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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片刻後,另外一曲又響起。

推開窗的時候,她看到了楊柳林中橫笛的白衣人。妙風坐在一棵楊柳的橫枝上,靠著樹,正微微仰頭,闔起眼睛吹著一支短短的笛子,旖旎深幽的曲子從他指尖飛出來,與白衣藍發一起在風裡輕輕舞動。

笛聲是奇異的,不像是中原任何一個地方的曲子,充滿了某種神秘的哀傷。彷彿在蒼穹下有人仰起頭凝望,發出深深的歎息;又彷彿篝火在夜色中跳躍,映照著舞蹈少女的臉頰。歡躍而又憂傷,熱烈而又神秘,彷彿水火交融一起盛開。

薛紫夜一時間說不出話——這是夢麼?那樣大的風沙裡,卻有烏里雅蘇臺這樣的地方;而這樣的柳色裡,居然能看到這樣美麗的笛聲。

「醒了?」然而笛聲在她推窗的剎那截然而止,妙風睜開了眼睛,「休息好了麼?」

她訥訥點頭,忽然間有一種打破夢境的失落。

「那吃過了飯,就上路吧。」他望著天空道,神色有些恍惚,頓了片刻,忽然回過神來,收了笛子跳下了地,「我去看看新買的馬是否餵飽了草料。」

在他錯身而過的剎那,薛紫夜隱約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卻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楊柳林裡,她才明白過來方才是什麼讓她覺得不自然——那張永遠微笑著的臉上,不知何時,居然泯滅了笑容!

他…又在為什麼而悲傷?

※※※

以重金僱用了烏里雅蘇臺最好的車伕,馬車沿著驛路疾馳。

車裡,薛紫夜一直有些惴惴的望著妙風。這個人一路上都在握著一支短笛出神,眼睛望著車外皚皚的白雪,一句話也不說——最奇怪的是,他臉上還是沒有一絲笑容。

「你…怎麼了?」終於還是忍不住,她開口打破了窒息的寂靜,「傷口惡化了?」

「沒有。」妙風平靜地回答,「谷主的藥很好。」

「那麼,」她納悶地看著他,「你為什麼不笑了?」

他有些詫異地轉頭看她:「我為什麼要笑?」

薛紫夜愣住——沐春風之術會從內而外的改變人的氣質和性格,讓修習者變得圓融寧和,心無雜念,那種微笑,也就是這樣由內而外自然流露出來的。而從一開始看到妙風起,她就知道他十多年來修習精深,已然將本身氣質與內息絲絲入扣的融合。

然而,此刻他臉上,卻忽然失了笑容。

薛紫夜隱隱擔心,卻只道:「原來你還會吹笛子。」

妙風終於微微笑了笑,揚了揚手裡的短笛:「不,這不是笛子,是篳篥,我們西域人的樂器——以前姐姐教過我十幾首樓蘭的古曲,可惜都忘記得差不多了。」

他微微側頭,望向雪後湛藍的天空,歎了一口氣。

「那個時候,我的名字叫雅彌…」

那些事情,其實已然多年未曾想起了…十幾年來浴血奔馳在黑暗裡,用劍斬開一切,不惜以生命來阻擋一切不利教王的人——原本,這樣的日子,過得也是非常平靜而滿足的吧?那樣純粹而堅定,沒有懷疑,沒有猶豫,更沒有後悔。

他不去回想以往的歲月,因為這些都是多餘的。

可為什麼這一刻,那些遺忘了多年的事情,忽然間重重疊疊的又浮現了呢?

「你這樣可不行哪,」出神的剎那,一隻手忽然按上了他胸口的綁帶,薛紫夜擔憂地望著他,「你的內息和情緒開始無法協調了,這樣下去很容易走岔。我先用銀針替你封住,以防…」

「不必了。」妙風忽然蹙起了眉頭,燙著一樣往後一退,忽地抬起頭,看定了她——

「薛谷主,」她看到他忽然笑了起來,輕聲,「你會後悔的。」

被那樣輕如夢寐的語氣驚了一下,薛紫夜抬頭看著眼前人,怔了一怔,卻隨即笑了:「或許吧…不過,那也是以後的事了。」她的手指靈活地綁帶上打了一個結,湊過去用牙齒咬斷長出來的布:「但現在,哪有扔著病人不管的醫生?」

他沉默下去,不再反抗,任憑醫者處理著傷口,眼睛卻一直望著西域湛藍色的天空。

群山在緩緩後退,皚皚的冰雪宛如珠冠上的光。

——再過三日,便可以抵達崑崙了吧?

他忍不住撩起簾子,用胡語厲叱,命令車伕加快速度。

距離被派出宮,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天,一路頻頻遇到意外,幸虧還能在一個月的期限之前趕回。然而,不知道大光明那邊,如今又是怎樣的情況?瞳…你會不會料到,我會帶了一個昔日的熟人返回?

不過,你大約也已經不記得了吧…畢竟那一夜,我看到教王親手用三枚金針封住了你的所有記憶,將跪在冰河旁瀕臨崩潰的你強行帶回宮中。

如果當時我沒有下手把你擊昏,大約你早已跟著跳了下去吧?

那時候的你,還真是愚蠢啊…

十、刺殺

女醫者從烏里雅蘇臺出發的時候,崑崙絕頂上,一場空前絕後的刺殺卻霍然拉開了序幕。

日光剛剛照射到崑崙山顛,絕頂上冰川折射出璀璨無比的光。

轟隆一聲響,山頂積雪被一股大力震動,瞬間咆哮著崩落,如浪一樣沿著冰壁滑落。所有宮中教眾都噤若寒蟬,抬首看到了絕頂上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搏殺。

「怎麼了?」那些下級教眾竊竊私語,不明白一大早怎麼會在天國樂園裡看到這樣的事。

「是、是瞳公子!」有個修羅場出來的子弟認出了遠處的身形,脫口驚呼,「是瞳公子!」

「瞳公子和教王動手?」周圍發出了低低的驚呼,然而聲音裡的感情卻是各不相同。

那些聲浪低低的傳開,帶著震驚,恐懼,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敬佩和狂喜——在教王統治大光明宮三十年裡,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叛亂者,能像瞳那樣強大!這一次,會不會顛覆玉座呢?

所有人仰頭望著冰川上交錯的身形,目眩神迷。

「看什麼看?」忽然間一聲厲喝響起,震的大家一起回首。一席蒼青色的長衣飄然而來,臉上帶著青銅的面具——卻是身為五明子之一的妙空。

這位向來沉默的五明子看著驚天動地的變故,卻彷彿根本不想捲入其中,只是揮手趕開眾人:「所有無關人等,一律回到各自房中,不可出來半步!除非誰想掉腦袋!」

「是!」大家惴惴地低頭,退去。

空蕩蕩的十二闕里,只留下妙空一個人。

「呵…月聖女,」他側過頭,看到了遠處閣樓上正掩上窗的女子,「你不去跟隨慈父麼?」

高樓上的女子嘴角揚起,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我連看都不想看。」

窗子重重關上了,妙空饒有興趣地凝視了片刻,確認這個回紇公主不會再出來,便轉開了視線——旁邊的閣樓上,卻有一雙熱切的眼睛,凝視著崑崙絕頂上那一場風雲變色的決戰。彷彿躍躍欲試,卻終於強自按捺住了自己。

那是星聖女娑羅——日聖女烏瑪的同族妹妹。

這個前任回鶻王的幼女,在叔父篡奪了王位後和姐姐被一道送到了崑崙。驟然由一國千金成為棄女,也難怪這兩姐妹心裡懷恨不已——只不過,烏瑪畢竟膽子比妹妹大一些。不像娑羅、就算看到姐姐謀逆被殺,還是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妙空摸著面上的青銅面具,歎了一口氣:看來,像他這樣置身事外靜觀其變的人,教中還真是多的很哪…可是,她們是真的置身事外了麼?還是暗渡在陳倉?

大光明宮裡的每個人,可都不簡單啊。

他負手緩緩走過白玉長橋,走向絕頂的樂園,一路上腦子飛快回轉,思考著下一步的走法,臉色在青銅面具下不停變幻。然而剛走到山頂附近的冰川旁,忽然間全身一震,倒退了一步——

殺氣!樂園裡,充滿了令人無法呼吸的凜冽殺氣!

兩條人影風一樣的穿行在皚皚白雪之中,隱約聽得到金鐵交擊之聲。遠遠看去,竟似不分上下。教王一直低著頭,沒有去與對手視線接觸,而只是望著瞳肩部以下部分,從他舉手投足來判斷招式走向。

雙方的動作都是快到了極點。

樂園裡一片狼藉,倒斃著十多具屍體,其中有教王身側的護衛、也有修羅場的精英殺手。顯然,雙方已經開始交手多時。在再一次掠過冰川上方時,瞳霍然抬起了頭,眼裡忽然煥發出刀一樣凌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