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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宮陌舒了口氣,卻依然微微納悶。真的死了?

看來果然是活人假扮的殭屍,不然如何能被殺死呢?他擦乾淨了弦月葉上面的血跡,重新推開門,想去拿回井台上遺落的銅缽。外面月色慘淡,風在空空的寨子裡迴旋,一人高的野草沙沙晃動,草間一叢叢紅色的花兒開的分外茂密。那樣的紅色有種慘艷的味道。

南宮陌不知為何總是覺得不自在,感覺手中的滅魂劍不停發出微微的鳴動。

他的腳步一踏出後門,陡然頓住了。

那個屍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月光黯淡、所以有點眼花,他彷彿看到有什麼細小的東西從斷開的腔子裡噗的掙出來,唰地一聲鑽入地面。

他提著一口真氣、小心翼翼地提劍走過屍體邊,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從井台上拿回了銅缽,卻無論如何都不想再去汲這口井裡的水,他匆匆沿著石徑返回。

滅魂劍忽然劇烈震了一下。他詫然止步,眼神陡然凝聚——花!在路的正中,剛才屍體倒下的血泊中,居然開出了一朵血紅色的花!

又一陣風過,滿院的長草和不知名的野花簌簌作響。

儘管鼎劍閣南宮家大公子一向藝高膽大,此刻心裡也是驀地一冷,不敢再從路上走過,足尖一點、掠過那一叢莫名其妙新長出來的花,直接跳進了門後。反手關上,再也不去理會房後那個奇奇怪怪的空園。

夜歌

房間裡那根蠟燭還點著,發出昏黃的光,影影綽綽。

南宮陌回到桌前坐下,把佩劍放在手邊,有些憂心地分析眼前這樣奇怪的情況——很顯然山腳下的這個扶風寨是遭遇了可怕的殺戮,居然沒有一個人倖存。那麼…山上的試劍山莊呢?是不是同樣也遭遇了不測?

葉天征那傢伙死活拖著、不肯完成婚約,難道是因為天籟早就…

那樣不祥的猜測讓他出了一身冷汗。那個瞬間他有些沮喪地吐了口氣,終於承認自己還是很想念那個凶霸霸的丫頭天籟——這門婚事被一拖再拖,自己對外一點都不著急,其實心裡早就恨不得把葉天征揪出來爆打一頓,逼問他為什麼遲遲不肯把妹妹嫁過來。

但畢竟少年成名後,心氣越來越高,輕易不肯低頭,他哪裡能拉下面子。

父親也是知道兒子這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氣,此次才會逼令他一定要前去試劍山莊面對面向葉天征問個清楚吧?卻不料,一來就見到了如此詭異的情形。

蠟燭快要燃盡了,宛如紅色的眼淚一樣流了下來。南宮陌在榻上睡下,剛除下外袍,就看到手腕上那個傷疤,愣了一下。揉著經過力戰而有些發疼的手腕,神思恍惚之間,眼前閃現出少年時在羅浮山上的歲月——

南宮家和羅浮葉家是世交,他自小就經常和長輩一起來羅浮山拜訪老莊主,漸漸也就和葉家的兩兄妹熟了。葉夫人在生下女兒不久就亡故了,而葉莊主全副精力都用在武林事務上,葉二小姐天籟生下來除了哥哥就沒有人再管教她。

那丫頭精力旺盛、驕橫霸道,經常藉著「學武功」的名義對哥哥天征和自己拳打腳踢。葉天征比妹妹大了六歲,性格溫良穩重,從小兄代母職,將葉天籟照顧得無微不至。在習武上當然是逆來順受,挨了打還要誇「天籟進步好快」;而南宮陌那時候少年氣盛,從來不肯讓人,次次天籟打他他就非要打回去,罵她「臭葉子,爛葉子」,兩個孩子廝打成一團,經常鬧得不可開交。

後來父親南宮言其入主鼎劍閣,成為中原武林的盟主,便和試劍山莊老莊主定下了親事。也算是中原武林和兩廣武盟的聯姻。

那一年他十六歲,葉家二小姐天籟十二歲,而葉家大公子十八歲。

婚事定下的那一日,他尚在為此鬱悶不已,就見那個小丫頭衝了過來,一言不發就動手打人。因為心裡也窩火,他一點不客氣地還手了,輕而易舉地扭住了天籟的手,也是恨恨:「你叫什麼?我才要叫呢!——你以為我願意娶個老婆回來天天打架啊?」

十二歲的女孩子愣了愣,雖然還不明白娶妻的意義,卻扁了扁嘴大哭起來:「我才不要嫁給你!我要嫁給哥哥——爹壞死了,要把我從家裡趕出去!我要嫁給哥哥!」

「呃?」十六歲的少年提著孩子,本來也是滿心怒氣,聽得那樣的話忍不住噗哧笑了起來,抬起頭就看到了追出來準備拉開暴怒妹妹的少莊主。

聽得那樣的話,葉天征也愣在那邊苦笑。小丫頭玉簫也跟著追了出來、站在少莊主身後,忍不住掩著嘴笑。葉家這個剛買進來的丫頭只不過比天籟大一歲,但因為出身貧寒,頗經歷了一番困苦,已經比天籟不知懂事多少。葉莊主憐她孤苦,又見她平日裡言語伶俐,辦事得體,就叫她跟著少莊主打點山莊日常事務。

然而此刻聽得二小姐的話,玉簫畢竟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卻也忍不住調皮,一邊走過來,一邊卻眨眨眼睛:「小姐,別鬧了,未來姑爺看了多不好。」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剛見了哥哥而稍微安靜一些的葉天籟更加暴跳起來,又罵又抓,南宮陌伸長手臂將她身子拎開去、費了好大力氣才不讓她踢到自己。

「天籟脾氣不好,你以後還是要多擔待一些。」雖然是童年的好友,此刻轉眼成了姻親,葉天征卻是第一次鄭重地對那個飛揚不羈的同伴叮囑。南宮陌臉上一紅,看著手底下如同一條泥鰍一樣不停蹦跳掙扎的葉天籟,發現女孩掙得臉紅紅的,居然很是好看。

那樣一分心,葉天籟就掙脫了他的手,忽然撲上去惡狠狠咬了他一口。

「啊呀!」他痛得捧著手腕叫了起來,怒極,順手就想去揪葉天籟的頭髮。然而耳邊風動、卻是葉天征立刻出手架住了他的手,他一愣回頭,看著好友。試劍山莊少莊主依然溫雅,但眼神卻是凝重的:「天籟是個好孩子,以後你不許欺負她。」

「什麼?你搞錯沒有,現在是誰在欺負誰啊?」那一口咬得狠,南宮陌只覺得手腕上都要斷了——若是真的傷到了筋脈,以後這隻手不能練劍,那豈不就是廢了?越想越氣惱,他衝口罵:「我才不要她!」

「我才不要你呢!我要嫁給哥哥!」一口命中,孩子猶如一條魚般溜了出去,跑到玉簫身邊,回頭惡狠狠做了個鬼臉,「哼!」

「好啊!臭丫頭!」南宮陌氣極反笑,捂著手腕橫肘搗了葉天征一下,「喏,你看,你這個妹妹我消受不起,還是自己留著吧。」

「還好,沒傷到筋脈。」葉天征不似他這般說笑,拉過好友的手看了一下,淡淡道,「雖然現在時日尚早,但你也要學著怎樣制住那丫頭,不然以後兩人天天打架也不是個事兒。」

「我才不要嫁給他!」女孩兒柳眉倒豎,蹭過來拉著兄長的袖子,撒嬌,「我要嫁就嫁給哥哥!哥哥最好了…這樣我就能留在山莊裡陪著爹和娘了。爹爹說,如果我要嫁出去,他要花很多錢的——這樣連錢都省了呢。」

孩子那樣認真的打算,聽得兩人目瞪口呆。南宮陌捂著手腕看著這個毛丫頭,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

「天籟啊,」葉天征苦笑著俯下身摸著妹妹的頭,「胡說什麼,你終歸要嫁人的。南宮哥哥其實是個好人,他一定會對你好的。」

「我才不嫁給別人!別人都沒哥哥對我好!」葉天籟牛脾氣又上來了,怒。

「就算天籟不嫁,哥哥也要娶妻的啊。」葉天征的脾氣一如既往的好,抱起了孩子,微笑「你看,再過幾年你及笄了,哥哥連抱你都不方便了呢——你如果不找到一個好的夫家,哥哥怎麼放心呢?」

「哥哥…要娶妻麼?」後面的話彷彿都沒聽見,孩子扯著兄長的衣襟,「娶妻——就是說要和那個人呆在一起,不要天籟了是不是?難道有別的女孩子,比天籟更漂亮更討人歡喜麼?」

「更漂亮不見得,比你更省心是一定了的。」沒好氣地,南宮陌包好了手腕回了一句,「呵,哥哥再好也是嫂子的——你以為天征可以一世陪你啊?」

然而這一次這個小霸王沒有如同往常那樣跳起來打他,葉天籟低著頭,似乎有些發楞,安安靜靜。葉天征舒了口氣,以為她終於乖了,正準備將她交給侍女玉簫去照管,低頭之間卻看見懷裡娃娃般可愛的女孩眼裡含著淚水,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忽然間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許不許不許!哥哥不許要嫂子!不許把我嫁出去!」

「啊啊,天籟不哭了,當然天籟最漂亮最可愛。」葉天征自小就疼愛這個妹妹,連忙哄,「哥哥不要嫂子了,一世陪你好不好?」

「嗯…不許賴!」葉天籟終於破涕為笑,伸出小手抱住了哥哥的脖子,回頭勝利般地瞪了一邊的南宮陌一眼,哼了一聲,「我要哥哥,才不要嫁給你!」

淚珠還掛在睫毛上,女孩的臉上卻綻開了蓓蕾般的笑容。

「不嫁就不嫁,誰希罕?」他下意識地回嘴,轉身走開。然而走了幾步就忍不住回身看一眼,葉天籟已經被玉簫連紅帶勸地帶著往回走了——他站在走廊上,看著那個十二歲女孩兒的背影,忽然就有些發呆。

他知道這一次以後、恐怕很難再看見她了…雖然是武林人,但南宮世家和羅浮葉家都是有頭有臉的大家族,女孩從訂了婚到出閨前,是不能再拋頭露面的。後來,除了天籟十三歲那年在葉老莊主葬禮上見過一面,他們再也沒碰上,直至今日。

那丫頭…如果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吧?

轉身的時候,一個念頭忽然在心裡跳出,讓他不自禁的暗自歡喜。

「那丫頭…如今是不是長成了美人呢?脾氣也該好點了吧?」荒村的孤燈下,南宮陌枕劍而眠,腦子裡卻翻湧著十年前的往事,想起明日就要上羅浮山去,翻來覆去難以入眠。驀然,一個念頭跳出他腦海,讓他驚得坐了起來——

「啊,老是拖著拖著,莫非是因為那個丫頭除了哥哥還是不肯嫁別人?」

他在半夜裡翻身坐起,想了想,卻忍不住苦笑起來:「呃…不可能。十年裡那丫頭總會懂事一些吧?」忽然為自己這樣的心神不定感到沮喪,他有些恨自己不爭氣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翻身重新躺下。

「噠」,寂靜中,房間某處陡然傳來輕輕一聲響,在深夜時候比白日更為清晰。這一次南宮陌準確地聽出了聲音傳來的方位,想也不想、立刻抽劍向著旁邊的壁櫥內刺去!

噗的一聲,滅魂劍沒入了朽木,壁櫥裡傳來沉悶的一聲響,有什麼東西轟然失去了平衡,壓得櫥門整扇向外倒下。木屑紛飛中南宮陌點足跳回到了桌邊,藉著奄奄一息的殘燈,看著壁櫥裡爬出來的東西——又一個慘白的殭屍。

那一劍在殭屍身上刺出一個透明的窟窿,血從破裂的皮囊裡傾瀉了出來,滿地都是。血泊中那個殭屍倒地抽搐,掙扎著,一寸一寸地爬過來,灰白色的眼球往上翻著,緊緊盯著他,喉嚨裡發出咳咳的聲音。

南宮陌看著那個詭異的殭屍拖著一身的血爬過來,只覺全身發冷。在那只慘白的手抓住自己足踝前、一腳踢在殭屍太陽穴上,因為緊張用力過猛,竟一下子將那顆頭顱從腐爛的身體上踢飛出去。

「咕咚」一聲,人頭在牆壁上濺出一朵血紅色的花,滾落在地。屍身抽搐了幾下,也不再動彈。

南宮陌長長出了口氣,不自禁地一陣噁心。看著地上那個沒有了頭的屍體,心中的疑惑卻更加濃了:已經見到了兩個同樣的「殭屍」,但是每一個似乎都僵硬而笨拙、沒有太大的傷害力。在被他驚動之前,似乎那些殭屍都是安靜地呆著,沒有主動傷害人的打算。

但,這些殭屍到底是怎麼出現的?

南疆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蠱毒,桃花瘴,苗人的巫術,幻花宮的司花女史,拜月教的鬼降和祭司…這些東西他行走江湖之時早有耳聞。然而卻從未聽說過有眼前這樣的行屍走肉。或者,這裡是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瘟疫?

他盯著牆上那一灘血跡出神,心裡卻已經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個念頭。

然而等眼神凝聚的剎那,他忽然不自禁地脫口低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