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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廝殺聲已經弱下去了,長夜漫漫,只有風在這個血腥之野上旋舞。斷斷續續的呻吟中,忽然聽到一聲含糊的嘶喊,劃破長夜:「哥哥!哥哥!」

那樣普通的聲音,卻在三個人心裡激起了奇異的震動,目光閃電般轉過。

昏暗的火光下,只依稀見到一個莊客模樣的年輕人拚命揮劍,想去拉回被殭屍簇擁的妹妹。而那個少女淒厲地叫著,頸部卻已經有了被幻蠱鑽入的傷口,眼神也已經開始渾濁。在哥哥拉住她的瞬間、她忽然張開了嘴一口咬住了對方的手臂,死死不鬆口。年輕莊客不肯放開妹妹,只是任她咬著,拚命喊著她的名字,試圖喚回她的神智。

遍地屍體血污中,一瞥而過,然而那個年輕莊客臉上血淚交織的神色如同烙鐵一樣刻入心裡。女童眉梢忽然一跳,手閃電般地抬起,袖中金索掠出、一下子捲住了那個年輕莊客,將他連著那個女孩一起扯回肩輿,踉蹌著倒地。

就在同一個剎那,因為她的分心,那兩柄劍已經刺到她身側!

三十四

雖然明知此時若不殺,日後禍害更是無窮——然而那樣的理智話語,卻無法控制南宮陌的心,他只覺手中劍有千斤重,沒等刺到女童身側三尺便放緩了劍勢。

滅魂劍停滯,然而轉魄劍卻是依舊帶著冷厲的光,直刺女童眉心。葉天征的雙手居然沒有一絲顫抖,臉色蒼白如死,忽然間眼中有淚水長劃而下,流過濺滿血的頰邊。

「哥哥。」那一個瞬間,葉天籟忽然仰起了臉,逆著長劍看過來,盯著葉天征的眼睛,脫口喃喃喊了一聲,伸出手來——卻不是去阻擋那急刺過來的一劍,只是在那個昏迷的少女頸部一抹,彷彿血肉下有什麼東西跳了出來,颼的一聲鑽入她的手心,迅速蜿蜒上去。

「天籟!」那個瞬間彷彿有無形的屏障猛然建立起來,轉魄劍再也無法刺出,葉天征臉色唰的慘白,忽然丟下了劍,「天籟!」

南宮陌還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看見好友崩潰般地放開了劍,跪倒在肩輿前,伸出雙手抱住了那個小小的紅衣孩子,一疊聲的喚她的名字。暗夜裡那些飛來飛去的幻蠱忽然間都改變了方向,嗖嗖急響著,往女童的方向聚集。

「我把你妹妹…你妹妹還給你,好不好?」女童的手垂了下來,忽然間彷彿生氣散去,只是對著那個跌倒在地上的年輕莊客微笑,忽然抬手一掌推開了葉天征,身子往前一傾,伸開了雙臂迎接著什麼——那個剎那,暗夜裡飛回的無數蠱蟲全數沒入她小小的身體內!如同飛蛾撲火般鑽入,沿著血脈向她心臟逆行。

「天籟!天籟!」葉天征臉色死一樣蒼白,掙扎著撲過去。然而那一雙青白嶙峋,傷痕佈滿的小手抬起來了,做了一個「止步」的手勢。大紅衣衫下血慢慢滲了出來,浸透女童的身體——被無數幻蠱鑽入的身子已經千瘡百孔,女童的眼睛裡隱隱有一種孩子氣的倔強,看著他:「不…不要以為是我殺不了你們…如果、如果不是為了這對兄妹…」

只是轉眼間,那個火焰一樣綻放的孩子就委頓下去。葉天征覺得心肺間似乎有千百刀子絞動,忽然間失聲痛哭,緊緊將那個小小的身子抱在懷中,彷彿生怕她忽然間就消失不見:「是的,是的,你殺了我吧…我永遠陪著你。」

「哥哥…」彷彿那樣用力的擁抱要將她窒息,女童掙扎了一下,眼裡神色渙散開來,卻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意,伸出青白消瘦的小手,微微抱了他一下——她終於知道哥哥是愛她的…一直是愛惜這個唯一妹妹的。

方纔,他執劍刺來的那一刻、那臉上血淚交織的表情,和旁邊那個濃眉大眼的莊客居然一模一樣!

一個是南疆第一大山莊的莊主,一個不過是卑微的莊客;一個欲其死,而另一個欲其生——然而無論是莊主還是莊客,無論是殺人的還是救人的,臉上那種表情居然一模一樣!

只有那樣血濃於水的同胞之情,是一模一樣的。生死關頭,原是半分做不得假。

紅衣女童忽然微笑起來,眼裡的煞氣宛如清晨的霧氣般消失,她安靜地側過頭,將臉靠在哥哥的胸口,歎了口氣:「如果、如果那個時候你在的話…你是不是、是不是像這個哥哥,拚死…也不會讓他們帶我走?」

「嗯,嗯。」那樣微弱的聲音彷彿隨時隨地要中斷,葉天征臉上的淚水長劃而下,將十年後失而復得的妹妹抱在懷中,衝口回答,「是的,是的——我一定不會讓拜月教帶你走!」

「啊…其實,我這一次回來…也只是想問你這句話罷了…」女童微笑起來,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神色委頓下來,「昀息總是說,除了他、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我不信他的。」

孩子的臉上閃過歡喜的笑容,那個笑容混和著孩童的天真和女子的嫵媚,在夜色中有觸目驚心的美:「你和南宮一定還會要我的,是不是?其實,爹雖然把我賣給了昀息,可是…他、他心裡也是很難受的,是不是?所以他很快就病逝了…」

「怎麼了?怎麼了!」南宮陌不明所以,但是看到葉天籟如今的情狀、心中也知不祥,再也忍不住一把扯住葉天征,「小葉子她怎麼了?她怎麼了!」

沒有回答,女童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掌心那個被幻蠱鑽入的破洞已經變成青紫色,彷彿被什麼從裡而外地吞噬著、手掌上的筋肉在逐步萎縮下去。不止這個傷口、女童身上所有被幻蠱鑽入的潰口裡,都發出了可怕的變異。

「馭使殭屍是非常陰毒的邪術,幻蠱一旦被釋放出去,除非主人死了,是永遠不能再收回來的…如果從宿主身上收回來,便會攻擊施術者,」葉天征臉色蒼白如死,看著懷中女童迅速灰敗下去的臉,在摯友激烈的推搡下木然回答,「南疆這邊的蠱術就是這樣…一旦釋放出去,不能害死對方、就會禍害自身,沒有第三條路。」

南宮陌猛然踉蹌,只覺雙腿無力,一下子跪倒在肩輿旁邊,握住了女童冰冷的手,哽咽:「小葉子!」

「別、別碰…」女童的手微微痙攣了一下,想要抽出來,「是…是有毒的…我把那些蠱都收回來了,它們要吃掉我的身體。我就要、就要爛掉了…不要看。我…把所有的幻蠱都收回來了。南宮哥哥,你高興了麼?」

三十五

「小葉子!」然而南宮陌卻是緊緊拉住那只瘦的可怕的小手,根本不顧傷口處的潰爛,「你別怕,你別怕——我這就帶你回鼎劍閣去!那裡的墨大夫醫術如神,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你別怕…」

「我不怕…不怕。」

昏暗的視線中,那些曼珠沙華如同火焰一樣綻放,女童輕輕搖了一下頭,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哥哥和你都在這裡…我什麼也不怕…這些火、這些火就要從地獄裡燒過來了…我不怕。」

「小葉子,小葉子!」感覺到她的神智已經開始渙散,南宮陌心下一急,拚命晃動她的肩膀,喚著她的名字,「別睡,別睡過去!我是來娶你的,我這就帶你回鼎劍閣,很快就到那裡了!你別睡!」

「我…我不會嫁給你的…臭南宮。」女童躺在哥哥懷裡,昏昏沉沉地睡去,下意識地喃喃,彷彿是重複著多年前的話語——然而語氣一轉,後面那一句卻已然不同,「我已經…已經嫁給昀息了。我做了他的妻子——在中了我血咒的時候…那個傢伙可以把我殺掉的…他卻不敢。嘻,他也有、也有不敢的事呢…」

那樣滿含著苦痛和歡欣的低語,讓身側兩個人聽得呆住。

葉天征抬頭看南宮陌,不知是什麼樣的眼神——那樣長的歲月裡,在那個遙遠神秘的月宮裡,到底又發生過什麼樣的往事?在彌留之際,說起那個將她從萬人寵愛中擄走的祭司,眉目間的表情卻是這般複雜得看不到底。

然而,昏沉了半晌,彷彿忽然間有什麼沖上心頭,女童的眼睛陡然睜開,神智清明地看著面前的人,急急開口:「對了!哥哥,南宮,昀息要出來了…如果我死了,他就要從湖底出來了!你們、你們要小心…他很厲害,哥哥,你們要小心…」

彷彿那幾句的囑咐已經耗盡了她殘餘的神智,女童臉色再度青紫下去,喃喃:「把我燒了…一定要把我燒了,全部燒得乾乾淨淨…不然他會找到我,會讓我再當他的傀儡娃娃…求求你,一定要把我…燒了。」

她的語氣漸漸枯萎,夜幕下只有風在旋舞,那些殭屍忽然間彷彿沒了主意,個個呆在原地,隨著女童的昏迷也開始了沉沉的昏睡。只有曼珠沙華依然怒放著,高挑的花莖上一朵朵花兒如同火焰的冠冕、在如鐵幕般的夜中張揚著血色。

旁邊那對兄妹攙扶在一起,怔怔看著這個詭異的局面。妹妹嚇得呆住了,不住地瑟縮著往哥哥身後躲,那個年輕莊客眼裡也有害怕的光,卻忍住了一動不動地握刀站在原地,保護著妹妹。

「啊,哥哥,哥哥…火、火燒過來了!」模糊的視線裡,最後看到的是那無處不在的火焰般跳躍的紅色,女童微弱地驚呼起來,緊緊握住了葉天征的手,昏亂地低語,「火燒過來了!」

「不怕,不怕,天籟,我在這裡,哥哥在這裡——不要怕。」葉天征有些茫然地低下了頭,握著那只漸漸僵冷的小手柔聲回答,「不要怕,那些火燒不到你…不要怕。」

「嗯…」眼裡全是四起的火光,宛如十年前走投無路的那一夜,然而女童臉上綻出淡淡的笑意,用盡全力將蒼白的小臉依偎過來,在他懷裡靜靜睡去。臉色空明。——那是她混亂陰暗一生中,最後的、永恆的安寧。

沒有星月的天幕下,南宮陌靜靜站在那裡,看著葉天征在夜色中燃起的火。

火紅火紅的一片,翻騰著,漫捲著,在試劍山莊外那一片荒涼的土地上烈烈燃燒,發出滋滋的聲響,彷彿有惡靈在烈火中哀嚎…那些滿山漫野的曼珠沙華,就這樣和那個締造出它的主人一起、付諸一炬,化為片片灰燼盛放在彼岸。

看著滿山漫野的紅花,看著那些天明後就會復原的殭屍,看著蒼白著臉將火把投入堆堞的葉天征,他忽然覺得自己原來是多餘的…在這個故事裡交織著激烈的愛憎權欲,而他,一直只是個旁觀者罷了。

或許、過了今天,所有一切陰暗的、邪異的、混亂的都將被一場大火燒得絲毫不見——就如當年武林群豪將那個十二歲的女孩輕輕鬆鬆從這個江湖中一筆抹去一樣:鼎劍閣南宮家大公子和羅浮試劍山莊的莊主聯袂對抗拜月教的入侵,殺死了拜月教主、將數以百計的人從幻蠱的控制中解救——

那對於中原武林來說,又是一件如何顯赫的功績。

只可惜試劍山莊的二小姐紅顏薄命、不幸身亡,無法再嫁入鼎劍閣。

將來流傳在江湖上的、便會是這樣的「盛事」罷?

南宮陌陡然有一種非人世的恍惚,彷彿眼前所經歷的這一切、都並非真實。

唯獨手心那一縷頭髮,那一縷偷偷從那個紅衣女童頭上割下的頭髮,將成為這一切唯一的紀念,和手腕上難以磨滅的牙痕一樣、伴隨他直至死亡來臨。

火焰在眼前烈烈燃起,彷彿焚盡三界邪惡的紅蓮之火,將所有吞沒。

三十六

白骨之舞

沿著石壁,從這邊走到那邊,一共是三十七步。

如果不貼邊走,從這個角落到對面的斜角,則是四十五步。

她無聲地笑了起來,發現自己一定又是長高了——

一年前,她要三十九步才能走完石室的一條邊,四十七步才能走完一條對角。

而五年前剛來到這裡時,她則需要更多的步子才能丈量完這間密室。

八歲時剛被幽閉到這間密室內的時候,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扶著牆壁踉踉蹌蹌地小心摸索,不時被地上的雜物絆倒。她用腳步丈量著新居所——

無論沿著哪一邊前進,都是五十一步。

走到了底,面前就橫亙著一堵冰冷的石牆,牆上隱隱約約有一點亮光。

在黑暗中摸上去,每一面牆壁都是一模一樣:牆面是濕冷的,鐫刻著繁複的花紋,隱約有水珠沁出、凝結。而那一點亮光來源的地方摸上去是光滑的,和頂上的材料一樣,似是琉璃或者水晶砌成,透出一點外頭的幽藍光芒來。

她呆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期待牆上會忽然打開一扇門,通往另一個世界。

然而那面牆卻一動不動。

她又側過頭去,將臉頰貼在牆上的那面鏡子上,卻聽到了外面傳來的水聲,彷彿無數大魚在外面游來游去,攪起了波浪。她想聽得更仔細一些,不知不覺就結了一個手印,緩緩壓在石壁上——忽然間她被燙得叫了起來,跌落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