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李敖有話說 > 革命的目的是請客吃飯 >

革命的目的是請客吃飯

  我感冒了,所以聲音非常的難聽,用北京話來說,你就將就一點吧。
  首先,請你看看一個古董,是19世紀中國的藝術家趙之千刻的一個圖章,上面刻了八個字,叫做「平生之志,不在溫飽」。這是什麼人講的話?是宋朝的一個丞相,當年他考狀元,考取了以後,大家向他道賀,說你這一輩子吃穿不盡。這個宋朝的偉大人物說:生平之志,不在溫飽(我這一輩子的志願,不在吃飽飯,不在穿衣服,我還有別的志願)。也就是我們可以看到,基督教裡面的,就是說人活著不僅僅是為了一塊麵包,還為了別的。我講這個故事什麼意思呢?就是告訴大家,我們在成長的過程裡面遭遇到的問題,有的時候是淒慘到是生命的最低標準的問題,就是溫飽的問題。
  我給大家看一段《鄧小平文選》的話,他說:我們從1957年以後,耽誤了二十年,而這二十年又是世界蓬勃發展的時期,這是非常可惜的。這裡面包括了「文化大革命」,包括了「大躍進」這些時期,中國耽誤了二十年。他說:現在是要改革開放,改革開放是手段,目標是分三步走發展我們的經濟,第一步就是達到溫飽水平。看到沒有?這是鄧小平在生前他所希望的,我們第一個目標先達到溫飽的水平。
  我們再看,鄧小平說,這一次改革首先是從農村開始的,佔全國人口百分之八十的農民連溫飽都沒有保障。
  我看過十幾年前的一個甘肅的調查報告,一群教授到甘肅去考察,渴了,到一個農家裡面要水喝。進了農家以後呢,一個衣服穿得破爛的老農民在那裡給他們水喝。他們就看到床上有個破棉被,棉被裡面在動。他們就問:「裡面有人?」那農婦說:「那是我的女兒。」教授們就問:「是生病了嗎?」「沒有生病。」「在休息?」「沒有在休息」。「怎麼了?」「沒有衣服穿,沒有褲子穿。」——一個大姑娘沒有褲子穿。我告訴各位。沒有褲子穿,怪不怪共產黨呢?我告訴你,國民黨當年的行政院院長就是我的好朋友李慶華的父親。他來做行政院長以前,有一次跟我見過面,他告訴我一個故事:當年國民黨統治大陸的時候,他也到了大西北,發現那個門簾上面就掛了一條褲子,全家只有一條褲子。爸爸出門的時候,媽媽就得光著屁股在家。媽媽出門的時候呢,爸爸光著屁股在家。為什麼呢?只有一條褲子。怎麼窮得這個樣子?就是窮得這個樣子。所以,這個沒有褲子穿的問題不能怪共產黨。怪誰呢?怪我們整個的祖國經過多年的戰亂,地大而物不博,人口又多,所造成的一個現象。所以,穿褲子,能吃飽飯,保持我們的溫飽,這個變成一個基本的人權問題。
  說起來很好笑,狗也是這樣子的,可是當人不如狗的時候,這就是中國歷來的問題了。所以,我們要吃飽飯,要穿暖衣服,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在孔子時代就有這個現象了,那個窮的聖人,他蓋這個被(子)是短的,蓋住頭就露出腳來,蓋住腳就露出頭來,就這麼窮。在好早好早以前,就是中國的老問題了。
  我們看非洲人,看到這種現象,這個婦女的奶已經塌成這個樣子,小孩子沒得吃了。我們看到非洲小孩子這麼樣辛苦的現象,大家看,這樣子戰亂,小孩子們可憐,我們看到這種窮人,他們已經骨瘦如柴。這是女孩子,已經變成這樣子了。可是,我們看看我們自己,中國的窮人很少是全部裸體的,原因就是擁有一個破衣服,原因是(我們這裡)溫度太低,不然凍死了。我們看看我們早期的窮人,這是個原始的照片,請看,這是我們早期的窮人,共產黨沒有統治中國以前的,在大饑荒時候的我們的小女孩是這樣子。大家看看,在1925年四川饑荒的時候,你看這是中國的同胞,餓得跟那種非洲人有什麼不同?這些現象告訴我們:吃飯問題、穿衣服問題,的確變成中國的一個基本的人權問題。
  大家說起來好笑,說:人權不是自由嗎?不是民主嗎?怎麼跑出來吃飯、穿衣服也是人權呢?可是,我們要問,當一個人窮得不能吃飯,不能穿衣服,一個大姑娘,光著屁股不能走出門的時候,有什麼自由呢?有什麼民主呢?所以,我們才知道有一些人權標準,現在我們需要修正,不得以地修正,就是發現:的確,溫飽權是一個基本的人權。說起來非常慚愧,可是吃飽飯的人,他不瞭解我們的痛苦。
  我曾經說過,中國地大而物不博,中國全國的物產嚴格說起來,加在一起趕不上美國一個加州,可是人口已經這麼多了,我們面對這個問題怎麼辦呢?大家希望,就是說先吃飽飯吧,先不要談別的吧。可是,吃飽飯有一個大前提,就是這個國家要不再挨打——不再被外國人打是很重要的,不要挨打才能不要挨餓。怎麼樣不要挨打?我們要富國強兵,對不對?要穩定。穩定怎麼來?就不要戰亂。可是,我們面對著多少年的戰亂,你們知道嗎?尤其現在,我們的同胞們,尤其是年紀輕的小朋友們,他們不瞭解。
  我給你看個照片。大家看到沒有?這戰亂時候我們在逃難,看到沒有?大家坐在火車上面,在逃難,火車頂上都是人。看到沒有?火車車頭上面都是人。多少人都在逃難的時候,這些人是幸運兒,能夠在火車上,可是有的時候,有風或者過山洞,常常很多人就刮下來了,就死掉了,能逃掉的是幸運兒。請大家注意火車底下,大家看火車底下,這是火車的輪子,這是火車上面的車廂。火車輪子中間,有一塊連接的鋼板,這裡面都擠得是人,火車以高速度開的時候,這些人都在跟著同一個速度在前進,你想想看恐怖不恐怖?當然恐怖。這就是中國人在戰亂時期的受苦受難。
  大家看看這個照片,也是一個小孩子,日本人在上海轟炸以後,爹娘都死了,他在鐵軌上面,一個人在哭。這就是不穩定,這就是戰亂。
  大家為了追求一個新的政府,使中國強大起來,付了很多的代價,這個代價呢,就是千萬人頭落地。大家看照片,一個女的共產黨怎麼樣被國民黨執行死刑,大家看這是個照片,在執行死刑以前嘴都被卡住了,嘴卡住的原因是不許你喊口號。
  別以為說就是共產黨被國民黨殺掉,也有國民黨也被共產黨殺掉啊。我的一個親戚,他是很有名的一個學者,在美國、在台灣、在大陸,都相當於中國科學院院士的這個程度,他的哥哥就是我的姐夫,換句話說呢,他跟我是親戚關係,他的爸爸跟我爸爸是北京大學老同學,在抗戰勝利的時候,代表國民黨到東北接收,到撫順煤礦去接收,結果被共產黨殺掉了。
  所以我們覺得,如果今天整個中國能夠獲得了一點穩定,我認為是值得特別珍惜的。當然並不是說,我們放棄其他的自由不去爭取,可是我必須說,穩定是值得珍惜的,因為我們這麼多年付了這麼多的代價。
  大家看《毛澤東選集》第一卷,有一段話,第十七頁,他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可是我們必須說,革命總要有個完吧?當革命完了以後,我們的目的是請客吃飯,不是嗎?革命革了又革,革了又革,總有個完,完了的結果,我們希望在有了溫飽以後,我們才能夠有一個快樂的活動,這個活動就是請客吃飯。所以我要補充毛澤東的話,就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完了應該請客吃飯。可是,為了達到請客吃飯的目的,中間付了多少代價?
  我在節目裡面給大家公佈了一些我的女朋友,我的模特,她們的照片,你看那些所謂花容月貌的女孩子,十七歲的漂亮女生,大家看了以後覺得她們多麼漂亮。可是,我們看看這些女孩子,當她十七歲的時候,她在幹什麼。她在十七歲的時候,她騎在馬上面,她拿著槍來在革命啊。這位女士是誰?你們想不到,這就是毛澤東的……嚴格說起來,是他的第三任夫人賀子珍,就是那個時候,她十七歲的女孩子,就起來為救國救民,為了救亡圖存來革命了,來上馬了。可是,現在我們看到海峽兩岸的這些女孩子,台灣女孩子花枝招展,大陸女孩子越來越漂亮,我們都可以看到這個時代的不同。當年他們那一個時代,為了救亡圖存,為了使中國人在溫飽以外有更好的一個前程,他們把他們自己的那一代都犧牲掉了,甚至因為他們的努力和他們的錯誤,造成了很多悲劇。可是今天,流傳到現在,我們得到什麼?至少我們得到一個像樣的穩定。這個穩定包括兩個事實,就是我所說的:一個是不再挨打,一個是不再挨餓。
  現在沒有人敢打中國了,這一點我們經過一百五十年來的努力,總算做到了。如何避免挨餓?不是說在「大躍進」時代,有三千萬中國人餓死了嗎?那怎麼樣呢?沒有三千萬人的餓死,難道不再餓死人嗎?還在餓死。到現在,我們努力在救亡圖存,努力在均富,使一部分人富起來,再慢慢地使另外一部分人富起來,使上海富起來,然後使甘肅也富起來,這就是最後的社會主義的功能。不是嗎?如果是純粹的資本主義,上海會管甘肅嗎?上海不會管甘肅了。
  講到這裡,大家會奇怪,說你李敖什麼意思?我在網站上看到了一段話,他說:你李敖越來越像共產黨了。我告訴各位,我真希望我是個原始的共產黨員。
  請大家看這張畫面,這就是大藝術家畢加索的一個照片,畢加索畫的一個自畫像。畢加索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宣佈說他是共產黨。他是西班牙的大畫家,可是他單獨宣佈說他是共產黨。宣佈以後呢,蘇聯吃不消了。蘇聯說,我們共產黨都有組織的,為什麼你一個人單獨做了一個共產黨?他就幹了這麼一件妙事。
  我告訴各位,我真希望我是早期的共產黨,那個共產黨嚴格說起來,肯犧牲、肯流血,為他們的理想犧牲了他們的一代……所以我認為,做共產黨在理想上完全沒有錯誤。我講過,中國的那種理想就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是人類最高的理想,你打不倒他的。
  過去我跟我的老師(台大哲學系的教授),我們談論過,他說談到共產主義的理想的問題,我們哲學家沒辦法講話。什麼原因呢?那個理想是完全正確的。我說:那你們為什麼反共呢?他說:我反對共產黨是因為這個理想是行不通的,人沒有那麼偉大,不可能那麼偉大。反對共產黨,只能說我感情上不喜歡共產黨,可是在理論上我必須承認那種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理想,是人類那種博愛境界,那種最高層次的境界,我不能夠反對它,也無法反對它。問題是當它實行起來的時候,會被人類那種貪婪的慾望給打破。
  這就是蘇聯在革命成功以後,後來又解體的原因,因為它無法把共產主義的問題純粹做道德的處理。所以像南斯拉夫以前的那個共產黨所說的,斯大林又製造了一個新的階級——他消滅了舊的階級,可他自己製造了一個新的階級。
  這句話談起來都太遠了,談我們中國。我們中國至少經過千萬人頭落地以後,經過一百五十年的戰亂以後,今天我們總算得到了一點點的自尊,別人不敢打我們,穩定就是現在勉強走向了志在溫飽的道路。志在溫飽也是一個偉大的理想,大家不要忽略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