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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今天該下一個呀。」王大娘奇怪地問雞,「蛋呢?你把蛋下哪兒去了?」
    先前那唱歌的老漢——王大伯走進院子,接言道:「八成黃鼠狼叼去了吧?」
    「這一年多,也沒見黃鼠狼的影兒啊!」王大娘進了窯洞,用竿子取下高處的籃子,數半籃子雞蛋。
    王大伯嗔怪道:「又數!再數,該是幾個還是幾個,數八百遍也多不出一個來!」
    「唉,這年景!家裡來了客人,都不知道該做點兒啥吃的招待招待!」王大娘歎著氣道,「我說話你聽到沒有啊?家裡來客了,我這個愁!」
    「來客了?」王大伯抬頭納悶地問。他正坐在土坯墩上纏鞭桿兒。將土坯外抹上泥、穩定在地上的土坯墩,是這家人吃飯的小凳。
    王大娘解釋:「曉蘭她弟來了。」
    王大伯停下手中的活:「她弟?她不是她家獨生女嗎?」
    「是趙曙光的親弟,那還不是跟她弟一樣啊?我和曉蘭正在地裡割麥,春梅帶著個青稞澀棗的大小子找去了。小伙子倒挺實在,只跟曉蘭說了幾句話,就一彎腰幫著割起麥子來。我呢,找了個借口,顛顛往家跑。一路尋思著晚上這頓飯該怎麼做,到這會也沒尋思出個結果!」
    王大伯接著問:「從北京來?」
    「不是,在北京的北邊兒……春梅說那地方叫北什麼來著?」
    「河北?」
    「不是。」
    「那一準兒是東北了。」
    「也不是……對了,老北老北的地方!也是下鄉去到那地方的。」
    王大伯起身掛鞭子:「你囉唆了半天,也沒說清楚他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王大娘急了:「你個老東西要知道那麼細幹什麼呀?去,用這五個雞蛋,到供銷社換一斤掛面回來。捎帶著,再換瓶醬油,換瓶醋。」
    王大伯沒好氣地說:「咱家雞生的蛋與眾不同啊?五個雞蛋能換回那麼多東西嗎?」
    王大娘拍腦門兒:「可也是。總共十二個蛋,你連籃子拎去吧!」
    馮曉蘭和趙天亮回來了。
    馮曉蘭:「大伯,這是我弟天亮。也沒通個信兒,突然就來了!」
    趙天亮道:「大伯好,給你們家添麻煩了。」
    王大伯擺擺手:「添不了什麼麻煩。我們家幾年沒來過客人了,你來了我們高興。」
    馮曉蘭發現了碾盤上放著的那半碗水,雙手捧起,一飲而盡。喝完之後抹抹嘴,彷彿那水既不苦也不鹹,而是瓊漿玉液。
    趙天亮又看得發呆。
    「娃們,你們聊,我得去辦點兒事。」王大伯將籃子背身後,側著身,向院門外迂迴。
    馮曉蘭卻看出了名堂,搶前幾步,攔在院門口,問:「大爺,籃子裡是雞蛋,對不?」
    王大伯嘿嘿一笑:「我這,是要去換點兒東西……」
    馮曉蘭看了一眼趙天亮。趙天亮不明所以,反小聲責怪馮曉蘭:「曉蘭姐,你這是幹什麼呀?」
    馮曉蘭將他推得連連後退,生氣地指道:「你呀你呀,都是因為你來!」
    王大娘從窯洞裡出來,叫道:「曉蘭,你看大娘指上是不是紮了個刺,怎麼這麼疼呢!」
    馮曉蘭望向王大娘時,王大伯趁機出了院門。
    王大娘勸道:「曉蘭呀,別心疼那幾個雞蛋,啊?攢著,可不就是為了換點兒別的東西嘛!」
    馮曉蘭情知上當,快急哭了,跺了下腳,又數落趙天亮:「你知道不知道?一戶只許養一隻母雞!自留糧年年不夠吃,雞也沒口好食吃,隔兩天才下一個蛋!大娘攢下點兒雞蛋,容易嗎?春梅和大伯生病的時候,大娘只用一個雞蛋給他們沖碗蛋花兒,那一個雞蛋還捨不得磕破,拿在手裡摩挲來摩挲去的!」
    馮曉蘭說著說著,臉上流下淚來。她一扭身,跑進窯裡去了。
    「曉蘭,好閨女,你別哭嘛!」王大娘跟著走進窯洞。
    趙天亮正愣在院子裡,春梅走了進來,對他說:「天亮哥,幫我拎水去!」說著,她拎上一隻桶,跑出院子。趙天亮緩過神兒來,也跑了出去。
    運水的驢車停在坡下。春梅指著驢車旁的青年,對趙天亮說:「他是我哥,你叫他『囤子』就行!」
    趙天亮走過去:「囤子哥,想不到來時遇見的是你!」
    囤子矜持地點點頭,一言未發,解開皮管兒,往桶裡注水。才注到半桶,他將管子繫起來了。
    春梅央求地:「哥,再多放點兒嘛,我都好多天沒洗腳了!」
    囤子搖頭,指指坡下。趙天亮順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兒還有一戶窯裡人家。他收回目光時,囤子和驢車已不在跟前了。
    春梅一跺腳:「死性人,氣死我了!」
    「半桶水,我一個人也行。」趙天亮拎起桶大步向王家走,春梅撅嘴跟在後邊。
    「你哥這人,話真少啊。」
    「他是啞巴。」
    「難怪。」
    「他去年才啞的。」
    趙天亮不由得停下腳步,詢問地看著春梅。
    春梅彷彿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低下頭,掩飾地也伸出一隻手拎桶。二人默默走了幾步,春梅提醒他:「你可千萬別在我家唱歌啊,我哥聽不得別人唱歌。」
    二人拎水進入王家院子,春梅大聲說:「娘,你看我哥,只給咱家放半桶水!」
    王大娘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從窯洞走出來,望一眼桶,歎道:「還是半桶水底子。」
    「我央求他多給咱家放點兒,他就是不肯!」
    「春梅呀,你也不能太生你哥的氣。今年天旱,咱們村那口老井,快干了呀。坡下還有兩戶人家呢,你哥是為全村運水的人,不能偏向咱們自家,是不是呀?」
    春梅抬頭望天,天際晚霞仍在,看來明日又是一個大晴天。
    春梅祈禱道:「老天爺,求你行行好,快下場雨吧,要不那口老井就真的干了呀!」
    王大娘責備道:「不許這麼說!真要是明天就連日下雨,地裡的莊稼不完了嗎?」
    看著母親進屋去了,春梅吐了一下舌頭。
    馮曉蘭在窯內叫春梅:「春梅,屋來!你的作文有錯字!」
    「就來!」春梅轉頭問趙天亮,「她怎麼不陪你說話?」
    「誰知道。」
    「你倆鬧彆扭了?」
    「沒有啊。」趙天亮掏出電報,遞給春梅,「替我給她。」
    春梅將雙手一背:「我已經替曙光哥傳過那種信了,不能再替第二人傳了,那我就不對了。」
    趙天亮又一愣,說:「不是信,是電報。」
    春梅接過電報,趙天亮轉身就朝院外走。
    春梅在後面叫他:「你哪兒去呀?」
    「四處走走,散散心。」
    月亮升起來了,又大又圓又明亮。星斗滿天,北斗七星在天穹一目瞭然。西北的夜晚天高地靜。趙天亮雙手摟膝,一動不動地坐在一處崖頭,一臉的鬱悶不快。
    「生我氣了?」馮曉蘭走來,坐在他身旁,也雙手摟膝,溫柔而又內疚地說,「別生我氣。你在地裡沒太說清楚,我也沒太聽明白……」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當著那麼多陌生人,我還能說得多清楚?」
    「現在我知道了,你是因為不放心你哥哥和我……」
    「我對我哥根本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馮曉蘭沉默了。
    趙天亮朝她一轉臉,激動地說:「你還沒來我家的時候,我父親就要求我們哥倆向他發誓,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盡量保護你!為了使你遠離迫害,我們趙家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無怨無悔!因為你父親當年是我父親的革命引路人,入黨介紹人!」
    「別說了!」馮曉蘭打斷他。
    趙天亮發現她臉上有淚光,也內疚道:「對不起……」
    「父輩們之間的那一種情和義,我從小就耳濡目染,習以為常了。但轉移到我們身上,太沉重了……」
    「我……我不是因為覺得沉重……」趙天亮的臉上也淌下淚來。
    馮曉蘭掏出手絹,替他擦淚,接著擦了擦自己的臉頰:「那封電報,當然不是我、也不是你哥拍的。我們在坡底村,境況還過得去。你也親眼看到了,春梅一家,一點兒也不拿我們當外人。」
    「我們排長看出了那封電報有疑點,他勸我冷靜對待,我卻沒聽他的。」
    「你沒被准假就來了?」
    趙天亮點點頭。
    馮曉蘭擔心地:「那,你回去後,會不會受處分?」
    「受處分是一定的了。也得把我這班長給擼了!我到連隊的第二天,就被任命為一班長。他們說按部隊慣例,一班長在特殊情況下可以代替排長的……多大的信任啊!可我……做出了逃兵似的事,電報又果然不屬實,叫我還怎麼有臉回去呢!」
    「都是為了我!」馮曉蘭忍不住哭了。
    趙天亮不知所措:「曉蘭姐,別哭嘛。不用反過來為我擔心,我保證能扛住許多事……」
    馮曉蘭止住眼淚:「天亮,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結果注定是那麼個結果了,那就索性在坡底村住上幾天吧,啊?你哥每半月回村一次,三天後准回來,你怎麼也得和他見上一面啊!」
    「我聽姐的。要是讓我知道了誰給我拍的那封電報,我和他拼了!」
    馮曉蘭勸他:「天亮,千萬不能那樣。依我看,拍電報的人,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出於壞心。」
    「還不壞?!把我騙慘了!」
    「你哥他,還真遭遇了一場險事兒」
    趙天亮一愕。
    馮曉蘭解釋道:「你哥在山西那邊,遇到了礦難……」
    趙天亮著急起來:「我哥現在怎麼樣了?」
    「別急,你哥現在沒事了,我不騙你,真的。否則,我還有心情坐在這兒跟你說話嗎?」馮曉蘭寬慰他,「礦難發生時,你哥和坡底村的人已經上了礦井,正在食堂吃夜班飯。警報一響,你哥第一個衝下了礦井,不料第二次塌方緊接著發生了,你哥也被堵在礦井裡了。但是幸而你哥一個人帶了好幾把掀下去,而且也沒慌。他找到被堵在井下的一些山西人和插隊知青,鼓勵大家自救。多虧有那幾把掀,裡應外合的,所有人都得救了,你哥因此也交下了些生死朋友……」
    這時,不遠處傳來春梅的呼喚聲:「曉蘭姐!天亮哥!回家吃飯啦!……」
    知青點,武紅兵和三個人玩著撲克,另外三人邊看邊支招。聽到春梅的呼喚聲,互相看。
    劉江酸溜溜地說:「叫得還真夠親的!」
    另一名知青接茬道:「紅兵,你說讓馮曉蘭住到他們老王家,豈不是特殊化嗎?」
    「坡底村就馮曉蘭和李君婷兩名女知青,不特殊怎麼辦啊?總不能讓她們和咱們住一起吧?」
    「和咱們住一起有什麼不行的?拉個簾兒,給她倆隔出一小塊兒地方不就得了?那也能叫她倆給咱們洗洗衣服做做飯啊!」
    「不玩了。」武紅兵將手中牌往桌上一拋,躺到炕上去了。
    「我也不玩了,沒勁。」劉江也將牌一拋。
    於是大家都收了手,拋了牌,躺上炕去。
    一名知青雙手上伸,大聲說:「空虛呀!寂寞呀!無聊呀!」
    另一名知青:「不是在空虛中爆發,就是在空虛中毀滅!」
    劉江坐起來問:「李君婷從縣裡回來沒有?」
    一名知青應答:「回來了,我看見她了。」
    「把李君婷和馮曉蘭都找來,再如法炮製一次?」劉江建議道。
    武紅兵也猛地坐起:「不許!」
    劉江反駁他:「那你能想出點兒使大家不空虛的事兒嗎?」
    武紅兵反問:「我怎麼就不那麼空虛?」
    「你?」劉江冷哼了一聲,「我看你是裝的,我們不善於裝罷了。」
    武紅兵舉起拳頭:「我揍你!」
    劉江跳到地上,連說:「別這樣別這樣,都聽你的還不行嗎?」說罷,朝大家使眼色,擺手。
    武紅兵又躺下了:「吹燈!都給我睡覺!」
    「好好好,吹燈!睡覺!」劉江將油燈吹滅。
    黑暗中有人大叫:「還是空虛!睡不著!」
    武紅兵的身影又猛地坐起:「誰喊的?哪個再喊,我拎著他腳把他扔出去!」
    馮曉蘭、趙天亮和春梅一家圍坐著土墩兒吃飯,土墩兒中間是一盆稀湯寡水的麵條,浮面上連油腥都看不見,只漂著蔥白蔥葉。盆邊立著醬油瓶、醋瓶。人人手裡端著泡了麵條湯的小米干飯。
    王大娘有些抱歉:「就十二個蛋,換得了醬油和醋,就換不成一斤掛面了。」
    「還換了幾盒火柴呢。」王大伯插嘴。
    王大娘接著說:「可不,所以才換了半斤面。都當湯喝吧!」
    「大娘大伯,太讓你們費心了!」馮曉蘭滿含歉意。
    趙天亮也說:「下次我可不敢來了!」
    「以後還是常來著點才對嘛!」王大伯嚼著小米飯道,「再來,事先寫封信,我們接信也有個準備。總而言之,保證讓你下次來吃上待客的飯!」
    春梅吃得特香,一個勁兒地往碗裡兌醬油。王大伯看到了,說道:「那是怎麼個吃法!」
    「醬油味兒真香啊!」春梅咂咂嘴。
    王大娘笑著說:「這閨女!以後把你嫁給個做醬油的!」
    「光做醬油不行,還得連菜油一塊兒做!」春梅補充道。
    囤子用筷子一指春梅,再敲敲碗邊兒。春梅立刻低下頭一聲不吭地吃飯。
    王家住了三孔窯洞。中間的是灶間,左邊大娘大伯住,右邊春梅和馮曉蘭住。自從馮曉蘭住在王家了,囤子就住五保戶韓奶奶家了。
    橫坐窗台上的趙天亮和坐在炕上的王大娘、馮曉蘭聊天,春梅雙手捧腮趴在炕上聽著。窗敞開著,月亮很好,屋裡雖然沒點油燈,他們彼此也都能看清對方的臉。
    趙天亮看看窗外:「會進蚊子吧?要不我下來,關上窗?」
    「開著吧,涼快。」王大娘道,「坡底村就這點好,樹木少,水少,蚊子也少。」
    春梅調皮地指著趙天亮:「天亮哥的坐法真好笑,女人才那麼坐!」
    「盡瞎說!」王大娘拍了春梅一下,又對趙天亮說,「剛才你不是問你滿囤哥怎麼啞的嗎?提起那事兒,我就傷心。都是你大伯的錯兒……」
    春梅打斷她:「娘,你傷心就別自己說了,我替你說。我爹他從二十幾歲起,就成了方圓百里的歌王。我哥剛能說句圄圇話兒起,他就教我哥唱。等我哥也二十幾歲了,唱得比他還好。我哥那嗓子,喉嚨一天浸過三遍油似的,比嗩吶還亮!可我爹還不稱心,非想讓我哥和他當年一樣,也成方圓百里的歌王。去年縣裡成立『革委會』,些個奪了權的造反派,為了顯示人氣,把愛唱的召集在一塊兒,比著唱,評什麼『紅色歌王』。別人都唱造反啊,奪權啊,鬥爭啊,就我哥,偏不唱那些,一氣兒唱了幾支情歌。結果呢,人們還一致推他為歌王。那還了得呀?造反派們就當場給他掛牌子,戴高帽,批鬥他,定他是什麼『黃色歌王』。我哥的脾氣,嚥不下那一口氣,就喝了農藥了。人倒是救過來了,撿了一條命,但成了啞巴。」
    王大娘以襟拭淚:「就要過門的對象也吹了。這屋當初就是要做他們的新房的……」
    馮曉蘭起身移坐王大娘身旁,撫慰道:「大娘,咱不想那些傷心事兒了。」
    趙天亮擔憂地說:「那,村裡人不敢就隨便欺負咱家吧?」
    王大娘吸吸鼻子:「那不會。全村人心裡都明鏡似的,知道咱們王家是仁義人家。再說,你大伯參加過抗戰,當年那也算是英雄人物。他還是村裡十來個孩子的救命恩人呢……」
    春梅又爭著說:「娘,這也我講,我講!我六七歲那年,咱們這兒鬧饑荒。我和村裡十來個孩子,吃野菜中了毒。縣醫院說沒救了,等死吧。我爹哪捨得眼瞅我瞪著不願死的大眼,不想法子救呢?那年頭,也不許我們種糧戶養禽畜,搞副業。幸而我爹偷偷養了一隻奶羊子。那羊也餓得精瘦啊,一天產不了多少奶的。我爹就每天到縣裡去背不苦不鹹的自來水。天一亮就去,天黑了才回。自來水燒開了,兌上奶,天天一勺勺餵我喝,也餵那十來個孩子喝。羊子再也產不下奶了,我爹一狠心,把它殺了,熬羊肉羊骨頭湯,天天餵我們。就這麼著,我們一個沒死,全活了下來……」
    王大娘歎息道:「也不只是你大伯,更是那隻羊,用自己一條命,救了村裡十來個娃的命。可憐那隻羊,簡直對它是敲骨吸髓啊!」
    馮曉蘭補充說:「那羊就葬在村裡一棵老樹下,春梅他們,一到殺羊那天,還去祭。」
    「我們不那樣,心裡就悲慼戚的。」春梅傷感地說。
    王大娘撫摸著春梅的頭說:「都說咱陝北,羊肉泡饃最好吃,可憐春梅他們些個娃,再也不忍吃一口羊肉了!」
    「偶爾到縣裡,一看見那烤羊肉串兒的,賣羊雜的,尤其是賣羊頭肉的,我立刻就想哭。」春梅眼圈紅了。
    夜深了。為了能讓趙天亮睡好,王大伯讓囤子和他睡他們老兩口的屋,而老兩口到五保戶韓大娘那兒睡去了。
    趙天亮大睜雙眼仰躺著,胡思亂想:「趙天亮,趙天亮,你雖然不該冒冒失失地來到這裡,可你卻正因為來到這裡,看到了、聽到了多少在北京從不知道的事情啊!受處分,那也值了!」
    囤子雙唇張合,喉間發出輕微而古怪的聲音。
    趙天亮奇怪,坐起來看他,低聲問:「囤子哥,你怎麼了?……你是不是想唱歌啊?」
    月輝下,囤子臉上淌下淚來。
    趙天亮:「你要是想唱,那就唱吧。不論你唱出什麼聲來,我趙天亮都愛聽!」
    囤子卻一翻身,背對他了。
    趙天亮躺下,仍大瞪雙眼想:「排長,不知咱們北大荒的雨停了沒有?我真對不起你的友情。『小地包』、『小黃浦』,一班的弟兄們,你們一定瞧不起我了……」
    高亢響亮的雞鳴啼破陝北清晨的寂靜。一隻雄偉的錦羽大公雞立在坯垛上,一次次引頸長鳴。陝北的日出與北大荒的日出相比,是那麼不同的壯麗畫面,幾乎所有的黃土高坡,都被旭日的光芒照紅了。而那些溝溝壑壑,似乎也因此顯得更神秘了。陝北的農民,正是在那些溝溝壑壑裡,一代又一代勞作,繁衍,生生不息。
    趙天亮醒了,囤子已不在炕上了。他站在春梅和曉蘭住的那屋門外,低聲地:「曉蘭姐,春梅,你們醒沒醒?」
    屋裡無人應聲,他挑簾往裡一看,屋裡也沒人了。
    他一轉身,發現桌子上罩著的紗罩上放著張紙條,春梅稚氣的筆跡寫著:
    我們下地了。
    他揭開紗罩,見罩下是一碗小米粥,一個窩頭,一塊鹹菜。他掀開缸蓋,見缸水已很淺,舀半瓢,走到院裡,站喇叭花那兒,含一口,再使水從口中細細流出,就那麼洗手、洗臉、漱口。
    早飯之後,趙天亮拿著鐮刀,在村中走著。
    「天亮!」一個極親切的女性的聲音喚他。
    趙天亮回頭,見眼前站著一名穿著乾淨齊整的女知青。她不算漂亮,但卻是個白白淨淨的人兒,顯然很少下地幹活。她臉上有種既單純又高傲的神情。她頭上戴的草帽和頸上圍的白毛巾,都是新的。
    「你是?」
    女知青自我介紹:「我叫李君婷,你不認識我。」
    「那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我當然知道嘍,我是你哥的親密戰友嘛!」
    「噢?」趙天亮越聽越糊塗。
    李君婷解釋道:「以前我爸是市委宣傳部的幹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爸帶我看了一場北京重點中學的文藝匯演,你哥在台上演保爾·柯察金。我坐在台下就想,我一定要考上這個大男生所在的中學,一定也要演冬妮婭!後來我如願以償考上了你哥那所中學,也如願演上了冬妮婭。可惜只演了兩次。三年後,『文革』就開始了……」
    趙天亮左右看看,走近她,小聲問:「你知道誰背著我哥給我拍了一封電報嗎?」
    李君婷一愣,旋即說:「電報?什麼電報?不知道。」
    「不知誰給我拍了一封電報,說我哥出事了,害得我從東北跑到陝北來……」
    「也許是武紅兵他們吧!不管誰拍的,出發點肯定都是好的。所以你也不要太生氣,看問題要看主觀動機是怎樣的嘛,是不是?」
    趙天亮有意將話題岔開:「村裡有照相的地方?」
    「這鬼地方,哪兒會有什麼照相的地方!」
    「那你這是……」趙天亮指了指李君婷一身體面的衣服。
    「到縣裡開會去。黨內路線鬥爭覺悟學習班。不學不知道,一學嚇一跳,黨內路線鬥爭真是太嚴峻了,太複雜了,太尖銳了,太……」
    「對不起,我得先走了!」趙天亮說完,轉身便走。
    「天亮!」
    趙天亮不情願地站住,一副不勝其煩的表情。
    李君婷對他後背說:「你要是想照相,等你哥回來,我帶你們哥倆到西安去照。我在學習班上認識了好多人,還有一位西安『革命委員會』的委員,照幾張相那是一句話的事兒……」
    「謝謝,等我哥回來再說吧!」趙天亮逃也似的走掉了。
    一片梯田中,儘是女人收割的身影,只趙天亮一個男性。他彷彿英雄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割得飛快,自己的垅割完,又貓著腰幫別人割。直到割完了那一片地裡的麥子,趙天亮才和女人們坐在一起休息。
    趙天亮看看手中的鐮刀:「在你們這兒收割,太幸福了!」
    一名婦女道:「這話說得,好像我們生在福中不知福!那你就講講吧,怎麼個幸福法啊?」
    另一名婦女接過話頭:「還用聽他講啊!是個男的,可不都喜歡在女人堆兒裡幹活唄!」
    「我不是因為我曉蘭姐和你們在一起嘛!」
    春梅笑道:「天亮哥臉紅嘍!」
    趙天亮羞澀地微笑了,將臉轉向一旁。
    王大娘嗔道:「你們呀,沒個正形。別逗這娃行不?」
    「我的意思是,你們這兒,地塊兒太小了。割會兒就到地頭了,眼有個盼頭,所以就不覺得累了。」趙天亮替自己解釋。
    一名婦女道:「那你們那兒,地塊兒有多大呀?」
    趙天亮站起,四周望望,說:「我們那兒,最小的地塊兒,比你們這兒最大的地塊兒大上千倍吧!」
    婦女們發出一片驚訝之聲。
    「那不好比的,你不是說你們那兒機械化嗎?」
    趙天亮歎道:「一下雨,麥海倒伏,收割機就下不了地了,還不是得用鐮刀收割。」
    「難怪他們那兒叫麥海!」
    「那,收割這活兒可怎麼幹呀!」
    「馮曉蘭!」劉江不知何時走來,馮曉蘭不卑不亢地仰臉看他。氣氛頓時變了,包括趙天亮在內,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馮曉蘭。
    「聽到沒有?」
    馮曉蘭點頭。
    劉江蠻橫道:「聽到了要答應一聲!」
    趙天亮猛地站起,大聲地:「她聽到了!」
    一名婦女對王大娘說:「晚上你別讓曉蘭去!曉蘭住你家,你該庇護,那就得庇護點兒她。些個生猛小子,總是讓人家曉蘭這麼文文靜靜的姑娘,晚上到他們那豬圈似的集體宿舍去開什麼會!」
    其他婦女也幫襯道:「還呼來喝去的,像舊社會的地主老財對待丫環!」
    「不就因為人家曉蘭她爸那個了嘛!」
    「龍困沙灘有人欺,虎落平川有人騎呀!」
    馮曉蘭早已聽不得,獨自起身割麥。
    王大娘滿臉無奈,欲言又止,終於憋出句話:「幹活吧!」
    於是女人們幹起活來。
    「馮曉蘭,不許遲到啊!」劉江說完,轉身走了。
    趙天亮站在原地未動,忽然拿起鐮刀,躍了幾躍,躍到武紅兵們那地塊,從另一頭割起來。武紅兵他們不禁直起身看他。趙天亮卻一直在割,不直腰。
    武紅兵終於不好意思看了,對其他人說:「有什麼可看的!」
    於是他們又彎下腰割……
    雙方會合了。
    趙天亮問:「誰是武紅兵?」
    武紅兵:「我。」
    「你為什麼要那麼干?」
    「莫名其妙。我幹什麼惹著你的事兒了?」
    「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趙天亮環指其他人又說,「都給我聽著!馮曉蘭雖然姓馮,但對我哥趙曙光來說,她是妹妹!對於我趙天亮來說,她是姐姐!」
    劉江頂道:「你們姐啦妹啦的,關我們什麼屁事兒?!」
    「我尤其要警告你!」趙天亮瞪著他,「你要敢欺負我曉蘭姐,即使我遠在天涯海角,也會突然出現在你面前,跟你算賬!」
    劉江得了理似的:「大家都看到了吧?咱們大思想家趙曙光的親弟弟,怎麼像街頭小流氓啊!」
    趙天亮一拳將他打倒。劉江爬起來,撲向趙天亮,又被趙天亮一個大背摔倒。劉江第二次爬起,脫下了上衣,彷彿要大幹一場。春梅趕了過來,伸展雙臂,橫在二人之間:「天亮哥,我娘找你問事兒!」說著,便將趙天亮拖走了。
    劉江恨恨道:「龜兒子才又拿工資又算知青!」
    趙天亮站住,要回頭去找劉江,卻被春梅拽走了。
    天黑了,王大娘在刷碗。馮曉蘭走出屋,輕聲說:「大娘,我去開會了啊!」
    王大娘小聲道:「別去。進屋幫春梅學習!」
    「大娘,我不去不好。同是北京來的知青,經常在一起開會也是正常的。」
    春梅探頭屋外:「才不正常呢!你忘了上次,他們也說開會,結果卻一塊兒批判你這,批判你那!我看他們這次也沒安好心!」
    院子裡,王大伯和趙天亮正在編籃子。馮曉蘭的話,他們都聽到了。王大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趙天亮卻將籃子往地上一摔。
    王大伯道:「你看你,摔它幹什麼呢。自己編的東西,自己是不能摔的。」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李君婷的咳嗽聲。她走了進來,彬彬有禮地說:「天亮,在跟大伯學編筐呀?」
    趙天亮將頭一扭。
    王大伯糾正她:「這不叫筐,這叫籃子。」
    王大娘悄聲對馮曉蘭說:「別出去,讓你大伯對付。」
    李君婷仍彬彬有禮地說:「白天劉江他們通知馮曉蘭了,七點開會。現在快七點半了,她沒去,我親自來請她。」
    趙天亮猛地向李君婷轉過臉,欲開口說話,被王大伯豎起一掌制止:「你是我家的客,娃你別開口。」他又對李君婷說,「我不讓她去。」
    李君婷一笑,不慍不火地:「大伯,這你可不對吧?」
    王大伯也笑:「我對,你們不對。我是什麼人?貧下中農。你們是什麼人?知識青年。毛主席咋說?知識青年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那好,我現在教育教育你們——秋收大忙時節,白天都干一天活兒,晚上不早點兒歇息,也不許別人早點歇息,有啥會好開的?」
    李君婷一本正經地:「不開會,人要變修的。」
    「不吃飯,人要死的!沒有糧食,哪來的飯?不收莊稼,哪來的糧食?前晚不睡足覺,第二天哈欠連天的,又哪來的精氣神兒收莊稼?你們那整人來勁兒的屌蛋會,我看不開也罷!」
    李君婷張張嘴,說不出話來。
    趙天亮讚道:「老貧農說得真好!」
    馮曉蘭從窯洞走出,快步過來,息事寧人地:「大伯,別為難君婷了,我跟她去開會就是了。」
    李君婷哼一聲,猛轉身離去。馮曉蘭追了出去。趙天亮站起身來喊住馮曉蘭:「曉蘭姐!」
    馮曉蘭站住,回頭看看他,又看李君婷背影,左右為難,最後還是追向李君婷……
    知青宿舍裡,武紅兵仰躺床上,發出輕微而均勻的鼾聲。李君婷和劉江坐在一張舊桌子後,劉江面前擺著翻開的小本。馮曉蘭站在他們面前,其他知青一溜坐在炕沿,一個個手拿紅寶書,煞有介事地板著臉。
    李君婷拉著臉:「馮曉蘭,你要是不交代些你父親他們的動向,那就別想回去睡覺了。」
    馮曉蘭不屑地:「你們也要學疲勞戰術那一套?」
    劉江一本正經地:「我們不是也都在奉陪嗎?」
    馮曉蘭冷冷一笑:「那我還得謝謝你們嘍?」
    李君婷輕輕一拍桌子:「你彆扭轉話題!」
    馮曉蘭平靜地說:「自從『文革』一開始,我就沒再見到過我父母,不知道他們現在是什麼情況,甚至不知道他們的死活。」
    「回答另一個問題——你的信仰是什麼?」劉江瞪著眼。
    「很慚愧,我和我父母他們最大差別就在於,他們都是有堅定信仰的人;而我,比他們差遠了。」
    劉江頗感意外:「你,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連馬克思主義也不信仰嗎?!」
    「我對馬克思主義其實所知甚少,沒有資格自詡是馬克思主義的信徒。」
    「老天爺,她說了些什麼,你們可都親耳聽到了!」李君婷又命令劉江,「快記下來。一字不落地記下來!」
    一名知青走到馮曉蘭面前,指斥道:「你有信仰!」
    馮曉蘭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既然我自己不知道,你卻知道我的信仰是什麼,那麼請說吧。」
    「我的上帝!——是誰一吃驚就這麼說?是你!只有資產階級才信仰上帝,這就證明,你滿腦子資產階級思想!」
    李君婷雙手一拍:「老天爺,揭發得對!這麼重要的事實差點兒忽略了!」
    馮曉蘭不慌不忙地說:「那只不過是我的口頭語。君婷,你動不動就『老天爺』,難道能說『老天爺』也是你的信仰嗎?」
    李君婷啞口無言。另一名知青接腔:「起碼證明你看外國小說看得太多了,中毒啦!」
    「如果說外國的全是資產階級的,中國從前的全是封建的,連蘇聯的也都是修正主義的,那我們還擁有什麼呢?毛主席教導我們: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
    劉江道:「不談文化,只談政治!匯報匯報你目前的思想吧。」
    「目前我頭腦裡,只有一種思想。」
    李君婷跟進地問:「什麼思想?」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只聽得「砰」的一聲。門扇倒了下來,趙天亮出現在門外,他踩著門扇走了進來。眾人皆怔。
    趙天亮環指著李君婷們說:「戲演完了沒有?演完了沒有?還想演下去那就自己接著演。曉蘭姐,走!」
    他抓住馮曉蘭腕子,往外便走。
    一名知青叫道:「他踢倒了門,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
    於是他們圍住趙天亮和馮曉蘭。
    馮曉蘭將趙天亮掩在身後,忐忑地:「天亮,你快走,別管我!」
    這時,窗子又忽然開了,窗外出現了春梅的半截身子。
    「我不進!」春梅一閃身,囤子撐窗台輕巧敏捷地躍入屋內。囤子指指馮曉蘭,指指自己張開的口,又指指趙天亮,接著手指繞自己臉畫了個圈,最後那手握成拳,對劉江們威懾地晃晃。
    一屋子知青怔愣地瞪著他。
    春梅胳膊肘支窗台上,雙手捧腮,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地說:「我哥他的意思是,曉蘭姐既然住我家,那就算我家一口人,欺負她等於欺負我們老王家。趙天亮現在是我家客人,我們貧下中農老王家是要臉面的人,絕不允許誰對我家客人無禮。誰要是偏和我家作對,那我哥可就對他不客氣了!」說完,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哥,人家困死啦!」
    囤子一手抓趙天亮腕子,一手抓馮曉蘭腕子,帶領他倆,踏著地上的門扇,走了出去。劉江、李君婷他們,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他。
    「也許,咱們今天的戲演過頭了?」劉江自言自語。
    李君婷生氣地說道:「誰跟你們演戲了?!沒過!一點兒沒過!今天的會開得很及時,很重要!我明天要向縣裡匯報!」
    武紅兵翻了次身,吧嗒吧嗒嘴,仍然繼續酣睡……
    天氣晴好。集市上,一個梳髻的媳婦正用紅紙剪李君婷戴草帽的側影。李君婷仍穿著昨天的衣裳。她的白襪子和黑扣絆鞋看起來特別顯眼。
    媳婦剪好,拿給李君婷看。李君婷滿意地點點頭:「還真像。」
    媳婦笑了:「你覺得像,那我就高興。」
    李君婷明明自我欣賞,卻又假言假語地說:「我有這麼好看嗎?」
    媳婦也虛與應酬道:「你本人比我剪的好看!北京來的女知青我也見過些了,頂數你好看!」
    「你怎麼知道我是北京的?」
    「那聽口音還聽不出來呀?」應承的話還沒講完,那媳婦突然瞪大眼睛,「哎,你!」
    李君婷已將自己的剪影揉了,莊重地說:「只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像才能用紅紙剪,我哪兒配用紅紙剪呢。」
    「那我……那,那張紙……」
    「算我的。」李君婷從五彩紙中選了一張紫色的,又說:「給我用紫色的重剪一張吧,我喜歡紫色。」說罷,重新擺好典型的紅衛兵姿勢。這時,恰好過來一個挑擔子的老漢,把她剛擺好的姿勢撞歪了。
    李君婷怒道:「看著點兒人!」
    隨後經過的一個男人大聲接了一句:「這兒不是戲檯子!」
    周圍擺攤的人笑了起來。
    李君婷有些羞惱,再加上擺出的是那麼一種姿勢,看去真的很好笑了。
    連媳婦也忍不住笑道:「得了,你別那樣了,怪礙別人事的。左不過就是剛才那麼一種樣子,我閉著眼也剪得出來。」
    雖然是「文革」時期,陝北小縣城的集市卻還相當熱鬧。農副產品、手工織物在這裡買賣著,人們在這裡自由地交換著需要的生活必需品。
    一個樣子有二十二三歲、身材頎長、相貌俊朗的青年也在集市上轉著。他沒戴草帽,頭髮挺長挺亂,臉上衣上還有些煤灰。他東瞧西看地尋找著什麼。直到看見掛著「寄賣店」招牌的小店,才眼睛一亮,走了進去。
    寄賣店的老師傅望著窗外,手指點拍子,在哼唱「穿林海跨雪原」,看見青年進來才停止哼唱。
    「老師傅,我想賣件東西。」
    老師傅不言語,點點頭。
    青年從腕上擼下手錶,用衣襟裡子擦擦,遞給老師傅,又說:「我差不多找遍了縣城,才找到這麼一家寄賣店。」
    老師傅已戴上眼鏡,邊看表邊說:「以前是有好幾家的,不許開了。革命群眾強烈要求,才保留了這一處,要不我沒事兒干了。你這是塊『上海』……」
    「對。」
    「去年的表,還算新的。」
    「起碼也算九成新啊,蒙子上劃了一道兒。」
    「注意到了。劃後,用牙膏磨過是吧?」
    青年笑了:「對。」
    「你倒挺誠實,不細看還真看不出來。打算要多少?」
    青年鼓起勇氣:「一百行嗎?」
    老師傅搖頭。
    青年接著說:「原價一百二。『上海』表,可不好買。」
    老師傅點頭道:「知道,知道,自己往下降降。」
    「那,八十呢?」
    「你也別二十二十的往下降嘛!」
    青年摸後脖頸:「不是怕降少了,您一翻臉乾脆不收了嘛!老師傅,實不相瞞,我是北京知青,下鄉在坡底村……」
    「抽到山西那邊幫著挖煤去了,對不?」
    「對對。我剛才已經說了,我不是寄賣,是賣了!再不贖回它了,所以請您……」
    老師傅歎口氣:「我也實不相瞞,現而今的寄賣店,可是公家開的。如果照以前,是我自己開的,你說一百,我會還你個九十五。現而今不行,收高了,賣不出去,我要受批評的。九十,怎麼樣?」
    「行,行!比我自己二次出的價還多十元呢!」
    「那成交了。我再給你個別針兒,千萬把錢揣好,小心一出門丟了。」
    「謝謝!」
    老師傅一邊將表擺櫃檯裡,一邊說:「甭謝,誰不喜歡實誠人啊!」
    從寄賣店出來,青年買了一碗羊肉泡饃,等不及把饃在湯裡泡好,就狼吞虎嚥地啃起饃、喝起湯來,全無半點斯文之氣。同桌的人笑他吃得沒有樣子。
    青年笑道:「從山西那邊搭運煤卡車回到咱陝北這邊來,一路沒吃東西,餓壞了!」
    吃完泡饃,青年又在集市上買了一雙粉色的半高腰雨靴和一隻網兜。他正尋思著還要再買點什麼,突然有人撞了他一肩膀。青年站住。撞他的是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陝北青年,戴眼鏡,樣子挺文氣的。
    青年一愣:「你……」
    「跟我走。」
    青年略一猶豫,不由自主地跟在陝北青年身後。
    二人來到一處賣小農具的地方,這兒相對於集市中心,人少些。陝北青年從筐堆中拖出一隻舊拎包,對青年說:「都是。」
    青年有點驚慌:「你怎麼敢帶到這種地方來?太……冒失了!」
    「我知道有點兒冒失。可上次你說,要想再見到你,還是在集上。」
    「上次你是賣我一本兒,而且是高爾基的。對不起,這麼多,我怕惹麻煩。」
    「我也是從廢品站買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保證你惹不上什麼麻煩!」
    青年看著他,搖頭,一臉懷疑,倒退;剛一轉身,聽到陝北青年說:「可都是世界名著。以後在中國,再難見到這些書了!」
    青年邁不動腳了,他轉過了身。
    陝北青年有些傷感道:「九月份一開學,我弟我妹就都得交學費,等錢用。要不,我捨不得賣。」
    青年走回拎包跟前。陝北青年蹲下,緩緩拉開拉鏈,露出一本本紙頁發黃的書。青年也立刻蹲下,刷地將拉鏈拉上。
    「多少錢?」
    「十元,你連包拎走。」
    他二話不說,當即掏出錢,快速地點了十元交給陝北青年。
    陝北青年瞥了一眼他手裡的錢:「你那麼多錢,再給我幾元嘛!」
    青年沒說話,又點給了陝北青年五元。
    陝北青年感激地:「謝謝,謝謝。青山不改,誼水長流。我會記住今天這事兒,記住你這個人的!」
    青年叮囑道:「下不為例,以後你可千萬別這麼冒失了!」
    二人剛站起,一陣哨聲。二人循聲望去,見有些戴紅袖標的人,封鎖了這一端的街頭。
    陝北青年驚呆了。
    青年低聲道:「快走!」
    陝北青年這才緩過神,匆匆迎著戴紅袖標的人們走去。因為他空著手,所以沒受阻攔。青年想將那一拎包書仍藏回筐堆,可分明又怕失去,孤注一擲地拎起了包。他發現那陝北青年隔著「封鎖線」在不安地望他……
    他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集市的那頭也響起了哨聲。有人拿著擴音器喊道:「大家不要亂!不要亂!該買的買,該賣的賣!有人在集市上兜售封資修的書,我們是要抓買賣壞書的人!揭發的有功!替我們抓住的有獎!」
    青年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往前走。他臉上淌下汗來,將臉上的煤灰,淌出了一道道汗痕。正在這時,突然有人叫他:「趙曙光!」
    他定睛一看,跟前站著李君婷。此時的二人,反差太大了,然而他像遇見了救星。
    趙曙光暗舒一口氣:「君婷,你來集上幹什麼?」
    李君婷嗔道:「怎麼,許你逛集,就不許我逛集了?我想來買點兒土特產什麼的給我爸媽寄回去。可一逛起來,眼花了,拿不定主意了,結果到現在什麼也沒買。正巧趕上縣『革委』派人執行任務,我就向他們要了一個袖標,成了他們的一員。」
    趙曙光這才發現李君婷臂上也戴著袖標,沒話找話:「原來……如此啊!」
    李君婷由於意外地碰到了趙曙光,別提有多高興,眼睛明亮,一臉陽光,一直微笑:「你不是要後天才回來嗎?怎麼會也在集上?」
    「山西下達了紅頭文件,不允許插隊知青下礦井,尤其不允許陝北的知青過去下礦井,所以我提前一天回來了。餓了,就到集上來吃點兒東西。」
    李君婷伸手接過包:「我幫你拎!」
    「好啊。」趙曙光放開一個拎手,讓李君婷拎。
    二人向前走了幾步,李君婷忍不住問:「包裡什麼呀,這麼沉。」
    趙曙光小聲地:「書。」
    李君婷站住了:「他們正查的那類?」
    趙曙光點頭。
    李君婷驚慌地:「你……這要讓他們查個正著,那可怎麼辦?」
    「是啊,我就太划不來了。君婷,你得幫我矇混過去。別站下,接著走。」
    二人繼續往前走,李君婷快哭了:「我可是『紅線』幹部子女,我可扛不住這樣的事兒!要是包裡有一本反動的書,咱倆都成『現行反革命』了!」
    趙曙光實話實說:「包裡究竟是些什麼書,我也不清楚。你放心,今天真要攤上了,我一人做事一人擔,絕不連累你。如果被他們攔住了,我怎麼說,你順著說就行。」
    「曙光,你可得說話算話!」
    二人果然被一個戴紅袖標的人攔住。看來那人是個頭兒,袖標上寫著「文化糾察隊」。那人問李君婷:「小李,碰上熟人了?」
    「是和我同一批來的同學,也分在坡底村。我往前查著查著,碰上了他。」
    趙曙光朝對方笑笑,說:「我一早剛從山西那邊兒的礦上回來,餓了,到集上來吃了兩碗羊肉泡饃。」
    那人看他倆手裡的包:「包裡什麼啊?用不用找個人替你們拎啊?」
    趙曙光忙說:「不用不用,集外就有村裡的馬車來接。山西那邊贈送的一批知青思想學習材料,帶回去發給村裡的知青們看看。」
    對方目光轉向了李君婷:「小李,怎麼好像哭過呀?」
    趙曙光笑道:「嫌我見了面,對她不夠親熱。」
    李君婷嬌嗔地:「他,他老氣我!」
    「噢,明白了。」那人點點頭,到底還是叫住了一個「紅袖標」吩咐道,「陪他倆走。傳我的話,誰也不許攔,更不許亂翻人家包兒!」
    那人望著趙曙光和李君婷的背影,嘟噥著:「媽的,原來是個有主兒的!」
    趙曙光和李君婷離開了集,在一處較僻靜的地方站住。李君婷手撫胸口:「嚇死我啦!」
    趙曙光很感激地:「君婷,你真好!」
    「可你壞。利用我!」李君婷雙拳擂鼓似的打趙曙光胸膛。
    「我哪兒是利用你呢,當時,只有你能幫助我矇混過去嘛!這不沒事兒了嗎?」
    「可我還有事兒!我的心到現在還怦怦亂跳呢!反正我不高興了,你得好好哄我,不哄就不行!」說著,李君婷摟住趙曙光的腰,偎在他懷裡,撒嬌地佯哭起來。此時的李君婷,與批判馮曉蘭時的李君婷判若兩人。對趙曙光強烈的單戀,使她逮著個機會就不放過,就要黏住他似的。
    「好了好了。這會兒你怎麼不像你了呢?說吧,要我怎麼哄你?」
    李君婷衝他仰起臉。
    趙曙光沒反應過來:「這什麼意思?」
    李君婷閉上了眼睛:「裝傻!」
    趙曙光明白了,不情願地說:「快放開我,讓人看見多不好!」
    「不管!」
    「我一身煤灰,弄髒了你衣服!」
    「髒就髒!」
    趙曙光無奈,低頭輕吻李君婷前額。李君婷卻順勢摟住他脖子,反過來口對口一陣熱吻。趙曙光理智地、輕輕地將她推開,表情很是無奈。
    李君婷大獲滿足地看著他笑。
    而趙曙光卻忽然呆住了。他的目光越過李君婷,停留在對面街上。只見一家「大眾浴堂」門前,並排站著馮曉蘭、趙天亮和春梅。他們也正呆呆地看著他和李君婷。
    李君婷見趙曙光發呆,扭頭一看,正中下懷,笑得更歡心了。她又在趙曙光頰上吻了一下,說:「那我到縣裡開會去了啊,晚上見。」說完,精神抖擻地走了。
    馬路那邊,馮曉蘭將臉轉開。
    趙曙光拎著那包書走到了街對面,放下包,問:「你們怎麼會在縣城裡?」
    馮曉蘭的臉並沒轉向他。春梅瞪著他,像瞪著一個不再值得信任的人。
    趙天亮冷冷地說:「春梅早就想到縣城來洗一次澡,她還從沒在這種地方洗過澡。昨天村裡的麥子割完了,今天放假,曉蘭姐就帶她來了。我自己,也早該洗一次澡了。」
    趙曙光心裡窩火,沒好氣地:「別說了!一會兒我再好好問你!你要敢撒謊,我就修理你!」
    馮曉蘭終於面對著趙曙光了,毫無表情語調平靜地說:「就是天亮說的那樣。春梅,咱們先進去吧。」
    趙曙光眼睜睜看著她倆進了「大眾浴堂」,之後將臉緩緩轉向趙天亮。
    趙天亮:「審問吧。」
    趙曙光沒接茬:「拎著包,跟我走。」
    趙天亮看一眼浴堂的門:「可我想洗澡!」
    「我還想呢!省下那兩角錢吧!」
    趙曙光說罷,拔腿便走。趙天亮氣哼哼地愣一會兒,將包往肩上一扛,跟上他走了。
    雖然沒在縣城的浴室裡洗澡,趙曙光兄弟二人卻在縣城郊外一條河中痛痛快快地游了一次泳。趙天亮已先上了岸,他將衣服洗了,往灌木叢上搭。趙曙光也舉著洗好的衣服上了岸,一聲不吭地朝弟弟一遞。趙天亮默默接過,一邊抖、晾,一邊偷眼看哥哥。
    趙曙光拔了一些草鋪在地上,拉開拎包,將書一本本取出,放在草上——果然都是世界名著:《悲慘世界》、《戰爭與和平》、《紅與黑》、《紅字》、《苔絲》、《懺悔錄》、《牛虻》、《伏爾泰文集》……趙天亮走過來,蹲下翻看著這些書,驚奇地問:「哪兒搞的?」
    趙曙光拿起一本書珍惜地翻翻,將封面撕下,並說:「幫我都撕下來。」
    趙天亮就也開始撕書的封面。趙曙光將撕下來的封面撕碎,拋入河中。趙天亮也照辦。他邊撕著書的封面說:「想不到這兒還有這麼清澈的一條河。」
    趙曙光微笑地:「歸根結底,大自然對人類還是悲憫的。它使凡有人類生存的地方,就必有人心眷戀和懷想的事物。它使沙漠有湖泊,使海洋有島嶼,使荒山有礦藏,使陝北這片黃土地……」
    正說著,趙曙光見趙天亮手拿一本《安徒生童話集》正要往下撕封面,連忙制止。他從弟弟手中要過那本書,注視著封面上賣火柴的小女孩,說:「這一本的封面,保留吧。」趙天亮默默將書全都裝入包裡。
    兄弟倆都只著短褲,坐在河邊。
    趙曙光看了看弟弟:「交代吧,你怎麼就來到陝北了?」
    「審訊開始了?」
    「回答我的問題。」
    「兵團派了一支學大寨代表團,我是成員之一。全國農業都要學大寨,是不是?既然到了陝西,我當然就近請假來看看你。我想你了。」
    「這種假話一點兒都不高級。但是我敢肯定,這已經是你能編出的最有水平的謊言了。所以接下來你就說真話吧。」
    趙天亮愣了愣,從鞋裡取出那封電報遞給哥哥。趙曙光看罷,像撕書皮一樣,撕碎,拋入河中。
    趙天亮問:「如果你是我,能不來?」
    「來都來了,就別表白了。」
    「憑這麼一封電報,連裡能批我假嗎?我回去非受處分不可,一班長也得給擼了!還得看你的臉色,聽你的訓斥!」趙天亮說得傷感起來。趙曙光不禁摟了摟他。
    趙天亮扭頭看著他:「哥,曉蘭姐斷定是武紅兵干的。等我走了,你一有機會,要教訓教訓他!」
    「怎麼教訓啊?」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要讓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最好讓他丟人現眼,背個大黑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趙曙光苦笑:「要是在北京,往黃河裡跳那得坐火車來。在陝北,倒近便多了。可你說的那套整人的法子我也不擅長呀。教教你哥。」
    「生活是老師,還用我教呀?」
    「嗯?」趙曙光側臉凝視了弟弟片刻,嚴肅地說:「人的內心是什麼狀態的,他看生活就是什麼狀態的。有時現實一團糟,有些人隨波逐流了,有些人並不。那是生活將希望播種在後者們的心裡了,所以現實也就又有了希望。這是書籍教給我的,也等於是生活教給我的……」
    「對不起,」趙天亮打斷他,「可惜我不像你那麼愛讀書。我只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武紅兵他犯了我了,使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那我就得讓他付出同樣的代價!」說罷,他看也不看哥哥一眼,站起身來,又撲通躍入河中。
    趙曙光望著水中的弟弟,陷入沉思……
    趙曙光扛著拎包進入知青們的宿舍窯洞,包撞了門一下,門上端的合頁又掉下來了。他將包放在破桌上,轉身看門。武紅兵幾個也跟著進來,冷淡地看著他。
    他問:「紅兵,門怎麼了?」
    武紅兵冷冷地:「掉下來一次。」
    「又對付上了?就沒誰好好修一下?」
    一名知青插嘴:「你弟一腳把門踹倒的,當然得由你來好好修一下」。
    趙曙光問武紅兵:「你們打過架了?」
    「差點兒。他忽然出現在坡底村,一看見我們就勁勁的,好像我們都是他仇人似的,莫名其妙。你可要好好教育他,他再那樣,我可不客氣了!」
    「放心,我保證他不會對你那樣了。他最多再待兩天必須走!」趙曙光說罷,便出了門。
    趙曙光拎著工具箱從馬嬸家出來,回到知青點,也不進屋,在門口修起門來。等他修好門進了屋,才發現桌上的拎包快空了。他一步跨到桌前,伸手向包中猛掏,只掏出了那本唯一沒被扯掉封面的《安徒生童話集》。
    他生氣地把書往桌上一摔,掃視武紅兵他們——有的坐著,有的躺著,都若無其事地望著他。
    趙曙光憤怒地低吼:「包裡的書呢?」
    躺著的紛紛坐了起來,大眼瞪小眼。
    「哪個包裡有書?」
    「咱們全屋人看見那包時,那包就那樣來,對不對?」
    「對對,起先就那樣來!」
    有一名知青走到桌邊,拿著《安徒生童話集》,「友邦驚詫」地:「哎,真有本書哎,《安徒生童話集》,可惜咱們都不是兒童了!」
    趙曙光斥道:「你給我放下!」
    對方乖乖放下,嘟噥:「放下就放下吧,這麼凶幹嗎啊。」
    趙曙光的怒聲中帶著顫抖:「雨果的書呢?司湯達的書呢?霍桑的書呢?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的書呢?!」
    另一名知青裝模作樣地:「夥計們,他說的都是誰跟誰呀?我怎麼越聽越糊塗啊?」
    「少裝相!還有一本伏爾泰文集!那樣的書是會帶來麻煩的!」他轉向武紅兵,「紅兵,你也跟我裝糊塗是不是?!」
    武紅兵起身,默默走到趙曙光身旁,默默將他推到外邊,掏出煙遞給他。
    「不吸!」趙曙光推開他的手。
    武紅兵勸道:「壓壓火兒。」
    趙曙光這才接過一口接一口吸起來——他是真生氣了。
    「認了吧。」武紅兵不急不慢地說道。
    趙曙光不拿好眼色瞪他。
    武紅兵幾乎是幸災樂禍地:「那都是些狼。」
    趙曙光困惑地看著他。
    武紅兵指點自己太陽穴:「我指的是這方面。他們餓極了。想想吧,從六六年到六九年,整整三年,全中國找不到什麼文學書了。你就當被他們吃了吧。你就當你是祥林嫂吧。」
    趙曙光瞪他:「你也參加瓜分了?」
    武紅兵點點頭:「對,參加了。」
    「你也不想還給我?」
    「對。不想還給你。」
    趙曙光很激動:「可我為了那些書,今天在縣集上,差點兒被『文化糾察隊』逮個正著!我冒了那麼大政治風險,你們可倒好,白撿似的就瓜分了,只給我留下本《安徒生童話集》!」
    武紅兵笑道:「那還是在我的勸阻下給你留下的!我們一致認為那些書你肯定早已看過了,其實對你沒有特別的意義。倒是《安徒生童話》,你可能沒全看過。」
    趙曙光張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武紅兵繼續說道:「沒聽說過這麼一句格言嗎——金錢對於最需要的人才有價值,書對於最想讀它的人才有意義。」
    趙曙光恨恨地:「不跟你說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嘛。」
    趙曙光將煙頭往地上一扔,狠踏一腳,接著就要往屋裡進。
    武紅兵搶前一步,攔在門口,說:「我先進。」
    他進了屋,拍手,煞有介事地說:「起來起來,別躺著歪著的!瓜分了人家寶貴的東西,還一個個若無其事的樣子,太過分了!都注意聽著,曙光有話要跟咱們說!」
    趙曙光環視大家,指點大家,終於說出話來:「那可都是些禁書,我本打算秘密收藏的。既然我一大意,被你們這幾個未加防備的強盜給瓜分了,我認倒霉了。但我可醜話說在前邊,哪天因為誰手裡那本書惹出什麼麻煩來,別怪我沒提醒過。都屬於我的時候,我的原則是一人做事一人擔。現在,分別屬於你們了,你們也得保證不惹出麻煩來!」
    武紅兵插言道:「誰要是不但惹出了麻煩,而且還出賣了別人,那他可就不配再住在這個屋裡了!都聽清楚了沒有!」
    大家默默地點頭。
    五保戶韓奶奶的破窯前,趙天亮和囤子在挖坑,已經挖了半人深。趙曙光挎著書包走來,囤子看見他,友好地笑。
    趙曙光蹲在炕邊,問囤子:「囤子哥,韓奶奶還好吧?我從縣裡給她買回些藥,還有兩聽罐頭。」
    囤子拍拍趙曙光手背,表示他們都是一樣關愛韓奶奶的,接著繼續挖。
    窯屋裡傳出春梅的聲音:「曙光哥,韓奶奶聽到你說話聲了,她想你了,讓你快進來!」
    趙曙光走進窯屋,只見韓奶奶伸腿坐在炕上,馮曉蘭跪在她身後,為她按肩,春梅在為她按腿。
    馮曉蘭一抬頭,目光恰好和他相對。趙曙光臉上不無尷尬,馮曉蘭的表情卻是那麼的恬靜,半點兒也看不出心裡有什麼不快。
    趙曙光經不住馮曉蘭那一種注視,低頭走到炕邊坐下,說:「韓奶奶,您今天精神真好。」
    韓奶奶雙手將他的一隻手握住,咧開沒牙的嘴笑道:「那能不好嘛!你看,一個給我捏肩,一個給我捏腿,我倒是憑什麼享的這般福啊。」
    「就憑您是五保戶!」春梅扭頭又對趙曙光說,「曉蘭姐教我按摩法,她說她還會針灸,以後也教我。曉蘭姐,是吧?」
    馮曉蘭衝她點頭一笑。
    春梅說:「將來我要爭取當赤腳醫生,那是我的人生理想。」
    趙曙光摸了一下春梅的頭,從書包裡取出中藥、罐頭和兩個紙包,一一擺炕上。
    韓奶奶大不過意地:「曙光啊,你可再也不許為奶奶花錢了!我還能活多久呢,有今天沒明天的!連你們下鄉的知青也常來看我,我就知足得很啊!」
    「您別這麼說。您長壽,坡底村人和我們知青都高興啊!如果下半年雨水多,蓄下了,脫夠坯了,我們一定為您將這窯屋翻修翻修!」趙曙光邊說,邊掏出雨靴給春梅,「春梅,好看嗎?」
    「真好看。我可喜歡粉色了,粉色讓人心裡舒貼。」春梅說完,又猶豫了一下,將雨靴放炕上,推遠:「我不要,怕娘他們訓我。」
    「我給的,你家人誰也不會訓你。這本書也是給你的……」
    春梅立刻接過去,雙手捧胸前道:「書我要!可以借給同學看嗎?」
    趙曙光道:「問問你曉蘭姐的意見。」
    馮曉蘭微笑著說:「那是一本好書,適合你看,但有時候好書也只能自己看,啊?」
    春梅懂事地點頭。
    韓奶奶問趙曙光:「曙光,你弟弟,他還走嗎?」
    「他後天就得走,他屬於別的地方的下鄉知青。」
    「別走得了。兄弟倆在一起多好哇!如果奶奶真長壽,三年後,春梅滿十八了,我跟春梅她娘說,讓春梅當他媳婦!」
    春梅嗔怪道:「奶奶!看你說的什麼呀!」
    韓奶奶笑著說:「你不早晚得嫁人啊?我看你天亮哥,實實在在的個人,又勤快,又有文化,相貌又好,眉是眉眼是眼的,將來嫁你天亮哥還委屈你啦?」
    「不給你按腿了!」春梅雙手捂臉,跑開到窗口那兒去了——從那兒正可以看到囤子和天亮,他倆已脫去了上衣。夕陽的餘暉照在他倆身上,像為他倆的皮膚鍍了鈾。
    春梅忍不住從指縫偷看趙天亮。她聽到韓奶奶說:「曙光,先跟你弟說好啊,別讓他心裡裝進了別的姑娘。他實在來不了也行,那將來就讓春梅跟他去!曙光,我能做得了春梅的主,你更能做得了你弟的主吧?」
    她聽到趙曙光說:「也……能吧……」
    韓奶奶的話:「這我就放心了。」
    趙曙光和馮曉蘭先後走出窯屋。
    趙曙光:「囤子哥,我和曉蘭要說點兒事,先不幫你們挖了啊!」
    囤子憨厚地笑笑,揮手讓他倆快走。
    趙曙光走在馮曉蘭後邊,背上挨泥團打了一下。他一回頭,見趙天亮指指心口,指指馮曉蘭背影。趙曙光似乎還沒會意。趙天亮忽唱道:「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你心上的人兒……」
    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在囤子跟前犯了禁忌,戛然而止。再看囤子,彷彿根本沒聽到,頭也不抬地挖坑不止……
    趙曙光和馮曉蘭走到了一孔廢棄的窯洞前。馮曉蘭低聲說:「每次跟你到這兒來,心裡都有種罪過感。」
    趙曙光問:「為什麼?」
    馮曉蘭反問:「你就沒有?」
    趙曙光搖頭。
    「一點兒沒有?」
    「一點兒沒有。為什麼要有罪過感?我和你,我們之間發生了愛情。普天下相愛的人都需要不被別人看見的地方。在這裡我第一次吻了你,這裡將是我終生難忘的地方……」
    馮曉蘭用一隻手掩住了他的口。
    他倆手牽手走入窯洞,在一片被他們坐過許多次的麥秸上坐下。
    「一想到我父母下落不明,我還是有種罪過感……」馮曉蘭將頭抵在膝上,悲傷起來。
    「我父母上次來信說,他們一探聽到你父母的可靠消息,就會立刻寫信告訴咱們。」
    馮曉蘭抬起了頭,噙淚問:「曙光,你說我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趙曙光真摯地:「我愛上你了。究竟是什麼關係,得由你來決定。」
    「那你和李君婷又是什麼關係?」
    「知青和知青的關係。」
    「就這麼單純?」
    「還是同校的關係。」
    馮曉蘭怒瞪著他:「所以,你們想親吻,就可以親吻了?」
    趙曙光急忙解釋:「曉蘭,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可是你誤會了……」
    「你是說我親眼看到的事,不是真的?」馮曉蘭打斷他。
    「我不是也沒那麼說嘛。我上午在縣集買了一手拎包書,都是世界名著。剛偷偷交易成,『文化糾察隊』就從街兩頭封鎖了集,他們正是衝著那種書出現的。要不是碰到了君婷,我這會兒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了。君婷那人,你又不是不瞭解……」
    馮曉蘭不高興地將頭一扭:「說李君婷行不行?」
    「君婷,李君婷,不同的叫法,有什麼區別呢?」
    「有區別!」
    「曉蘭,你我畢竟都是老高二學生,她呢,名義上是初二,實際沒上過幾天中學。無論她做了多麼使我們反感的事,我們都得原諒她點兒是不是?哪怕她傷害了我們,我們也不能因而就恨她呀。生逢這麼一個是非顛倒的時代,許許多多似乎很成熟的人,都放棄了獨立人格,隨波逐流,明哲保身了。而她比天亮還小一歲,我們又能要求她些什麼呢?」
    馮曉蘭聲音冷冷地:「你是說,你有理由感謝她,所以也就同時有理由吻她?」
    「我是想要使你明白,我愛你,但也不能不愛護她。你親眼看到了我們在那樣,但並不等於……」
    馮曉蘭又用一隻手掩住趙曙光的口:「別再表白了,我是成心氣你呢。我猜到了,準是她又逮著了個機會跟你撒嬌。十七八的女孩子,需要有個像情人似的大哥哥,好經常跟他撒撒嬌,何況又是隻身來在這麼荒僻又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這我很理解。如果連這一點也不能接受,馮曉蘭還值得你趙曙光愛嗎?」
    趙曙光釋懷地笑了,將她輕輕一攬,讓她橫仰在自己臂上。
    馮曉蘭幽幽地看著他:「曙光,知道我為什麼也會愛上你嗎?」
    「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主要就是你的善良和寬容。還有一點是,你是恥於隨波逐流的,只不過有時裝出和某些人一樣頭腦簡單的樣子罷了。」
    趙曙光輕輕地叮囑:「別把你看出的秘密告訴別人。」
    馮曉蘭鄭重地點點頭:「記住你剛才的話,愛的是我,愛護的是她。希望你一直這樣,別反過來。某一天你如果真想反過來,那也要讓我預先……」
    趙曙光不待她說完,俯頭深深地吻她。
    遠處隱隱傳來武紅兵的歌唱:
    三歲歲牛犢開荒地,
    妹妹有情我有意。
    房片上蘆葦不出穗,
    守住妹妹不瞌睡。
    天邊邊打閃不響雷,
    千里路上想妹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