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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

半夜。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大雁灣裡,只聽櫓聲欸乃,一隻小舟解纜欲走。
    木板鋪就的埠頭靜靜延伸向水面,木桿子挑起長長一串燈籠在雨中飄搖,欲滅不滅。
    一行送別將士剛剛散去,空留漫天煙雨。多少生死悲歡過盡、已是曲終人散的時候。
    船頭上一個白衣男子冒雨而坐,定定凝視著煙水盡頭,手指扣著一支橫笛,也不吹,只是默默發呆,一任艄公招呼了聲開船,掉轉船頭。
    「船家,等一下!」船尾剛剛離開岸邊一丈,卻聽得岸上有人叫。
    蓑衣斗笠的艄公一怔,回頭望去,卻看見一人如飛奔來,輕點岸邊壘石,輕輕穩穩落在船頭,一襲紅衣如同烈火,緊袖束腰,黑髮明眸。
    「這個給你。」紅衣女子喘息平匍,把一件東西遞過去,放到那個出神的男子眼前,「她的東西,你留著。」
    那是一個白綢的錦囊,上面繡著幾行蠅頭小子,娟秀雅致。
    男子渙散的目光終於一點點凝聚起來,看著眼前的錦囊,然而卻沒有伸手去拿。
    金碧輝哼了一聲,利索的把錦囊翻過來,倒出裡面那顆光華奪目的珠子:「我知道、你不願要裡面的東西——」她想也不想,把那顆辟塵揚手一扔,黑夜裡輕輕一聲咕嘟,連城至寶就這樣緩緩沉入漆黑的水底,永無聲息。
    顏白眼睛終於閃爍了一下,伸手拿過那個繡字錦囊,許久,才慢慢道:「我負你。」
    「不。不是你負我。」金碧輝截口道,忽然拿出一張紙,扔到他懷裡,「是我休了你!」
    她看著他,忽然間感覺好容易壓下去的不平憤怒又再度湧起,幾乎忍不住便是要打人、要罵人——她只好盡力仰著頭,冷冷道:「你快走。我爹如果知道了這件事,你逃都逃不了。」
    「逃?」顏白驀的輕笑了一聲,卻沒有多話,低下頭去,「多謝你了。」
    金碧輝想了想,從身後拿出一個包裹,扔到甲板上。這次連那個艄公都有吃驚的表情——細雨濡濕了布包,然而在包袱骨碌碌滾動的時候,大片半干的血跡抹在船板上!
    「昨夜我去曄城取了徐甫言和邵筠這兩個傢伙的狗頭——」紅衣女子踢了踢包裹,布包散開,露出裡面頭髮糾結綁在一起的兩顆頭顱,「也算是我給長孫太子妃的祭奠。」
    她用力一踢,人頭猙獰的飛出,咕嘟一聲重響,如同辟塵明珠一般地沉入水底,水面輕輕蕩漾,卻轉瞬無聲無息、吞沒了所有。
    頓了頓,金碧輝看著黑沉沉的夜色,慢慢道:「你哥哥……承德太子死了。他不願被脅迫著出降,邵筠就斬下了他的首級獻給了永麟王。」彷彿有什麼感慨,紅衣女子莫名的喃喃自語:「真是想不到……這種人也有寧死不屈的時候?」
    顏白看著她,彷彿想說什麼,卻終究無言。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想說的、遠超過他所能表達的——抱歉或者請罪的話如今已經顯得無足輕重,她不知道他以前的人生、他以前經歷過的離亂哀痛。
    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許、她才會原諒如今的他。
    那一剎間,他眉目間的神色複雜而遼遠,如煙水迷濛的河面、看不到盡頭。
    「你以後——」他忍不住問了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卻一笑快速的接了下去,回答:「我以後跟哥哥去北海,依兄長而居,可能再也不回中原了。我會好好的——我還要再嫁人呢!你可別小看女金吾啊!」
    顏白再次沉默,手指握緊手中的長笛,發現紅衣女子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種鬱鬱的陰影,他心中忽然就有說不出的悒鬱。金碧輝說了那一連串話後,又彷彿不知道說什麼了,就這樣驀然的寂靜下去。
    「再見……再見。」忽然,緩緩的,金碧輝看著他,一字一字的說,眼裡面卻有淚水無聲漸湧。顏白回頭看她,新婚燕爾的妻子站在船頭,紅衣宛如風中飄飛的紅葉。
    「再見。」他終於回答,驀然間微微笑了笑。
    金碧輝點點頭,不再說什麼,乾脆利落的一點足從船板上躍起,輕輕落回埠頭,站在那串飄搖欲滅的燈下,看著船遠去——經此一事,這個女子眼裡終於有了些微沉靜的光芒。
    顏白坐在船頭,四圍一片漆黑,夜雨隨風簌簌灑落。
    看著那一處燈光漸漸移動,他才能確定自己是在慢慢地遠離——遠離昨日一切的悲歡紛擾,去往飄搖的廣闊江湖間,不再有任何牽掛。
    欸乃的櫓聲中,小船輕輕遠去。
    顏白看著那個埠頭。那是隨處可見的鄉間船埠,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面,石頭壘就的河岸,風雨飄搖的燈——一切,似乎都見過千次萬次。
    遊子無論從天下那個碼頭離去,似乎都是同樣的景象。
    那一個恍惚的瞬間,顏白陡然有一種隱約的預感。似乎即使他天涯走遍、終究還會回到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埠頭、同樣的石岸、同樣飄搖的殘燈——然而,不知道還有無那個燈下遠眺的紅衣人影。
    他在蕭蕭的風雨中,抽出那一支橫笛,湊到唇邊幽幽吹起,吹得還是《鐵衣寒》。
    然而,陡然間,他聽到一個熟悉的、滄桑的調子合著他的曲聲唱起來了——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顏白隱隱記起了什麼,猛然回首——船尾,那個蓑衣斗笠的老艄公搖著櫓,悠然低唱,聲音渾厚蒼茫,一直傳出很遠——
    是那個原先從禎城將自己送回離國的老艄公麼?
    他看過去,那個老人卻不看他,自顧自的搖櫓,繼續將下半篇唱了下去: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聲音蒼茫,彷彿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將一切悲歡愁苦都化解在其中。這個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糾纏在一起無法解開的結。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顏白心中驀的一震,感覺有什麼東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處,他猛然站起,長身一揖:「在下心中有障無法勘破,請老丈指教。」
    老艄公抬起斗笠,顏白終於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張熟悉的臉,沉靜滄桑。然而,老艄公卻看著他,意味深長的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白不知何去何從。」他垂下眼,老老實實說出心裡話,「但覺歡樂痛苦皆無住。凡所有事,皆是虛妄。」
    「那麼,就隨心所至罷。」老艄公點頭,歎息,「我送你到要去的地方,也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時我要看著五丫頭和你平平安安到了曄城、才掉頭返回一般。其實如果我不回禎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驀的一驚,轉頭看去,卻看見老艄公已經摘下了斗笠,袖子拂過臉,轉瞬間,那蒼老遲暮的臉便有了奇異的改變——那般清雋剛毅的臉、那樣冷銳深邃的眼神,睥睨間、隱隱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