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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怨憎會·下

「哈……哈哈哈哈!」女童呆滯的目光忽然轉動,揚起頭大聲笑,一腳將那個死去的女子從肩輿上踢了下去,「謊話!謊話!都是謊話!」
    「小葉子……小葉子。」看到女童原本軟化的目光陡然凌厲,葉天征怔怔看著倒下的玉簫屍體沒有回過神,南宮陌卻是感覺到了危機的驟然迫近,立刻出聲試圖緩解她的殺氣,「不是謊話!你知道天征從小多疼你——你八歲那年不小心中了瘴毒,你哥哥為了救你、想都不想就把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你九歲的時候鬧著說非要死亡谷裡的那棵澤蘭,你哥哥……」
    「住口!」女童摀住了耳朵,忽然暴怒起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所有人都不要我了!都去死!都去死吧!」
    一聲令下,周圍的殭屍立刻洶湧撲上。
    暗夜裡,那些慘白的臉在眼前晃動,無數傷痕纍纍的浮腫手臂伸了過來,那些殭屍雖然神智已失、武功卻是保留著,不畏傷痛的勇猛彌補了動作僵硬的弱點,密密麻麻將兩位並肩奮戰的年輕人包圍在中間。夜色裡,無數的幻蠱如同雨點飛了過來。
    「小葉子!小葉子!」危急之下,南宮陌只來得及一拉出神的葉天征,提醒他拔劍防禦,「你收手吧,不要玩了!不過是個誤會,現在不是弄清楚了麼?別鬧了,你真的要把這個山莊毀了麼?你爹、你的那些叔叔伯伯,從來都是很疼你的……」
    「很疼我?」暗夜裡,撫摩著袖中的短笛,女童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出現在一個孩子的臉上,陡然有一種令人驚心的美艷,「哈,哈哈哈……真是很疼我啊!疼得我在拜月教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心心唸唸想著,怎樣回來把這群人千刀萬剮!」
    彷彿壓抑許久的殺氣忽然被點燃了,女童忽地從肩輿上站了起來。那些被控制的殭屍依然匍匐在她榻前,低下頭,女童臉色蒼白、眼神隱隱如刀,下腳一踩斷了面前跪著的一個殭屍的頸椎。那些殭屍根本不懂反抗,居然老老實實跪在原地。
    那樣嗑啦啦的頸骨斷裂聲在暗夜裡傳來,帶著可怕的壓迫力。
    「小葉子!」看到女童舒手站起,眼裡閃動殺氣,陡然感覺到對方終於要大開殺戒,南宮陌脫口低呼一聲,手卻是暗自用力握緊了滅魂劍——真的…無可挽回了麼?小葉子早已經聽不進任何勸告,變成了嗜血暴虐的魔教教主?
    「小葉子!」在女童的腳再度微微抬起,向著匍匐在前的史解白髮蒼蒼的頭顱踩下去的時候,南宮陌再也忍不住厲喝,「停手,停手!那是你的史伯伯……那是小時候抱過你的史伯伯啊!」
    女童抬起頭看了南宮陌一眼,唇角綻出一絲笑意,穿著紅綾緞鞋的小腳卻是毫不遲疑地踩了上去,「嗑啦啦」一聲,將那個人頭踩得塌陷下去!
    「現在,是『死伯伯』了。」女童忽然拍著手笑了起來,聲音尖細。
    「小葉子!」最後一次,南宮陌看著她的笑靨,喃喃,微微苦笑著拉了一下旁邊剛回過神的葉天征,低聲,「原來你是對的——等一會她一分心,我們……就動手吧。」
    「動、動手?」在殭屍的包圍下,葉天征低聲重複了一遍。這本該是他一早就堅定不移準備執行的計劃,然而此刻聽得好友終於同意,臉上反而殊無喜色。
    小小的腳用力踩踏著那個破裂的頭顱,一直踩得老人的臉埋入土壤,女童臉上交織著惡毒和雀躍的神色,觸目驚心。一邊用力踩,一邊再也克制不住地冷笑起來,尖聲:「什麼伯伯!什麼叔叔!都是壞人,壞人!該死……該死的!我叫你們賣了我、我叫你們挑唆我爹爹賣了我!」
    「喀喇」一聲,隨著孩子尖細的叫聲,那個頭顱破裂開來,女童一跳,避開了那些汁液,跳到了另一個匍匐著的殭屍身上,低頭一看,卻是羅百回,不由再度尖聲笑了起來:「啊,這個是羅叔叔呀……」
    「天籟!」在女童的腳再度抬起來的時候,葉天征忽然開口了,臉色慘白,「剛才你說什麼?你說什麼!——爹和他們…爹和他們……把你賣了?!你、你不是從火窟裡被拜月教大祭司帶走的麼?」
    「嘻嘻……原來你也不知道啊。」小腳停住了,輕輕踩在殭屍的腦後,女童手指絞著頭髮,饒有興趣地笑了起來,看著不遠處的白衣男子,「也難怪……那樣的事情實在太丟臉了,我聽爹和他們在一起發了毒誓,無論對任何人都不洩露隻言片語。所以,即使是少莊主你,在拜月教忽然從羅浮山撤走後、也不知道你的妹妹是怎麼被賣掉的啊……」
    「天籟……?」南宮陌還沒有回過神來,葉天征卻是隱約明白了什麼,身子猛然一震、劇烈咳嗽起來,「你、你的意思是說……是說……當年拜月教之所以忽然停戰,是因為、是因為……」
    那樣的話,說到後來語音已經顫抖得不能自控,終於沒能說完。
    「嘻嘻,嘻嘻嘻……」女童停住了腳,用袖子掩著嘴笑,就這樣站在滿地殭屍上面,大紅色的衣服如同一朵曼珠沙華盛放,「是啊,你真聰明,一猜就猜到了……看來換了你也會這麼做是吧?——不錯,那時候昀息大祭司把我從火窟裡帶出來了,我鬧著要回家,他居然很聽話地把我送回去了……」
    「昀息……昀息大祭司?」葉天征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眼前回想起多年前火場裡看到的那一襲如雪的白袍——那個白袍長髮的英俊祭司,帶領著拜月教諸多人馬一夕間攻入了試劍山莊。那樣「非人」的身手和風姿,以及額環下那雙深碧色的眼睛,如同雪亮的閃電、深深烙印在當時還是個少年的試劍山莊莊主心裡。
    「是啊……昀息大祭司,被你們武林正道稱為天下邪派第一高手的昀息。」女童微微笑著,手指絞著長髮,忽然間語氣就有些低緩下去,彷彿也想起了什麼往事,「那時候就是他把我從火窟裡帶出來,送回到了爹那裡……」
    「有這麼好?」南宮陌聽得詫異,脫口反問。
    「哈哈哈……是啊,那時候我盯著他那樣好看的臉,也這麼想。」女童忽然大笑起來,腳尖踢著一邊殭屍的頭,眼神轉瞬惡毒起來,「他那時候笑著對我說:『就算我把你送回去了,你還得回到我這裡來』——我才不信!撲到爹懷裡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安全了,我再也不會被留在火裡。」
    「結果…結果,我聽到那個傢伙對我爹說:『莊主,我想和你們停戰,我在拜月教內一天、就一天不對試劍山莊動手。』」慢慢仰起頭,看著沒有一絲星光的夜,女童唇角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爹那時候忍住了沒有立刻回答,但是我看到他眼裡欣喜若狂——那時候我小,只以為我們試劍山莊是天下最厲害的,卻不知道那一場混戰下來、莊裡傷亡慘重,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爹聽對方那麼說,自然高興。」
    「不等爹答應,昀息那個傢伙忽然說:但是要拜月教撤回靈鷲山,羅浮葉家必須要交一個人質出來!」女童的腳下不知不覺加力,直踩得羅百回額頭抵上了泥土,看著脫口低呼的葉天征和南宮陌,她忽然笑了笑,「是啊,後來你們就知道了……爹爹和那些叔叔伯伯商量了一個晚上,說葉家就兩個孩子,而將來山莊不能沒有男丁繼承,就決定……把我送過去。」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紅衣女童一直陰梟冷厲的眼裡陡然黯淡無光,聲音低了下去:「我怎麼睡的著?就偷偷聽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們…他們就商量好了,要把我送給昀息祭司,當作人質帶回靈鷲山月宮。」
    「天籟……」葉天征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脫口低呼,「我、我怎麼不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那時候你從火場裡衝出來,傷重昏迷了好幾天……就在那時候,他們、他們把我賣給了拜月教。」女童忽然冷笑起來,聲音轉瞬尖利,如同夜梟,「哈哈哈……他們就把我賣了!一個個……一個個叔叔伯伯,平日裡那樣對我笑、對我好,大難來的時候,你看看他們一個個的嘴臉!」
    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小小的紅鞋子陡然用力踩了下去!
    「一個說:再拼下去玉石俱焚,不如犧牲一個人保全山莊……」女童的腳毫不留情地踩斷了羅百回的頸椎,冷笑著,又一步踏出,這次卻是踩上了剛成為殭屍的孫馮的頭,「另一個說:女娃子麼,反正也是要嫁到別家去的……眼下形式危急,也等不到將來用來聯姻了。」
    「喀喇」,複述完一句,就踩斷一個人的頸椎,毫不留情。
    女童冷冷敘述著,聲音冷定如鐵,嘴角帶著凌厲的笑意:「一個個……一個個的嘴臉!還說什麼,如果小葉子懂事了,也知道能為山莊作出這樣的犧牲是她應有的榮光!」
    喀喇喀喇聲不斷響起,穿著大紅衣服的女童就這樣踩著滿地殭屍,一直走到離兩人不遠處,停了下來。用這樣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聽得失神的兩個男子:「你知道我那時候多害怕麼?我知道他們……他們要把我給賣了!他們要把我送給那個不像人的傢伙了!我拚命哭,拚命求爹爹和那些人,我說我會乖乖的不惹他們生氣,我會好好學女紅針線,我會乖乖的嫁給南宮家的臭小子——我急得什麼都答應了……可他們不理我。」
    「小葉子!」「天籟……」同時,背向而立的兩名男子嘴裡吐出了低語,長劍垂落地面。
    「他們把我賣啦!」女童頓了頓,反而笑起來了,舉起手輕輕旋轉了一下身子,「不管我哭也好,鬧也好,又抓又咬,弄得自己滿手是血,可這次沒有人寵著我了……就這樣把我交到了那個昀息祭司手上——對了,我送給你的那幅衣襟,還留著麼?」
    「衣襟?」葉天征忽然覺得懷裡有烈火燃燒,下意識一勾手,拉出了那幅被撕裂的衣襟——上面,那個殷紅的小小血手印赫然在目。
    「我死死拉著爹的衣襟不肯放……可一直到衣襟都斷了,爹頭都不回。」小小的手忽然凌空一抓,葉天征手裡的那幅衣襟瞬的飛入了女童手中。喃喃自語著,孩子將手緩緩放了上去,比著上面那個一模一樣大小的手印,忽然笑了:「我跌在地上,死死握著那幅衣襟,對爹爹說:爹!我一定會回來的!——或許那時候我說話的樣子太嚇人了,我看到爹的瞳孔都收縮了一下,然後踉蹌著逃也似的走了。」
    「爹臨死前說,如果有一日這樣的衣襟送到試劍山莊,就是你回來報仇的時候。」葉天征的劍垂落在地面,低下頭輕輕說了一句,「我一直以為……你是被我遺落在那裡、才會被拜月教抓走,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是爹親手把我送走的?是麼?」女童忽然大笑起來,雙手一揚,那幅衣襟碎裂成千百片,在夜中如同蝴蝶般撲簌簌落下,她一步步走過來,腳底下踩著那些武林豪客的頭顱,「他們把我賣了……一個個,都叫我小葉子,寵我哄我逗我高興…到頭來,就這樣把我賣了!那個時候,其實並沒有到絕境啊……可作父親的,罔顧人倫、捨棄親生女兒;作為家臣的,不思拚死血戰、卻要主公賣女苟安!——那個時候,這些大人啊……這些武林有名的豪客,只知道欺負一個什麼也不會的孩子!」
    「天籟……天籟!」那個瞬間,葉天征忽然低呼出聲,向前奔去。南宮陌沒有料到一直冷定的友人陡然間崩潰,要拉已經是來不及。
    「站住!」女童忽然厲喝,殭屍的手瞬的伸了過來,持劍攔住葉天征的腳步。
    「哈哈哈……天籟?現在叫我天籟,太晚了!火窟裡的時候,你在哪裡?爹賣了我的時候,你又在哪裡?!那時候我叫哥哥叫得喉嚨都啞了,可沒人理我……」女童冷冷看著面前被殭屍長劍攔住的男子,那樣熟悉的臉上、因為痛惜和焦急,浮現出和往日一模一樣的表情,她卻是冷然,「昀息原本就是要回靈鷲山對付十長老、奪到教中大權,才不欲和試劍山莊多糾纏——他要我當人質,其實也是為了一時好玩……他說我像個漂亮的傀儡娃娃!那個傢伙…那個傢伙,逼著所有人都拋棄了我,才像撿垃圾一樣把我帶回了拜月教。」
    再度說起那個人的名字,女童眼裡陡然閃過雪亮的光,忽然捲起了手上的衣衫——大紅的袖子下,蒼白細弱的雙臂上傷痕纍纍,直伸過來:「你看看!你看看!拜月教裡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他讓蛇咬我、讓蜈蚣蠍子蜇我……說是要我練什麼百毒功,說這樣我就不會再變大——他喜歡我像個傀儡娃娃,所以不許我長大!」
    「小葉子!」陡然明白了為什麼女童在二十二歲的時候、還保持著孩童時期的面容,錐心刺骨的痛楚讓南宮陌忍不住叫了起來,「我殺了那個該死的祭司!」
    「哦?哈哈哈哈……你殺不了他的,誰都殺不了他。他修煉邪術,已經是不死之身,」女童冷笑,眼裡殺氣翻湧,「自從殺光了十長老,奪了拜月教的大權,他脾氣越來越古怪……這些年,為了不讓自己像一隻破舊的傀儡娃娃一樣被他扔掉,我費盡了心思、時時刻刻討他的歡喜,哄得他高興了,拜月教教主他都讓我當了——反正也是個傀儡教主,他的傀儡娃娃。」
    「可惜他忘了娃娃也會殺人……我殺不了他,卻能用我的血下咒、把他囚禁在了聖湖底下。對,祭司是死不了的……哈哈!那時候他一定恨自己為什麼死不了!-早上那些惡靈吃掉他的血肉,可到了晚上他就能復生過來……」笑著笑著,女童眼睛裡忽然隱約有了晶亮的光,仰起頭,定定看著天上一片的黑,「每天都要死去活來一次,永無止境。只要我的血流動一日,他的咒語就一日不會解除!」
    雖然聽說拜月教內邪術不可思議,作為中原武林的人士,南宮陌卻還是忍不住動容。
    「這將近十年的時間裡,我們教裡風浪不斷、忙著鉤心鬥角。先是昀息和十長老,然後是我和昀息……才會讓你們羅浮葉家苟延殘喘到今日。」女童的聲音慢慢從尖利開始平靜下來,微微冷笑著,看向暗夜裡無數被殭屍噬咬著、幻蠱攻擊著的試劍山莊莊客,小小的手指撫弄著短笛,一指南宮陌,「你要我收手?你知道什麼?你知道被所有人一夕背棄的滋味麼?你知道生死不能、暗無天日的滋味麼?」
    「是!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如果你再不收手、我就不得不和天征殺了你了!」南宮陌看到她再度拿起那支短笛,臉色也是蒼白,那樣絕望的語氣甚至讓女童都安靜了一下,「你還要如何?你是不是要把天征也殺了,或者讓他當你的殭屍傀儡跪到你面前來你才甘心?如果是,我問你、那一腳你踩不踩得下去?你放手吧,跟我回鼎劍閣去!」
    「南宮啊,你怎麼可以這麼天真?」女童的小臉低了下去,嘴角扯動了一下,忽然冷笑起來,如同一朵盛開的曼珠沙華,「嫁給你?現在我是拜月教主,鼎劍閣卻號稱中原武林領袖!正邪不兩立——你父親南宮言其早就知道我被拜月教擄過去,多年來、他權傾武林,可曾派人去救過我?一個孩子微不足道,他們要的、是維持這個正邪相持的局面。」
    南宮陌猛然怔住,看著這個孩子的嘴裡,慢慢吐出這樣冷銳的話,直斥他的父親,竟無話可反駁。這麼些年來在魔窟掙扎求生,眼前這個女子又經歷了多少磨難。孩子的面容下,又是如何一顆冷漠蒼白的心。
    「那麼……我們不回鼎劍閣!」一念及此,南宮陌只覺胸口熱血上湧,說不盡的痛惜和憐愛,脫口而出,「我們找個別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好住一輩子,我一定再也不欺負你……沒有人可以再欺負你。」
    「……」女童忽然沉默了一小會兒,卻轉瞬冷笑起來,「不可能……什麼都完了!我再也不能長大!什麼都完了!說謊,說謊——誰都不會要我了,我也誰都不要!」
    大笑中,彷彿殺氣再也掩飾不住,女童不和他們再囉嗦,忽然一點足掠回肩輿,將笛子橫到唇邊,吹起了尖利刺耳的曲調。那些本來已經安靜下來的殭屍陡然發出了可怖的嘶喊,一起向著人群中的兩個青年逼了過去,想要把他們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