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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丑初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個腦袋在水面。水車輪子的聲音,可以幫他蓋掉大部分噪聲。從這個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處,格外清楚。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丑初。

    長安,興慶宮。

    四更醜正的拔燈慶典,還有半個時辰就開始了。廣場周邊的幾百具纏著彩布的大松油火炬,紛紛點燃,把四下照得猶如白晝。龍武軍開始有次序地打開四周的通道,把老百姓陸陸續續放入廣場。

    興慶宮前的南廣場很寬闊,事先用石灰粉區劃出了一塊塊區域。老百姓從哪個入口進去的,就只能在哪個區域待著。一旦逾線,輕則受呵斥,重則被杖擊。為了安全,龍武軍可絕不介意打死幾個人。

    除了圍觀區之外,在廣場正中還有二十幾個大塊區域。華美威風的拔燈車隊結束了一夜鏖戰,在擁躉們的簇擁下開進廣場,停放在這裡。它們都是拔燈外圍戰的勝利者,每一輛都至少擊敗了十幾個對手,個個意氣風發。

    這些拔燈繡車將在這裡等待丑正時刻最後的決戰,一舉獲得拔燈殊榮。

    不過藝人們並沒閒著,他們知道在不遠處的勤政務本樓上,大部分官員貴胄已經酒足飯飽,離開春宴席站在樓邊,正在俯瞰整個廣場。如果能趁現在引起其中一兩個人的青睞,接下來幾年都不用愁了。所以這些藝人繼續施展渾身解數,拚命表現,把氣氛推向更高潮。

    在他們的引動之下,興慶宮廣場和勤政務本樓都陷入熱鬧的狂歡之中。老百姓們高舉著雙手,人頭攢動,喝彩聲與樂班的鑼鼓聲交雜一處,火樹銀花,歌舞喧天,視野之中儘是花團錦簇炸裂,那景象就像這大唐國運一般華盛到了極致。

    在這一片熱鬧之中,唯獨那座太上玄元燈樓還保持著黑暗和安靜。不過人們並不擔心,每個人都期待著,丑正一到,它將一鳴驚人。

    此時在太上玄元燈樓裡的人們,心思卻和外面截然不同。

    李泌走後,張小敬明顯放鬆了很多。他似已卸下了心中的重擔,開始主動問起一些細節。蕭規對老戰友疑心盡去,自然是知無不言。

    不過眼看時辰將近,而蚍蜉們安裝麒麟臂的進度,卻比想像中要慢,蕭規開始變得焦躁起來。

    任何計劃,都不可能順暢如想像的那樣,蕭規對此早有準備。不過麒麟臂和別的不同,它裡面灌注的是加熱石脂,一旦過了時辰,溫度降下來,就失去了爆裂的效用。所以蕭規不得不親自去盯著那些進度不快的地方。

    看到首領站在身後,臉色沉得如鍋底,那些蚍蜉心情也隨之緊張起來。忽然一個蚍蜉不小心,失手把一枚麒麟臂掉到懸橋之下。那竹筒朝腳下的黑暗摔下去,過了好一陣,從地面傳來「啪」的一聲。

    蕭規毫不客氣,狠狠地在他臉上剜了一刀,血花四濺。蚍蜉發出一聲慘叫,卻不敢躲閃。蕭規陰森森地說道:「留著你的雙手,是為了不耽誤安裝。再犯一次錯誤,摔下去的可就不只是竹筒了。」蚍蜉唯唯諾諾,撿起一條麒麟臂繼續開始安裝。

    張小敬把蕭規拽到一旁:「沒有更快的替換方式了嗎?」

    蕭規搖搖頭:「這是毛順大師設計的,誰能比他高明?」

    「如果毛順大師藏了私,恐怕也沒人看得出來……」張小敬瞇起獨眼,提醒道,「他可不是心甘情願。」

    經他這麼一說,蕭規若有所思。毛順並不是蚍蜉的人,他之所以選擇合作,完全是因為家裡人的咽喉前橫著鋼刀。那麼在合作期間他玩一些小動作,也不是沒可能。

    「技術上的事,只有毛順明白。如果他故意不提供更好的替換方式,我們是很難發現的。這樣一來,他既表現出了合作態度,不必禍及家人,也不動聲色地阻撓了我們的事。」張小敬已經開始使用「我們」來稱呼蚍蜉。

    蕭規點點頭,扭頭朝天樞方向看去。毛順依然蹲在那兒,一動不動,老人佝僂的背影看不出任何喜怒。他正要走過去,張小敬按住他肩膀:「讓我來吧。」

    蕭規略覺意外,張小敬衝他一笑:「九年長安的不良帥,可比十年西域兵學到太多東西。」蕭規也笑起來,一捶他肩膀:「那就交給大頭你吧。」

    張小敬走到毛順跟前,直接抓住他的後襟給拎起來。毛順全無準備,被這一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張小敬也不說話,拖著毛順一路走到燈樓的邊緣,一掀外面蒙著的錦皮,把毛順往外一推。

    旁觀的衛兵發出驚訝的叫喊,下意識要阻攔。蕭規卻攔住他們,示意少安勿躁。只見張小敬伸腿往外邁去,一腳踏在斜支的一根竹架上,手中一揪衣擺,堪堪把要跌出去的毛順拽住。

    這樣一來,他們兩個人的身子都斜向燈樓外面去,伸出夜空。平衡全靠張小敬的一條腿作為支點。只要他手一鬆,或者腿一縮,毛順就會摔下燈樓,摔成一攤爛泥。

    毛順驚慌地掙扎了幾下,卻發現根本無濟於事。他的腦袋比張小敬聰明得多,力量卻差得很遠。

    「你……你要幹什麼?」毛順喊道,白頭髮在夜風中亂舞。

    張小敬盯著他大聲道:「怎樣才能把麒麟臂裝得更快?」

    毛順氣憤地說:「我已經告訴你們了!」

    「我想知道的,是更快的辦法。」

    「沒有了,這是最快的!」

    「哦,就是說,你已經沒用了?」張小敬手一鬆,讓毛順的身子更往下斜,老人嚇得大叫起來,響徹整個天樞層。有人擔心地問萬一毛順死了怎麼辦,蕭規擺擺手,讓他們等著看。

    張小敬把手臂一收,把毛順又拽上來一點:「現在想起來沒有?」毛順喘著粗氣,絕望地搖搖頭,張小敬的腳微微用力,竹架發出卡吧卡吧的聲音,似乎要被踩裂。毛順瞳孔霎時急縮,高喊道:「別踩那個!會塌的。」他可一點也不想死在自己的造物下面。

    「那我們不妨換個更好玩的地方,也許你就想起來了。」張小敬的語氣裡充滿惡意,他把毛順拽上來,沿著懸橋走到旁邊的一座外置燈屋裡去。

    這個燈屋,恰好就是「棠棣」隔壁的「武威」。裡頭的主題是李靖破陰山,所以匠人用生牛皮做了一座陰山形狀的小丘,上頭有李靖、頡利可汗兩個騎馬燈俑,一個前行舉槊,一個敗逃回頭。一經啟動,李靖會自動上下揮槊,頡利可汗則會頻頻回頭,以示倉皇之顧。牛皮裡面還放了一排排小旗,燈燭一舉,遠遠看去漫天遍野皆是唐軍旗號。

    張小敬把毛順拽進燈屋,回頭看了一眼,燈屋與燈樓之間還有一道草簾作為區格,正好可以擋住其他人的視線。他將毛順揪到燈屋邊緣,按住腦袋往外一推,讓毛順上半身折出去,做出一個脅迫的姿態,然後貼著他耳邊道:「別害怕,我是來救你的。」

    毛順哪裡肯信,以為又是什麼圈套,憤怒地搖著頭。張小敬用蠻力狠狠捏住他下頜,不讓他發出聲音:「聽著,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張小敬,混入蚍蜉,是為了阻止他們的陰謀。」

    毛順眼神中狐疑未去,可掙扎的力度卻小了許多,畢竟張小敬沒必要說謊。張小敬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你的家人被蚍蜉綁架,身不由己。我會盡量保證你和家人的安全,但你必須要配合我。」

    毛順嗚嗚了幾聲,張小敬道:「我現在會慢慢鬆開你的嘴,你先發出一聲慘叫,讓他們聽見,我會繼續保持這個姿勢,避免起疑。」然後他的手緩緩挪開下頜,毛順身子一掙,從嗓子眼裡發出一聲尖厲的悲鳴。張小敬同時用手臂往下猛壓,把毛順推得再靠外一點。

    「很好,很好。」張小敬小聲寬慰道,「接下來,你得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毛順警惕地反問,始終不敢完全放心。

    「怎樣才能阻止太上玄元燈樓運轉?要最快的方式。」

    這是釜底抽薪之計,只要太上玄元燈樓不運轉,蚍蜉的陰謀也就無法實現了。張小敬強調最快的方式,因為距離發動的時辰迫在眉睫,而他只有一個人。

    毛順猶豫了片刻,這等於是要親手殺掉自己的孩子。張小敬冷冷道:「時辰已經不多,你不想用自己的東西把整個大唐朝廷送上天吧?」

    毛順打了個寒戰,這絕對是噩夢。他終於開口道:「太上玄元燈樓的動力,皆來自地宮水輪。到了丑初三刻,會有人把水輪與轉機相連,帶動總樞。若是轉機出了問題,燈樓便如無源之水,再不能動彈半分。」

    「轉機在哪裡?怎麼搗毀?」張小敬只關心這個。

    「轉機在玄觀天頂,因為要承接轉力之用,是用精鋼鍛成。急切之間,可沒法毀掉。」毛順扭頭看了張小敬一眼,「但我得說,這只能讓燈樓停轉,卻不能阻止天樞內的猛火雷爆裂。」

    張小敬有些煩躁,這些匠人說話永遠不直奔主題,要前因後果囉唆半天。他的語氣變得粗暴起來:「那你說怎麼辦?」

    「只有一個辦法。」毛順深吸一口氣,痛苦地閉上眼睛,「轉機與上下機關的咬合尺寸,都是事先計算過的。如果能讓轉機傾斜一定角度,傳力就會扭曲,時間一長便可把天樞絞斷。裡面的石脂洩出來,最多也只能造成燃燒,自無爆炸之虞。」

    「是不是就像是打造傢俱,榫卯位置一偏,結構不僅吃不住勁,反而會散架?」

    「差不多。」

    「那要如何讓它傾斜?」

    毛順道:「我在設計燈樓時,最怕的就是傳力不勻,絞碎天樞。所以為了避免這種事,我讓轉機本身與整個玄觀頂簷固定在一起,整個天頂都是它的固定架。天頂不動,轉機就不動。唉,這個很難,很難……」他聲音低下去,陷入沉思。

    張小敬淡淡道:「那就把天頂一併毀掉便是。」毛順一噎,他的思路一直放在轉機本身,可沒想到這粗豪漢子提出這麼一個蠻橫的法子。

    「天頂是磚石結構,怎麼毀?」

    張小敬沉默了一下,把視線投向燈屋上方。那裡有一節節的傳力桿,從燈樓連到屋內,其中造型最醒目的一節,正是剛剛裝好的麒麟臂。

    毛順先是一怔,覺得這太荒唐。可仔細一想,這還真是個以力破巧的法子。麒麟臂裡裝的也是加熱過的密封石脂,一旦引爆,不一定能毀掉天頂,但足夠讓轉機發生傾斜。他腦子內快速計算了一下,點了點頭,表示可行。

    「很好。」張小敬把毛順從外頭拉回來,「那我再問一個問題。真的沒有更快的麒麟臂安裝方式嗎?我得問出點什麼,好藏書網去取得他們的信任。」

    毛順沉默半晌,歎了一口氣:「有……可如果他們按時裝上,闕勒霍多就會成真,萬劫不復啊。」

    「如果我失敗了,那才是萬劫不復。」

    蕭規看到張小敬拎著毛順從「武威」燈屋裡出來,後者瑟瑟發抖,一臉死灰。

    「問得了,這傢伙果然藏私。」張小敬道,然後把毛順往前一推。毛順趴在地上,戰戰兢兢地把安裝方式說出來。旁邊有懂行的蚍蜉,對蕭規嘀咕了幾句,確認這個辦法確實可行。

    這訣竅說穿了很簡單,就是省略了幾個步驟而已。可若非毛順這種資深大匠,誰敢擅自修改規程!

    「大頭,原來人說你是張閻王,我還不信呢。」蕭規蹺起大拇指,然後恨恨地踢了毛順一腳,「這個老東西,若早說出來,何至於讓我們如此倉促!」

    毛順趴在地上,一直在抖,全無一個大師的尊嚴。

    「既然我們都知道了,你也沒什麼用了。」蕭規的殺氣又冒了出來。張小敬連忙攔住他:「我答應饒他一命。」蕭規看著張小敬:「大頭,你這會兒怎麼又心軟了?這樣可不成。」

    「別讓我違背承諾。」

    蕭規看了張小敬一眼,見他臉色很認真,只好悻悻把腳挪開:「先做事,其他的到時候再說。」他看看時辰,吩咐把新的安裝方法傳給各處燈屋的蚍蜉,盡快去辦。

    燈樓裡立刻又是一陣忙亂。張小敬環顧四周,心裡盤算著。麒麟臂那麼多,蚍蜉們肯定存有餘量,應該就放在玄觀的小鼎裡吧?他應該盡快找一個理由下去,把麒麟臂拿到,並安裝好。

    只要拿到麒麟臂,把轉機一炸,最大的危機就算解除。至於燈樓能不能保全,天子會不會丟面子,這就不是張小敬關心的事情了。

    他正在沉思,蕭規又走過來:「大頭,等會兒會有一個驚喜給你。」

    「嗯?」

    「燈樓裡的麒麟臂安裝完以後,你跟我撤出燈樓,下到水力宮。現在那兒有三十個精銳老兵等著,正準備做件大事,你我帶隊,做件痛快事。」

    「三十個精銳老兵?在水力宮?」張小敬嚇了一跳。

    「當然,今晚的驚喜,又豈止是太上玄元燈樓呢。」蕭規笑道,沒注意張小敬的眉毛跳動了一下。

    李泌站在黑暗的水力宮裡,有些茫然。

    雖然他順利地幹掉了守衛,可是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這裡看起來四面都是封閉的土壁,頂上有縱橫的十字形撐柱,就像是礦坑裡用的那種。整個空間裡,只有一處台階通向上方。可是那上面都是敵人,是絕對不能去的。

    張小敬或許有一個絕妙的主意,可他們兩個卻一直沒有單獨接觸的機會。能傳送那兩個字過來,已經是不引起別人懷疑的極限。

    李泌身邊沒有蠟燭,他只能輕手輕腳地在黑暗中向前摸索。在轉了兩圈之後,李泌終於確認,這裡既沒有敵人,也沒有別的出口。李泌感覺自己身陷一個謎題之中,答案就在左近,可就是找尋不到。他估算了一下,現在是醜初,距離拔燈只剩半個時辰了。

    一個疲憊的念頭襲上心頭。

    「要不,乾脆就躲在這裡,等到事情結束?」

    這個想法似乎合情合理。現在的自己,並沒什麼能做的事,只要盡量保全性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夠了。這個水力宮造得很牢固,就算上頭炸翻天,也不會波及這裡。

    可李泌只遲疑了一個彈指,便用一聲冷哼把這個心魔驅散。

    堂堂靖安司丞,豈能像走犬一樣只求苟活?被人綁架已是奇恥大辱,若再灰心喪氣等別人來救,那我李泌李長源還有何顏面去見太子?再者說,張小敬還在上頭拚命,難道他還不如一個死囚犯來得可靠?

    一想到這個人,極複雜的情緒便湧上李泌心頭。在靈官閣裡,張小敬吼向他的那些話,似乎並非完全作偽。李泌能分辨得出來,那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怒吼,因此才更令人心驚。

    第八團浴血奮戰的張大頭;悍殺縣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帥;被右驍衛捉拿的奸細;被全城通緝的死囚犯;向長安討個公道的一個老兵!

    每一個身份都是真的,可張小敬仍舊沒有叛變,這才讓李泌覺得心驚。他忽然發現,自己並沒看透張小敬這個人,沒看透的原因不是他太複雜,而是太單純。在那張狠戾的面孔和粗暴行事下,到底是怎樣一顆矛盾之心?

    李泌相信,適才張小敬舉弩對準自己,是真的起了殺心。只有如此,才能獲得蕭規的信任。為了拯救更多的人,哪怕要犧牲無辜之人,張小敬也會毫不猶豫地動手——李泌也是。

    他們曾經討論過這個話題,一條渡船遭遇風暴,須殺一人祭河神以救百人,殺還是不殺?張小敬和李泌的答案完全一樣:殺。可張小敬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他說這是必然的選擇,並不代表它是對的。

    張小敬身份與行事之間的種種矛盾之處,在這個答案之中,可以一窺淵藪。有時候張小敬比誰都單純,李泌心想。

    拋開這些紛雜的念頭,李泌緊皺著眉頭,再一次審視這片狹窄的黑暗。

    外圍都是龍武軍,龍波能靠工匠身份混進來,但張小敬肯定不成。他應該有另外進來的途徑——這水力宮,應該就隱藏著答案。

    等等,水力?

    李泌把目光再度投向那六個巨輪。水推輪動,那麼水從哪裡來?他眼神一亮,撲通一下跳進水渠,逆著水勢走到牆壁旁邊,果然發現一個渠洞。

    這渠洞邊緣很新,還細緻地包了一圈磚,尺寸有一人大小,裡面的水位幾乎漫到洞頂。李泌相信,沿著這條渠道逆流而上,一定可以走到某一條外露的水渠。李泌不太會游泳,但他測量了一下,只要把鼻子挺出水面,勉強還有一絲空間可以呼吸。

    喜悅的心情在李泌心中綻放。只要能出去,他立刻就去通知龍武軍包圍燈樓,這樣便可把蚍蜉一網打盡。

    他深吸一口氣,剛剛貓下腰,正要鑽進去,忽然聽到一陣響動。李泌生怕敵人會注意到這裡,循聲追來,連忙停止了動作,就這麼泡在水裡。

    很快他先看到幾把火炬,然後看到一支二三十人的隊伍進入水力宮。他們全副武裝,其中有幾個人很眼熟,正是突襲靖安司那批人。

    他們進來以後,把火炬圍成一圈,分散在各處,開始檢查身上的裝備。幸虧李泌把那個守衛的屍體扔到了維護工匠的屍體旁邊。這些人略掃一眼,並未發現什麼異狀。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個腦袋在水面。水車輪子的聲音,可以幫他蓋掉大部分噪聲。從這個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處,格外清楚。

    這些蚍蜉大概也是來這裡避開爆炸的吧?不對……李泌突然意識到,這些人帶的全是武器,一副要出擊的派頭,不像只是躲避爆炸那麼簡單。可如果他們想打仗,為何還要跑到水力宮裡來呢?難道也要從水渠入口的通道離開?

    這時李泌看到,其中一人掀開箱子,拿出一堆淺灰色的鯊魚皮水靠,分給每一個人。這個舉動,似乎佐證了他的猜想。

    李泌悄無聲息地把身子潛得再深一點,朝著水渠入口的通道退去。他不能等了,必須立刻離開。不然一會兒這些人下水,他會被抓個正著。

    李泌小心地移動著身體,逆流而行,慢慢地深入水渠入口的通道。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來,腦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幅附近的長安城佈局。李泌驀然想到,蕭規剛才讓他站在燈屋上的詭異舉動,一個可怕的猜想漸漸在他的腦海中成形。

    他站在漆黑的通道內,驚駭回望,心一下子比渠水還要冰涼。

    水力宮的水渠有入口,必然就有出口。入口在南方,那麼出口就在北方。

    水力宮正上方是太上玄元燈樓,燈樓北方只有一個地方。

    興慶宮苑。

    元載帶著旅賁軍士兵一路朝著興慶宮疾行,沿路觀燈人數眾多,十分擁堵。他也不客氣,叫著「靖安司辦事」,喝令大棒和刀鞘開路。前頭百姓沒頭沒腦被狠抽一頓,他們趁機在斥罵風浪中豕突猛進,很快便趕到了興慶宮前。

    一路上,帶隊的那個旅賁軍伍長一直在詢問,到底去哪裡,去做什麼。他是個標準的軍人,對於含糊的命令有著天然的牴觸。可惜元載自己也答不出來,被問急了就用官威強壓下去。

    當他們抵擋興慶宮廣場附近時,元載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棟高聳入雲的太上玄元燈樓,而是它旁邊的勤政務本樓。那屋脊兩端的琉璃吞脊鴟尾、飛簷垂掛的鎏金鑾鈴、雲壁那飄揚起的霓裳一角,斗拱雕漆彩繪,每一個奢靡的細節,都讓元載心旌動搖,對那裡舉辦的酒席不勝嚮往。

    此時樓上燈火通明,隱隱有音樂和香氣飄過來,鑽入他的耳朵和鼻孔。元載聳聳鼻子,聞出了安息香和林邑龍腦香的味道,這都是平時很少碰到的珍品,可在樓上,卻只是給宴會助興的作料。

    「不知何時,我也有資格在那裡歡飲。」元載羨慕地想到。他感慨了一陣,拚命讓自己神遊的思緒歸位,這才把視線移向太上玄元燈樓。

    一看到這棟黑壓壓的怪物,元載突然迸發出一種強烈預感,張小敬說的地方,就是那裡。

    按那個死囚犯的說法,蚍蜉們很可能就藏身在這個樓裡。若真是如此,果然應了那句「大隱隱於市」的俗話,居然藏到了天子的鼻子底下。

    不過張小敬的話,不能全信,得先調查清楚才成。元載掃視了一圈,發現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靠近燈樓。

    在這裡負責警戒的是龍武禁軍。他們和一般的警戒部隊不一樣,代表的是皇家的威嚴,所在之處即是禁地。元載身後是一群攜有兵刃的旅賁士兵,這麼貿然跑過去,別說打,就是碰他們一根指頭,都會被視為叛亂。

    再者說,就算龍武軍放行,廣場裡頭也已聚滿了百姓,根本寸步難行。在這個地界,元載不敢再拿起刀鞘抽人,一旦形成混亂踩踏之勢,只怕自己都沒命逃出去。

    幾匹高頭戰馬在廣場前緩緩掠過,藉著火光,元載認出他是龍武軍的大將軍陳玄禮。以元載現在的身份,見到陳玄禮應該不難,只消把前因後果說明白,未必不能獲得對方合作。

    但是!這豈不是把功勞白白分給別人嗎?

    在元載的想法裡,功勞這種東西,是有限的稀缺珍品,不可輕易假人。直覺告訴他,恐怕這是一個比謀奪靖安司還大的好處,自然更不可能與人分潤。

    能單干還是單幹的好。

    他憑高仔細地觀察了一陣,指示手下那些旅賁軍的士兵,從外圍繞到廣場的東南角。這裡是廣場、道政坊和春名門之間的夾角,人群是最薄的,同時距離大燈樓也最近。

    在這附近的街道,路面上有許多車轍印,有新有舊,而且很深,應該是有大量貨車經過。元載研究了一番,認定這裡一定是建設大燈樓的原料出入通道。長安城的人大多迷信,所以一般營造現場都把出入料口設在東南,和廁所方位一樣,視為穢口,不得混走其他隊伍。

    穢口附近的百姓比較少,道路通暢,而且與玄觀之間只隔了五十餘步。不過在這段距離上,龍武軍一共設下了三道警戒線,在路中橫攔刺牆,戒備森嚴。旅賁軍走到拐角處,就不再前進了,避免過於刺激禁軍。

    「要突進去嗎?」伍長冒冒失失地問道。

    「等。」元載回答。

    他依靠在一根火炬柱子旁,仰起頭,注視著眼前的這座巨大建築。如果大燈樓什麼都沒發生,那麼最多也只是白跑一趟;如果大燈樓發生了什麼變化,這裡將是能最快做出反應的位置。

    元載需要的,只是一點點耐心,以及運氣。

    蕭規的話,讓張小敬震驚不已。

    一是他沒想到,除了太上玄元燈樓,蚍蜉們還有另外一個計劃;二是那一批精銳老兵的集結地,居然是在水力宮——要知道,李泌可就在那裡。如果他動手幹掉了守衛,立刻就會被老兵發現,等於自己也將暴露。

    更麻煩的是,聽蕭規的意思,張小敬要隨他一起走。這樣一來,他根本沒機會去玄觀竊取麒麟臂,炸壞轉機也就無從談起。

    他必須要製造一次獨自行動的機會才成。

    「大頭,你傻呆呆的想什麼呢?」蕭規拍拍他。

    「哦哦,沒什麼,沒什麼……」

    「我知道你現在腦子還有點亂,沒釐清怎麼回事。不過相信我,烽燧堡都堅持下來了,這點麻煩算得了什麼?」蕭規勾了勾手指,「別忘了,你還欠我幾片薄荷葉子呢。」

    「那你只能等我從死人嘴裡摳了。」張小敬回答。

    蕭規哈哈大笑,那是只屬於昔日烽燧堡的對話。笑罷之後,蕭規把手放在張小敬肩膀上,忽然嚴肅道:「大頭啊,你我在突厥人圍攻之下都不曾背叛彼此,我相信你這次也不會。你可莫要辜負我,辜負整個第八團。」

    張小敬不太敢直視那雙眼睛,只得含含糊糊地點了一下頭。

    「所以我希望你能參加水力宮的行動,這樣我便能對手下有個交代。」蕭規眨眨眼睛,「放心好了,這次行動不會讓你為難,很過癮,保證對你胃口。」

    「那麼它到底是什麼?」

    「很快你就知道了。現在還不到時候,免得驚動了外頭的龍武禁軍。」蕭規賣了一個關子。聽到這句話,張小敬心念電轉,突然想到一個絕好的借口:「外面是龍武禁軍嗎?」

    「當然,天子在勤政務本樓,衛戍自然得用他們。」蕭規很奇怪,張小敬怎麼會問這麼低級的問題。

    「我是說,大燈樓的外圍保衛工作,也是龍武軍負責?不是左驍衛?不是千牛衛或萬騎?」

    蕭規說肯定是龍武軍,他們的車隊進入廣場時,接受過好幾道崗的檢查,一看那些哨兵肩盔上的虎賁標記就知道。他不明白張小敬糾結這個做什麼。

    張小敬臉色凝重:「如果是龍武軍的話,那我們可能會陷入麻煩。」

    「嗯?」

    「龍武禁軍的大將軍叫陳玄禮。我當萬年縣不良帥時,跟他打過幾次交道。這個人做事十分細緻,凡事都會親自過問。大燈樓這麼重要的設施,他在舉燭之前,絕對會前來視察一下,你做了應對準備沒有?」

    蕭規立刻聽明白了張小敬的顧慮所在。

    他事先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很可能會有人進入燈樓窺破內情,所以在玄觀裡留了幾個機靈的,化裝成虞部的小吏和守衛。這些人已被面授機宜,無論誰要闖入檢查,一概擋住,理由就一個——「耽擱燈樓舉燭,只怕天子震怒」,一聽這個,對方多半就會放棄。

    可如果真像張小敬說的,前來視察的是陳玄禮,那幾個人恐怕擋不住——其實張小敬並不清楚陳玄禮是否會親自來,但這是目前唯一一個可用的借口,他必須把五成可能說成十成。

    蕭規皺眉道:「那該怎麼辦?」

    「只有一個人能擋住陳玄禮。」

    「誰?」

    張小敬把目光往那邊瞥去,毛順從地上剛剛爬起來,正痛苦地揉著腰。

    蕭規眼神立刻瞭然。毛順這個人性格雖然懦弱,可在匠技上卻有著無上權威。若他以危害機關為由,拒絕外人進入,就算是陳玄禮,只怕也無可奈何。

    張小敬見蕭規已經被帶入節奏,立刻開口道:「反正我在此間也無事做,不妨讓我帶毛大師下去,在玄觀以備萬一。你們安裝完之後,下去與我等會合,再去水力宮。」

    蕭規沉思片刻,覺得這提議不錯,便點了點頭。他又叫了兩個護衛,護送張小敬及毛順兩人下去。這個安排,說明蕭規的疑心仍未徹底消除。張小敬心想,蕭規果然不會放心讓一個剛投降的人,帶著一個深諳內情的工匠離開——即使這個人是他的老戰友。

    他故意表現得無所謂,主動走到毛順那邊去,讓蕭規給兩個護衛叮囑的機會。毛順這時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張小敬粗暴地把他拎起來,然後湊在他耳邊道:「一切聽我的。」

    毛順連忙點點頭,舒展身體,任由張小敬牽動。那邊蕭規也交代完了,兩名護衛過來,一前一後,保護著他們兩個朝樓下走去。蕭規則轉身過去,繼續督促工匠完成最後的安裝工作。

    從燈樓上下到玄觀,也並非易事。那些懸橋彼此之間空隙很大,有限的燭光只能照亮周圍一圈。他們必須謹慎地沿著樓邊一圈圈地轉,一個不小心,就可能一腳踩空,直接跌落到漆黑的樓底下去。

    在昏暗的空間裡,一行四人上下穿行,懸橋與竹架不時發出吱呀的聲音,隨時可能斷裂似的,遠看有如鬼魅浮空。外頭的喧天歌舞,透過燈樓蒙皮陣陣傳來,在這個陰森空曠的燈樓裡形成了奇妙的音響效果。那種感覺,就好像是陰陽兩界被撬開了一條縫隙,從人間透了一點陽氣過來。

    「你是哪裡人?」張小敬忽然開口問道。帶路的護衛開始沒反應過來,直到他感覺到肩膀被拍了一下,才意識到是跟自己說話。

    「在下是越州的團結兵,柱國子。」

    「哦?」張小敬略覺意外,團結兵都是土鎮,只守本鄉,但若是父祖輩加過「柱國」的榮銜,身價可就不同了,少說也能授個旅帥。

    這種級別的軍官,也跟著蕭規搞這種掉腦袋的營生?張小敬暗想著,頭向後一擺:「那你呢?」後面的護衛連忙道:「在下來自營州的丁防。」

    緣邊諸州,皆有戍邊人丁,地方軍府多從中招募蕃漢健兒。張小敬道:「哦?河北那邊啊,我記得你們那出了個平盧節度使?」

    「對,安祿山安節度,就是營州的。」護衛恭敬地回答,「我就是他麾下的越騎。」

    聽到這名字,張小敬就著燭光又看得仔細一點,果然這個護衛有點胡人血統:「那你怎麼會從平盧軍跑到這裡來?」

    護衛苦笑道:「長官擅動軍糧,中飽私囊。轉運使派賬房來查,反被他一把火連糧倉一起給燒死了。我因為之前得罪過長官,被他說成縱火之人。無從辯白,只能逃亡了。」

    「咳,哪兒不是這樣?天下烏鴉,總是一般黑。」前面的護衛插嘴道,想必他也碰到過什麼怨恨之事。後面的護衛辯解了一句:「安節度倒是個好人,講義氣,可惜這樣的官太少了。」

    張小敬只是起了一個頭,這兩個護衛自己便大倒起苦水來。看來蕭規找的這些人,經歷都差不多,都是受了大委屈的軍中精英。

    「您又是怎麼認識龍波長官的?」其中一個護衛忽然好奇地問道。

    「呵呵,這可說來話長了。」張小敬把自己和蕭規在烽燧堡的經歷講了出來,聽得兩個護衛一陣驚歎,眼裡閃著欽佩與同情。

    他們可沒想到,眼前這獨眼漢子,居然和蕭規是同一場死戰中倖存下來的,難怪兩人關係如此融洽。他們對曾經一起上陣殺敵的人,有著天然的好感和信任。

    張小敬繼續講了他回長安當不良帥的經歷、聞記香鋪的遭遇,還有在靖安司受的種種委屈,很坦誠,沒有什麼添油加醋的地方。兩個護衛幾乎都聽傻了,這個人一個時辰之前還是最危險的敵人,可現在卻成了首領的好友,可仔細一想,他轉變立場的原因,實在是太讓人理解了,把人逼到這份兒上,怎麼可能不叛變?

    這一段路走下來,兩名護衛已經被張小敬完全折服,無話不說。沒費多大事,張小敬便套出了蕭規對他們的叮囑:「只要張小敬和毛順不主動離開玄觀外出,就不去管。」

    不外出,便不能通風報信。換句話說,在燈樓和玄觀內隨意行動都沒問題。

    張小敬摸到了蕭規的底線,心裡就有底了,他忽然拋出一個問題:「你們恨朝廷嗎?」

    兩名護衛異口同聲:「恨。」

    「如果你有一個機會,讓大唐朝廷毀滅,但是會導致很多無辜百姓喪生,你會做嗎?」張小敬的聲音在黑暗中不徐不疾。

    「當然做。」又是異口同聲。很快一個聲音又弱弱地問道:「很多是多少?」

    「五十。」

    「做!」

    「如果你們報復朝廷的行動,會讓五百個無辜平民死去呢?」

    「會……吧?」這次的回答,明顯虛弱了不少。

    「那麼五千人呢?五萬人呢?到底要死多少百姓,才能讓你們中止這次行動?」

    「我們這次只是針對朝廷,才不會對百姓動手。」一個護衛終於反應過來。

    張小敬停下腳步,掀開蒙皮朝外看看:「你來看看這裡,現在聚集在廣場上的,差不多就有五萬長安居民。如果燈樓爆炸,勤政務本樓固然無倖,但這五萬人也會化為冤魂。」

    兩名護衛輪流看了一眼,呼吸明顯急促起來。外頭人頭攢動,幾乎看不見廣場地面,五萬條性命只怕說少了。哪怕是不信佛、不崇道的凶殘之徒,一次要殺死這麼多人,也難免會覺得心中震顫。

    營州籍的那個護衛疑惑道:「您難道不贊同這次行動嗎?」張小敬瞥了他的刀一眼,不動聲色:「不是不贊同,而是得要未雨綢繆。我聽一位青雲觀的道長說過,人若因己而死,便會化為冤魂厲鬼,糾纏不休,就算輪迴也無法消除業孽。有一人冤死,便算一劫,五萬人的死,你算算得在地獄煎熬多長時間?」

    唐人祭神之風甚濃,篤信因果。兩名護衛聽了,都面露不虞:「那您說怎麼辦?」

    「我剛才上來時,見到玄觀頂簷旁上有一個頂閣,裡面供奉著真君。我想在這裡祈禳一番的話,多少能消除點罪愆。」張小敬說是商量,可口氣卻不容反對。

    「可咱們不是去玄觀……」

    張小敬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這個不會花太多時間,就這麼定了。」

    剛才一番聊天,張小敬在兩位護衛心目中的形象已頗為高大。他發出話來,無形中有強大的迫力。這一舉動並不突兀。兩名護衛小聲商量了一下,覺得這個要求沒違背蕭規的叮囑,應無不可。

    「你們兩個人的生辰八字拿過來,我略懂道術,祈禳的時候,可以額外幫你們消除些許業障。」

    兩名護衛自然是千恩萬謝。

    玄觀頂閣是一個正方形的高閣,它的頭頂即是燈樓最底部,下方則是整個玄觀和地下的水力宮。這高閣可謂是連接上下兩個部分的重要樞紐。

    張小敬推門進去,看到閣中什麼都沒有,柱漆潦草,窗欞粗糙,一看就是沒打算給人住。在屋子正中有一個精銅所鑄的大磨盤,質地透亮,表面還能隱隱看到一層層曲紋,不過沒做什麼紋飾。這磨盤一共分為三層,每層都有三尺之高,上下咬合,頂上最窄處有一處機關,正頂在天樞的尾部——這個物件,應該就是毛順說的轉機了。

    張小敬仔細觀察了一下,這轉機的邊緣,是用內嵌之法固定在玄觀地板之間,兩者渾然一體,極為牢固。看來不用猛火雷,恐怕還真撼它不動。

    張小敬走出來,衛兵覺得很詫異,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張小敬道:「這裡連火燭都沒有,沒法拜神,我們先下去吧。」

    四人離開頂閣,沿樓梯一路下到玄觀大殿。那六個小鼎,還在殿後熊熊燒著,不過大部分麒麟臂已經被送上去了,鼎裡的竹筒所剩無幾。放眼望去,不超過十支。

    張小敬沖毛順使了一個眼色。毛順趕緊過去,從鼎裡撈起一根,從頭到尾撫摸了一遍,對看守道:「上頭還需要一根。」看守連忙伸手要去送,毛順一攔:「時辰不早,那個位置比較特殊,還是我自己去吧。」說完把麒麟臂一抱,轉身走了上去。

    看守者雖覺奇怪,可毛大師在技術上的發言,誰敢質疑?

    與此同時,張小敬找火工要了打火石、艾絨以及幾束青香,在護衛眼前一晃:「我上去補個香,很快下來。」兩名護衛連忙也動身要跟去,張小敬道:「外頭不知何時會有人闖進來,你們守在這裡便是。我去去就回。」

    張小敬只是為祭神而已,並未離開玄觀。於是兩人樂得少爬幾層樓閣,就在殿中歇息,等他回來。

    擺脫了兩位守衛,張小敬隻身返回頂閣,毛順已經在勘察轉機位置了。他不時伸出手指比量,口中念著算訣。張小敬問他計算得如何了,毛順回了句:「催不來。」張小敬便不敢催促了,只得在一旁耐心等候。

    毛順在工作之時,氣質和平時截然不同。平時不過是一個羸弱怯懦的老頭,可一涉及專業領域,立刻變成一派宗師氣概,捨我其誰。難怪晁分對他讚歎不已。

    為了阻止爆炸,必須要讓轉機傷而不毀。轉機角度偏斜,轉起來才能把天樞像絞甘蔗一樣緩緩絞碎。只要破開一處,讓石脂流瀉出來,失了內勁,便沒有爆炸之虞了。要做到這一點,麒麟臂的安放位置,必須非常精細。這份工作,除了毛順沒人能做到。

    頂閣裡安靜無比,只有外界的喧囂聲隱隱傳來。經過一番計算後,毛順解開前襟的扣襻,從懷內掏出一片滑石,弓著腰,在轉機下方的石台上畫了幾道線,然後略為猶豫,把麒麟臂輕輕擺過去,比量一番。

    張小敬長舒一口氣,覺得這應該差不多了吧?不料毛順弄著弄著,忽然雙膝一軟,把麒麟臂往地板上光當一扔,帶著哭聲道:「不成啊……不成,這是我畢生的心血,我不能把它毀掉啊!」

    張小敬低聲喝道:「你現在不毀,馬上就會被奸人所毀!不是一樣嗎?」

    「可它多麼美啊多麼精緻啊。這一次若是毀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重建的機會……」毛順崩潰似的癱坐在地上。無論他之前受了多少脅迫和委屈,臨到下手的一刻,匠人之心終於佔據了上風。在這一點上,晁分會非常理解他。

    「難道你家人的性命,也不顧了嗎?」張小敬沒心思去讚歎這種美學。

    毛順被這幾個字打動了一下,他忽然抬起頭,抱住張小敬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別炸這個了,我設法帶你出去,去報官如何?」

    「來不及了!」張小敬一腳把他踹到頂閣角落,然後如同一隻猛獅卡住他的脖子,「快點裝好!否則你會比燈樓先死,我保證你的家人,也會死得很慘!」

    「你……你不是官府的人嗎?」

    「我剛才跟那倆護衛講的故事,你也聽到了,句句屬實。」

    那一隻獨眼的銳利光芒,幾乎要把毛順凌遲。毛順畢竟不是晁分,還無法做到眼中無我、六親不認的境界。重壓之下,毛順只得百般不情願地重新撿起麒麟臂,朝著畫好線的地方塞去。

    就在這時,頂閣裡傳來輕微的一聲笑。

    張小敬眉頭猝皺,連忙掏出腰間弩機,毛順驚問怎麼了。張小敬讓他專心做事,然後半直起身子,左顧右盼。頂閣的天花板四角都是白灰衢角,不可能有任何隱蔽之處。

    他忽然想到,這個頂閣之上,就是太上玄元燈樓的主體結構,所以屋頂不可能很厚。如果有人趴在上面偷聽,完全有可能聽到之前的對話。張小敬悄悄抬起弩機,一點點湊過去。他忽然又聽到輕輕的腳步聲,二話不說,立刻對著天花板連射二箭,旋即又向前後各補了一箭。

    這天花板果然只是個虛應的木板,四支弩箭皆射穿而去。聽聲音,似乎有一支射中了什麼。張小敬本想順著箭眼往上看,可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先傳了下來:

    「張小敬,你果然有異心。」

    是魚腸!

    原來這傢伙根本沒遠去,一直跟在後頭。張小敬的腹部一陣絞痛,眼下這局面可以說是糟到了極點,被最棘手的敵人發現了真相,只怕沒機會挽回了。

    他再豎起耳朵去聽,天花板上的動靜消失了,魚腸已經遠去。以這傢伙的身手和燈樓的複雜環境,張小敬根本不可能追上他去滅口。

    一旦消息傳入蕭規的耳朵,他也罷,李泌和毛順也罷,恐怕都會立刻完蛋。

    張小敬有點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四個眼,真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嗎?

    不,還有機會!

    一股倔強的意念從他胸口升起。張小敬一咬牙,回頭對毛順吼道:「拿好火石和艾絨!立刻點捻!」只要轉機一炸偏,蕭規就算覺察,也來不及修理。

    毛順手一抖,現在就要炸?那他們兩個可來不及撤退。

    「現在不炸就沒機會了!」張小敬也知道後果,可眼下這是唯一的機會。毛順為之一怔,他沒想到,這傢伙居然對逃命全不在乎。

    上頭有密集的腳步聲傳來,還有那木橋竹梁咯吱咯吱的響動。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轉過身去,把火石和艾絨塞到毛順手裡,讓他點火。毛順蜷縮在轉機石台旁邊,一下一下敲打著火石,可是手抖得厲害,半天沒有火星。

    「拒敵殉國,通敵自斃,你給你家人選一個吧!」張小敬冷冷丟下一句話。

    炸毀轉機,死了算壯烈殉國,至少家人會得褒獎旌揚;沒炸毀轉機,等到燈樓一炸,全天下都知道是他毛順的手筆,他一死了之,家人什麼下場可想而知。

    毛順的精神已經接近崩潰。

    這時腳步聲已經接近頂閣,張小敬知道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了。他顧不得讓毛順表態,挺身站在了頂閣門口,從腰間摸出四支弩箭,給弩機裝上。

    他估算了一下,依靠這個門口,至少還能拖延上十來個彈指,勉強夠讓毛順引爆麒麟臂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人數可不少。張小敬手持弩箭,背貼閣門,獨眼死死盯著外面,額頭有汗水流出。頂閣裡現在沒什麼光線,外頭的人都打著燈籠,敵明我暗,蚍蜉會如何強攻頂閣,他必須提前做好預判。

    突然,頂閣的門唰地被大剌剌推開了,蕭規的腦袋探了進來。

    這可完全出乎張小敬的意料。他想像過敵人會破門而入,或破天花板而入,或乾脆站在門口放箭射弩,可沒想過蕭規居然隻身推門而入,全無防備。張小敬的動作,因此有一瞬間的僵直。

    「大頭?你怎麼跑這兒來了?」蕭規問。

    他的視線受光線限制,只看得到張小敬的一張臉。張小敬正要扣動懸刀,猛然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一愣。他迅速把弩機藏起來,表情僵硬,不知該說什麼。蕭規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你不是應該在樓下等著嗎?」

    魚腸沒告訴他我們的事?

    這是張小敬的第一個判斷,但是,這怎麼可能?

    「哦,我上來拜拜神。」張小敬含糊地回答,心裡提防著對方會不會是故意麻痺,藉機偷襲。

    蕭規神情不似作偽,嘖嘖笑道:「你還信這個?這裡頭就是個空架子,根本沒神可拜呀。」

    張小敬忽然發現,蕭規用的是「你」,而不是「你們」。這間頂閣外亮內暗,而毛順安裝麒麟臂的位置,又在轉機的另外一側,高大的轉機石台,擋住了毛順的身影,蕭規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存在——恐怕還以為毛順在玄觀大殿呢。

    他心中有了計較,把身子轉過去,把門口擋住,悄悄別回弩機,勉強笑道:「所以我這不是正準備下去?」

    蕭規覺得哪裡有古怪,盯著張小敬看了一會兒,又越過肩膀去看那台轉機。他忽然一揮手,張小敬心跳差點漏跳了一拍。

    「別在這兒瞎耽擱了,下去吧。」蕭規說,「上頭已全部弄好,機關馬上發動,咱們盡快下去水力宮集合。」他頓了頓,得意地強調道:「然後就踏踏實實,等著聽長安城裡最大的爆竹嘍。」

    張小敬終於確認,魚腸應該還沒告訴蕭規,不然蕭規不可能跟他廢這麼多話。這個意外的幸運,讓他暗暗長出一口氣。

    張小敬瞥了一眼轉機的陰暗角落,故意往頂閣外走去,邊走邊大聲道:「這次可得好好把握機會,不然遺憾終生。」蕭規「嗯嗯」幾聲,顯得躊躇滿志。

    轉台那一側一直保持著安靜,說明窩在那裡的毛順也聽到了。

    在頂閣外頭,張小敬看到長長的通道裡站著許多人,都是剛才在上頭忙碌的工匠。他們按時完成了替換的任務,扔下不用的工具,一起下撤。這意味著,現在太上玄元燈樓已徹底化為闕勒霍多。

    決定性的醜正時分,即將到來。而它的命運,將由創造者來決定。

    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思,張小敬和蕭規離開頂閣,朝下方走去,工匠們沉默地跟在後頭。張小敬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魚腸呢?」

    「嘿嘿,你是擔心他向你報復?」蕭規促狹地看了他一眼。

    「是。」

    「放心好了,他以後不會再煩你了。」蕭規把手伸向腰間的帶子,晃了晃,那上面有一根紅繩,上頭空蕩蕩的,一枚銅錢都沒有。

    這是魚腸交給蕭規的,十枚銅錢,換十件事情。

    「闕勒霍多的啟動,得有人在近距離點火。所以我委託他的最後一件事,是留在燈樓裡,待啟動後立刻點火。他身法很好,是唯一能在猛火雷爆炸前撤出來的人——只要他能及時撤出。」

    張小敬看著蕭規,恍然大悟:「你從來就沒打算讓他活著離開?」

    「這種危險而不可控的傢伙,怎麼能留他性命?」蕭規仰著頭,用指頭繞著紅線頭。

    看來蕭規和魚腸一直存著互相提防的心,也幸虧如此,張小敬才賺來一條死中求活的路。

    外面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那些在廣場上的拔燈藝人,彼此的對決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最終的「燈頂紅籌」即將產生,他或她將有幸登上勤政務本樓,在天子、群臣和諸國使節面前,為太上玄元燈樓燃燭。

    「啊,真是羨慕樓下那些人啊,在死前能度過這麼開心的一段時光,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呢。」蕭規掀開一塊蒙皮,冷酷地評論道。

    張小敬望著他:「我記得你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人。」

    「人總是會變的,朝廷也是。」蕭規陰沉地回答。

    很快他們抵達了玄觀。兩名護衛正等得坐立不安,看到張小敬和蕭規一起下來,鬆了一口氣。蕭規環顧一圈:「毛大師呢?」

    小鼎的看守道:「毛大師抱著一根麒麟臂又上去了。」「去哪裡了?」蕭規皺著眉頭問。看守表示不知道。蕭規看向張小敬:「大頭,他不是跟著你嗎?怎麼又自己跑了?」

    「毛大師說想起一處疏漏要改,非要回去。我想他既然不是出去告密,也就由著他去了。」張小敬又試探著說了一句,「要不我再上去找找?」

    他下意識地瞟了上面一眼,頂閣還是沒有動靜,不知毛順到底還在幹些什麼。

    蕭規站在原地,有些惱火。別人也就算了,毛大師可是這燈樓的設計者,他帶著麒麟臂要搞出點什麼事,很容易危及整個計劃。

    可現在丑正即將到來,燈樓馬上會變成最危險的地方,而且水力宮還有更重要的行動等著被引領。蕭規一時之間,有些兩難。張小敬主動道:「此事是我疏忽,我回去找他。你們先下去,別等我。」蕭規一聽,立刻否決:「不成,燈樓一轉,馬上就成火海,你上去就是死路一條。」

    「二十四個燈屋順序燃燒,最後才到天樞,距離爆炸尚有點時間。我想我能撤得出來。」張小敬道,「烽燧堡都挺住了,咱們第八團還怕這個小場面嗎?」

    蕭規轉過頭去,對那兩名護衛喝道:「讓你們看人都看不住!你們也去,讓小敬有個照應!」兩個護衛雖不太情願,可只能諾諾應承。

    「你殺了毛順,盡快撤下來。到了水力宮,你會知道接下來該去哪裡找我們。」蕭規叮囑了一句,語氣滿是擔心。

    如果說之前他還對張小敬心存懷疑的話,現在已徹底放心。沒有臥底會主動請纓去送死,只有生死與共過的戰友,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張小敬和蕭規按當年禮儀,彼此擁抱了一下,然後他便帶著兩個護衛,匆匆掉頭向上而去。旁邊的人請蕭規趕緊下水力宮,蕭規卻沒有動,一直望著張小敬消失的樓梯口,眼神閃動。

    他們離開不久,燈樓外頭忽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歡呼聲,如同驚濤拍岸,頃刻間席捲了整個燈樓,久久不息。看來今年上元節的拔燈紅籌,已經決出來了。

    密集的更鼓聲,從四面八方咚咚傳過來。丑正已到。

    蕭規長長歎了一口氣,彈了彈手指,下達了最後的命令:「開樓!」然後轉頭下到水力宮去。

    在旁邊的機關室內,十幾個壯漢一起壓動數條鐵桿,這股力道通過一連串複雜的機關,讓水力宮頂緩緩下沉。隨著數聲「卡嗒」聲傳來,宮頂馬口與六個水巨輪彼此銜接,完美嚙合。六輪匯聚的恢宏力量,順著宮頂馬口一路攀升,穿龍骨,轉撥舵,最終傳遞到那一枚精鋼鑄就的轉機,驅動著天樞緩緩地轉動起來。

    天樞一動,整個太上玄元燈樓發出一聲低沉的長吟,樓身略抖,終於甦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