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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傘

第二日是十月十四,天天陰沉沉的,雨雖然比前一天少了點兒,卻還是飄搖不易,灰濛濛的籠罩著整個葉城,令人怎麼也無法輕鬆起來。
    清晨的雨中,一頂青色的小轎無聲無息的停在一面朱牆後。
    這是鎮國公慕容氏的府邸,鏤空的梅花窗裡隱隱約約可見蔥蘢的樹木和華美的建築,一群穿著粗布藍衣的女僕正在勞作,漿洗,晾乾,燙平……忙碌而熱鬧非凡,不時有歡聲笑語傳出,隔著牆也能隱約聽見
    「哎呀,今天都已經十月十四了,怎麼還在下雨?難不成這次海皇祭真的看不成了麼?」
    「可不是,這衣服洗好五六天了都還不幹,可怎生交代?」
    「哂不干衣服事小,皇上和六部藩王明日要來觀潮,如果天公不作美那可是大事!你看連城主的脾氣也差了許多,今日一早還把大公子叫過去一頓訓了。」
    「咦,怎麼了?大公子又惹事了麼?」
    「聽說是為了一個青樓女子,又把別人給打了!」
    「那有什麼稀奇的?也不是頭一次了─城主以前不是一貫都讓著這個哥哥的麼?怎麼今天突然較真起來了?」
    「咳咳!「
    一群女人正交頭接耳地說的起勁兒,忽的聽到有人在背後咳嗽了兩聲──那個聲音是如此熟悉,所有人都是一驚,頓時全省僵硬。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不知何時站在了廊下,一身衣服宛如楓葉般火紅,然而容顏卻蒼白而衰老,和服飾形成了極大的反差──那是慕容府裡的大管家楓夫人,執掌鎮國公府已經接近三十年,積威之下,每次只要她一出現,所有的僕人無不屏聲靜氣。
    不過奇怪的是,楓夫人從不到洗衣房這等地方來,今日怎麼會幽靈一樣地出現?
    鴉雀無聲中,只見楓夫人徑直穿過長廊走向後院。她親自打開了門,對著門外微微躬身,說了一句什麼。門開了一線,一頂小轎悄然落地,裡面走出一個絕色的麗人。那個人穿著一襲淡色的衣服,斜襟短袖,上面隱約折射著朱灰色的光芒。旁邊有一個青衣丫環為她撐開傘,扶著她款款下轎。
    這一對主婢氣度高雅,宛如神仙中人,出現在這樣一個雜亂的院裡,令人覺得有點兒不真實。那群女僕怔怔的張大嘴巴,連大氣也不敢出。
    楓夫人微微鞠躬,側身引路:「仙子裡面請。」
    麗人也是微微一禮,柔聲道:「有老夫人了。」
    一行三人穿過了後院,沿著長廊而去,只剩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女僕。過了好久,才有人把手裡的衣服一扔,低聲叫了起來:「天阿!我沒看錯吧?剛才那個……是殷夜來?」
    旁邊有人最快:「不是殷仙子還有誰?光往那一站,就容不得人不看她!」
    有個老女僕怔了半天,一拍大腿,低聲道:「天阿,她身上穿的是什麼?是傳說中的海國產的霞影峭麼?裁的那麼好,就像長在她身上一樣的服帖!對還有那把傘──你們注意到沒?那把傘上的綢布,用的居然是姑射產郡的流雲紗!」
    「流雲紗?」旁邊有人低呼起來,「那不是專供皇室的極品麼?是多少錢也買不到的阿!」
    「是阿!聽說十幾年前老城主做六十大壽,帝都也只是賜了一匹裁做的禮服了。奇怪……一個青樓女人,任她多紅多受寵,怎麼能有這個東西?莫不是你看錯了?」
    那個老僕眉頭一皺:「老爺的那件禮服是我洗的!我覺不會看走眼。」
    「這回可開眼界了……難怪大家都說殷仙子是第一等的美人兒。就是不知道她來這裡有什麼事?」旁邊的女僕竊竊笑道,「還要從後門偷偷的進來避人耳目──莫不是城主和大公子一樣都風流起來了?」
    一群女僕相視而笑。
    「別看城主現在看上去那麼老成持重,少時的脾氣也奇怪的很,」有個老女僕歎了口氣,「你說,一個富豪人家的公子哥兒,要什麼有什麼,為什麼十八九歲的時鬧著要自殺呢?」
    「是麼?」新來沒幾年的下人睜大了眼睛,「城主自殺過?」
    「可不是?還好發現得早,請了御醫來解了毒,好歹把命給撿回來了。」老僕人搖頭歎道,「救回來後也不安定,每天折騰,鬧著要出家,要跟一個不知來歷的中州遊方和尚走──可把老夫人給嚇壞了!」
    「鬧了好些日子,家裡也不讓走,什麼手段都使盡了。老夫人還上了吊,不惜以死相逼──城主是個孝子,再不敢提什麼出家。」
    周圍想起一片低呼:「什麼?竟還有這等事?」
    「是阿!你可不知道那時候鬧得多大!」老僕歎了口氣,「眼看著離家不成,城主忽然間就轉了性,不說出家了,也不絕食了,而是天天去青樓,逛賭坊,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鬧得家裡烏煙瘴氣的!一下又出來個混世魔王,可把老夫人愁壞了。」
    「再後來呢?」旁邊的人越聽越好奇
    「後來的事情你們也就都知道了──老城主和夫人被倆個兒子鬧得少活了十年,先後過世,二公子臨危受命成了城主。這兩年性子也算是穩定下來了,再也沒鬧出什麼大事。」老僕一邊洗著衣服,一邊歎氣,「我是看著城主從那麼一丁點兒大的孩子長到現在的……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很不開心。」
    「城主還能有什麼不開心的?」女僕們覺得不可思議,「他是天下最有錢的人!要什麼有什麼,上頭沒有爹娘管,下面也沒兒孫拖累,能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城主心裡的事,恐怕沒人知道吧?這些年,你看他好生生在家裡睡過一晚上覺麼?每天都和一些達官貴人在酒館裡過夜,都二十八九的人了也沒有娶一房夫人──這哪是正常人過的日子呀!」
    聽到老僕這樣說,其他幾個女僕不由得怯怯私慾起來。其中一個叫道:「我知道了──城主八成是為了娶妻的事情不開心吧?聽說她以前想娶紫族的公主,卻被拒婚了。」
    「什麼?」馬上有人抱不平,「那個什麼公主也太沒眼光了!城主這樣的人云荒上的女人誰不想嫁阿?而且紫族怎麼說和慕容家還算有深淵呢!」
    老僕苦笑道:「怎麼說呢?這些六部藩王畢竟看不起中州人。雖然以前慕容家的始祖慕容修娶了紫族的公主紫姬,但自從那場動亂後,兩家也就不大來往了。「
    「是的是的。「有個接話道,「我聽說後來城主又轉而向廣漠王那邊提親了,也不知道知不是真的。」
    「什麼?聽說那個九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凶悍!如果真來了一個母夜叉般的女主人,我們這些下人免不得也要遭殃了。」
    「你們急什麼?說不定城主還沒想過要成親呢!你們看,今天不是來了個殷仙子麼?嘿,說不定是城主少年時的風流病又犯了──」
    「咳咳……」背後忽的又有人咳嗽了兩聲。
    女僕們一怔,回過頭去,卻見楓夫人沉著臉站在那裡。
    整個院子登時變得鴉雀無聲,只聽見總管冷冷的發話:「明日是海皇祭,所以府裡的夫人小姐特意請殷仙子來指點一下穿衣打扮──你們趕緊把該洗的衣服都洗好!凡是嚼舌根的,亂棍打出去!」
    「是!」大家齊齊回了一聲,趕緊埋頭幹活。
    雨還在下,深院裡黃葉隨風飛舞著。
    內院是外人不能擅入的地方,殷夜來獨自沿著長廊走去,旁邊是一片梅林,在這個深秋的時候已是滿枝黃葉。轉過一個彎,便看到了不遠處那「微冷還香」的牌匾,透出十足的中州韻味來。
    那是慕容家的梅軒,是歷任城主靜坐讀書的地方。
    簷下有人在靜候,白衣玉冠,神清骨秀,卻是一名溫潤如玉的貴公子。他獨自站在那裡,不知等了多久,似乎在出神的默默數著某棵梅樹上飄落的葉子,眉頭微微蹙起,衣帶隨風微微舞動。
    那景像是如此的熟悉,卻又恍如隔世,落在心裡便是一陣刺痛。殷夜來在看到那人時有剎那的失神,任黃葉在身側如流光般飛舞而過,而這世間在她眼裡竟凝固了一瞬。失神中,有一片葉子被風捲來,「啪」的一聲打在她的手背上。
    她驀地回過了神,低低喚了一聲「公子」。
    那人微微一驚,似是猝不及防,手裡一緊。握著的梅枝「啪」的一聲折斷了。白衣公子回過神來,微笑到:「是仙子?稀客稀客……快請。」
    房裡寂靜無人。葉城城主親自沏茶,慇勤相勸──茶是上好的明前龍井,來自萬里之外的中州,一兩價值百金,是專供大內御用的貢品。瓷器更是來自中州官窯的極品,薄如蟬翼,連中州皇帝的書房裡也未必有那樣的精品。
    殷夜來打量了幾眼,不由得笑了笑。畢竟是中州人,雖然在雲荒居住了幾百年,慕容家還是保留著濃厚的古風。
    偏房幽靜,一杯茶後,殷夜來放下茶盞,開口道:「夜來是特意來道謝的──葉城乃是非之地,這些年來,我們青樓姐妹多承城主之情才得以安身立命。昨夜若非有公子出面調停,夜來真不知道會如何收場。」
    「不必謝,」慕容雋客氣地笑了笑,「作為城主,在下自然不希望看到海皇祭之前鬧出事情。不過……相信就算在下當時不在場,仙子也會有別的方法化解吧?」
    殷夜來微微一笑,卻並沒有否認。
    他看向她,眼裡若有所思,卻不敢再問下去──仔細想來,從認識到現在,他從來沒有真的看透過她吧?她今天來,卻又是為了什麼事?
    「之前幾次相邀仙子均未曾光臨寒舍。今日突然前來,肯定不只是為了道謝吧?」她只笑不語。慕容雋反而有點兒沉不住氣,不想再繼續兜圈子,執杯問道:「不知道仙子所為何事,在下又能否有幸幫的上忙呢?」
    他問的直接,殷夜來不便再虛與委蛇,寥寥數語說明了此行的真正來意:「家兄不才,昨日無意開罪了慕容大公子,夜來今日是特意來替他賠罪的。」
    「哦?」慕容雋吐出一口氣,「仙子多慮了。」
    「多慮?」殷夜來蹙眉。
    「仙子不知道麼?今日天未明時,已經有緹騎的密探上門來為令兄求過情──緹騎乃是皇家耳目,慕容家又怎能不賣面子?」慕容雋笑了笑,語氣意味深長,「我已將那群動手打人的家丁逐出了門,也訓斥了我大哥,反而是希望令兄不要介意才好。」
    「什麼?」殷夜來一驚,「緹騎來過?」
    慕容雋喝了一口茶,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是阿!令兄人脈深廣,令人佩服。」
    「那就更糟糕了。」殷夜來蹙起眉,「得罪慕容府也就罷了,若家兄被緹騎帶走,只怕……公子能否幫忙打聽一下緹騎帶走家兄,究竟所為何事?」
    慕容雋不動聲色:「緹騎的事情,旁人哪能得知半分?"
    殷夜來歎了口氣:「公子若是不能,天下誰能?」
    「謬讚了,」慕容雋喝了口茶,笑道,「葉城之事。慕容家或可進退自如,但此事關係到緹騎,便不是我等可以輕易插手的了。仙子之請頗是強人所難阿!」
    殷夜來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只是微笑著說話,卻看不出真正的用意。
    已經完全陌生了麼?她拿起錦帕掩柱嘴,咳嗽了幾聲:「公子似是執意不肯出手救家兄,不知是為了什麼?"
    「家兄?」慕容雋微微冷笑,「他真的是你哥哥麼?」
    殷夜來一震,閃電般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眼裡有一掠而過的怨毒和憤恨,竟是埋藏了多年的劍,「刷」地抽了出來。
    「他究竟是什麼人?」慕容雋冷笑道,「你到底瞞了我多少事?」
    殷夜來一驚,不知如何作答。離最後一次見面,已經十年時間了,她沒有想到他居然依舊耿耿於懷。那一瞬,各種情緒一起湧上她的心頭,竟是難辨甘苦。殷夜來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動聲色的握緊了茶杯,淡淡回答:「彼此彼此。當初慕容公子不也是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是麼?原來是因為這個阿……如果一早知道我是鎮國公的兒子,你是不是就不會跟著別人走了?」說到這裡,慕容雋的語氣裡已然有再也難以掩飾的尖酸和惡毒,刺得殷夜來微微一顫。她面色蒼白地拿錦帕掩住嘴,勉強忍住了咳嗽,忽的一笑,坦然承認:「是啊……如果當時你告訴我你的真正身份,大概,咳咳……一切都會不同了吧?」
    他無言地看看她,手指握緊了又放鬆。
    她歎了口氣,低聲道:「昨日之事,何必再提?」
    「抱歉,」彷彿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控,慕容雋穩住了自己的情緒,隨手撥弄著案上的白玉折扇,「在下的意思是,既然令兄不是普通人,自然有辦法脫身自保,還輪不到慕容家出面。」
    殷夜來歎了口氣:「若公子覺得為難,那便作罷。」頓了頓,她重新開口,「上次拜託公子的那件事,不知……」
    「你說的是那位寶露姑娘?」慕容雋笑了笑,「今天一早已經從藍王行宮裡離開了,仙子等會兒回去,應該能見到她了。」
    「真的?」殷夜來鬆了一口氣──無論怎樣,今天出來還算是有點兒收穫,她歎息了一聲:「本來這些事不該來麻煩公子,可是那個姐妹開罪的是藍王的內侄,在這個葉城裡恐怕也只有公子才能說得上話了。」
    「仙子過獎了,」慕容雋笑了笑,不動聲色,「那位寶露姑娘本來就是個不掛牌的清官人,藍扈公子非要強行帶回府邸,的確是做的有點兒過。慕容家世代管理葉城,出了這等事自然也應該居中調停。只可惜……」說到這裡,他停止了撥弄玉扇的手指,「只可惜我到得晚了些,那位姑娘……唉,不幸已經被糟蹋了。」
    殷夜來一震,猛然握緊茶盞,手指蒼白。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因一個妓女而處罰王室子弟,只能將人送回星海雲庭了事。」慕容雋淡淡的道,「按照十二律,王室貴族即便是強暴了某個中州良家女子,最多只會判流刑一百里。更何況那個姑娘又是個妓家?」
    「啪!」殷夜來忽的拍案而起,變了臉色。
    看到平日儀態萬方的女子如此失態,慕容雋不但沒有驚訝,眼裡反而露出一絲微妙的快意和惡毒來:「仙子莫動怒──我聽說那位寶露姑娘平日脾氣並不好,行事驕縱刻薄,對仙子多有冒犯,仙子為何還要為她費如此心思?」
    「城主這樣的貴人,自然不明白我們這些煙花女子的苦處。寶露還是個孩子,有些時候難免不懂事……昔年我剛入行時,又何嘗懂事過呢?」殷夜來冷笑了一聲,「青樓裡的姐妹都是苦命人,如果不互相幫忙,還有誰幫?難道等著貴人老爺們大發慈悲麼?」
    慕容雋的眉頭不易察覺的皺了一下,面上卻笑道:「殷仙子說得太過了……不過,如果仙子真的想為姐妹們出這口氣,在下到是也有其他的方法。」
    殷夜來沒有接話,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強暴妓家雖然不足判罪,但侵吞府銀,卻是板上釘釘的大罪,」慕容雋從懷裡拿出一疊文書,輕輕的推了過去,「藍王多疑而貪婪,對侵吞了自己府裡錢款的蛀蟲,即使是親戚也絕不會手軟。那位藍扈公子手腳一直不甚乾淨,所貪款項都記錄在這上面。」
    殷夜來看看桌上那一疊文書,問道:「你……想要用什麼來換?」
    「這個麼……對仙子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慕容雋放下茶盞,嘴角浮出一絲微笑,垂下眼看著自己的鼻尖,「聽說白帥最近在西海所向披靡,功勳日隆,在下非常仰慕,希望能有幸見其一面。」
    「什麼?」殷夜來一震,後退了一步,「你……想見他?」
    「白帥如今是國之柱石,自然萬人景仰,誰不想結識?可惜他日理萬機,又常年帶兵在外,每次回朝都不過短短幾日,要見他一面難於上青天。」慕容雋嘴角帶笑,忽的壓低了聲音,「僥倖得知仙子乃白帥的枕邊人,唯一的紅顏知己,所以,這等引見之事應該是舉手之勞吧?」
    「……」殷夜來怔怔地看著他,神色微妙的變換著。
    真是完全變了麼?昔年那個在渡頭靦腆的遞給她一把傘的少年,那個曾經在深夜的雨裡對她大聲說著內心夢想的少年,已經蛻變成了今日這樣的一個做事滴水不漏的豪門繼承者了?光陰真是一個可怕的熔爐,可以將一個青澀的靈魂千錘百煉,直至化為鐵石。
    「見了他,你又想做什麼?」她低低問道。
    「也沒什麼,想和他商討一些事情而已。或許還能合夥做一筆生意。」他雖然含笑,卻沒有表情,「萬望仙子代為轉達。」
    「你真的想見他?」她又一次問道,還有些不敢相信。
    「當然。」慕容雋微笑,「若仙子願意引見,在下不但重金酬謝,此外在藍王內侄一事上也願助一臂之力,保管不令你的姐妹白白蒙受屈辱。」
    這樣的條件一開出來,便是一場赤裸裸的交易。殷夜來只覺得心口一陣絞痛,用錦帕掩住嘴,低低的咳嗽起來──多年之後,他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居然不惜通過自己的初戀女子,去討好一個保養她的男人?
    沉默中,她飛快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極其鋒利,他雖覺察到了,卻不動聲色。
    「公子或許不知道吧?白帥向來不喜歡別人多嘴多舌,尤其是身邊的女人。」許久,她笑了笑,疊起錦帕收入了袖中,抬起纖纖十指將那一疊文書推了回去,語氣平靜,「夜來弱質無依,只得那麼一個靠山,哪敢冒這個險?感謝公子百忙中還抽空見了妾身一面,如今時間不早了,夜來先告辭了。」
    慕容雋微微一怔,眼裡失望的表情轉瞬即逝,欠身站起:「慢走。」
    兩人再也沒有說話,一前一後的離開梅軒。梅林還在風雨中搖擺,黃葉一片片在風裡飄轉,彷彿時光飛舞。
    殷夜來走到廊下,怔怔看著落葉,忽的笑了笑:「少游,原來我真的是從未認識過你。」
    沒有料到她會突然說出這個久遠的稱呼,慕容雋明顯怔了一下。
    「十年前,你會為了一個在碼頭上挑擔的陌生貧女出頭。而十年後,你竟然會以另一個無辜女子來做這一場骯髒交易的籌碼。」殷夜來的聲音很低,卻鋒利如刀,「少游,你忘了昔年說過的花麼?呵,『要為中州人尋到一個不受欺辱的公平境遇』……咳咳,如今你怎會見死不救,任憑一個弱女子被強暴欺凌?」
    慕容雋默默地聽著眼神幾度變換,嘴角卻緩緩露出一絲笑意來。
    呵,他知道,她這是在激他。
    「是啊,你說的沒錯……那個少游早就死了,正如昔年的堇然也已經死了一樣。」他喃喃道,望著風雨裡的梅林,「記得那時候你最是看不起那些賣笑的女子,認為她們不勞而獲,低賤骯髒,連走路都要繞開群玉坊──如今呢?」
    她的臉色驀地白了,彷彿被刀鋒刺中。
    慕容雋的唇邊露出了鋒利的笑:「弱女子被欺凌強暴,又關我什麼事呢?她不是我的女人,你也不是我的女人──這一切都和我沒有半分關係,憑什麼要我出面?呵,當你不再是你,又怎能要求我還是我呢?」
    殷夜來的肩膀微微一抖,她沒有說話,只是咳嗽得越發厲害了。
    「任何事情都有代價,」慕容雋的笑意平靜而殘忍,「如果你真的想借助慕容家的力量為那個受辱的姐妹報仇,那麼,就請替我引見白帥──不必覺得尷尬。我們以前的事不過是年少無知,我早已忘卻,也不會對任何人提一個字。」
    年少無知麼?殷夜來默不作聲的聽著,臉色漸漸蒼白,似是怒極,連眼眸裡都浸出了微微的恨意,但她卻還是一言不發。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背叛,也不是遺忘,而是對昔日的全盤否定──是她先背棄了他,所以,他也就這樣否定過去。
    這世上的事,原也公平的很。
    「公子說的是。」許久,她吞下了那一口氣,微微一笑,「青樓的女子迎來送往,哪兒還介意這個?」
    "不過,我想白帥卻會介意。」殷夜來的眼裡露出譏誚的笑意,語氣轉為鋒利,「為了公子的身家性命考慮,我勸公子還是別貿然去見他為好,不然得罪了白帥,很容易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一語畢,她突然笑起來,撐開傘,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她最後的話相當鋒利,慕容雋的眼裡本來已經迸出了一絲恨意,然而看到那把撐開的傘時,卻微微的怔了下,往前走了一步。
    那把傘……他居然留到了今天?
    殷夜來撐著傘,那把傘很精美,上面的綢子極其奇特,純青色的底子上彷彿有著極其微妙的明暗色彩在流轉。
    慕容雋在廊下看著她撐開傘離去的背影,眼裡有一樣的光芒閃過。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容顏不減昔年,然而卻瘦多了。手腕纖細,兩個翡翠鐲子空蕩的選在那裡,敲出清脆的響聲,露出的鎖骨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而那般輕薄華美的衣衫披在她身上,居然也給人一種弱不勝衣的感覺,令人生疼。
    怎麼會瘦成這樣?這些年來,她留在那個位高權重的人身側,過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是歡喜的、心滿意足的,還是有苦難言、日夜煎熬的呢?
    這一切,他都沒有問。不知道是有意的迴避,還是已然覺得沒有必要。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殷夜來走了幾步,卻突地開口道,「當年在碼頭上你我第一次相遇時,大雨傾盆,你便送了我這把傘……是否因此而一語成畿呢?」
    她苦笑著,走入雨中:「傘就是『散』阿!《白蛇傳》中,書生許仙就是在初遇時借了白蛇一把傘,才有此結了一段緣──不過到了最後,卻還是生生的被拆散了……真是個不詳之兆呢。」
    慕容雋臉色微微一變,沉默了一會兒,才勉強道:「仙子說的這個什麼《白蛇傳》,在下並未聽過。帝都有嚴令,不許唱中州人的戲。」、
    「哦,是麼?果然……」殷夜來回過頭,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看來的確是我記錯了──原來我們從來不曾相逢過。」
    她低頭笑了笑,又回頭走入了雨裡:「珍重。」
    走出長廊,楓夫人正帶著秋蟬在外面等著。那個身材高挑、臉色蒼白的女子站在那裡,看著她從內院走出來,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卻是如此的熟悉。
    「小姐已經幫府裡的女眷們挑好了衣飾吧?」楓夫人躬身道,「辛苦了。」
    「不敢當。」殷夜來也是笑著回禮。
    「妾身來送仙子。」楓夫人微微一禮,示意她跟著自己從偏門出去。
    主僕二人隨著管家穿過後院來到了側門口,軟轎在門外深巷的雨裡靜靜等著。秋蟬讓小姐留在廊下,自己先冒雨快步過去掀開了轎簾,整理好墊巾。
    殷夜來和楓夫人站在廊下,相對無言。
    正當殷夜來準備走向轎子時,卻突地聽到鎮國公府的大總管在身後低聲道:「城主準備向廣漠王的女兒求婚。」
    「是麼?」殷夜來不由自主的停住腳步,怔了怔,復又微笑,「是九公主琉璃吧?實在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姻緣──恭喜了。」
    楓夫人定定的看著她:「老實說,我很為公子擔心。」
    「哦?」殷夜來的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楓姨多慮了吧?」
    楓夫人歎了口氣,目光裡滿是憂慮:「你別看公子現在看起來冷靜沉重,做事也果斷,但是,我覺得在他內心裡……唉,其實還是個孩子阿。在關鍵時候,總是做不了決斷。」
    「是麼?」殷夜來淡淡應一句
    「這樣子的他,如今卻坐到了鎮國公的位子上,日夜和一群豺狼為伍,實在是讓人擔心。」楓夫人搖著頭,壓低了聲音,「不瞞你說,老爺去世的時候,慕容家被空桑六王巧取豪奪,早已只剩下一個空殼子。這幾年全靠著公子才苦苦支撐下來,總算沒有鬧得家破人亡,毀了鎮國公的名聲。」
    「是麼?」殷夜來的眼神變了變。
    ──原來風光無限的慕容家,也有那麼多不為外人道的苦衷。也難怪,在空桑人的天下,一個外族生存至今已然不容易。更何況慕容家掌握著雲荒最繁華富裕的城市,怎能不讓那些藩王帝君垂涎欲滴,都想分一杯羹呢?
    「我不知道公子這幾年是怎麼撐下來的。如今他漸漸連我都疏遠了,有事業只和那一幫心腹家臣商量。」楓夫人輕聲歎息,「很多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但是我卻總覺得他目前在做的事情必然非常危險。」
    「危險?」殷夜來微微一怔。
    「是的,」楓夫人的語氣非常奇怪,「我總覺得慕容家就要大難臨頭了。」
    這樣的預言,從這個面色蒼白、沉默寡言的蒼老女人口中說出,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味道。殷夜來怔了一下,卻只是笑了笑:「夫人多慮了吧?連兩百多年前那一場中州人的大災難都奈何不了慕容家,如今又怎麼會有過不去的難關?」
    「一家有一家的難處,不足為外人道。」楓夫人歎道,「所以無論如何,都請姑娘不要怪他。公子身上背負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他身不由己阿!」
    那邊的秋蟬早已整理好了轎子,喚了一聲「小姐」。殷夜來不便多呆,便撐開雨傘走了過去,回頭微微一笑,低聲道:「誰都身不由己的,夫人。」
    初冬,外面細雨霏霏,長短的敲擊著琉璃瓦和青石台,彷彿有人在時光的深處低吟著一首歌,如此的遙遠而模糊。
    然而悲歌未徹,人事已全非。快十年了,世間之事如洪流疾奔,沖刷了這一切。這一曲雖未終了,無論如何,卻終究還是要唱下去的。
    不是所有的夢都來得及實現
    不是所有的話都來得及告訴你
    內疚和悔恨
    總要深深地種植在離別後的心中
    儘管他們說世間種種
    最後終必成空
    我並不是立意要錯過
    可是我一直都在這樣做
    錯過那花滿枝椏的昨日
    又要錯過今朝
    今朝仍要重複那相同的別離
    餘生將成陌路
    一去千里
    在暮靄裡
    向你深深地俯首
    請為我珍重
    儘管他們說世間種種
    最後終必終必成空
    (註:引自席慕容《送別》)
    慕容雋站在廊下,看著那個撐傘的背影遠去,忍不住又往前踏出了一步,半個身子已經站到了雨裡,卻渾然不覺。
    多年後再次相見,往事如煙。
    尤自記得,初逢時是個細雨連綿的暮春。那時候,他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豪門子弟,整天無所事事。雖然不像大哥那樣耽於享樂,也繼承了慕容氏的聰慧機敏。
    那一天聽說從南方碧落海的璇璣列島上來了一隊商船,船上載有海國的諸多珍寶,他一時興起,便瞞著父親偷偷跑去看。然而剛踏上跳板,還沒走到船上,耳邊便聽到「撲通」一聲,有什麼東西從船上落了下去,重重的砸到了水裡。
    他嚇了一跳,抬起頭,卻看到頭上一丈高的地方就是船舷,船上站著一個人,手裡緊握著一根扁擔,居高臨下地看著下面,怒罵道:「臭流氓!」
    「什麼?」生平第一次被人這樣辱罵,少年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
    「哎,我可不是說你!」那個人這才看見跳板上站著的人,指了指船下猶自蕩漾的水面,聲音清脆,「我是說那個被我一扁擔給打下去的肥佬!」
    「哦……」他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剛才掉進水裡的居然是一個人。他低頭看去,只見一個商人模樣的傢伙正在水裡撲騰著,臉上明顯有一道道紅紅的挨打痕跡。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打著傘,站在跳板上抬頭往船舷上看去。逆著光,只見那個少女和自己同齡,額頭上沾滿了細密晶瑩的汗珠和雨水,臉頰白裡透出微微的紅,一頭烏黑的長髮編成粗粗的辮子,彎過右肩,長長的拖到了腰間用紅繩子簡單的束了起來。
    少年心理「咯登」了一聲,竟然僵在那裡。
    直到看到一群壯漢圍上去,要對那個少女拳腳相加的時候,他才如夢初醒般地跳上船去喝止。他不是個莽撞的孩子,雖然不便說明自己的身份,卻偷偷的塞了一個價值不菲的翡翠玉扳指到管事的監工手裡──跑碼頭的人見多識廣,看他談吐不凡,勢力眼兒的監工不敢造次,只能由著他拉著她下了船。
    初於感謝,她請他在附近碼頭的攤子上吃了一碗陽春麵。錦衣玉食的他本吃不慣那樣粗糙的食物,然而那天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鬼使神差的跟了去。可是他卻驚訝的發現她只給他點了吃的,自己卻在一邊小口的喝著免費的醬湯。
    面對他驚訝的目光,她有些臉紅,低聲解釋說自己一天的飯錢只有五個銅子,早飯兩個,午飯三個,晚飯回家吃──既然請了他吃麵,便沒有錢買其他東西了。
    他長大嘴巴,不敢相信有人居然一天只花五個銅子。要知道在鎮國公府,他每日的膳食費用是她的數百倍,吃飯時,卻仍覺得無處下箸。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少年登時覺得羞愧不已,硬著頭皮將粗糙的瓷碗彭起來,將麵湯全部喝了下去。
    她心思單純,毫無戒備,閒談間,便被他用幾句話將家世全套了出來。
    原來,這個少女是個貧苦的中州人家的孩子,從四年前起就在落珠港的這個碼頭上幹活兒。然而,這些年來她漸漸長大,出落得越來越美麗,在魚龍混雜的碼頭上拋頭露面的幹活兒,難免惹出事非。這一次,便是被一個來船上提貨的商人調戲,這個烈性的少女一怒之下居然操起扁擔,毫不客氣的將對方打落到了水裡。若不是他偶然經過,這個丫頭便要被一群奴僕和碼頭監工狠狠地教訓一頓。
    「哎呀,看來以後每天來上工之前,要用灶灰把臉抹花了才行!」她一邊喝著麵湯,一邊皺著眉,「這些臭男人!」
    他聽著,不知道怎麼接她的話,只是覺得她的聲音如此悅耳動人,一顰一笑都如清水出芙蓉一般,比他看到過的任何女孩子都美麗。
    她喝完了湯,便準備回家。他毫不猶豫的把隨身攜帶的傘送給了她,雖然這把傘價值上千銖,是父親用皇帝御賜的流雲紗裁了衣服後的余料做的。她顯然不知道這把傘色貴重之處,只是看著上面如青空般變幻不定的流雲紋讚歎:「真好看阿!謝謝你拉!」
    他看著她撐著傘走入那條雨巷怔了片刻,忽的回過神來,再也顧不得什麼,追上了幾步,大聲喊道:「等……等一下!」
    「還有什麼是?」她有些驚訝地站住身。
    「我……我……」他站在街上淋著雨,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心跳得很快,臉上熱的厲害。他知道自己的臉肯定變了色,然而越想要鎮定下來,卻越是慌亂,完全不像是十歲就被嚴厲的父親稱為「吾家千里駒也」的天才少年。
    「啞巴了麼?」她等了片刻,驚訝地看著這個張口結舌的少年,笑了一下,轉過身去,「不管你了,我可要回家去給爹娘弟妹們做飯了!」
    眼看她又要離開,他終於結結巴巴的說出了一句話:「那……那我明天請你吃麵,好不好?」
    她笑了笑,「嗯」了一聲。
    那一瞬,他心裡彷彿有一隻小鹿跳了一下,狂喜轟然而啦,幾乎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看到他失態的模樣,她笑了笑,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回頭一笑:「我叫安堇然。你呢?」
    安堇然,安堇然。一個多麼寧靜美好的名字,從此彷彿烙印般刻在了他心上,成為他心裡永遠難忘的一道傷痕,腐爛了,見骨了,痊癒了,卻永難抹去。
    那時候,她十七歲,他十八歲。
    那時,我忍住了衝到嘴邊的話,猶豫了一下,卻回答道:「我叫慕……慕少游。」
    十年後,他依舊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那樣回答,用謊言遮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或許,從小被父親以權謀之道訓導長大的他,即使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轟然而至的真愛,內心裡還是無法放下戒備吧?
    畢竟,在這座城市裡,他的身份太特殊。
    那一天後,他便認識了她。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很短暫,從相識到分別也不過六七月,從白帝八年的晚春四月到深秋十月。
    然而,這樣短短的一段時光,卻成了他之後十年裡最難忘的記憶,其中摻雜著太多複雜的情緒:青澀、朦朧、甜蜜、擔憂、忐忑和憧憬。
    對於他來說,少年時的成長和蛻變,都完成於那短短的半年時光。
    從那一天起,每天他都在落珠港的碼頭等她放工,看著斜陽下,那個纖細的身影卸下沉重的擔子,從長而軟的跳板上輕盈的走下來,快步奔向他高高興興地一起離開。
    她的身世和他天差地別。她年紀雖小,家累卻重,每天在碼頭做完工後只能休息一會兒,便要匆匆趕回家去給父母弟妹燒水做飯,打理家務,等一直忙到了晚上,侍候父親休息,弟妹安睡,還要出門去做另一份工,忙到凌晨才能回家。
    所以每一日,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個時辰。
    那一個時辰裡,他們所做的和一般的戀人無異,不過是一起吃吃東西,逛逛大街,不著邊際的說一些話,要麼就是牽手走在葉城的海灘上,靜靜的看著大海發呆。然而,即便是在這樣無關風月和慾望的靜默相處裡,即便只是坐在她的身邊什麼也不做,他的心裡依舊能感覺到罕有的平靜和溫暖。
    他們雖然日漸親密,卻並非無話不說。她很少對他說起自己家裡的事,正如他也很少對她提起自己的情況一樣,偶爾,在點數一天挑擔賺來的銅子的時,她會歎氣,說父親的病逐日加重,已經臥床不起。而母親帶著一堆弟妹,每天都等著她賺錢回去買米下鍋,如果不快點兒找一個能賺更多的錢的營生,估計就供不上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了。說話的時候她秀麗的雙眉緊蹙著,每個銅子都數的分外小心。
    他心裡「咯登」了一下,手在口袋裡動了動,卻是不敢將懷裡滿把的金珠掏出來。如果……如果堇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會怎麼樣?
    與當時的她相比,他的心思顯然更加複雜。少年老成的他始終顧慮重重,怯於對意中人說明自己的心意和身份。他不僅是擔心幕布一旦揭開,兩人之間的巨大落差便會令她遠離自己,更是擔心──除了門當戶對的巨族外,其他女子愛上的往往不是他的人,而是慕容家的權勢和富貴。
    他不敢揭開謎底,生怕真相是自己無法承受的。
    他一直舉棋不定,為他們之間的未來而憂心忡忡。而她是那樣聰明的人,應該是看出了他有所隱瞞,卻始終不曾開口詢問。
    秋天來時,他做了一件最大膽的事:他沒有參加鎮國公府舉辦的海皇祭宴會,從一群王室貴族中間逃了出來,帶著她翻過了檢查的關卡,划船去黑石礁上看大潮。
    潮來的時候,天地一片蒼茫,充滿了造化洪荒的力量,令所有人都覺出了自身的渺小和生命的未可知。她和她縮在黑石礁上,相互依偎著,風捲起的浪濺濕了他們的衣衫,腳下的岩石在巨浪裡顫抖,潮頭上龍舟競馳,船頭有人在歌舞。
    「少游!快看,彩虹!」她驚喜萬分地喊著,指給他看大潮背後那一輪淡淡的落日──蒼茫的霧氣下面,閃動著江海的光芒。潮水如一堵牆一樣升起來,高達數十丈,日光透過濛濛的水汽,居然幻化出了一道晶瑩璀璨的彩虹來,就懸在他們的頭頂不遠處。
    「看啊!」她歡喜的像個孩子,伸出手去觸摸那盡在咫尺的彩虹。
    他卻沒有看彩虹,只是出神地看著身邊的少女。她那美麗絕倫的容顏,即便在彩虹在依然不曾遜色半分美得令人忘記了一切──那一瞬他忽然下了人生最大的一次決心:無論面前橫亙著怎樣的困難,他都要永遠的抓住這個女子,要和他永遠在一起。
    就在她伸出手去抓住那道彩虹的時候,他忍不住俯身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側臉。她身子一僵,臉色瞬間飛紅,卻有迅速蒼白了。
    「堇然,我們要永遠在一起。」他低聲道,許下了人生的第一個諾言。
    然而,她沒有回答。她伸出去觸摸彩虹的手僵在空氣裡,臉色很是奇怪。下一個瞬間,大浪呼嘯而來,拍擊在礁石上巨大的浪潮在他們頭頂散開,籠罩下來,彷彿是一場盛大無比的流星雨。
    「永遠?」水霧瀰漫了視線,他看不見她的臉,只隱約聽到她輕輕歎息了一聲,「永遠到底有多遠呢……少游?」
    「多遠?」他凝望著海天之間。「就如海皇蘇摩對白瓔的心意,生死無阻。」
    水霧漫天而來,視線一片模糊。白茫茫一片的礁石上,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自己面頰上輕輕一碰──少女的嘴唇柔軟而冰涼,帶著輕微的顫抖。
    那是他的第一個吻,也是她的第一個。那一瞬間,他彷彿被雷電擊中了。「堇然?」他滿懷喜悅地伸出手去,然而卻落空了。
    當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的時候,他發現身邊的礁石上空無一人,只有滔天大浪從南方天際一波波地襲來,彷彿巨大的白色蓮花盛開在週身。而片刻前還在自己身側的少女,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彷彿幻化在了彩虹裡。
    「堇然!」他驚駭萬分,對著蒼茫大海呼喊,「堇然!」
    她去了哪裡?是掉進大海了麼?被潮水捲走了麼?
    他發了瘋一樣地呼喊著她的名字,在礁石上四處尋找,甚至跳下大海在風浪裡尋覓。然而,她卻彷彿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絲毫痕跡。貴族少年在大海裡游著,呼喊著,直到筋疲力盡無法動彈。最後一刻,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任憑幽藍色的海水在他頭頂閉合……
    幾乎溺斃的他僥倖被一艘路過的龍船救起,送回了岸上。然而,也就是從那天起,她卻永遠從他的生命裡消息了,宛如那一道乍現又轉瞬消息的彩虹。
    變故陡生,一切戛然而止。
    他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那段時間,他將葉城翻了底朝天,甚至出動了鎮國公府的所有力量,卻始終沒有任何她的消息。
    那個名叫安堇然的貧苦少女,彷彿忽然間從雲荒上消失了。
    少年時的他經不起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擊,一度消沉頹廢,甚至幾次有輕生和出家的念頭,如果不是父母拚死阻攔,說不定如今的他早已跟隨那個名叫孔雀明王的遊方和尚皈依了中州人的佛祖。
    然而兩年後,在他心口的傷痕漸漸結痂的時候,她卻突然又回來了。
    從新出現在葉城的她,卻擁有了一個他無法相信的身份:青樓的花魁。烏黑的粗辮子解散了,梳成了精緻華美的蟬影髻,粗布衣裳變成了精美的鮫峭。甚至,她連名字都換了殷夜來,多麼旖旎風情的名字阿,一如她那嫵媚的眼波……
    她已經完全不像她了,然而,他卻還是在第一眼的時候就把他認了出來。他裝作漫不經心的探問她的來歷,有人說她是個當紅的優伶,因為帝都禁止在唱中州戲了,所以不得不轉頭青樓。
    然而他卻是知道那不是真的──在他認識她的時候,她不是青樓女子,也不是當紅優伶,只是一個在落珠港碼頭上挑擔子養家的貧苦少女。
    然而那樣的往昔,除了他,無人知曉。
    他也去過她所在的星海雲庭很多次,她有時候會出來見客,有時候會托病不出,對他的態度和別的恩客沒什麼兩樣。她的態度如此自若,以至於他有時候會有一種恍惚感,覺得昔年那一段青澀、模糊的初戀並不曾發生過,只不過似乎南柯一夢。
    十年後,他在碼頭上遞給她的那把傘還握在同一隻手裡,然而卻已是物是人非。
    那兩年,她到底去做了什麼?為什麼會不告而別?為什麼又會變成如今這樣?是為了錢麼?是因為他沒有更早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掏出滿把的金珠來麼?
    他始終未曾找到機會問他一句為什麼。直到今天她忽然來訪,身為城主的他終於摘下了面具,失控的問了出那些話。然而問了又如何呢?只換來一句更令人不堪的回答──「是啊……如果當時你告訴我擬真正的身份,大概,一切會不同了吧?」
    她居然就這樣坦然承認了,嘴角帶著微微的笑。
    果然母親的教導是對的:世上的女人,愛的無不是他的身份和金錢,或許還有他的皮囊。至於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有一顆什麼樣的心,又有誰會在意呢?
    也就是她再度出現的那一瞬開始,他的心才終於死了吧?
    慕容雋踱回了梅軒,桌上的茶盞猶溫。
    他坐在方纔她坐過的位置上,抬起手,拿起了她片刻前用過的茶盞,上面還殘留著一層淡淡的紅色印記──是她啜飲時留下的唇上的胭脂吧?他用指尖一圈圈地劃過茶盞,神色複雜。
    十年前的那個吻,在海皇祭的漫天大潮裡輕輕的落在他的頰上,如此溫柔又如此冰冷,純潔如初雪,卻冰冷如永夜,宛如最後無聲的告別。
    十年後,在度坐回到了這個案幾前的他們,卻已是咫尺天涯。
    永遠到底有多遠?不過是一個浪潮消散的瞬間把?
    沉吟中,眼角忽的看到了一物,他微微一驚,俯身撿起,認出是他方才折起放入衣袖的錦帕。然而錦帕雖然折著,熏了馥郁的香氣,卻也掩不住一絲透出的奇怪的味道。
    他打開一看,忽的變了臉色──帕中是一片鮮血,宛如殷紅的落梅,觸目驚心。
    窗外雨聲蕭蕭,庭院裡落葉飄零,打在紗窗上,顯得蕭瑟而寂寞。
    慕容雋怔怔地看著那一方染血的錦帕,想著片刻前她的清顰淺笑──他原以為十年風雨經歷,如今的她是已經是青樓的花魁,長袖善舞、滴水不漏、刀槍不入。原來,在她看似平靜的外邊下,竟也是藏著這般的嘔心瀝血,將所有的悲歡都燃為了灰燼。
    那一瞬,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淡了。她……是病了麼?
    方纔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語裡藏著多少鋒芒和心機,本來是他早就準備好了贈給她的,作為多年前她離棄自己,轉投權貴懷抱的報復。然而此刻看著這一方嘔血的錦帕,那一字一句卻彷彿是一把把利刃,反彈了回來,刺穿了他的心。
    慕容雋默默地看著那一方錦帕,將案上的文書握在手裡,長久的沉默著。
    「東方。」他忽然低喚了一聲。
    「在。」一個青衣侍從應聲出現──那是家臣東方清,數百年前便開始追隨慕容家先祖,和南宮揚、西門放和北闕塵並稱為四大心腹家臣。
    慕容雋將手裡的一疊文書遞給了他:「這裡有一件要緊的事,去辦吧。」
    精幹的家臣看了一眼文書,微微一怔:「那位藍扈公子並不是我們的敵人,為什麼要動他?」
    「和我們的大計無關,」慕容雋淡淡地道,用扇子敲著手心,「只是順手除去一個垃圾而已──不必多問。」
    「是。」東方清領命,頓了一頓,又道,「公子,那邊又來催了,白帥的事……」
    「關節尚未打通。」慕容雋歎了口氣,「她還是不肯替我引見。」
    「該死!公子,要不要給她點顏色看看?」
    「算了,在想其他的辦法就是。白墨宸這個人太難討好了,別的路子我們都沒走通。除了她,還真想不到別的更好的人選。我們繼續下功夫便是。」慕容雋揮了揮手,忽的轉了語氣,「你去告訴『那邊』別只顧著催我們辦事──等什麼時候錢送到了,我自然會幫他們辦的穩穩當當。」
    「稟公子,」東方清壓低了聲音,「那邊讓步了,說可以如我們所願,將黃金增加到兩百石。並在三天後運抵葉城,不過他們想要公子的一個承諾。」
    「承諾?」慕容雋蹙眉,有些不快,「若不是我設法用軍糧供應的問題把西海的大軍拖住,他們早就亡國了!我說過的事情,什麼時候不算數過?」
    「是,」東方清有些為難,「可對方說,今年的籌款項一下子翻了一倍,而戰事也非常吃緊,所以他們覺得分外艱難。如果公子不能給出一個明確的承諾,說出什麼時候能讓白墨宸的大軍從西海上徹底撤回,回去就很難和元老院交代。」
    「我不是正在想法麼?」慕容雋一怔,歎了口氣,「先拖著大軍,等年底白帥歸來,我自由分寸。你先讓南宮、西門他們去籌備一下接收那兩百石的黃金,府裡急著用──這段日子是海皇祭,緹騎定然防備得緊。千萬小心。」