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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4)

或許……緣也只盡於此吧。他想著,有些落寞的背起琴,站了起來,雨絲淋在身上,也沒有什麼感覺——或許,待明日雨晴了,是該好好尋路出去了。總不成,在這個深山老林裡被困住一生吧?
    在他站起身的時候,無意瞥了一眼斷崖上方,忽然怔住了——
    縹縹緲緲的雲霧中,雨在絲絲的飄落,雲雨之間,居然有一頂打開的白綢傘從崖上飄搖而下!
    是她扔下來的傘?是她扔下來的傘!
    那張開的綢傘猶如一片白雲,從懸崖上悠悠落下,美麗不可方物。
    他驚喜的迎上去,伸手接住了。竹骨綢面,輕盈而精緻,傘面上還用湘繡婉轉的繡了一朵淺碧色的花兒——可以想見,傘的主人是如何蘭心蕙質的女子。
    他愛不釋手的將傘握在手中,細細端詳,在白綢的傘面上發現了用紅色絲線繡著的一個小小的」妗」字,想來,該是這個女子的閨名了。
    他笑了,將傘執在手裡,對著雲霧縈繞的山崖,朗聲道:」在下江南青衣江楚歌,謝過妗姑娘賜傘,改日必當相謝!」說話的時候,笑容不自禁的溢出了唇角。
    從來沒有女子,能從他獵艷的手中逃脫。這一次,又該是如何旖旎的風光?
    明日,他便攀上了絕壁,借口還傘,去尋訪那個崖上吹笛的紅衣少女。
    以後的一切,便是如同千百個傳奇裡面描述的一樣了……
    她美,她年輕,她聰慧,然而正如他所料想的一樣,幽居深谷的她卻是寂寥的——自他第一眼在竹樓上看見她起,就覺出了這個女子內心深處的孤獨和寂寞。
    看見他從絕壁上如飛的攀援上來,她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彷彿想到什麼似的神色一黯。
    然而,轉瞬間頰邊盛開的卻是如花的笑靨,收起竹笛,連鞋也來不及穿、赤足從竹樓上奔了下來,一身大紅色的衣衫,脖子上掛著一隻金絲繡的錦囊,銀釧在她雪白的手腕和足髁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傘呢?」她提著裙子奔下了竹樓,迎上攜琴佩劍前來的英俊男子,笑吟吟的問,絲毫沒有中原女子的忸怩作態。苗疆的女兒,果然不愧傳聞中的熱情開朗,敢愛敢恨。
    「敢問姑娘芳名?」他從背後的行囊中拿出那把傘,遞了過去。她卻只是攥著那隻金絲繡的錦囊,微微含笑,一抿嘴一對酒窩:「……小妗。」
    「在下阮肇,偶入天台,有幸邂逅了天上的女仙。」收斂不了以往風流的本性,他一開口,便是如此調笑。話出口了才覺得唐突,然而看那個紅衣女子,卻只是越發笑的深了,那一對酒窩,甜,而且圓潤。
    於是,一切就按照傳奇該有的樣子發生了。
    那時候他還是浪子的心性,習慣了這樣的到處留情,並未放入多少真心在這一段情上——那只是他邂逅了傳奇,他,自然應該按照傳奇中主人公該做的去做,要不然,豈不是辜負了如此艷遇。
    那大半年,他們兩人就在這寂無人煙的大青山深處如神仙眷侶般的過著雙宿雙飛的日子。
    或是涉水相伴,同行於青山碧水之間,她笑語晏晏,偶爾唱起南疆的歌謠,婉轉如出谷黃鶯。
    或是共登絕頂,臨崖而立,天風浩蕩時,他撫琴,她橫笛,於明月松風中聽來宛如天籟。
    就是在衾枕之間,也是魚水歡濃,歡愉遠勝他以前所有的美麗情人。
    只是享受著傳奇帶來的無上樂趣,他卻並未留意過、這個女子是什麼樣的出身、為何會獨自居住在深山中——然而,這便是傳奇的規則,到時候可以揮袖而去,片雲不留。這些不相干的,多問何益?
    ——如她,便是冰雪聰明的,完全不問他的來歷以及來意。即使他平日偶爾提及,她也只是一笑掩住了他的嘴:「江郎為何而來,小妗心裡有數呢!」
    平日裡,她橫笛,笛聲歡快而悅耳,帶著幾分天真——問她是什麼調兒,她便笑盈盈的說那曲子叫做《紫竹調》,南方常有的,講述的是一個少女截了一節紫竹,給情郎做了一管竹簫。她有時也輕輕的唱,郎呀妹呀的,看著他的眼神裡柔情似水。
    日子是過得快活似神仙,唯一讓他有些不舒服的,便是小妗頸間那個金絲繡的錦囊。不知裡面裝著什麼,日日貼著小衣放在胸口,即使與他在枕席之間,也不肯取下來片刻。
    然而,小妗卻是絕對勝過他以往任何女子的……她的笑,她的嬌,她的輕顰淺笑,和剪水雙瞳中清澈的水光,都令他迷醉不醒。
    一年過去了,他居然完全忘記了要回中原。
    「你壓到它了……」一日,纏綿間,她忽然微微喘息著,推開了他,抬手護住胸口那個錦囊。他被掃了興致,皺眉,終於忍不住問:「小妗,那是究竟是什麼?」
    她撐起了身子,解開錦囊細細看裡面裝著的東西,嘴角卻泛起一絲琢磨不透的笑意:「江郎,你何必明知故問呢?」不等大惑不解的他再度追問,看過錦囊中的東西,小妗的臉色卻忽然變了。手一軟,撐不住身子,幾乎癱倒在他懷中,紅潤的雙頰轉眼蒼白下去,眼神變了又變,竟然看不出是悲是喜。
    「怎麼了?裡面的東西壓壞了麼?」看她那樣,他不忍,柔聲問。
    她似乎怔住了,過了很久才聽見他問話似的,反應過來:「啊,不、不。沒事。——它很好,非常好……我本來沒有想過它真的、真的會……」依然是又悲又喜的複雜神色,她再度看了一下錦囊中盛著的東西,微微歎了口氣,從榻上起身,走到外面的院子裡去了。
    他有些莫名的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對於她,實在是瞭解的太少太少——她是誰?那錦囊裡又是些什麼東西?傳說中,苗疆那些如花的苗女都善於用蠱,能用巫術讓情郎對自己死心塌地。
    他想著,暗自打了個寒顫。
    那一天以後她的話就明顯少了下去,人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潑伶俐,漸見沉默憔悴,甚至在和他一起時都有些心不在焉,問她有什麼事,卻總是支吾,整日裡不在竹樓,往深山裡走,一呆就是半天。
    「江郎,會永遠愛我麼?」
    「江郎……如果有一日我們的情緣盡了,你可會永遠記得我?」
    這樣的話,也漸漸從她的嘴邊日復一日的冒出,讓他大為不悅——只管享受眼前的歡愉罷,這些世外的情孽俗事,她每日叨擾來幹嗎?生生敗了兩人的興致。他有些不耐起來,雖然也應承著說「永遠」,但覺著她已經不如往日可愛,與以往那些恨不能將他一生束縛在身邊的女子沒有什麼兩樣。
    於是,在她每日去深山不知幹嗎的時候,他一個看著大青山上聚散不定的白雲,竟然真的漸漸有了歸去之意。畢竟,江南吳越之地的紅袖飄搖,樓上簾招,也是這個天涯遊子心中又一道風景。
    只是……該如何同小妗開口?
    既然有了離意,他的心思竟然瞞不了她的眼睛。
    那一日,不知為何,她很早就從深山裡回來,眼睛有些紅,不知道為何哭過,頸上那個錦囊滿滿的,彷彿放了什麼東西進去。一回來,他就藉機發作:」小妗,你這幾日天天往外跑,莫非是因了我在竹樓,就讓你不願留下來麼?——如果你覺著這日子過得沒有什麼意思了,那麼……」
    「噓。」驀然間,正在忙碌著準備飯菜的她,忽然回頭示意安靜,唇角帶著奇異的笑容,輕輕道:」江郎,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是時候了…不過待得吃完這一次晚飯,我們再說別的,好麼?」
    他被她臉上那樣淒楚而奇異的笑靨鎮住,一時間居然忘了要說決裂的話——陡然間,內心有不祥的預感……或許,她要作出什麼事情來改變現在兩個人之間的情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