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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她微笑著望著他:「霍七公子,不知你心底的執念,何時能勘破?」

霍展白撫摩著那一匹薛紫夜贈與的大宛馬,忽然一笑:「廖谷主,你的徒兒酒量很好啊——等得沫兒的病大好了,我想回藥師谷去和她好好再切磋一番。」

「是麼?那你可喝不過她,」廖青染將風帽掠向耳後,對他眨了眨眼睛,「喝酒,猜拳,都是我教給她的,她早青出於藍勝於藍了——知道麼?當年的風行,就是這樣把他自己輸給我的。」

「啊?」霍展白吃驚,啞然失笑。

「呵呵,」廖青染看著他,也笑了,「你如果去了,難保不重蹈覆轍。」

「哈哈哈,」霍展白一怔之後,復又大笑起來,策馬揚鞭遠遠奔了出去,朗聲回答,「這樣,也好!」

※※※

暮色深濃,已然有小雪依稀飄落,霍展白在奔馳中仰頭望著那些落下來的新雪,忽然有些恍惚:那個女人…如今又在做什麼呢?是一個人自斟自飲,還是在對著冰下那個人自言自語?

那樣寂寞的山谷…時光都彷彿停止了啊。

他忽然間發現自己無法遏制地反覆想到她。在這個歸去臨安終結所有的前夜,卸去了心頭的重擔,八年來的一點一滴就歷歷浮現出來…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懷裡沉睡的人,都彷彿近在眼前。

或許…真的是到了該和過去說再見的時候了。

他多麼希望自己還是八年前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執著而不顧一切;他也曾相信自己終其一生都會保持這種無望而熾烈的愛——然而,所有的一切,終究在歲月裡漸漸消逝。奇怪的是,他並不為這種消逝感到難過,也不為自己的放棄感到羞愧。

原來,即便是生命裡曾最深切感情,也終究抵不過時間。

柳非非是聰明的,明知不可得,所以坦然放開了手,選擇了可以把握的另一種幸福——而他自己呢?——其實,在雪夜醒來的剎那,他其實已經放開了心裡那一根曾以為永生不放的線吧?

他一路策馬南下,心卻一直留在了北方。

「其實,我早把自己輸給她了…」霍展白怔怔想了許久,忽然望著夜雪長長歎了口氣,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話,「我很想念她啊。」

一直埋頭趕路的廖青染怔了一下,側頭看著這個年輕人。

——風行這個七弟的事情,是全江湖都傳遍了的。他的意氣風發,他的癲狂執著,他的隱忍堅持。種種事情,江湖中都在爭相議論,為之搖頭歎息。

然而在這個下著雪的夜裡,在終將完成多年心願的時候,他卻忽然改變了心意?

一聲呼哨,半空中飛著的雪鷂一個轉折,輕輕落到了他的肩上,轉動著黑豆一樣的眼珠子望著他。他騰出一隻手來,用炭條寫下了幾行字,然後將布巾繫在了雪鷂的腳上,然後拍了拍它的翅膀,指了指北方盡頭的天空:「去吧。」

雪鷂彷彿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咕嚕了一聲振翅飛起,消失在茫茫的風雪裡。

那一塊布巾在風雪裡獵獵飛舞,上面的幾行字卻隱隱透出暖意來: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紫夜,我將不日北歸,請在梅樹下溫酒相候。

一定贏你。

※※※

第二日夜裡,連夜快馬加鞭的兩人已然抵達清波門。

臨安剛下了一場雪,斷橋上尚積著一些,兩人來不及欣賞,便策馬一陣風似的踏雪衝過了長堤,在城東郊外的九曜山山腳翻身落馬。

「徐夫人便是在此處?」廖青染背著藥囊下馬,看著寒柳間的一座小樓,忽然間臉色一變,「糟了!」

霍展白應聲抬頭,看到了門楣上的白布和裡面隱隱傳出的哭聲,臉色同時大變。

「秋水!」他脫口驚呼,搶身掠入,「秋水!」

他撩開靈前的簾幕衝進去,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放在靈前搖曳的燭光下。裡面的孩子緊緊閉著眼睛,臉頰深深陷了進去,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

「沫兒?沫兒!」他只覺五雷轟頂,俯身去探鼻息,已然冰冷。

後堂裡叮的一聲,彷彿有什麼瓷器掉在了地上打碎了。

「你來晚了。」忽然,他聽到了一個冰冷的聲音說。

「你總是來晚。」那個聲音冷冷地說著,冷靜中蘊涵著深深的瘋狂,「哈…你是來看沫兒怎麼死的麼?還是——來看我怎麼死的?」

彷彿一盆冰水從頂心澆下,霍展白猛然回過頭去,脫口:「秋水!」

美麗的女子從靈堂後走出來,穿著一身白衣,嘴角沁出了血絲,搖搖晃晃地朝著他走過來,緩緩對他伸出雙手——十指上,呈現出可怖的青紫色。他望著那張少年時就魂牽夢縈的臉,發現大半年沒見,她居然已經憔悴到了不忍目睹的地步。

一時間,他腦海裡一片空白,站在那裡無法移動。

「霍展白,為什麼你總是來晚…」她喃喃道,「總是…太晚…」

不知是否幻覺,他恍惚覺得她滿頭的青絲正在一根一根的變成灰白。

「不好!快抓住她!」廖青染一個箭步衝入,看到對方的臉色和手指,驚呼,「她服毒了!快抓住她!」

「什麼?」他猛然驚醒,下意識地去抓秋水音的手,然而她卻靈活地逃脫了。

「咯咯…你來抓我啊…」穿著白衣的女子輕巧地轉身,唇角還帶著血絲,眼神恍惚而又清醒無比,提著裙角朝著後堂奔去,咯咯輕笑,「來抓我啊…抓住了,我就——」

話音未落,霍展白已然閃電般地掠過,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顫聲呼:「秋水!」

「抓住了,我就殺了你!!」那雙眼睛裡,陡然翻起了瘋狂的恨意,「殺了你!」

「小心!」廖青染在身後驚呼,只聽嗤啦一聲響,霍展白肩頭已然被利刃劃破。然而他鐵青著臉,根本不去顧及肩頭的傷,掌心內力一吐,瞬間將陷入瘋狂的女子震暈過去。

「太晚了啊…你抓不住我了…」昏迷前,憔悴支離的女子抬起手,惡狠狠地掐著他肩上的傷口,「我讓你來抓我…可是你沒有!你來晚了…

「在嫁入徐家的時候,一直在等你來阻攔我帶我走…為什麼你來得那麼晚?

「後來…我求你去救我的丈夫…可你,為什麼來的那麼晚?

「一天之前,沫兒慢慢在我懷裡斷了最後一口氣…為什麼、你來的那麼晚!!」

他的血循著她手指流下來,然而他卻恍如不覺。

「哈,哈!太晚了…太晚了!我們錯過了一生啊…」她喃喃說著,聲音逐漸微弱,緩緩倒地,「霍、霍展白…我恨死了你。」

廖青染俯身一搭脈搏,查看了氣色,便匆忙從藥囊裡翻出了一瓶碧色的藥:「斷腸散。」

——這個女人,一定是在苦等救星不至,眼睜睜看著唯一兒子死去後,絕望之下瘋狂地喝下了這種毒藥,試圖將自己的性命了結。

沒想到,自己連夜趕赴臨安,該救的人沒救,卻要救另一個計劃外的人。

廖青染翻了翻秋水音的眼瞼:「這一下,我們起碼得守著她三天——不過等她醒了,還要確認一下她神智上是否出了問題…她方纔的情緒太不對頭了。」

然而抬起頭,女醫者卻忽然愣住了——

「太晚了麼?」霍展白喃喃道,雙手漸漸顫抖,彷彿被席捲而來的往事迎面擊倒。那些消失了多夜的幻象又回來了,那個美麗的少女提著裙裾在杏花林裡奔跑,回頭對他笑——他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個玩笑,卻不知,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請求。

「快來抓我啊…抓住了,就嫁給你呢。」

——她的笑容在眼前反覆浮現,只會加快他崩潰的速度。

他頹然低下頭去,凝視著那張蒼白憔悴的臉,淚水長劃而落。

他終於知道,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命運之手原來從未曾鬆開過——是前緣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注定了她的流離怨恨。

種種恩怨深種入骨,糾纏難解,如抽刀斷水,根本無法輕易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