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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的身體裡,被按上了炸彈……快把我、把我扔出去……」

  ……

  站在紅楗樹林裡,忽然間,以往所有的話如風般吹過耳際,清楚得彷彿那個人就在耳邊私語。就在這一刻,看著周圍簇擁著他的無數下屬,斐迪亞斯卻覺得自己彷彿站在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裡——一個如夢幻般不真實、空空蕩蕩的世界裡。

  「比夏哥哥……帶我回、回家……」在最後的彌留之際,她無限信賴地看著自己。然而,可憐的黛,她是永遠也無法回到科培爾了——就如十五年前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個公園一樣,他又一次把她獨自遺棄在了那個黑暗冰冷的太空!

  「停止向周邊施工!不能動這裡的一草一木……」忽然間,隨從人員只看見元帥忽然用奇怪的語聲下令,一邊煩躁地扯著軍服的領口,彷彿喘不過氣來一般,臉色極其蒼白,「立刻停工!保留這片紅楗樹林……不能再動!」

  「元帥,您不舒服嗎?」看見元帥的臉色不對,阿爾培連忙走了過來。

  「沒什麼。」雖然這麼說,斐迪亞斯元帥的語氣卻帶著明顯的煩亂不安,已動手扯開了軍服上的第一顆風紀扣,呼吸也有些急促,對陪同的施工負責人簡森上校幾乎是惡狠狠地下令:「聽著,這一塊地方絕對不能施工!我會指示規劃部另外送來新的紅線圖——在這之前,這裡少了一棵草我就唯你是問!」

  「是、是的!」簡森上校冷汗如雨,莫名其妙地接受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命令。

  幸好這時亞里克斯少將的及時出現給他解了圍:「元帥,視察時間已經到了!車隊和衛隊都已經準備完畢,請啟程去嘉年華宮,為摩爾老將軍祝壽!」

  「摩爾老將軍?」低聲重複了一遍,元帥的聲音竟有些顫抖——似乎有什麼極大的波瀾在他內心起伏。

  這個已經失明的、碩果僅存的開國元老,在少壯派軍人執政後一直受到了很好的待遇,甚至在他的女兒叛逃後也不曾受到任何的牽連與處罰。雖然脾氣暴躁,生命中又幾經大起大落,但卻仍然健康地活到了六十大壽的日子。

  也許是為了安撫老一輩的軍人,斐迪亞斯元帥善待著這個被他稱呼為「奧萊托伯伯」的老人,並且在每年都要為他舉行一個盛大的生日慶典。雖然經常看見壞脾氣的老人衝著獨裁者大發雷霆,但令人奇怪的是性格同樣倔強剛烈的元帥居然一直默默忍受了下來,毫不反抗。

  然而,今天斐迪亞斯元帥沉默了片刻,卻一反常態地對亞里克斯少將道:「不……亞里克斯,給我臨時取消這個安排——就說由於精神狀態不佳,今天我無法成行。」

  亞里克斯少將吃驚地看著元帥,不明白明明早上都說的好好的,為什麼忽然又臨時變了注意——然而那樣疲憊的語聲,的的確確也反應出了掌權者內心極其不佳的狀態。

  「元帥,請回車上休息一下吧。」阿爾培擔心地上來扶著元帥。

  「好。」帝國元帥口頭上答應著,目光卻仍然定定地落在那僅存的一小片公園綠地上。過了幾十分鐘,他才戀戀不捨地放下了摩挲樹幹的手,回身坐入了專車。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決塵而去。只留下工程負責人仍然處於驚嚇之中,呆呆地站在樹邊。許久,他的目光才無意地落在了樹上,驚訝地回過神來——他幾乎要叫出聲來,但是立即忍住了,只是小心地湊過去細看。

  「看哪,這是什麼!」

  這是一棵早已枯死的紅楗樹。暗紅色的樹幹上,歪歪斜斜地繫了一條細細的合金絲——顯然是多年前的東西。因為隨著樹的長大,那條合金絲已深深地勒進了樹身裡,連絲上拴著的一塊小小的牌子也陷入了樹中。然而由於合金優越的質地,雖經歷了常年的風雨,牌上的字跡仍然清晰可見。

  筆劃很稚嫩,明顯是個小孩子的手書——

  「祝:比夏哥哥生日快樂! 黛絲 04/11/0027」

  第九章 遙遠的她

  坐在太空梭內,看著腳下迅速掠過的大地,仰靠在沙發裡的元帥喝了一口杯中的紅酒,嘴角忽然泛起了疲憊的笑意——大地在他腳下,權杖握在手中,甚至手心還操縱著銀河……作為一個軍人、一個領袖,他今日的成就無疑已經是超過了前代的名將卡爾·狄士雷利元帥。

  ——然而,除了這些光環,他還有什麼呢?

  血親早已死亡,或已被他親手鎮壓;

  朋友也一個接一個地為了他和這個國家在戰場上倒下,成為帝國名將紀念碑上一個個冷冰冰的名字;

  失敗透頂,卻為了政治上的原因不得不維持的表面婚姻;

  那一頭飛揚的紅髮,也已經被死亡與黑暗重重地遮蓋了……

  ——光環背後,他還有什麼呢?

  十七歲進入軍校,開始人生全新時期時,憑著一股銳氣和傲氣,他立下了超越當時「軍人楷模」狄士雷利的誓言;

  二十一歲從軍校畢業,他躊躇滿志地步入了人生的黃金時期,在軍隊裡青雲直上;

  二十二歲,在奧瓦魯小行星帶的一次遭遇戰裡,他第一次與後來成為他畢生勁敵的米格爾·海因相遇,從此開始了十幾年不休的較量;

  二十七歲為了奪取軍事帝國的軍權與政權,他在少壯派軍人的擁立下發動了政變,把自己的叔叔趕下了權力的制高點。從此後,他只為自己而戰;

  然而,三十三歲的他卻失去了唯一的對手。

  自從一年前,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去世之後,一直在戰鬥中向前衝鋒的他,忽然發現面前已空無一人——但最可怕的是,陡然間,他竟發現身邊也已快空無一人!

  面對著失去優秀領袖後,變得伸手可得的太陽聯邦和銀河流亡政府,帝國元帥反而猶豫著頓住了那只攫取權杖的手。

  「海因,不要睡呀!起來,再和我認認真真地打一場吧?」不止一次,他在內心對那個比朋友更可敬的敵人說道。但海因臨終時如陽光般刺目的一笑,彷彿早已告訴這個對手:「我已經累了,請不要再打擾我。」

  ——真是個不負責任的傢伙呢!就這樣死了,留下你的國家、你的民族該怎麼辦?還有……你的對手又該怎麼辦?三十三歲以後,在沒有對等敵手的銀河系裡,比夏·馮·斐迪亞斯又將為什麼而戰?

  「其實,我也已經累了……是不是也該像那個傢伙一樣偷懶去呢?」在每一個獨坐獨飲到天亮的夜裡,元帥的內心都會浮現出這句有些頹廢的自問。然後在寂無人聲的倫勃郎寧宮,在沒有燈光的黑暗裡,注視著杯中紅色的液體,便會如現在一般地想起那一頭在風中揚起的紅髮,想起如流星般劃落在夜空中的生命——無力與寂寞便如同泥沼一樣一點點吞噬了他。

  這一年來,好像是有什麼在侵蝕著掌權者的心靈,慢慢慢慢地,好像連整顆心臟都被蛀空了……他開始如老人一樣不停地回憶著過去,反覆品味著生命裡曾經有過那些溫暖,每一點每一滴都不肯放過。

  而記憶裡大部分的暖意,居然都來自於那個紅髮的少女。

  漸漸地,他覺得恍惚,彷彿如今活著的這個世界只是一個幻境而已。

  ※※※

  自幼出生在一個軍人家庭,母親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死於銀河戰爭Ⅱ剛剛爆發時的一場空襲,而軍人父親給予他的只是相當簡單粗暴的教育,而且由於常年的出征在外,少年的他甚至連父親的面都很難見到。

  從三歲到十四歲,除了在父親回家探親時會回家裡住一段時間,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幾乎全部都在封閉式的精英學校裡默默度過,享受不到一點家庭的溫暖。而在十四歲那年,他甚至連這樣菲薄的父愛也失去了——他的父親、三十九歲的麥克威爾·馮·斐迪亞斯在與太陽聯邦政府軍的交戰中陣亡,死時的職位是中將。

  按照軍事帝國的《軍人家庭保障法》,失去雙親的十四歲少年成了政府的被監護人,由國家負擔所有的學習生活費用,直至十八歲成年。

  也許忽然成了這個社會中沒有任何依靠和保障的孤兒,也許是因為對於粗暴的父親其實有著一定的情感,這個精英學校裡成績優異的學生迅速地沉默下去,彷彿成了水杯裡的一滴油,自動地和周圍的一切保持了距離,不理會別人,也不許別人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