層面上。幾回合碰撞下來,甘拜下風的每次必然是她。所以她輕易也不敢反駁他了。所以在她心目之中,他越來越像是她的一位老師了。不,豈止是老師,簡直還是處處點化她茅塞頓開,躍出迷津的導師啊!
    「對我的話又犯疑惑了?」
    她默默點頭。
    他用一隻手從上到下撫去圓臉上蒸出的汗,仍以那種誨人不倦的口吻說:「在商場上,大商人隨時都會面臨最後一搏這一抉擇。小商人一般不會面臨這樣的考驗。所以小商人在氣概上永遠經歷不到大的鍛煉。氣概也就永遠小。所以幾乎永遠都只能一輩子是小商人。大商人則不一樣。經歷的大抉擇大考驗多了,氣概也就大了。氣概大了,面臨最後一搏,勇氣也就自然大。古人不是說過這麼一句話麼?——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猛虎嘯於後而不心驚。大商人需要具有的,就是這麼一種大氣概,大勇氣。比如美人兒,你就是一位大商人,你面臨著一件決定你在商場命運的事做與不做。做了,那可能使你的事業沖天而起,但要冒巨大的風險;不做呢,就此平庸下去。平庸著但平安著。那不是意味著是最後的抉擇最後的機會了麼?那件事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得好,也就是做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排排場場的了。而你只有一百五十元了,全是借的,別人的錢。這時候你該怎麼辦呢?你如果一味精打細算,心想五十元能不能做呢?精打細算嘛,有時候湊湊合合的也是能做的。你那麼樣做了。你的考慮是——萬一失敗了,還保留有一百元,還有點錢還給那借錢給你的人。你覺得你在作最後一搏時,竟能替別人有所考慮,你多麼好啊,多麼道德啊!但你錯了美人兒,大錯特錯了。明明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好的事,你只用五十元去做,能反而比用一百元做得還好麼?當然不能。所以別人是能感覺得到的。別人一旦感覺到你在資金方面快山窮水盡了,那麼你玩完了。哪還會有多少人來給你捧場呢?即使來了,那也是虛情假意,看著你在做得摳摳唆唆的事情中狼狽百出,窮於應付,他們心裡就暗暗的瞧不起你了,還專等你一敗塗地那一天幸災樂禍地看你的笑話。這種情況下,本願意幫你的人,包括那個已經借給你錢的人,才不會再幫助你了呢!他開始擔心他借給你那一筆錢了呀。所以,你的最後一搏,根本沒有什麼成功的可能性了。更別說一飛沖天了!……」
    「那,究竟該怎麼做呢?」
    她在水面下擺動的雙臂,不再擺動了。手兒交叉地放在自己左右肩上了,一副虛心求教的虔誠模樣。
    這使他情緒亢奮起來,不疲倦了似的。這時候她想不讓他再說了都不行了。她知道這一點的,只有乖坐在他對面洗耳恭聽的份兒。
    能有機會向美人兒滔滔不絕地販賣自己的思想,是普遍的男人們特別提精神來勁兒的事。有快感。跟和她們做愛差不多的一種快感。何況,他是和美人兒同浴著呢。他征服她,靠兩手。一靠床上表現;二靠嘴上功夫。沒有人像她一樣經常地領略他的思想風采。在她面前,他嘴上的功夫那也相當了得。「談峽山垂座,說湖水在襟」——經商言商,他若對她言起商來,滿頭腦思想的火花彷彿穿顱而射似的。
    「還沒明白?那讓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如果你最後的一搏要用一百元才能搏得勝算,而你還剩一百五十元,那麼,一股腦兒全押上去做。既然是最後一搏,那就要博得尤其有膽量,有氣概。如果這時候有人還肯借給你錢,那麼借!借了再押上去!根本用不著替對方的得失考慮。小不仁而圖大義,這才是大商人的仁義觀嘛。那麼,你用一百五十元二百元去做的事,當然比用一百元就足夠的事做得更出色。於是人們都會這麼想,這傢伙出手太沖了!這傢伙實力肯定還很雄厚。我的美人兒,你怎麼還沒看透呢,這壓根兒就是一個嫌貧愛富的時代嘛!嫌貧愛富,這首先就是大大的不仁不義。他們捧你的場,那還不是為的巴結你?包括借給你錢的人……現而今哪有一大筆一大筆白借錢給別人的人呢?肯借錢給你的人那都是向你放高利貸的人啊!銀行貸給你大筆的款那圖的也是大筆的利息啊!商場上哪兒有誰對得起誰,誰又對不起誰的事兒呢?都只不過是交易罷了。赤裸裸的交易或者含情脈脈的交易罷了……」
    她正含情脈脈地望著他,臉一下子紅了。本就被溫泉泡得紅撲撲的了,再羞得一紅,紅得快像櫻桃了。她掩飾地雙手撩水洗了洗臉,移身別處,不坐在他對面了。
    他又笑出了聲,扭頭看著她,快樂地說:「你害羞個什麼勁兒啊!想到哪兒去了呀?」
    「去你的!」
    她就朝他揚水。
    他憋口氣,潛入水中,三下兩下,在她面前冒出了頭。接著,他將她輕輕摟抱在懷裡了,情不自禁地吻她。
    她也將舌尖伸在他口中,很受用。於是軟在水中,軟在他懷裡。
    二人一番神魂顛倒的肌膚相親之後,他仍摟抱著她,卻仍大叫:「啊!好幸福!好、幸、福!……」
    她吃吃地笑。
    「幹什麼呀你?讓人聽到了多不好!」
    他也笑道:「我還想讓天下人都看到呢!讓他們嫉妒死我這個醜男人!……」
    「又亂說了!你想想那些醜星,一個個歪瓜劣棗似的,那都是些醜成什麼樣兒的男人了?還不是一個個都活得神氣活現的?和他們比,你又有什麼可自卑的呢?……」
    本是開解他的話,他卻一下子垂頭喪氣了,歎道:「我要是只丑,而命裡沒你,我也就不自卑了!」
    她那顆間接泡在水裡邊的小女子心,又像海星被深刺了一下似的縮緊了。
    是的,據她所知,與自己裸裸相摟的這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以前那也是像那些醜星似的,常常神氣活現的。彷彿天下男人,原本沒有什麼美醜之分,都是一個模子裡做出來的。確實,確實,只因她介入到他的「命裡」了,他每每變得憂鬱了。而且非因錢財方面的事,乃因她的美貌……
    他愛她愛得令她心疼他。
    她反而把他也摟緊了,主動深吻了他良久,之後掙出身子,岔開話題說:「你一湊過來,你的大道理也沒說完,我正聽得入神呢?」
    他問:「剛才我說到哪兒了?」
    「自己想!」
    她在他肩上輕輕打了一下。
    他就果然瞇起雙眼認真想。
    趁那時刻,她轉到了他背後,按摩他雙肩。
    他還真想起來了。
    他接著說:「現而今這個時代,是一個嫌貧愛富的時代,那麼一位商界人士,我指的是大商人們,那就永遠不能讓別人覺得自己實力上快不行了。一旦給別人那麼一種印象,就可能真的不行了。別人不與你合作了;官員不給方便了;銀行不向你貸款了。你不一盤死棋了麼?反過來呢,明明用一百元就能做成的事,你用一百五十元甚至二百元去做它,你能做得不比別人好麼?合作者覺得你很有實力,還會攆著與你合作;給過你方便的官員們,覺得你也為他們長臉了,以後還會繼續關照於你;銀行呢,看官員們都信任你,支持你,見了你挺敬重似的,它的大門也會為你敞開著。銀行是幹什麼的呢?就是時刻準備著一大筆一大筆地借給某人錢的地方嘛。銀行不往外貸款,銀行不早垮了麼?這樣一來呢,人人都愛你,你的一盤棋,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之下也死不了的。你的一概事兒,那不就全都有了可持續性了麼?等你的最後一搏見成果了,該與合夥人利益分享的時候,別斤斤計較;該報答那些給過你方便的人的時候,一出手大方點兒,讓他們多嘗到點兒甜頭,對你的印象深刻點兒;銀行方面呢,本金啊,利息啊,主動還著點兒。只要按時還著利息,給他們一種能替你說得過去的理由,延緩本金,那還不是事在人為嗎?至於你要一心情願地報答哪一位無私地幫過你的人,用錢報答他就是了呀!在你困難的時候借給過你一百萬?值得感恩一下啊,還他一百三十萬,他不在人前誇你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才怪了呢!而如果你有一天拿著二三十萬小錢去找他,可憐兮兮地對他說我垮了,沒咒念了,借你的錢還不上了。在最需要花錢的時候,我想到了無論如何我也得對得起你,省下了這二三十萬沒忍心花,現在剩多少來還你多少。你看我是多麼好的一個人是吧?借你的錢雖然還不上了,但你總歸得承認我是一個人品很好的人吧?……」
    他說得嚴嚴肅肅的。
    她被他的話逗得吃吃地笑。似乎他「你」、「你」地說著的,千真萬確正是她似的。似乎經他一說解,一分析,用他的「大道理」那一面鏡子一照,於是照出了自己的想法的可笑性似的。
    她笑得是那麼的不好意思。
    她不好意思地笑時可愛得會使男人變傻。
    幸而斯時他背對著她。否則,他一變傻,他的自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那就再沒法說下去了。
    她又使他的頭靠在自己心窩那兒,繼續按摩他的太陽穴。他胖而肉實的左臉和右臉,偎著她豐滿的雙乳,格外舒服。於是他閉上了眼睛,頭腦中那套大道理的邏輯,在貼溫香親軟玉的美妙情況下,邏輯更加清晰。
    「寶貝兒,你倒說說看,就你所知,中國也罷,外國也罷,國營的也罷,私營的也罷,尤其私營的,有幾家上了規模的公司、企業,那是由自己主動宣佈破產的?都不願破產呀,都不甘心破產呀。破產,那多痛苦的事呀!看起來像是主動宣佈的,其實都是不那樣不行了嘛!更多的情況還不是,暴露出即將破產的破綻了,遮掩不住了,被心明眼亮的人指出來了?寶貝兒,現而今,在中國,你知道有多少人其實已經是在做著不管不顧,在使用最後一招花最後一筆錢的最後一搏?……」
    「不知道。多少?」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那肯定為數不少。明明在做著最後一搏了,明明已快山窮水盡了,明明已在苟延殘喘了,都還在努力做得排場,做得一片風光,做得雄心勃勃前途似錦前途無量似的。寶貝兒,這就是古今中外商界的真實另面,你看老美和伊拉克打仗,薩達姆那國內有什麼像樣的正規軍呀?多不經打呀?可是他當時的那一種氣焰,他的新聞部長的那一種鎮定自若,不是挺唬人的麼?從戰略上講,薩達姆沒犯錯誤,那是逼到頭上的最後一搏了呀!不那麼唬唬老美,唬唬全世界,還能怎麼樣呢?老美倒沒被他唬住,但是全世界被他唬住的人不少哇!還都以為他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接連失去,是佯退,是成心誘敵深入,是另有高招,是為了麻痺大敵,從而四面包剿趁其不備,一舉殲滅……這是戰略上不靈的一個例子。但古今中外,戰略上很靈驗的例子更多呀!『空城計』,就很經典呀。司馬懿要是大公僕,要是銀行大老闆,諸葛亮說要做什麼項目,司馬懿能不支持?說要貸一筆款,司馬懿會對他的還貸能力起疑心嗎?不會的吧?面對諸葛亮的『空城計』,他不都以為城中必有千軍萬馬一退再退了嗎?所以,諸葛亮要是經商,那一定也是大手筆。玩空手道,空手套白狼,那肯定誰也玩不過他。肯定會把銀行玩死,而他自己那一盤棋總也不死……」
    「咱們……也是在進行最後一搏麼?……」
    她的水淋淋的指尖,停止了按摩。
    她的語調很不安。
    「是呀,怎麼不是呢?這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呀?」
    他的聲音也變小了。而且,一大番一大番地說了那麼多話,他已口乾舌燥了,嗓子都快啞了。
    他居然一低頭,牛飲似的喝了一口池中水。
    「哎你!……」
    她在他後腦勺輕輕拍了一下,像打一個其實捨不得打的孩子。他用那口水在口中漱了幾漱,吐到池外去了,復將頭靠在她心窩那兒。
    她又遲遲豫豫地問:「那……咱們也是在唱空城計嗎?」
    「當然囉,三個多億的投資呢,要不咱們哪兒來的錢呢?」
    他像剛才那麼感到舒服,又微微閉上了雙眼。
    他說得洋洋自得。自得又自負。
    「可是……這一點你沒對我說過……」
    在「可是」之後,停頓數秒,她才將話說完。那語調,聽起來似乎說完了,又彷彿並沒說完;還有話,被驅趕回心裡去了,就不再冒然而出了。
    她的聲音細小得近乎耳語。然而,他還是聽出了幾分憂慮的成分。或者,竟是不滿的意思。好像,因為他的頭正偎靠在她心窩那兒,所以他連她心裡想而並沒說出口的什麼話,也清清楚楚的諦聽到了。
    他反轉身,睜開了眼睛,見她正俯視著他;兩個人眼睛之間的距離不足半尺。他覺得她的眼裡也有話。
    他沒立即回答,默默地仰視她,彷彿遭到了猜疑,因而受了莫大的委屈。
    這使她暗暗的自責起來了。
    「我也沒有抱怨你的意思呀!……」
    她嫣然一笑,俯首在他額上吻了一下。
    他也笑了,以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坦誠的態度說:「你當然是有理由埋怨我的。但你得理解我。有些事,我翻來覆去地想,是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你,還是應該情況樂觀了再告訴你。我不願使你擔心,所以一開始沒告訴你。今天,即使你不問,我也是要告訴你的。」
    「情況樂觀了?」
    「是的。」
    「怎麼樂觀了?」
    「一切都在預期之中;一切都已在掌控之中;每一步驟都相當完美。不錯,每一分錢都是從銀行貸出來的。貸了三億五千萬。當然也不是從一家銀行貸出來的,從三家。現在我們才投入了三億一千幾百萬,度假村卻已經可以正式納客了。我知道三億一千幾百萬足夠的,但我還是向第三家銀行又貸了五千萬。五千萬的貸款,算不上一筆大數。稀鬆平常的事兒而已。為什麼非多貸五千萬呢?要用這五千萬按期還三家銀行的利息,還要填補度假村頭幾個月的虧損。五千萬,在兩三年內,綽綽有餘了。而且呢,我已經請省裡最權威的資產評估單位進行評估了。我出示的投資材料中,記錄的都是總投資三億六千萬。他們評估的結果是——將近五億。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到時候我編個理由,比如說本人長期辛苦,積勞成疾,難以再經營下去了,那麼三家銀行就會共同把度假村收回抵貸,當然會按五億的評估結果收了。現而今,在中國,保值增值的東西其實是很少的。許多東西,一買到個人手裡,轉身就貶值了。惟有房地產,還是暴利。一片荒地上蓋起了王宮似的度假村,增值一兩億,對哪兒哪兒都說得過去的。這片荒地是特批給咱們的,便宜得等於白給。我也分別跟三家銀行的老總私下裡達成了協定,只要我提出了,到時候他們共同以五億收回抵貸絕對不成問題。這我們不就等於實際上賺了兩億多麼?我們不是以前還欠銀行的貸款麼?沖抵了欠貸就是了呀!銀行的老總們,還會一個個對我們的做法感激不盡呢!他們當初拍板貸給我的款,有個說法了啊,他們的職責壓力減輕了啊!寶貝兒,美人兒,我現在告訴你,讓你高興,不是比一開始就告訴你,讓你擔心,是更對的一種做法兒麼?……」
    她心裡又是一番大感動。這個男人,這個在別人看來其貌不揚的男人啊,他將一切的壓力都獨自承擔了!他惟希望能與她分享成功的喜悅!自己還能說什麼呢?還能說什麼呢?
    剛才居然說了句有點兒抱怨他的話!
    唉,唉,幹嗎說那麼一句不當的話呢?
    她後悔極了,恨不得化在溫泉裡。
    「高興嗎?」
    「高興。」
    她又是感動又是欣慰,雙眼晶亮,再次俯首吻他。
    他從她脈脈含情的目光裡讀到了她的心情,也備覺欣慰,也握住她的一隻小手,拉到唇邊親了一下。
    「你不是一向對我說,越有自信的事越要低調去做嗎?那……」
    「那為什麼今天的剪綵儀式,還要搞得這麼排場,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度假村不同別的項目,不弄出點兒大的動靜就沒有知名度。沒有知名度效益就不好。我要它在以後的幾年裡,再賺個一兩千萬。那時,我就再對它進行一次評估,肯定價值又升高了麼?」
    「請的人是不是太多了呢?你後來去到那一桌上,那些老先生,都沒誰知道他們究竟是幹什麼的。還有那一位老太太,她又是何方神聖?你對她那麼恭恭敬敬的,像恭敬賈府的老祖宗似的……」
    已經不是在質疑了,也不是詰問;只不過是在心情輕鬆地閒聊了,包括著想繼續聆聽教誨的願望。
    「哦,他們呀,在所有人中,他們是最值得請的。他們可都是口碑極好的人!一個個大半生操權握柄的,卻兩袖清風,沒有絲毫污點。錯事肯定也是做過的,但據說經濟方面卻是乾乾淨淨的。雖然早都退了,不在其位了。但他們要是為一個人說幾句好話,那作用不可低估呀!我覺得我已經贏得了他們對我這一個人的好印象。誰沒有老了那一天?誰沒有離休了那一天?他們那種曾是老幹部的老人,有時候像小孩子,最好打交道了。而且沒什麼貪慾。誰僅僅恭敬他們幾分,他們都會銘記在心的。一有機會不必你求,情願的就說你的好話,為的是報答你對他們的那幾分恭敬。什麼是世間真情?這就是的呀!我太喜歡這些可愛的老人了!利用他們的嘴是有點兒罪過的。但是他們的作用明明存在著,不利用不是白不利用嗎?他們也是一種公共資源呀。公共的,誰視而不見,不加以巧妙適當的利用,那證明誰弱智。利用得巧妙,盡量別使他們意識到你在利用他們的影響力,他們實際上就一點兒沒受到傷害。他們覺得你很好,那麼的恭敬他們,他們也高興嘛!這就叫兩廂情願嘛!至於那老太太,她啊,更得另眼相看了。公檢法系統遍是出自她門下的弟子,不少都是處以上幹部了。她一個電話,誰能不給她點兒面子?當然我們也盡量別麻煩她。她就像我們認識的一位高明的醫生。小疼小病的,犯不著去找人家。但誰又敢保證自己不會生一場大病重病呢?和一位專家級醫生建立了良好的關係,不是心裡多了一份安全感嗎?對不對?……」
    「對……」
    「對你還笑?」
    「我不是笑你的話。我是笑那名女記者。她口口聲聲在我面前說——『我大哥』、『我大哥』……你知道當時我得費多大的勁兒強忍著不笑啊?我容易嗎我?都是你把人家搞的五迷三道神經兮兮的!……」
    她忍俊不禁笑出了聲,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
    他也撲哧笑了。
    他說:「她呀?唉,可憐見兒的。長的那麼不好看,穿的倒好看一點啊!穿的也那麼沒格沒調的!……」
    「我看,你倆倒是挺般配的一對兒!……」
    她嘻嘻笑個不停,推開他,游到他對面去了;雙手撐著池裡的坐階,使白皙的身體浮起來,讓兩隻腳丫露出水面,挑逗他。
    他抓了一下,沒抓住她哪一隻腳。
    她又游到另一邊去了,仍那樣,還望著他媚笑。
    他收了嬉鬧的心思,正色道:「人不可以貌相啊!既然我已經當著一桌的人說出我以後是她大哥的話了,那你還真就得對她另眼相看著點兒。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千萬不能給她也給別人一種印象,似乎我純粹是拿話哄人家一個對我有好感的年輕女子玩的。那不等於拿人家當二百五了麼?那太傷人了。也太損了。」
    她見他說得特嚴肅,自己也不由得莊重起來;不漂浮著她的身體了,不用腳丫挑逗他了;坐端正了,百分之百信得過地點了一下頭。
    「她雖然是一名小報記者,雖然寫了不少亂七八糟的八卦文章,但也是認認真真地寫過幾篇評價不錯的好報道的。現而今,文憑貶值了。學中文的,求職難。成為小報記者,有點兒白瞎了。我要為咱們的度假村弄出一番大的動靜,其實也犯不著指望她寫第一篇報道……」
    「那你還……」
    她垂下目光,噘起了小嘴兒。
    他笑笑,游到她身邊,使她背對自己,也哪兒哪兒地為她按摩。
    「說話呀!」
    明顯的醋意。三分真,七分假。
    「第一篇報道發在省報上可不可以?當然可以。那還能成了件難事兒?但是老百姓有幾個看省報的呢?……」
    「但老百姓又有幾個能來得起咱們這處度假村的呢?」
    「你看你!自己說,今天幾次打斷我的話了?我對第一篇報道,要的不是什麼度假村的廣告效果。要的是對我這一位度假村老闆的人物宣傳。宣傳了我,也就等於為度假村做廣告了嘛!也不要那種板著一副鄭重其事的面孔的宣傳,那多討嫌啊!要那種風趣的,讀了讓人忍不住一樂的報道。就是你說過的,寫那些醜星的報道。咱們也別說人家是醜星了,多不厚道呢!現而今,在咱們中國,當一名成功的受人歡迎的,也就是人氣旺盛的醜星……姑且還這麼說吧,那比當一名長盛不衰的,特正面形象的大牌明星容易多了。《娛樂至死》這一本書你讀過沒有?……」
    「沒有。」
    「好像都沒聽說過吧?」
    「嗯。」
    「我已經買了。抽空你要讀一讀。美國人很值得學習。他們把他們國家的今天和明天研究得太透徹了。我這個人,天分不足。但我善於學習。有願意學習的意識。所以我覺得我就是一個與時俱進的人。我覺得我對於咱們中國也是多少有點兒研究的。什麼叫娛樂的時代?是指一個時代的文藝的啦,文化的啦……明擺著的特點嘛!嘻嘻哈哈的那一種特點嘛!我要別人讀完了報道我的文章後,心說這個是老闆的男人,怪有意思,怪好玩兒的。誠信、正派、熱忱待人、不是專門投機的那類老闆;是圖事業,一心為家鄉做點兒什麼奉獻的那一類。這些呢,那都得不經意似的,半調侃不調侃地寫出來,包裝在嘻嘻哈哈的文字裡。這也是功夫。她有那筆下的功夫。如果不是別人極力推薦,她叫我一聲『大哥』,我就那麼待見地當著一桌子人叫她『妹妹』?拉倒去吧她!再說呢,登在省報上,不僅沒誰看得到,小報也不轉載的。先登在小報上,情況不同了。八卦小報怎麼登了一大篇不怎麼八卦的文章呀?好奇,就非看看不可了。他們看了,對他們的宣傳目的無形之中就達到了。再請哪位領導發句話,說那一篇報道很好嘛,省報也有義務宣傳本省優秀的私營企業家嘛,不就轉載了麼?不就一舉兩得了嗎?凡是官員,沒有不樂於給私企老闆一點兒方便的。他手中的權力可以合理合法的允許他那樣,他又能從中漁利,獲得好處,他偏不那樣,他傻呀?白癡呀?但是呢,誰想讓人家官員給自己點兒方便,誰也得為人家方便不方便考慮考慮吧?誰在老百姓中獲得了好口碑,那麼官員給予誰一點兒方便,自己做起來也就方便多了嘛!老百姓又真能知道什麼呢?還不是報上怎麼忽悠,漸漸的就怎麼相信了?省報上登篇正面宣傳誰的文章,那是比較慎重的一件事兒。小報沒這心理負擔。所以……」
    「我明白了……」
    她也將頭靠在他心窩那兒了。像他剛才那樣,仰視著他,一臉的崇拜。
    他話題一轉,又談起了電影。他說他小時候看過一部南斯拉夫的電影,二戰題材的。片名是什麼,想不起來了。但有一個細節,給他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一名南斯拉夫戰士身中數彈,就要死了。但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從地上抓起了一顆小石子,向德國兵擲去……他說這就是他所佩服的,戰士的氣概。看人家那最後一搏,搏的何等壯烈!他說,他剛才特別強調的,大商人最後一搏的氣概,也是指那麼一種相同的氣概……
    她猛一反身,摟抱住了他。
    「但我們其實不必那樣,是不是?我們的最後一搏,已經成功了。就像你剛才說的,一切都在預期之中,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每一個步驟都很完美,是不是?……」
    他穩操勝券胸有成竹地說:「那當然!那當然!我不過是就氣概論氣概。我們嘛,從現在起,必將一帆風順了!寶貝兒,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你啊!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她什麼都不再說。
    她默默地將身子挺了挺,於是她一隻半個玉球似的Rx房,堵壓住了他的嘴——她以那樣的女人表達感動和感激的方式,向他奉獻她的愛意。還有,她的崇拜。
    ……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勞蛛結網,必有一遺。
    王啟兆,這一個其貌不揚五短身材車軸漢子式的男人;這一條滋生於時代褶皺中的豸蟲,當時怎麼也料想不到,幾個月後,他的「事業航母」竟會傾覆在除夕之夜。而且,並非是在他所自認為的「主航線」上。
    世界上的一切事件,其實都只過是由一些起先的事情造成的……
    斯時已經是除夕夜的十一點多了。
    在北方,在順安縣城裡,某些事情正迅速演變著,匯聚著,漸成大事件……
    縣公安局的張副隊長,驅車直奔局裡。
    恰恰是刑偵隊的正隊長在值班,張副科長就簡明扼要地將事件講了一遍……
    二男一女三位年輕的同志情況不明;而且對方們有槍支;而且對方們已經開了一槍……
    正隊長也認為事件非同小可。
    當務之急是,前去解救同志,收繳槍支,緝拿持槍之人……
    於是由張副科長向領導進一步匯報,請示;而正科長一一緊急通知全體刑警隊員速到局裡集合、待命……
    張副科長與書記的關係比與局長的關係更好一些。
    他純粹是下意識地先往書記家裡撥電話。接電話的是書記的夫人,她說書記近來身體不太好,白天頭暈,晚上又失眠,總也睡不好。這不,剛一到家裡,漱漱口,服了兩片安眠藥,就躺下了。說局裡不是有明確分工的嘛,業務工作歸局長領導,黨政以及組織工作才歸書記管。說如果是業務方面的事,你能不能先向局長匯報啊?……
    她說的是實話,書記確實服了兩片安眠藥就躺下了。
    末了她說:「張副科長呀,你們局裡同志之間的事,按理我不該多摻言的。但你也不能因為和哪一位領導的關係好,就凡事先找哪一位領導同志匯報是不是?那麼樣久了,對你和對你們局長,別人們就會漸漸有看法的是不是?……」
    張副科長剛說了一句「有緊急的情況要匯報」,還沒來得及開口說是什麼事兒呢,就只得默默地聽著書記的夫人先說了,聽到後來,只盼著她快放電話了。
    「是的,是的,嫂夫人您提醒的很對……那,那我放電話了啊!……」
    等不及書記的夫人那頭先放電話,他自己這邊乾脆先把電話放了。
    他抹去一腦門的汗,趕緊接著往局長家裡撥電話。一撥再撥,怎麼也撥不通。局長家裡的電話恰恰是局長本人在家裡佔著呢。他正給縣裡的十幾位領導,在省城裡當處長當局長的中學同學大學同學們打電話拜年呢!那一拜起來還有個完?……
    張副科長又抹去一腦門的汗,決定不再向誰請示向誰匯報了。他和正科長一商議——事不宜遲,乾脆自己們作主了吧!
    那會兒已經到了十幾名同志了。張副科長匆匆將情況一講,大家就都炸了!敢打公安局的人!還敢開槍!這是什麼年頭,還沒變天呢!吃了熊心豹膽了?……
    既然對方們有槍,並且首先開了槍,那麼大家也就有了武裝出動的完全正當的理由。於是都帶上了槍,有的還穿上了防彈背心;可以說是群情激昂、義憤填膺,眾志成城,同仇敵愾。除了張副科長的「切諾基」,又開出一輛警車兩輛摩托,朝「紅樓」一路鳴笛而去……
    那時縣城裡不少人家,都不看春節聯歡晚會了,都等著看一場大事件怎麼個了結了。有電話有手機的年代,什麼事兒傳的快呀。住在「紅樓」對面的人,或站在家窗前,或站在陽台上,密切注視著「紅樓」前的事態。差不多還都拿著手機,彷彿進行現場報道的記者似的,隨時準備將身臨其境的情況,當成發生在本縣城的重大新聞親口報道給遠在全省全國乃至國外的四面八方的親朋好友們聽……而不少家住別處的人,也不怎麼打算錯過是目擊者的機會,有的就不顧寒冷,乾脆走出了家門,三個一堆兒五個一夥的,蹓蹓躂躂的,彷彿在除夕夜散步似的,結了伴兒往「紅樓」那邊兒走……
    在這個舊歷的新年的年底的最後一小時,在縣城裡縣城周圍一陣陣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又加進了淒厲的警笛聲。
    聽來是很荒誕的一首樂章似的……
    「紅樓」那裡,小劉小孫兩個,終因寡不敵眾,已被制服,並被各自綁在一把椅子上。他們倒也變老實了,不掙扎也不喊叫了,只有等著局裡的同志們前來解救他們了。而小魏,卻被押到了「紅樓」老闆的車上。事情鬧大了,他的酒勁兒也過去了,一心只想自己能怎麼將事情擺平。依他的如意算盤是——用小魏當個講條件的砝碼,公安局的人來了,雙方可以進行談判嘛。飯店損壞了那麼多東西,他不要求賠償了還不行嗎?大年三十兒的,公安局那邊兒呢,也別太和他們過不去,得放他們一馬,不予追究才是。不打不成交,他再請全體公安的同志們在春節期間選個日子,到他的「紅樓」來好吃好喝地聚上一餐,化干戈為玉帛,解恨憎結友誼,豈不是雙方解決衝突的上策嗎?在他看來,剛才那一場暴烈的衝突,跟尋常的一場流氓團伙之間的打架鬥毆性質上似乎是差不太多的……
    然而他那一個膀壯腰圓的朋友的酒勁兒卻還沒有過去。非但沒過去,反而由於剛才那一場衝突的刺激,變得更加邪乎了。彷彿精神病患者由於刺激而歇斯底里大發作。他僅穿件黑毛衣,裸著顆光頭,一手提著那一支雙筒的獵槍,一手不停地在空中揮舞,嘴裡罵罵咧咧地在「紅樓」前的雪地上走來走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雄赳赳氣昂昂渾身是膽的架勢,單等著要和什麼人單挑獨鬥決一雌雄似的。
    飯店的服務小姐們,包括老闆寵愛的那一個,卻早已跑光了。大師傅和些個男性員工,怕受到牽連殃及自身,也都已遠遠躲開不知去向了。那時候除了小劉小孫兩個被捆在掀翻了桌子的那個包間裡,處處狼藉如同被洗劫了似的飯店,已經空蕩蕩的再無另外的一個人……
    「紅樓」的老闆之所以還沒駕車逃遁,乃因他那個膀壯腰圓的哥們兒偏要逞英豪不肯上車。馬路對面已經聚了些趕來看熱鬧的人,而某些人家的窗口後邊和陽台上,也有人影站立著,這使那傢伙的神經那一時刻特別的亢奮。老闆幾次喊他,他彷彿沒聽到,不理不睬。老闆也就只有坐在車裡,心中彷彿有十五隻吊桶在輪番汲水,一會兒七上八下,一會兒八上七下的。他將小魏押到他的車上,有些覺得騎虎難下了。打算將她推下車去還以人身自由吧,又怕連個和公安方面進行「談判」的砝碼都喪失了。他是那麼的不甘束手就擒,接著被狠狠地「修理」。事情鬧到這般田地,乖乖地束手就擒那還有什麼好果子吃嗎?但是若不將小魏推下車去放了呢,又惟恐日後擔個綁架女公安人員的罪名。他也明白那要治不輕的罪……
    警笛聲傳過來了……
    警車雪亮的前燈以及車頂上旋轉的血紅警燈接近了……
    「老K,甭逞英豪了,趕緊撤吧!」
    車上的老闆又探頭車外喊了一嗓子。
    說時遲,那時快,警車摩托,轉眼已經駛到了距「紅樓」十幾米遠的地方,齊刷刷地剎住了。
    第一個從車上跳下來的是張副科長。他這會兒總算找回是公安的好感覺了,平伸兩臂,雙手握槍,側著身子,一邊謹慎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向那個逞英豪的傢伙接近,一邊高叫:「把槍放下!站在原地!雙手抱頭!……」
    就像電影電視劇裡常演的那樣。
    那膀壯腰圓的傢伙愣了愣,突然拎著槍拔腿向老闆的「寶馬」跑去。
    他終於意識到了跟公安逞英豪那實在是很傻的事。旋轉的血紅的警燈,使他被酒精燒得錯亂了的神經,一下子又恢復正常了。神經一恢復正常,原本並不是英豪,只不過是個慣於爭凶鬥狠的地痞流氓的本相,一下子原形畢露了。一概的地痞流氓,也許不怕穿警服的公安,卻沒有不怕血紅的警燈的。
    張副科長又高叫:「站住!不許跑!……」
    斯時,他的大多數同志們都衝入飯店去了。
    但那膀壯腰圓的傢伙卻已逃上了車。
    他瞪著小魏問:「把她弄車上幹什麼呀?」
    老闆也終於意識到,「談判」的好事那是沒有的了,自己太一廂情願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他使了個眼色,那傢伙會意地打開車門,將小魏推下去了。
    小魏雙腳一踏地,站直著身子,一時沒敢輕舉妄動。
    張副科長見小魏從車上下來了,以為小劉小孫必還在車上,怕他倆被挾持而去,於是鳴槍示警。
    槍聲提醒了「紅樓」的老闆,他說:「還不把槍扔了!」
    那傢伙卻說:「剛上的子彈,扔了也不能讓他們太威風了!」
    他又再次開車門,僅伸出槍筒,連勾兩下,射光子彈,這才將槍遠遠一投;他倒會扔,槍筒紮在樹根周圍的雪堆上,斜立那兒了……
    張副科長看得分明——叭、叭兩響之際,小魏的身子猛烈地抖了兩抖,如同連遭兩次電擊。那時小魏她也已經看到張副科長了,正欲向他走過去。她剛邁出一隻腳,第一聲槍響了。她的身子猛烈地抖動了一下,一腳前一腳後地站住了。顯然的不太能站穩,她向他伸出了一隻手,看那樣子是需要他快去扶住她;但緊接著第二聲槍就響了;她身子一挺,伸出的那隻手揚向空中,五指叉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別人看不見而只有她自己才看得見的東西;似乎還被她抓住了,緊緊地抓在手心裡了;似乎她所抓住的正是子彈,第二顆連同第一顆,被她一併全都緊緊地抓住在自己手心裡了。接著,她緩緩朝後轉身,像要看看到底是誰開的槍,像要也讓開槍的人看看,兩顆子彈全都在她手心裡了……
    然而她的身子還沒有完全地朝後轉過去;確切地說是剛剛將頭和上半身一轉,便側著栽倒了。身子一著地,雙腿立刻蜷縮了……
    「寶馬」也在那時開走了……
    張副科長的頭腦裡當時迅速地閃過三種想法。第一種想法是小魏中彈了;第二種想法是小劉小孫很可能還被挾迫在車上;第三種想法是不能讓對方們駕車逃掉。三種想法幾乎不分先後同時在他頭腦裡產生……
    他作出的反應也是開槍,向車後窗開槍。
    他手中的槍也響了。
    然而遺憾的是,應該說可悲的是——那一顆子彈並沒有向「寶馬」車的後窗射去……
    「寶馬」一開走,他和車之間的距離一轉眼由近變遠了,這使他本能地追跑了幾步……
    有一位老作家在談人生感悟時說過這樣一句話——所謂人生的緊要處,其實只不過幾步。有時那幾步是人自己一定想要去那麼走的,多少人勸都不行,非那麼走不可。結果是一步錯,步步錯。人生毀敗,悔之晚矣。有時並不是自己一定想要那麼走;而是連自己也看清了,那麼走大抵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但自己已被某種形勢和局面逼在了犄角旯旮,只剩那麼一步可走的了。所謂迫不得已。不那麼走也得那麼走。明知那麼走是鋌而走險,但形勢和局面已經根本不由自己細析後果,只有懷著僥倖的心理先那麼走一步再說。竟反而由迫不得已的一步改變了形勢和局面,贏得了迴旋的餘地,於是使人生逢凶化吉的例子,現實中那也是很有些的。但還有些時候,人的想法根本是對的,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的。任何人在那些時候,都只能那麼去做。不論誰那麼去做了,都不會有人提出異議。但區別卻是,一些人那麼做了,結果和自己的動機是一致的。而另一些人那麼做了,動機還是那種無可指責的動機,結果卻適得其反,引出大的悲劇來。彷彿冥冥之中有一個主宰,偏偏要在那特殊的往往是十分緊要的時候和人作對;使某人成為重大悲劇的直接責任人,也使別人成為悲劇的犧牲者。這時,對於一切的發生,似乎只有用那麼一句俗話來解釋——命中注定。
    設想,如果不是金鼎度假村那邊有人居然踏雪蹬到離縣城不遠的山上去放禮花,張副科長他們就不見得能看到。八里以外呢,又不是用禮花炮放向夜空的,只不過一些普通的民間制做的禮花,射不了太高的。那麼,小魏也就不至於會忽生願望,偏偏在那時候提出要逛逛金鼎度假村……
    設想,張副科長如果並不專執一念,非覺得人家小魏獲得的那一幅畫比自己獲得的那一幅好,急欲交換;那麼雖然小魏當時說了,他則可能一笑置之,並不認真對待。大年三十兒的,又到了晚上,自己又是有家有室的人,哪兒那麼大的閒心,非要陪著自己三個年輕的同志去逛一次度假村呢?度假村也不過就是度假村,不是真的天堂;雖然離縣城很近,作為縣公安局刑偵隊的一位副科長,始終不去又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呢?……
    設想,如果人家度假村的保安們不讓進,不當成人家是成心不給面子;更不當成是自己大大地丟了面子;總之不當成是什麼奇恥大辱,而來個「理解萬歲」——人家小魏也就不至於再提出請客,以補償他的精神損失……
    設想,在「紅樓」飯店裡,如果他一見人滿為患,主動說一句:「我看咱們還是都回家陪著家人過三十兒夜算了!……」
    設想……
    設想……
    設想他當時並沒追跑那麼幾步,直接的就開了槍……
    導致在小魏中彈之後,第二幕嚴重的悲劇隨之發生的原因,恰恰是那麼幾步。
    於他,那是很本能的事。也是很有經驗的做法。
    但在這一個除夕之夜由一連串情節所構成的整個事件中;在他過了春節不久馬上就要接著過四十歲生日的人生中,那幾步路彷彿是冥冥之中專剋他的命運的魔鬼給他設下的陰險陷阱。
    否則,在這一個除夕之夜,在那一個縣城裡,在那一條筆直的馬路上,就會只有小魏這一名女公安人員死於非命。雖然追究起來那他也是擺脫不了間接責任的,但也不過就是間接的責任。是受什麼樣的行政處分的責任;而絕不會是直接的人命關天的刑事責任……
    張副科長他怎麼也沒料到,自己會在那麼幾步本能的追跑中猝然滑倒……
    那一片雪下有冰。
    那一片冰是由一輛給「紅樓」飯店送活魚的平板車造成的。平板車翻在那兒了,幾隻既裝著活魚又裝著水的大塑料袋子摔破了……
    而幾位住在對面樓裡的老人家,見那兒結了一大片冰,惟恐再有騎自行車的或步行過街的人滑倒;甚或有車輛因而失控釀成事故,於是好心好意地剷起路邊的雪,將那一大片冰覆蓋上了……
    那是白天的事。
    大年三十兒,來往車輛少,雪沒被車輛碾實在冰面上,有的地方是浮鋪著的狀態……
    張副科長追跑那幾步,最後一步偏偏踏在了那種地方……
    結果,他身不由己地朝後一仰……
    結果,他那一隻握槍的手,必然地由向前瞄著而舉向空中了……
    就在他重重地仰面朝天倒在馬路上時,他聽到了一聲槍響……
    他知道是自己的槍走火了。
    一顆本欲射向「寶馬」車後窗的子彈,它斜著從槍膛裡當空發射出去了;它射向了一幢居民樓的陽台……
    在那一幢居民樓的三層的一個陽台上,站立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子,懷抱著一個一二歲的孩子。那小女子上身僅穿著一件毛衣;那孩子穿的也不多,由一床小被包著。那小女子她是那一人家的小阿姨。那一戶人家的女主人當時不在家裡,在「紅樓」對面的人行道上站著看熱鬧呢。那是一個三口之家。她丈夫沒在家裡。她丈夫是「金鼎」盜竊案的主犯之一,被法院重重地判了,在縣城的監獄裡服刑呢。雖在服刑,心中自然是不服的。丈夫不服,她也不服。以她為首,那些犯人們的家屬串連一起,正策劃著聯名上告呢!她恨縣法院判案判得重;恨縣公安局破案破得太快太認真。明明縣公安局可以推委不辦的案,偏偏責無旁貸似的接案而立,這是她尤其耿耿於懷的一點。所以她要親眼看看,縣公安局的人在和「紅樓」老闆那些囂張跋扈的傢伙們的衝突之中,怎麼樣的兩敗俱傷。站在自家陽台上自然也是可以看到的。但為了能夠看得清清楚楚,她走出家門,走到了人行道上。前兩聲槍響以後,她和許多人一樣,也看出小魏是中彈了。由於她是一個心懷隱恨的旁觀者,所以她口中並沒也像別人一樣發出尖叫。而是冷冷地看著那一幕,幸災樂禍。
    她家的那個小阿姨也是非常想要親眼目睹一場大事件的發生的。但是她被吩咐看好孩子,不許溜到外邊去。孩子在床上玩兒,她坐在床邊,防止孩子掉下。心不在焉,早已飛到馬路上去了。她豎著耳朵傾聽外邊的動靜,那兩聲槍響,自然聽得清清楚楚。既然聽到了,她就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再也無法老老實實地穩坐床邊了。於是扯過小被,將孩子急忙一包,抱起來就奔到陽台上去了。而她剛一出現在陽台上,張副科長手中的槍響了……
    那一顆彷彿被魔鬼所控制的子彈,不偏不斜,射入她前胸,在她心臟上穿了個洞;從她後背射出;又射穿玻璃,射到屋裡去了……
    她雙手一鬆,孩子從陽台上掉下去了。孩子掉在半空時,小被從孩子身上飄開了;孩子落地時,頭摔在人行道沿上,頓時腦漿四濺……
    而張副科長,仰面朝天倒下時,棉帽也從頭上脫落,滾到了一旁。
    他也摔得眼冒金星,頭腦裡一片空白,處於腦震盪的那麼一種狀態。直到有一雙手狠狠扼住他的脖子,欲活活掐死他,才又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張令他一輩子都再也忘不了,什麼時候一想起來都會令他感到恐怖的臉。
    一張五官歪扭的女人的臉。一張女鬼般的臉……
    那「女鬼」張開嘴就咬他脖子,像是明知不能很容易地掐死他,於是企圖用牙齒將他脖子咬斷……
    幸而有幾個人及時將那「女鬼」拉扯開了……
    那一時刻,無論是在縣城裡,還是在金鼎休閒度假村裡,禮花如旋,一束束一簇簇接二連三躥上夜空,使夜空幾乎成為一塊瞬息萬變的絢麗彩幕,同時四面八方又響起了更熱鬧的辭舊迎新的鞭炮聲。
    在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現場,男女主持人朗聲宣告——新的一年它開始了!……
    當鄭嵐十萬火急地趕回到家鄉,母親已經氣息奄奄,命繫一線了。
    她包租的那一輛出租車,在縣城裡被堵塞住了。確切地說,是和各式各樣的許多車輛一道,被封鎖在由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軍警們組成的戒嚴包圍圈裡了。在出租車旁邊,是一輛「奔馳」,車窗降落著;一個男人將手臂橫擔在車窗口,吸著煙,像是坐在由自己駕駛的名車裡看戲似的,看著數百上千的男男女女,包括老人和兒童捋胳膊挽袖子詛天咒地哭喊叫罵的諸般情形。
    而在出租車裡,她的母親蜷縮在後座上,枯發蓬亂的頭枕著她的腿,昏迷不醒。
    司機不著急,也吸煙。不時瞧一眼計價器,顯然心裡還有幾分暗喜。
    她隔車問坐在「奔馳」裡的那男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攪得一座平常挺安靜的縣城烏煙瘴氣人仰馬翻的?
    他說是由於一座小煤山被挖空了,塌了半個山頭,埋住了幾十號人。而礦主是縣長曲裡拐彎的什麼親戚,跑了。縣裡一開始組織搶救也不得力,三天了沒搶救出一個人。接著還企圖摀住真相,結果事態鬧大了……
    「你想想嘛,挖煤的煤黑子們,那都是農村的男人。而且都是家家戶戶的棒勞力,埋住一個,就起碼驚動十幾個人的心啊!這個村那個村的,親套親,戚連戚,那還不越聚人越多?縣長也躲起來了,不躲,還不被活活打死呀?……」
    她哇地就失聲哭了。
    他以為她也有父親或者兄弟被埋住了,見她哭得可憐,下了自己的「奔馳」,走到她坐的出租車那兒想勸勸她;但發現出租車裡還躺著個女人,立刻明白她何以急哭了。
    任何一個男人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會特別熱血衷腸地幫助任何一個美貌的女人。如果她正束手無策需要幫助的話;如果幫助她對他不是什麼難事更不必捨身取義的話。
    他便替她去向武警戰士們訴說什麼。執行任務的武警戰士作不了主,將他帶到了班長跟前。班長也作不了主,將他帶到了排長跟前。
    一位排長終於作主,指派兩名戰士協助她,將她的母親從出租車裡轉移到了「奔馳」裡;還為「奔馳」排開人群,命令警戒圈網開一面,使「奔馳」車挺快地就脫離了騷亂現場……
    他一邊開車一邊說,讓她和她的母親到他的「奔馳」車裡來,是因為他的車比出租車速度快,也穩,救人要緊;他說他絕沒有什麼不良的居心……
    她說她並沒那麼猜疑。
    他說應該感激那位排長——否則,得有人來一一登記了車牌號、駕證編號,驗明正身,才能離開,不管是出租車還是別的什麼車。說那麼做是為了防止有壞人混出警戒圈……
    她說她不僅感激那位排長,也很感激他。
    她猛地想到,手包遺在出租車上了。手機、錢什麼的,都在裡邊。
    就又急哭了。
    他向後反伸一隻手,將自己的手機遞給她,請她只管用;他說他包裡有些錢,大概足夠為她母親看病,交住院押金的,勸她不必急得直哭……。隨即,他很快追上那輛出租車,給她討回了手包錢物。
    他的「奔馳」居然從騷亂現場脫離得挺快,但其後並不順利——不知什麼人喊了一句:「裡邊坐的是大官!」於是忽啦被圍住了,前後燈被各砸碎了一隻;前後蓋也被砸塌了幾處……
    她發誓地說,一定會補償他的損失。
    他說:「我這可是奔馳新款頂級,往少了說你也得掏幾萬!」
    見她愕住,一笑,又說:「放心,上了保險的,一分錢也不必你賠。」
    ……
    幸而有這個男人,醫院裡的一切事情都順順利利的——母親得到了相當及時的搶救;母親住進了單間病房;母親成了一位主治醫生的特殊病人……一切事情都無需她來辦理,他都替她代辦了。彷彿,她根本成了一個多餘的人。甚至連她自己帶去的錢都沒機會掏出一次……
    「你放心,這是本省最好的一家醫院。該打點的,上上下下全都打點過了,老太太在這兒肯定會享受到一流的醫護服務的……」
    其貌不揚的男人,那天穿的也隨隨便便。帶領T恤衫、休閒褲、軟底便腳皮鞋;天熱,在醫院裡樓上樓下替她代辦了一通,T恤衫的前後被汗濕透了。而鞋面上,不少黃泥點子,誰知在哪兒濺上的,看去像一雙花面皮鞋了。但那麼一雙花面皮鞋是絕對不美觀的,所以她發現,很有一些中老年男女以看一個人品可疑的中年男人那一種目光瞥視過他。的確,由於他的鞋,這其貌不揚的男人當時給人一種土包子趕時髦的印象。那自然是可憐的。他替她忙得急得一臉汗,分明的還絲毫也沒覺察到。但他引薦到她跟前的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卻都對他客客氣氣敬意有加。既然對他那樣,對她,更有點兒刮目相看了。而這使她對他的身份失去了一向具有的判斷能力。起初她以為他只不過是一名好心的給別的什麼人開「奔馳」的司機;又覺得肯定不是以後,她對他頗為疑惑了。隨之,對他的動機也暗自發問了。
    而他,一說完那幾句話,竟轉身就走!
    「哎你等等!……」
    她不由得追了他一步。
    他站住,解釋似地說:「對不起,我還有些事兒,我還有些事兒,得趕緊走了。我沒騙你,我真的一切都替你辦妥了……」
    他急於抽身而去,抬腕看了一眼手錶。
    就有些人向他倆投過各種各樣猜測的目光。在醫院那種地方,一個她那麼漂亮的女人,叫住他那麼一個其貌不揚而又企圖擺脫什麼干係似的男人,使那些看他倆的人聯想多多。
    她小聲說:「可我,以後到哪兒去謝你啊?……」
    「這個……這個嘛……用不著謝。我高興,我是在做我高興做的事……」
    「那可不行!還有錢,總共是多少錢呀?我帶了,我現在就給你……」
    「別別……別往外拿錢了!包兒裡有錢你可注意點兒啊!……這是我的名片,還有什麼難事需要我幫助的話,你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隨時……」
    她接過名片低頭看時,他匆匆走掉了。顯然,他真有急事要辦……
    三天後母親撒手人寰……
    過了幾天,她臂上戴著黑紗,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他,去還錢。
    從那一天起,叫鄭嵐的這一個小女子,便成了叫王啟兆的男人的秘書。
    後來,也就是她做了他的秘書一個多月後,他又單獨請她吃了一次飯。一個多月裡他們的關係很正常,也可以說相安無事。他在她面前極為紳士,彬彬有禮,一句輕浮的話也沒說過,一次令她反感的舉動也沒表現過。尤其是,在形形色色的客人們面前,他更是將她視為可敬的女性來尊敬著,而這使她倍覺自己是幸運的。
    「你和我不認不識的,當初為什麼那樣熱心地幫助我呢?」
    二人又箸偶碰之間,她向他發問。
    「你著急護送病人去醫院,我著急回省城。我車裡再沒別人,又是順路的事,這份熱心,人人都該有的啊!」
    他回答得很自然。彷彿怎麼想的,便怎麼說。
    她自言自語:「在中國,人人都該有的熱心,並不是人人都會有的熱心。」
    他同意地點頭,說是啊是啊。
    「所以你的回答不全面。」
    他說是啊是啊,當然不全面,也不太誠實。
    「想聽誠實的回答嗎?」
    他放下筷子,飲了一口茶後,居然反問起她來。二人都不喜歡飲酒,那次也沒要。
    她默默注視著他,表示願聽其詳。
    「因為你漂亮。應該說,還因為你漂亮。兩個原因加起來,使我那天一定要熱心地幫助你。我這麼回答,你覺得全面了麼?」
    他說時,擺弄筷子。眼晴並不盯著她的臉看她,而是瞧著筷子。分明的,他瞧著筷子,才不是由於自己當著她的面說那樣一番話時,會不好意思起來。不,不是的。她覺得,他說那番話時心裡很坦蕩,一點兒羞恥感都沒有。
    倒是她自己的臉一下子紅了,而且有些發熱。誇她漂亮的話,從形形色色的男人們嘴裡說出來,她早已聽得慣慣的了。但從這一個剛是自己老闆不久的男人嘴裡說出來,她聽了還是多少有點兒害羞。和意外不意外沒關係。她根本不感到意外。而是因為他那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她之所以一問再問,也不是出於什麼別的動機,只不過是想進一步由自己來證實一下——對於她這樣一個女人,他內心裡究竟持一種什麼樣的態度?他對她那一種彬彬有禮,他對她那一種格外尊敬,又究竟有幾分是虛偽的,有幾分是發自內心的?亦或全部是虛偽。如果全部是虛偽,那麼以她從小長到大漸漸培養起來的那一種對人的洞察力,是會得出八九不離十的結論的。
    「那,在醫院裡,你幫我代辦完了一切,還幫我墊上了那麼多錢以後,為什麼連個姓名都不留,轉身就走呢?」
    「第一,我正好帶著一筆錢。第二,我這麼一個男人,幫了你這麼漂亮的女人一次忙,就黏黏糊糊地留姓名,留地址,再說些多麼多麼希望聯繫的話,那我成什麼了我?我再醜我也是一個有身份的男人啊我!」
    「你並不像你自己以為的那麼醜……我覺得……你彷彿對自己的形象很悲觀。這可不好。男人不必太在乎自己的形象問題。形象問題對有些男人也根本不成其為一個問題……」
    她沒有意識到,她這麼說時,其實已經佔盡了一個漂亮女人的形象的優勢。而如果非是形象的優勢在起作用的話,哪一個當秘書的女人,都是不敢像她那麼肆無忌憚地跟自己的老闆說話的。當然,她之所以偏偏敢,也還因為他們的關係不僅是秘書和老闆的關係,還差不多是朋友之間的關係。並且知道,他也很希望他們之間存在有第二種關係。
    「你用不著安慰我。安慰也沒用……」
    「可是,你當時不留姓名,不留地址,轉身就走,那我又到哪兒去找你,怎麼還你那麼大一筆錢呢?……」
    她有意將話題岔開了。
    「那點兒錢!我是個在乎那點兒錢的男人嗎?」
    他終於扭頭看了她一眼,也不擺弄筷子了。
    「這個費那個費的,再加上住院押金,一萬幾千元呢!白白替一個不認不識的人花了……」
    他打斷她的話,糾正道:「一個不認不識的漂亮的女人。」
    她微笑了一下,怕他搶先再說出什麼會使自己不好意思起來的話,趕緊接著問:「那你覺得你那樣值得嗎?」
    「值得啊!太值得啦!……」
    他的聲音提高了,他的目光望著她,不移開了。
    她卻垂下了自己的目光,然而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她的一隻手當時放在桌上,他用自己的一隻手輕輕抓住了她那隻手,娓娓道來地說出了一番他認為值得的邏輯:
    「你想啊,這世界上漂亮的女人是有限的。對吧?通常情況下,一般男人沒多少機會幫一個漂亮的女人什麼忙。尤其像我這樣的一個醜男人,機會就更少了。我這樣的一個醜男人嘛,漂亮的女人一不小心看到了一眼,會後悔幹嘛朝我這一邊看的。所以呢,我有機會急一個漂亮女人之所急,能幫上她一點兒什麼忙,那是我的榮幸啊!我心裡快樂啊!那不是用錢就能買到的一種快樂感覺啊!在醫院裡,我一會兒這一會兒那,一會兒前樓一會兒後樓替你辦理各種手續,一筆一筆地替你墊錢,你心裡一定在想,這個醜男人,跟我不認不識的,幫我都幫出一身汗來了!於是呢,你心裡就過意不去了。你當時心裡很過意不去,這我看出來了。但你知道我心裡怎麼想的嗎?我想,我王啟兆終於也有機會幫一個漂亮女人一點兒忙了!這是我非常願意的事,不是我不願意的事。我王啟兆畢竟也是一位老闆,找我幫忙的女人那還會少嗎?她們要我幫的那些忙,說到底那是都可以用一個錢字來概括的。而且一張口就是幾萬、十幾萬。那時候,在我眼裡,她們再漂亮,也不漂亮了。平時顯得再可愛,那時在我王啟兆這一個醜男人眼裡也不可愛了。我醜這不假,可我不是二百五啊!她們是別的男人喜歡的女人啊!是些官員啦、銀行行長或者所謂社會名流喜歡的女人啊!有一次,甚至一家銀行的一名小科長居然也給我打電話敲詐我!你知道他怎麼說的嗎?他竟厚著臉皮說:『哎,啟兆,幫個忙。下午有個女孩子到你那兒去取點兒錢急用,八萬十萬的就行。你別開支票,準備好現金。我喜歡那女孩兒,這個忙你無論如何也得幫!』——這是人話嗎?我這裡是銀行還是他那裡是銀行啊?但是我得給準備好現金!你想想,那破女孩兒她從我王啟兆這兒拎了一袋子錢去,過後卻對那銀行的小科長嬌三嗲四的,把自己百分百奉獻給那銀行的小科長!我明明不是二百五不也變成了地地道道的二百五麼?她和我,我和她,那也不認不識的啊!你以為她心裡會覺得過意不去嗎?她才不會!我那錢白給的值嗎?去年一年,光這種開支那就是幾百萬!幾百萬啊!我自己呢,我一清二楚,沒有一個漂亮女人真的會在內心裡對我好!我用自己公司裡的大筆大筆的錢去替別的男人們討他們的女人歡心!我不是很下賤嗎?可我要不,我的公司就沒法兒運轉。因為我起家是靠了那些男人們手裡掌握的大大小小的權!我再醜我也是個男人啊!我也有我那點兒生理要求啊!可我有時候卻只能花錢去找那些三陪女!而那是她們的工作,我不過是她們的工作對象!連她們,一邊服務於我,一邊肯定也在想——今天真霉氣,攤上了這麼醜的一個男人!我……」
    「你別說了!」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卻將她的手攥得更緊,並且牢牢地壓住在桌面上,使她那一隻手動彈不得。
    他又不看她了。他用另一隻手從褲兜裡掏出煙盒,低下頭,像從前的某些算命者訓練過的黃雀似的,靠兩片厚唇靈巧地從煙盒裡叼出了一支煙。
    她怕搞得不歡而散,那隻手一動也不動了,任他壓住在桌面上。
    然而她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因為感到屈辱。儘管當時服務員不在身旁。儘管她心裡承認,她希望聽到一個男人的實話,而他正在對她說實話。
    有時候,實話是不太中聽的。它往往使人尷尬,使人不自在;使人不快甚至使人惱火,還往往會嚇著我們。總之在現實生活中,實話也就是真話令我們特別討厭,乃因它的罪狀一點兒也不比假話少,有時候反而比假話的罪狀多得多……
    他吸一口煙,緩緩地吹出一縷條雲般的青霧,盯著煙的燃端又平靜地說:「你為什麼不高興起來了呢?聊天嘛,不愛聽的話,全當對方是在胡說八道不行嗎?你這麼一種表現可不好,別說是作為秘書不好了,就是作為一般社交場合的表現也不太好。你以後要改改,一定得改改。否則對你的人生發展肯定有負面的影響。」
    他終於不牢牢地壓著她的手了,就用自己那隻手撓起頭來。她立刻趁機縮回手。
    斯時服務員小姐悄沒聲地走入,侍立其右,隨時聽候吩咐的樣子。
    他說:「小姐,這會兒不需要你,需要你的時候會叫你。」
    那服務員小姐瞟了他一眼,識趣地悄然而去。
    他的目光仍盯著煙,繼續說:「對於我,那一天幫了你點兒忙,還為你墊付了點兒錢,當然是我很愉快的事了。我知道你心裡現在想什麼呢。你想問我,如果你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我還幫不幫你。讓我告訴你,那我也照樣會幫。那天情況太特殊嘛。不但也會幫,也會墊付那些錢,而且心情也會挺愉快的。不過愉快和愉快不同罷了。像我這種人,平時不太容易碰得上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也從沒碰到一個純粹出於好心而幫助我的人。我和某些人士之間,幫來幫去的,都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他們利用我,我明知是在利用我,還得裝二百五,顯著受抬舉似的。而我利用他們,那成本可就大了去了!但是我圖自己愉快幫了你一次,結果是多麼的不一樣!當時我真的打算一走了之的!你不叫住我,我絕不會給你名片的。那幹嘛?那不是顯得我這個男人不但丑,而且還心懷鬼胎了嗎?老天爺在上,你問來問去的,不就是希望聽我這個男人說點兒實話嗎?我說的可句句是實話!事實證明老天爺他獎勵我了啊!……」
    「老天爺獎勵你什麼了呢?」
    趁他吸煙的當兒,她趕緊問了一句。聲音小小的,為的是挽回一下剛才自己不許他再說下去所造成的不和諧的影響。
    他終於又看著她了,笑笑,以心滿意足的語調說:「明擺著啊!你這麼漂亮的女人,成了我這麼醜的男人的秘書,那還不等於是老天爺在獎勵我麼?你聰明,你善解人意,你辦事能力很強,你替我將許多事情都料理得那麼細緻,那麼周全,連我沒想到的,你都替我考慮到了,我還不該感激老天爺麼?每天有你在我辦公室裡,我看著你像看一朵花,養我的眼。我看著你心裡歡喜,遇到煩事兒也不像以前那麼煩了,對我來說,這就夠了。所以你給我當秘書,對我儘管放心!我絕不會打你的什麼歪主意的!再對你說一句最實在的實話,我和你之前那個秘書,我們之間有過那種事兒。那種事兒不過就是那種事嘛,沒什麼可恥的啊!但是對你,還是我說過的那句話,你儘管放心,我不會碰你一指頭的!哪天我心急火燎地想那種事了,我就是花點兒小錢去解決,我也絕不碰你一指頭!這種定力那我王啟兆還是有的!我這人不信佛不信教的,根本不信那一套!但我比較信民間說的一句話——老天爺有眼。天底下的人,都應該珍惜老天爺對自己的獎勵。否則呢,老天爺會生氣的。老天爺一旦發怒,那他對人的獎勵就變成他對人的懲罰了。所以,我王啟兆可不敢成心惹老天爺生氣……」
    「咱們……換個話題好嗎?……」
    她也反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很輕地握了一下,以表達出一種親暱的意思。她覺得那是她那會兒最明智的一種表示了,也是最好的一種表示。既然自己希望聽到實話,而他的回答基本上是實話,那麼他不是也理應受到自己的獎勵嗎?而她沒有意識到的是,從那時開始,她已經被他的話語魔力控制了。是的,話語魔力,這是他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所具有的一種特殊本領。只要他想,他幾乎可以靠了那本領,相當快又相當成功地取得別人的信任,而且將他自己的心機掩藏得極為嚴密。這個經常佯裝口拙舌笨不善言詞而且也被許多人錯誤地認為不善言詞的其貌不揚的男人,特別善於用實話去征服他人。實話一經被他當作武器巧妙地加以包裝,進行戰術式地應用,無論面對的是官員還是女人,被征服者十之八九。實話巧妙地加以包裝,是比假話巧妙地加以包裝更容易使人受到迷惑的事情。而他正是應用同樣的戰術,將他前一名秘書引誘到自己床上去的。他曾對她說:「你肯定不會喜歡我,這一點我清楚。我也不指望你喜歡我。但是你想想,憑你自己的收入,你哪年哪月才能買得起一套房子呢?看,現在一套房子的鑰匙就在我手裡,兩室一廳,八十多平米。即使你以後結婚,小兩口住著,那不是也挺理想的嗎?而且在一條房價很貴的街上。而且裝修好了。你一想通,它就是你的了。當然,你會認為這是一種交易。我挺喜歡你的,而你不喜歡我,我還特想和你之間有那麼一種關係,當然我就得採取主動的態度和你進行交易了。要不我還能怎麼辦呢?我都把話和你挑明到這種程度了,你再想想,如果你不同意,我們之間的工作關係那還能繼續存在下去嗎?那以後雙方多彆扭呀?結果呢,不是你自己辭職走人,就是我找借口開了你。那麼一個結果,對我們雙方可有什麼好處呢?明擺著一點兒好處也沒有是不是?你還要這麼想一想,這世界上的許多事其實都只不過是交易呀!交易有什麼不好呢?世上有交易,才成全了許多人的願望嘛!只要公平,一切事都可以通過交易的方式開誠佈公地來談的嘛!道理是不是這麼個道理啊?現在許多人都是很虛偽的,明明可以通過交易的方式來互相滿足的事,卻偏要拒絕交易,偏要扭著來。結果誰也滿足不了誰。結果浮躁的人越來越多!不少自認為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整天寫文章,一會兒說浮躁是這種原因造成的,一會兒說浮躁是那種原因造成的。都瞎掰呢!都根本沒分析到點子上。真正的原因是——都沒有尋找到進行一場公平交易的對象嘛!有時候公平的交易機會就在身旁,自己卻二意三思的,結果機會白白錯過了。一場值得的交易,那也不是任誰都會天天碰到的呀……」
    「你別說了……」
    當鄭嵐也被他的實話實說征服了以後,他們那一頓午餐就到了結束的時候了。
    他沒有再換一個話題繼續和她聊下去。
    他看了一眼手錶,歉意地說:「哎呀,都到上班的鐘點了。」
    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來。她被桌裙絆了一下,差點兒傾倒。他及時扶她,扶得別提有多規矩,僅僅用雙手把持住她的胳膊肘而已。如果一位淑女差點兒傾倒,什麼賓館或飯店的老侍者,通常便是那麼去扶的。對女性的那種扶法,意味著一個男人即使非是紳士,那也是希望自己能做得像一位紳士一樣優雅的。她一站穩,他的雙手就放了開去。彷彿連在那會兒,他內心裡想到的也還是自己對自己的要求——絕不碰她一指頭。
    當她走到餐廳門口時,他搶先一步,很紳士地替她開門,同時小聲說:「真有點兒後悔對你說了那麼多實話,把氣氛搞得不太愉快了是吧?還不知道在你聽來是不是實話……」
    她臉紅了。
    她語調很溫柔地說:「我很愉快呀!你可別因為說了實話就後悔啊!我愛聽實話。」
    想了想,又說:「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
    從那一天的下午起,他對她的態度是更加彬彬有禮了。她看出他竭力要在她面前作出溫文爾雅的樣子。而溫文爾雅的樣子,更主要是氣質所決定的。舉止的模仿,往往是無濟於事的。何況他這一個男人,連溫文爾雅的舉止也模仿不到家,未免顯得太過刻意,太過做作。
    然而她理解,他完全是為了表示對她的尊重才變得那麼可笑的。也委實是為了更成功地壓抑自己才變得那麼可憐的。
    對待男人,憐憫一經在內心裡萌生,女人的智商和情商就降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