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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那一道傷口位於頭顱左側,深可見骨,血染紅了一頭長髮。

霜紅將濃密的長髮分開,小心翼翼的清理了傷口,再開始上藥——那傷是由極快的劍留下的,而且是在近距離內直削頭顱。如果不是在切到顱骨時臨時改變了方向,將斜切的劍身瞬間轉為平拍,谷主的半個腦袋早已不見了。

「蠢女人!」看一眼薛紫夜頭上那個傷口,霍展白就忍不住罵一句。

然而,那個脾氣暴躁的女人,此刻卻乖得如一隻貓,只是怔怔的呆在那裡出神,也不喊痛也不說話,任憑霜紅包紮她頭上的傷,對他的叱罵似乎充耳不聞。

「谷主,好了。」霜紅放下了手,低低道。

「出去吧。」她只是揮了揮手,「去藥房,幫寧姨看著霍公子的藥。」

「是。」霜紅答應了一聲,有些擔心的退了出去。

「死女人,我明明跟你說了,千萬不要解他的血封——」霍展白忍不住發作,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不可理喻,「他是誰?魔教修羅場的第一殺手!你跟他講什麼昔日情誼?見鬼!你真的是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

「霍展白,你又輸了,」然而,一直出神的薛紫夜卻忽然笑了起來。

「啊?」罵得起勁,他忽然愣了一下,「什麼?」

「你說他一定會殺我——」薛紫夜喃喃,摸了摸綁帶,「可他並沒有…並沒有啊。」

霍展白一時間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是的,那個傢伙當時明明可以取走薛紫夜性命,卻在最後一瞬側轉了劍,只是用劍身將她擊昏。這對於那個向來不留活口的修羅場第一殺手來說,的確是罕見的例外。

「他是明介…是我弟弟。」薛紫夜低下頭去,肩膀微微顫抖,「他心裡,其實還是相信的啊!」

「愚蠢!你怎麼還不明白?」霍展白頓足失聲。

薛紫夜望著他。

「相信不相信,對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他抓住她的肩,蹲下來平視著她的眼睛,「紫夜,你根本不明白什麼是江湖——瞳即便是相信,又能如何呢?對他這樣的殺手來說,這些昔日記憶只會是負累。他寧可不相信…如果信了,離死期也就不遠了。」

薛紫夜望著西方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忽然將臉埋入掌中。

「我只是,不想再讓他被關在黑夜裡。」她用細細的聲音道,「他已經被關了那麼久。」

「他已經走了,」霍展白輕輕拍著她背,安慰,「好了,別想了…他已經走了,那是他自己選的路。你無法為他做什麼。」

是的,那個人選擇了回到崑崙大光明宮,選擇了繼續做修羅場裡的瞳,繼續在江湖的腥風血雨中搏殺,而沒有選擇留在這個與世隔絕的雪谷中,嘗試著去相信自己的過去。

薛紫夜慢慢安靜下去,望著外面的夜色。

是的,瞳已經走了。而她的明介弟弟,則從未回來過——那個明介,在十二年前那一場大劫之後就已經消失不見。讓他消失的,並不是那三根封腦的金針,而是長年來暗無天日的殺戮生活對人性的逐步摧殘。

雪懷死在瞬間,尤自能面帶微笑;而明介,則是在十幾年裡慢慢死去的。

她醫稱國手,卻一次又一次的目睹最親之人死亡而無能為力。

※※※

那一夜的雪非常大,風從漠河以北吹來,在藥師谷上空徘徊呼嘯。

四季分明的谷裡,一切都很寧靜。藥房裡為霍展白煉製的藥已然快要完成,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們都在馥郁的藥香中沉睡——沒有人知道她們的谷主又一個人來到湖上,對著冰下的人說了半夜的話。

不同的是,這一次霍展白默默陪在她的身邊,撐著傘為她擋住風雪。

而風雪裡,有人在連夜西歸崑崙。

他陪著她站到了深宵,第一次看到這個平日強悍的女人,露出了即使醉酒時也掩藏著的脆弱一面,單薄的肩在風中漸漸發抖。而他只是默然彎下腰,掉轉手裡傘的角度,替她擋住那些密集捲來的雪。

八年來,一直是她陪在浴血搏殺的自己身邊,在每一條血路的盡頭等待他,拯救他;那麼這最後的一夜,就讓他來陪伴她吧!

天色微藍的時候,她的臉色已然極差,他終於看不下去,想將她拉起。

薛紫夜惱怒地推開他的手臂,然而一夜的寒冷讓身體僵硬,她失衡地重重摔落,冰面喀喇一聲裂開,宛如一張黑色的巨口將她吞噬。

那一瞬間,多年前的恐懼再度襲來,她脫口驚叫起來,閉上了眼睛。

「小心!」一隻手卻忽然從旁伸過來,一把攔腰將她抱起,平穩地落到了岸邊,另一隻手依然拿著傘,擋在她身前,低聲,「回去吧,太冷了,天都要亮了。」

她因為寒冷和驚怖而在他懷裡微微顫慄:沒有掉下去…這一次,她沒有掉下去!

那只將她帶離冰窟和黑暗的手是真實的,那懷抱是溫暖而堅實的。

霍展白沒有將凍僵了的她放下,而直接往夏之園走去。她推了幾次卻無法掙脫,便只好安靜下來。一路上只有雪花簌簌落到傘上的聲音,她在黎明前的夜色裡轉過頭,忽然發現他為她打著傘,自己大半個身上卻積了厚厚的雪。

她伸出手,輕輕為他拂去肩上落滿的雪,忽然間心裡有久違了的暖意。

很多年了,他們相互眷戀和倚賴,在每一次孤獨和痛苦的時候,總是想到對方身畔尋求溫暖。這樣的知己,其實也足可相伴一生吧?

「沫兒的藥,明天就能好了吧。」然而,他開口問。

剎那間,她忽然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停住了手指,點了點頭。

「謝謝你。」他說,低頭望著她笑了笑,「等沫兒好了,我請你來臨安玩,也讓他認識一下救命恩人。」

「呵,不用。」她輕笑,「他的救命恩人不是我。是你,還有…他的母親。」

說到最後的時候,她頓了頓。不知為何,避開了提起秋水音的名字。

「而且,」她仰頭望著天空——已經到了夏之園,地上熱泉湧出,那些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空氣中彷彿有絲絲雨氣流轉,「我十四歲那年受了極重的寒氣,已然深入肺腑,師傅說我有生之年都不能離開這裡——因為谷外的那種寒冷是我無法承受的。」

她笑了笑,望著那個發出邀請的人:「不等穿過那片雪原,我就會因為寒冷死去。」

霍展白一震,半晌無言。

深夜的夏之園裡,不見雪花,卻有無數的流光在林間飛舞,宛如夢幻——那是夜光蝶從水邊驚起,在園裡曼妙起舞,展示短暫生命裡最美的一刻。

「其實,我倒不想去江南,「薛紫夜望著北方,夢囈一樣喃喃,「我想去漠河以北的極北之地…聽雪懷說,那裡是冰的大海,天空裡變幻著七種色彩,就像做夢一樣。」

她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喃喃:「雪懷他…就在那片天空之下,等著我。」

有一次聽到那個名字,霍展白忽然覺得心裡有無窮無盡的煩躁,驀然將手一鬆,把她扔下地,怒斥:「真愚蠢!他早已死了!你怎麼還不醒悟?他十二年前就死了,你卻還在做夢!你不把他埋了,就永遠不能醒過來——」

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看到紫衣女子已經抬起了手,直指門外,眼神冷酷。

「出去。」她低聲說,斬釘截鐵。

他默然望了她片刻,轉身離去。

她看著他轉過頭,忽然間淡淡開口:「真愚蠢啊,那個女人,其實也從來沒有真的屬於你,從頭到尾你不過是個不相干的人罷了!——你如果不死了這條心,就永遠不能好好地生活。」

他站住了腳,回頭看她。她也毫不示弱地回瞪著他。

兩人默然相對了片刻,忽地笑了起來。

「這是臨別贈言麼?」霍展白大笑轉身,「我們都愚蠢。」

他很快消失在風雪裡,薛紫夜站在夏之園紛飛的夜光蝶中,靜靜凝望了很久,彷彿忽然下了一個決心。她從發間拿下那一枚紫玉簪,輕輕握緊。

「霍展白,我希望你能幸福。」

※※※

第二天雪就晴了,藥師谷的一切,似乎也隨著瞳的離開而恢復了平靜。

所有事情都回到了原有的軌道上,彷彿那個闖入者不曾留下任何痕跡。侍女們不再擔心三更半夜又出現騷動,霍展白不用提心吊膽的留意薛紫夜是不是平安,甚至雪鷂也不用每日飛出去巡邏了,喝得醉醺醺的倒吊在架子上打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