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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發現自己居然緊握著那個兇惡女人的手,他嚇了一跳,忙不迭甩開,生怕對方又要動手打人,想扶著桶壁立刻跳出去,卻忽地一怔——

雙手,居然已經可以動了?

「披了袍子再給我出來,」他扶著木桶發呆,直到一條布巾被扔到臉上,薛紫夜冷冷道,「這裡可都是女的。」

綠兒紅了臉,側過頭吃吃地笑。

「死丫頭,笑什麼?」薛紫夜啐了一口,轉頭罵,「有空躲在這裡看笑話,還不給我去秋之苑看著那邊的病人!仔細我敲斷你的腿!」

綠兒噤若寒蟬,連忙收拾了藥箱一溜煙躲了出去。

在她罵完人轉頭回來,霍展白已飛速披好了長袍跳了出來,躺回了榻上。然而畢竟受過那樣重的傷,動作幅度一大就扯動了傷口,不由痛得齜牙咧嘴。

「讓我看看。」薛紫夜面無表情地坐到榻邊,扯開他的袍子。

治療很成功。傷口在藥力催促下開始長出嫩紅色的新肉,幾個縫合的大口子裡也不見血再流出。她舉起手指一處處按壓著,一寸寸地檢查體內是否尚有淤血未曾散去——這一回他傷得非同小可,不同往日可以隨意打發。

「唉。」霍展白忍不住歎了口氣。

薛紫夜白了他一眼:「又怎麼了?」

「這樣又看又摸,如果我是女人,你不負責我就去死。」霍展白恢復了平日一貫的不正經,涎著臉湊過來,「怎麼樣啊,反正我還欠你幾十萬診金,不如以身抵債?你這樣又凶又貪財的女人,除了我也沒人敢要了。」

薛紫夜臉色不變,冷冷:「我不認為你值那麼多錢。」

「…」霍展白氣結。

「好了。」片刻複查完畢,她替他扯上被子,淡淡吩咐,「胸口的傷還需要再針灸一次,別的已無大礙。等我開幾貼補血養氣的藥,歇一兩個月,也就差不多了。」

「一兩個月?」他卻變了臉色,一下子坐了起來,「那可來不及!」

薛紫夜詫異地轉頭看他。

「沫兒身體越來越差,近一個月全靠用人參吊著氣,已經等不得了!」他喃喃道,忽地抬起頭看著她,「龍血珠我已經找到,這一下,藥方上的五味藥材全齊了,你應該可以煉製出丹藥了吧?」

「啊?」她一驚,彷彿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哦,是、是的…是齊了。」

居然真的給他找齊了!

拜月教聖湖底下的七葉明芝,東海碧城山白雲宮的青鸞花,洞庭君山絕壁的龍舌,慕士塔格的雪罌子,還有祁連山的萬年龍血赤寒珠——隨便哪一種,都是驚世駭俗的至寶,讓全武林的人都為之瘋狂爭奪。

而這個人…居然在八年內走遍天下,一樣一樣都拿到手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支持著他這樣不顧一切的去拼搶去爭奪?

「那麼,能否麻煩薛姑娘盡快煉製出來?」他在榻上坐起,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禮,臉上殊無玩笑意味,「我答應了秋水,要在一個月拿著藥內返回臨安去。」

「這個…」她從袖中摸出了那顆龍血珠,卻不知如何措辭,「其實,我一直想對你說:沫兒的那種病,我…」

「求求你。」他卻彷彿怕她說出什麼不好的話,立刻抬起頭望著她,輕聲,「求求你了…如果連你都救不了他,沫兒就死定了。都已經八年,就快成功了!」

她握緊了那顆珠子,從胸臆中吐出了無聲的歎息。

彷彿服輸了,她坐到了醫案前,提筆開始書寫藥方,霍展白在一邊陪笑:「等你治好了沫兒的病,我一定慢慢還了欠你的診金…我一向說話算話。你沒去過中原,所以不知道鼎劍閣的霍七公子,除了人帥劍法好外,信用也是有口皆碑的啊。」

她寫著藥方,眉頭卻微微蹙起,不知有無聽到。

「不過,雖然又凶又愛錢,但你的醫術實在是很好…」他開始恭維她。

她將筆擱下,想了想,又猛地撕掉,開始寫第二張。

「我知道你要價高,是為了養活一谷的人——她們都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或是孤兒吧?」他卻繼續說,眼裡沒有了玩笑意味,「我也知道你雖然對武林大豪們收十萬的診金,可平日卻一直都在給周圍村子裡的百姓送藥治病——別看你這樣凶,其實你…」

她的筆尖終於頓住,在燈下抬眼看了看那個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詫異。

——這些事,他怎生知道?

「你好好養傷,」最終,她只是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我會設法。」

霍展白長長舒了一口氣,頹然落回了被褥中。

畢竟是受了那樣重的傷,此刻內心一鬆懈,便覺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覺四肢百骸都痛得發抖,卻撐著做出一個憊懶的笑:「哎,我還知道,你那樣挑剔病人長相,一定是因為你的那個情郎也長得…啊!」

一枚銀針釘在了他的昏睡穴上,微微顫動。

「就算是好話,」薛紫夜面沉如水,冷冷,「也會言多必失。」

霍展白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嘴角動了動,彷彿想說什麼,眼皮終於不可抗拒地沉沉墜落。

「唉…」望著昏睡過去的傷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歎息,俯身為他蓋上毯子,喃喃,「八年了,那樣的拚命…可是,值得麼?」

從八年前他們兩人抱著孩子來到藥師谷,她就看出來了:

那個女人,其實是恨他的。

值得麼?——她一直很想問這人一句,然而,總是被他憊懶的調侃打岔,無法出口。那樣聰明的人,或許他自己心裡,一開始就已經知道。

※※※

離開冬之館,沙漏已經到了四更時分。

綠兒她們已經被打發去了秋之苑,館裡其他丫頭都睡下了,她沒有驚動,就自己一個人提了一盞風燈,沿著冷泉慢慢走去。

極北的漠河,長年寒冷。然而藥師谷裡卻有熱泉湧出,是故來到此處隱居的師祖也因地制宜,按地面氣溫不同,分別設了春夏秋冬四館,種植各種珍稀草藥。然而靠近谷口的冬之館還是相當冷的,平日她輕易不肯來。

迎著漠河裡吹來的風,她微微打了個哆嗦。

冷月掛在頭頂,映照著滿谷的白雪,隱約浮動著白梅的香氣。

不知不覺,她沿著冷泉來到了靜水湖邊。這個湖是冷泉和熱泉交匯而成,所以一半的水面上熱氣裊裊,另一半卻結著厚厚的冰。

那種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來,她再也忍不住,提燈往著湖上奔去。踩著冰層來到了湖心,將風燈放到一邊,顫抖著深深俯下身去,凝視著冰下:那個人還在水裡靜靜的沉睡,寧靜而蒼白,十幾年不變。

雪懷…雪懷…你知道麼?今天,有人說起了你。

他說你一定很好看。

如果你活到了現在,一定比世上所有男子都好看吧?

可惜,你總是一直一直的睡在冰層下面,無論我怎麼叫你都不答應。我學了那麼多的醫術,救活了那麼多的人,卻不能叫醒你。

她喃喃對著冰封的湖面說話,淚水終於止不住地從眼裡連串墜落。

雖然師傅對她進行過平復和安撫,有些過於慘烈的記憶已然淡去,但是她依然記得摩迦一族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被追殺逼得跳入水裡時的那種絕望。

十二月的漠河水,寒冷得足以致命。

那些殺戮者從後面追來,帶著猙獰的面具,持著滴血的利劍。雪懷牽著她,荒不擇路地在冰封的漠河上奔逃,忽然間冰層喀喇一聲裂開,黑色的巨口瞬間將他們吞沒!在落下的一瞬間,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順著冰層下的暗流漂去。

他的心口,是刺骨水裡唯一的溫暖。

十二年了,她一直一直的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在每個下雪的夜裡,都會忽然的驚醒,然後發了瘋一樣從溫暖的房間裡推開門衝出去,赤腳在雪上不停的奔跑,想奔回到那個荒僻的小村,去尋找那一夜曾經有過的溫暖。

然而,那樣血腥的一夜之後,什麼都不存在了。包括雪懷。

冰下的人靜靜地躺著,面容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