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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我自然知道,」雅彌搖了搖頭,「我原本就來自那裡。」

他的眼睛裡卻閃過了某種哀傷的表情,轉頭看著霍展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瞳是她的弟弟,如今你們卻成了誓不兩立的敵人——她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難過。」

霍展白低下頭去,用手撐著額頭,感覺手心冰冷額頭卻滾燙。

「那你要我們怎麼辦?」他喃喃苦笑,「自古正邪不兩立。」

「我只是要你們一起坐下來喝一杯。」雅彌靜靜地笑,眼睛卻看向了霍展白身後。

誰?有誰在後面?!霍展白的酒登時醒了大半,一驚回首,手下意識地搭上了劍柄,眼角卻瞥見了一襲垂落到地上的黑色斗篷。斗篷裡的人有著一雙冰藍色的璀璨眼睛。不知道在一旁聽了多久,此刻只是靜靜地從樹林裡飄落,走到了亭中。

「瞳?」霍展白驚訝地望著這個忽然現身藥師谷的新任教王,手不離劍。

——這個人剛從血腥暴亂中奪取了大光明宮的至高權力,此刻不好好坐鎮西域,卻來這裡做什麼?難道是得知南宮老閣主病重,想前來打亂中原武林的局面?

然而在這樣的時候,雅彌卻悄然退去,只留下兩人獨自相對。

那個年輕的教王沒有說一句話,更沒有任何的殺氣,只是默不作聲地在他面前坐下,自顧自地抬手拿起酒壺,注滿了自己面前的酒杯——然後,拿起,對著他略微一頷首,仰頭便一飲而盡。

霍展白怔怔地看著他一連喝了三杯,看著酒從他蒼白的脖子上流入衣領。

他喝得太急,嗆住了喉嚨,鬆開了酒杯撐著桌子拚命咳嗽,蒼白的臉上浮起了病態的紅暈。然而新教王根本不顧這些,只是一杯接著一杯地倒酒,不停地咳嗽著,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裡漸漸湧出了淚光。那一刻的他,根本不像是一個控制西域的魔宮新教王,而只彷彿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霍展白定定看著他,忽然有一股熱流衝上了心頭,那一瞬間什麼正邪,什麼武林都統統拋到了腦後。他將墨魂劍扔到了地上,劈手奪過酒壺注滿了自己面前酒杯,揚起頭來——

「來!」

他在大笑中喝下酒去,醇厚的烈酒在咽喉裡燃起了一路的火,似要燒穿他的心肺。

是,她說過,獨飲傷身——原來,這壇醇酒,竟是用來澆兩人之愁的。

於是,就這樣靜默對飲著,你一觴,我一盞,沒有言語,沒有計較,甚至沒有交換過一個眼神。鼎劍閣新任的閣主和大光明宮的年輕教王就這樣對坐著,默然地將那一壇她留給他們的最後紀念,一分分的飲盡。

漸漸地,他們終於都徹底的醉了。大醉裡,依稀聽到窗外有遙遠的笛聲,合著笛聲,酒醉的人拍案大笑起來,對著虛空舉起了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然後,那最後一杯酒被澆在了地面上,隨即滲入了泥土泯滅無痕。

瞳醉眼朦朧的看著那人且歌且笑,模糊的明白了對方是在赴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約——

醉笑陪君三萬場,猛悟今夕何夕。

他忽然笑了起來:今夕何夕?

大醉和大笑之後,他卻清楚地知道今夕已是曲終人散。

「我看得出,姐姐她其實是很喜歡你的。」瞳凝望著他,忽然開口。

霍展白頓住酒杯,看向年輕的教王,忽然發現他此刻的眼睛是幽深的藍。

「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她一定還會在這裡和你喝酒吧?」瞳低頭看著杯裡的酒。杯子裡蕩漾著一雙眼睛,淡淡的詭異的冰藍,憂鬱如深海。

「這幾天,我經常用鏡子對自己使用瞳術。」瞳忽然笑起來了,「那樣,就能在幻境裡看到姐姐了。」

在他最初和她重逢的時候,就被她用鏡子將瞳術反擊回了自身——沒想到在以後的無數日子裡,他只能將用她教給他的這個方法,來一次又一次的將她記起。

「…」霍展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這個冷酷縝密的殺手,在腥風血雨中登上玉座的新教王,此刻忽然間脆弱得如同一個青澀的少年。

然而不等他再說什麼,瞳將酒杯擲到他面前:「不說這些。喝酒!」

他們喝得非常盡興,將一整壇的陳年烈酒全部喝完。後面的記憶已經模糊,他只隱約記得兩人絮絮說了很多很多的話,關於武林,關於天下,關於武學——

「明年元宵,我將迎娶月聖女娑羅。」瞳在大醉之後,說出了那樣一句話。

他微微一驚,抬頭看那個黑衣的年輕教王。

「我會替她殺掉現任回鶻王,幫她的家族奪回王位。」瞳冷冷地說著。

「哦?」霍展白有些失神,喃喃,「要坐穩那個玉座…很辛苦吧?」

「呵…」瞳握著酒杯,醉醺醺地笑了,「是啊,一定很辛苦——看看前一任教王就知道了。不過…」他忽然斜了一眼霍展白,那一瞬妖瞳裡閃過冷酷的光:「你也好不了多少。中原人,心機更多更深——你、你看看妙空就知道了。」

霍展白一驚,露出了苦笑。

多麼可笑的事情…新任的鼎劍閣主居然和魔宮的新教王在藥師谷把盞密談,傾心吐膽猶如生死之交!

在酒罈空了之後,他們就這樣在長亭裡沉沉睡去。

睡去之前,瞳忽然抬起頭看著他,喃喃:「霍七,我不願意和你為敵。」

霍展白彷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來求和的麼?」

瞳醉醺醺地伏倒在桌面上,卻將一物放推到了他面前:「拿去!」

雖然是在酒醉中,霍展白卻依然一驚:聖火令?大光明宮教王的信物!

「我希望那個休戰之約不僅僅只有五年,而是…在你我各自都還處於這個位置的時候,都能不再刀兵相見。不打了…真的不打了…你死我活…又何必?」

他不能確信那一刻瞳是不是真的醉了,因為在將那個珍貴的信物推到面前時,那雙脆弱的眼裡又浮起了堅定冷酷的神色:那是深深的紫,危險而深不見底。

年輕的教王立起手掌:「你,答應麼?」

※※※

第二日醒來,已然是在暖閣內。

霍展白在日光裡醒轉,只覺得頭痛欲裂。耳畔有樂聲細細傳來,幽雅而神秘,帶著說不出的哀傷。他撐起了身子:「是妙…不,是雅彌麼?」

窗外的梅樹下,那個藍發的男子停住了篳篥,轉頭微笑:「霍七公子醒了?」

霍展白皺了皺眉,向四周看了一下:「瞳呢?」

「天沒亮就走了。」雅彌只是微笑,「大約是怕被鼎劍閣的人看到,給彼此帶來麻煩。」

霍展白吐了一口氣,身子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仔細回憶昨夜和那個人的一場酣飲——然而後背忽然壓到了什麼堅硬冰冷的東西。抬手抽出一看,卻是一枚玄鐵鑄造的令牌,上面聖火升騰。

聖火令?那一瞬間,他只覺得頭腦一清。

——昨夜那番對話,忽然間就歷歷浮現在腦海。

雅彌微笑:「瞳拿走了你給他作為信物的墨魂劍,說,他會遵守與你的約定。」

「什麼?墨魂劍?!」他一下子清醒了,伸手摸去,果然佩劍已經不在身邊。霍展白變了臉色,用力搖了搖起頭,艱難地去追憶自己最後和那個人擊掌立下了什麼誓言。

「『盡各自之力,在有生之年令中原西域不再開戰。』」雅彌卻是認真地看著他,將那個約定一字一字重複。

「呵…是的,我想起來了。」霍展白終於點了點頭,眼睛深處掠過一絲冷光。

「你不會想翻悔吧?」雅彌蹙眉。

霍展白苦笑:「翻悔?你也是修羅場裡出來的,你覺得可以相信瞳那樣的人麼?」

雅彌沉默,許久才微笑著搖了搖頭。

「他當日放七劍下山,應該是考慮到徐重華深知魔宮底細,已然留不得。與其和這種人結盟,還不如另選一個可靠些的——而此刻他提出休戰,或許也只是因為需要時間來重振大光明宮。」霍展白支撐著自己的額頭,喃喃,「你看著吧,等他控制了回鶻那邊的形勢,再度培養起一批精英殺手,就會捲土重來和中原武林開戰了。」

雅彌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微笑:「這種可能,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