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我的人生感悟 > 愛情 >

愛情

    人們常說,愛情是文藝創作的永恆主題。不同意這個意見的人,恐怕是不多的。愛情同時也是人生不可缺少的東西。即使後來出家當了和尚,與愛情完全「拜拜」;在這之前也曾趟過愛河,受過愛情的洗禮,有名的例子不必向古代去搜求,近代的蘇曼殊和弘一法師就擺在眼前。
    可是為什麼我寫《人生漫談》已經寫了三十多篇還沒有碰愛情這個題目呢?難道愛情在人生中不重要嗎?非也。只因它太重要,太普遍,但卻又太神秘,太玄乎,我因而不敢去碰它。
    中國俗話說:「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的。」我遲早也必須寫關於愛情的漫談的。現在,適逢有一個機會:我正讀法國大散文家蒙田的隨筆《論友誼》這一篇,裡面談到了愛情。我乾脆抄上幾段,加以引申發揮,借他人的杯,裝自己的酒,以了此一段公案。以後倘有更高更深刻的領悟,還會再寫的。
    蒙田說:我們不可能將愛情放在友誼的位置上。「我承認,愛情之火更活躍,更激烈,更灼熱……但愛情是一種朝三暮四、變化無常的感情,它狂熱衝動,時高時低,忽冷忽熱,把我們繫於一髮之上。而友誼是一種普遍和通用的熱情……再者,愛情不過是一種瘋狂的慾望,越是躲避的東西越要追求……愛情一旦進入友誼階段,也就是說,進入意願相投的階段,它就會衰弱和消逝。愛情是以身體的快感為目的,一旦享有了,就不復存在。」
    總之,在蒙田眼中,愛情比不上友誼,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個人覺得,蒙田的話雖然說得太激烈,太偏頗,太極端;然而我們卻不能不承認,它有合理的實事求是的一方面。
    根據我個人的觀察與思考,我覺得,世人對愛情的態度可以籠統分為兩大流派:一派是現實主義,一派是理想主義。蒙田顯然屬於現實主義,他沒有把愛情神秘化、理想化。如果他是一個詩人的話,他也絕不會像一大群理想主義的詩人那樣,寫出些卿卿我我,鴛鴦蝴蝶,有時候甚至拿肉麻當有趣的詩篇,令普天下的才子佳人們擊節讚賞。他乾淨利落地直言不諱,把愛情說成是「朝三暮四、變化無常的感情」。對某一些高人雅士來說,這實在有點大煞風景,彷彿在佛頭上著糞一樣。
    我不才,竊自附於現實主義一派。我與蒙田也有不同之處:我認為,在愛情的某一個階段上,可能有純真之處。否則就無法解釋日本青年戀人在相愛達到最高xdx潮時有的就雙雙跳入火山口中,讓他們的愛情永垂不朽。
    (二)
    像這樣的情況,在日本恐怕也是極少極少的。在別的國家,則未聞之也。
    當然,在別的國家也並不缺少歌頌純真愛情的詩篇、戲劇、小說,以及民間傳說。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國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是世所周知的。誰能懷疑這種愛情的純真呢?專就中國來說,民間類似梁祝愛情的傳說,還能夠舉出不少來。至於「誓死不嫁」和「誓死不娶」的真實的故事,則所在多有。這樣一來,愛情似乎真同蒙田的說法完全相違,純真聖潔得不得了啦。
    我在這裡想分析一個有名的愛情的案例。這就是楊貴妃和唐玄宗的愛情故事,這是一個古今艷稱的故事。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歌頌的就是這一件事。你看,唐玄宗失掉了楊貴妃以後,他是多麼想念,多麼情深:「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這一首歌最後兩句詩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寫得多麼動人心魄,多麼令人同情,好像他們兩人之間的愛情真正純真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但是,常識告訴我們,愛情是有排他性的,真正的愛情不容有一個第三者。可是唐玄宗怎樣呢?「後宮佳麗三千人」,小老婆真夠多的。即使是「三千寵愛在一身」,這「在一身」能可靠嗎?白居易以唐代臣子,竟敢亂談天子宮闈中事,這在明清是絕對辦不到的。這先不去說它,白居易真正頭腦簡單到相信這愛情是純真的才加以歌頌嗎?抑或另有別的原因?
    這些封建的愛情「俱往矣」。今天我們怎樣對待愛情呢?我明人不說暗話,我是頗有點同意蒙田的意見的。中國古人說:「食、色,性也。」愛情,特別是結婚,總是同「色」相聯繫的。家喻戶曉的《西廂記》歌頌張生和鶯鶯的愛情,高xdx潮竟是一幕「酬簡」,也就是「以身相許」。個中消息,很值得我們參悟。
    我們今天的青年怎樣對待愛情呢?這我有點不大清楚,也沒有什麼青年人來同我這望九之年的老古董談這類事情。據我所見所聞,那一套封建的東西早為今天的青年所揚棄。如果真有人想向我這愛情的盲人問道的話,我也可以把我的看法告訴他們的。如果一個人不想終生獨身的話,他必須談戀愛以至結婚。這是「人間正道」。但是千萬別浪費過多的時間,終日卿卿我我,鬧得神魂顛倒,處心積慮,不時鬧點小彆扭,學習不好,工作難成,最終還可能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這真是何苦來!我並不提倡二人「一見傾心」,立即辦理結婚手續。我覺得,兩個人必須有一個互相瞭解的過程。這過程不必過長,短則半年,多則一年。余出來的時間應當用到刀刃上,搞點事業,為了個人,為了家庭,為了國家,為了世界。
    已經寫了兩篇關於愛情的短文,但覺得仍然是言猶未盡,現在再補寫一篇。像愛情這樣平凡而又神秘的東西,這樣一種社會現象或心理活動,即使再將篇幅擴大10倍,20倍,100倍,也是寫不完的。補寫此篇,不過聊補前兩篇的一點疏漏而已。
    在舊社會實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辦法,男女青年不必傷任何腦筋,就入了洞房。我們可以說,結婚是愛情的開始。但是,不要忘記,也有「綠葉成蔭子滿枝」而終於不知愛情為何物的例子,而且數目還不算太少。到了現代,實行自由戀愛了,有的時候竟成了結婚是愛情的結束。西方和當前的中國,離婚率頗為可觀,就是一個具體的例證。據說,有的天主教國家教會禁止離婚。但是,不離婚並不等於愛情能繼續,只不過是外表上合而不離,實際上則各尋所歡而已。
    愛情既然這樣神秘,相愛和結婚的機遇——用一個哲學的術語就是偶然性——又極其奇怪,極其突然,絕非我們個人所能掌握的。在困惑之餘,東西方的哲人俊士束手無策,還是老百姓有辦法,他們乞靈於神話。
    一講到神話,據我個人的思考,就有中外之分。西方人創造了一個愛情,叫做Jupiter或Cupid,是一個手持弓箭的童子。他的箭射中了誰,誰就墜入愛河。印度古代文化畢竟與歐洲古希臘、羅馬有緣,他們也創造了一個叫做Kmaolliva的愛神,也是手持弓箭,被射中者立即相愛,絕不敢有違。這個神話當然是同一來源,此不見論。
    在中國,我們沒有「愛神」的信仰,我們另有辦法。我們創造了一個月老,他手中拿著一條紅線,誰被紅線拴住,不管是相距多麼遠,天涯海角,恍若比鄰,二人必然走到一起,相愛結婚。從前西湖有一座月老祠,有一副對聯是天下聞名的:「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多麼質樸,多麼有人情味!只有對某些人來說,「前生」和「姻緣」顯得有點渺茫和神秘。可是,如果每一對夫婦都回想一下你們當初相愛和結婚的過程的話,你能否定月老祠的這一副對聯嗎?
    我自己對這副對聯是無法否認的,但又找不到「科學根據」。我倒是想忠告今天的年輕人,不妨相信一下。我對現在西方和中國青年人的相愛和結婚的方式,無權說三道四,只是覺得不大能接受。我自知年已望九,早已屬於博物館中的人物,我力避發九斤老太之牢騷,但有時又如骨鯁在喉不得不一吐為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